深度 大陸

千億空洞、百萬「金融難民」,誰埋下了P2P的雷?

P2P遭遇去槓桿和強監管兩記重拳,但真正的火引子,是十年的無序生長和陰晴不定的監管態度。


P2P在中國的發展,本就是一個令人難以理解的歷程。圖為上海陸家嘴金融區。 攝:Johannes Eisele/AFP via Getty Images
P2P在中國的發展,本就是一個令人難以理解的歷程。圖為上海陸家嘴金融區。 攝:Johannes Eisele/AFP via Getty Images

編者按:6月起,中國大陸P2P網絡借貸平台「雷聲震天」。據《華夏時報》報導,48天內,全國爆雷的P2P平台超過133家,涉及金額已超過3000億(人民幣,下同)。另據媒體報導,兩天之內,杭州爆雷平台牽涉的用戶數量就已超百萬。

在爆雷「重災區」杭州,市政府不得不開放兩個體育場,以接待來自全國各地、浩浩湯湯的報案者。這些人被稱為「金融難民」,在爆雷中損失少則數萬、多則上百萬。很多人因此傾家蕩產,卻在無望的追債路上背負着「貪心」、「愚蠢」的罵名,更在維權中遭到來自警方的種種維穩:寫保證書、被監控、上訪被抓……

遭殃的不僅僅是個人投資者,還有創業公司。8月1日,北京168家鄰家便利店關閉。運營方發布公告稱,背後唯一出資方(善林金融)被上海警方調查,賬戶凍結,鄰家便利店無可支配資金,只能停止業務。同一天,路由器製造企業極路由創始人王楚雲亦發布給員工的公開信,表示合作伙伴突然爆雷,令公司「面臨資金鏈斷裂的危險」,處在破產邊緣。

回看中國P2P野蠻生長的十年,政策的陰晴不定和監管疏漏在多大程度上扮演了引爆者的角色?在股市萎靡、房價高企的當下,投資者選擇P2P真的是貪心、愚蠢麼?而那些維權被壓制的金融難民們,現在怎麼樣了?

負責案子的張副局長說:「你們活該被騙」

2018年7月13日早上,陳建民(化名)像往日一樣上班,微信接連彈出消息提醒,他打開手機,投之家的官方微信群已經亂成一鍋粥。陳建民迅速翻看聊天記錄,心跳加快——投之家的客服不在線了。

「P2P是很脆弱的行業,投資人都很敏感,工作時間客服不出現,大家都意識到出事了。」陳建民6月份剛剛把全部積蓄65萬放在這個「按說是不可能雷」的平台。投之家是大陸知名P2P平台,年初接入銀行存管系統(即平台管理交易,銀行管理資金),累積用戶數280余萬人,累計借貸金額近266億。

然而不可能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下午一點半,運營團隊在P2P門戶網站網貸之家發布公告,稱「自2018年6月末以來,投之家債權發生逾期。新股東在運營團隊告知的情況下,不予處理」,運營團隊已經報案。工作人員在微信群告訴陳建民,投之家的主要負責人已經失聯,讓他們報警。

當晚,陳建民坐上南京去深圳的火車,一夜未眠。他還沒回過神來,6月15日剛剛獲得上市公司4.09億B輪融資、作為行業標杆的投之家,為什麼會在一個月後突然爆雷?

7月14日上午,在深圳市公安局南山分局高新派出所,和陳建民一起從全國各地趕來報警的有一兩百人。警方沒有給個人立案,只是確定了每週案情通報會的時間和地點。

案情進展很慢,對陳建民來說,每週五的案情通報會更像是批鬥大會。負責案子的張副局長從不吝表達對P2P難民的嘲諷——「你們太貪了」、「你們活該被騙」、「你們投資的收益也沒有繳税,出事了就找警察」。

陳建民並不認為自己貪心,他是個謹慎的投資者。2014年開始,陳建民在江蘇一家互聯網金融平台工作,負責技術開發。也是這一年,他開始嘗試投資P2P平台。每次投資前,陳建民都會做足功課,調查平台的控股機構、公司股東、風投內容。

他不是不知道P2P有風險,但銀行存款的利息太低,錢放進去就是一種損耗;股市又陰晴不定,2015年熊市他折損了幾萬元;區塊鏈貨幣太耗費心神,他要養家糊口,沒有太多時間鑽研;至於樓市,他如今還在還現在住的這套房的月供,買第二套房對他來說遙不可及……P2P幾乎是陳建民的唯一選擇。

案情通報越來越沒有新進展,款項追回也看不到眉目,與此同時,爆雷的P2P平台每天都在新增,深圳是爆雷重災區,南山公安局要處理的P2P案多如牛毛。陳建民和「難友」在群裏商量:必須做出行動,讓政府重視他們的案件——這是不同平台的難民之間的博弈,把有限的警力資源爭取到自己的案子上。

7月23日,陳建民再赴深圳,早上10點,他和400位投之家的難友一起,舉着「珈偉股份還我血汗錢」的牌子,在深圳市委馬路對面的中信廣場靜坐。當天陰雨連綿,陳建民沒帶雨傘,蹲坐在廣場上,他感到深深的悲哀。

一個月前,陳建民絕對無法想像自己有一天會戴着口罩、舉着牌子在政府門前請願。在他按部就班的生活規劃裏,自己和妻子勤懇上班,每月不到2萬的家庭收入足以還房貸、承擔一家三口的開支。積蓄雖然不多,但穩健投資,跑贏通脹(通膨),也可保證即將上小學的女兒安心讀完大學。父母和岳父岳母也有一定的養老積蓄,無須他擔心。

「現在生活頓時沒有底氣了。孩子上學、父母養老,都指望着這筆錢。」陳建民放在投之家的65萬,其中20萬是自己和妻子的存款,15萬是父母的積蓄,20萬是岳父岳母的養老錢。他決定自己承擔這件事的後果,「現在還不敢告訴雙方父母,怕他們接受不了,需要用到錢的時候再獨自想辦法。」

在深圳的請願活動,最終以警察拘留10人、強行驅散人群為終點。8月5日,陳建民接到警察的電話,要求他理性維權,不要參與非法集會。陳建民知道,非法集會指的是全國難友正在組織中的8月6日進京上訪行動。

8月5日,陳建民接到警察的電話,要求他理性維權,不要參與非法集會。陳建民知道,非法集會指的是全國難友正在組織中的8月6日進京上訪行動。 圖為2018年8月6日北京,P2P上訪者被警察和保安趕出公園,並帶上公共汽車。

8月5日,陳建民接到警察的電話,要求他理性維權,不要參與非法集會。陳建民知道,非法集會指的是全國難友正在組織中的8月6日進京上訪行動。 圖為2018年8月6日北京,P2P上訪者被警察和保安趕出公園,並帶上公共汽車。攝:Greg Baker/AFP via Getty Images

和陳建民一樣接到警察電話的,還有杭州的盧茜(化名)。

當天早上,盧茜突然被同事叫到會議室,兩名便衣民警向她出示了警察證。盧茜很驚訝,她大學畢業後一直在杭州工作,很少回家鄉,沒想到戶籍所在地的派出所,會特地安排人從廣東一個小城市飛到杭州,並直接找到她單位。

盧茜今年5月份在P2P網貸平台人人愛家投資了15萬,7月6日,人人愛家發布了良性清盤公告,稱盤點完存量資產後會在兩年內兌付債權,「以40天為一期,逐期兌付」,之後就再也聯繫不上了。

負責人人愛家案件的杭州下城區潮鳴派出所的電話,盧茜從來沒有打通過,但監控、阻攔她參與維權活動的警察卻開始頻繁出現在她的生活裏。

「他們讓我寫保證書,保證不去北京上訪。我在電話裏說了不會去,他們還是不放心,來單位找我。」讓盧茜氣惱的是,警察還一直打電話給她父母,「我爸媽本來不知道這件事情,警察維穩直接去我們村裏,搞得很多親戚都知道了。他們連我有個親戚在北京工作都查出來了,怕我讓他去上訪。」

眾多爆雷受害者計劃發起「萬人行動」,於8月6日集體進京,到中國銀行保險監督管理委員會(下稱銀保監會)上訪維權。警方提前收到消息,部署各地警力阻攔潛在上訪者,盧茜就是維穩對象之一。她沒有去北京,在維權群組裏關注上京難友傳回的視頻,在視頻裏,北京金融街布滿警察,難友接連被警察拉上大巴帶走,場面混亂。

「萬人行動」無疾而終。盧茜非常氣悶:「維穩截訪快如閃電,案件卻全無進展,除了7月12日的立案公告,其他都是 『無可奉告』。」

杭州是P2P爆雷的重災區,6月開始,大大小小的網貸平台接連淪陷,從各地趕往杭州報案、上訪的受害者持續不斷,當地政府不得不將杭州黃龍體育中心、杭州市江干區體育中心設為臨時接待點。

在黃龍體育中心,下城公安局經偵辦的警察向盧茜和其他受害者公布案件進展,強調的第一點是「人人愛家是非法的」,說的最多的話是「無可奉告」。「我實在無法理解,出借的時候也是看過人人愛家的資質的,證書營業執照都有的,上杭州税收紅榜,還有電視台主持人宣傳,B輪融資到位。現在雷了,政府說它是非法的,實在無法理解。」

P2P在中國的發展,本就是一個令人難以理解的歷程。

十年「裸奔」、角色顛倒:中介平台做起了融資

P2P是peer-to-peer的簡寫,意即個人對個人,其角色是一種中介機構,把小額度的資金通過網絡平台聚集起來,再借給有資金需求的人。它的理念是打破銀行壟斷,創造更自由的借貸模式。

2007年6月18日,中國第一家P2P平台拍拍貸成立,以信息中介為主要業務。2009年,拍拍貸投資人周世平創辦紅嶺創投,開啟平台墊付本金的模式,打破了P2P作為信息中介的定位。緊接着,數家P2P平台相應落成。但彼時P2P並未受到政府和資本的關注,整個行業發展緩慢。

直到2013年,中國各大銀行開始收縮貸款,P2P平台憑藉高利息吸引到眾多投資人。與此同時,政府亦開始鼓勵發展互聯網金融,P2P平台像火一樣燒了起來,到年底,平台從240家增長至800家左右,交易規模突破千億。

陳建民便是從2014年開始嘗試投資P2P產品的。時值P2P行業野蠻生長階段,有些平台甚至提出30%的綜合年化收益,陳建民不敢冒險,但對其他投資者來說,30%是個難以抗拒的誘惑。

此後幾年,P2P行業一路高歌,至2017年,中國有2000餘家P2P平台,交易規模逼近2.3萬億(兆),註冊用戶逾5千萬。媒體驚歎:上世紀90年代發明P2P的英國,至今也只有不到10家公司。比起有健全信用體系的歐美國家,中國尚未建成一套公開、透明、完善的信用評分體系,如何篩選借款人資質?

從2007年到2017年,急速膨脹的P2P行業亦被調笑為「裸奔十年」,儘管各地相繼出台了一些P2P監管原則,但因指責不明,很多規則流於表面,直到2016年8月,全國性的監管法律《P2P網絡借貸業務管理暫行辦法》才出台。這份遲到10年的管理辦法規定:央行負責定調、銀保監會搭框架、地方銀保監會監管、金融辦監督……正如騰訊財經評論指出:「對於P2P行業的監管是典型的『多龍治水』,結果必然是監管真空。」

此前,中國P2P已多次爆雷。據媒體統計:2014年,爆雷265家;2015年更是達到867家;2016年,556家;2017年,217家……其中,2015年的e租寶爆雷的受害者有90多萬人,尚未追回的金額達700多億元。

據媒體統計:2014年,爆雷265家;2015年更是達到867家;2016年,556家;2017年,217家……其中,2015年的e租寶爆雷的受害者有90多萬人,尚未追回的金額達700多億元。圖為2016年2月4日,北京e租寶的投資者抗議期間高呼口號。

據媒體統計:2014年,爆雷265家;2015年更是達到867家;2016年,556家;2017年,217家……其中,2015年的e租寶爆雷的受害者有90多萬人,尚未追回的金額達700多億元。圖為2016年2月4日,北京e租寶的投資者抗議期間高呼口號。攝:VCG via Getty Images

在P2P網貸平台從業5年的黃長彥(化名)認為,這次的爆雷潮和2015年有着不同的原因:「2015年主要是龐氏騙局。那時只要有個P2P出來,年化收益特別高,17%、18%,就有用戶投資,他們也不想知道錢借給誰。這個時候很多騙子在裏面。」

「現在這波爆雷主要是因為擠兌,就是很多投資人同時提現,但平台沒那麼多錢。」

理論上,P2P平台是信息中介,將投資人(出借人)和借款人對接起來。先有借款人想借款,平台才能做出標的供投資人出借金錢,平台自身並不涉及資金的借貸。但實際操作中,平台為了吸引客戶,通常會進行「剛性兌付」——即當借款人逾期未還款時,平台會先墊資償還投資人。

在深圳從事P2P平台運營的蔣小川(化名)總結這輪爆雷原因:「按照P2P的本質,借貸關係應該是一一對應的,錢完全不會經過平台。如果一個網貸平台全都是這種正常借貸的話,根本不會出現 『爆雷』。但中國的P2P平台都不只是信息中介,平台都有自己的資金蓄水池。」

這個說法得到了黃長彥的贊同,他告訴端傳媒記者,所有的P2P網貸平台的廣告,都有意混淆了投資和理財的區別,造成許多人踩雷:「把P2P投資說成P2P理財,這兩個是不一樣的。投資是有風險的,你要有投資者的經驗、要對資產進行評級。但是理財,對老百姓來說就是默認是保本的。」

而平台的錢,往往來自於借新還舊,蔣小川稱之為「拆東牆補西牆」,發假標進行平台自融,或拆分標旳,拿新投資進來的錢去還舊的借款,都是常見的方式。

蔣小川還介紹了一種被稱之為「超級放貸人模式」的債權轉讓方式。網貸平台以某個自然人為「超級放貸人」(通常是平台的實際控制人)向借款人放款,取得債權,再把債權按金額、期限打包錯配,小額分散轉讓給投資人。換句話說,平台先借錢出去,再將債權分散轉讓給投資人。

這樣做的風險是:一旦出現大量投資人提現的情況,平台無法兌付,就會爆雷。

黃長彥以杭州為例,分析了爆雷的原因:杭州房地產搖號限購,搖號需要凍結大量資金,很多人把P2P到期的資金全部提現,新的資金沒有進來,平台就沒辦法開展業務了。「一家公司如果有資產又賣不掉,肯定會死。就跟多米諾骨牌一樣,投投資人的信心被一下打擊掉了,集中提現,資金鏈斷裂,就真的會出現了擠兌危機。」

本應做中介,卻自己融資,成為中國P2P平台的「原罪」。但在一些業內人士看來,這也是不得不犯的「罪」。

對P2P平台來說,只當信息中介,為「點對點」的借貸關係進行匹配效率太低,債權轉讓有利於它們批量生產業務,擴大經營。圖為2016年4月28日,中國北京2016年全球移動互聯網大會(GMIC),訪客與P2P金融公司人員對話。

對P2P平台來說,只當信息中介,為「點對點」的借貸關係進行匹配效率太低,債權轉讓有利於它們批量生產業務,擴大經營。圖為2016年4月28日,中國北京2016年全球移動互聯網大會(GMIC),訪客與P2P金融公司人員對話。攝:Wu Hong/EPA

「讓它(P2P)像蝗蟲一樣增長是對老百姓極度地不負責」

對P2P平台來說,只當信息中介,為「點對點」的借貸關係進行匹配效率太低,債權轉讓有利於它們批量生產業務,擴大經營。這意味着P2P平台實際上是以自身信用作擔保的信用中介,而不僅僅是信息中介了。

官方對P2P的定位卻不是這樣。2016年8月,銀監會(現銀保監會)發布《網絡借貸信息中介機構業務活動管理暫行辦法》,將P2P網貸機構定義為「專門從事網絡借貸信息中介業務活動的金融信息中介公司」,規定網貸平台「得直接或間接歸集資金」。2017年12月,銀監會也下發文件禁止「剛性兌付」。

黃長彥認為,P2P的問題並不是出在它們不肯老實地扮演信息中介的角色,更根本的問題在於國家對P2P的定位十分矛盾。

「國家把P2P定義為信息中介,因為做信用中介就是跟銀行競爭了,P2P只能做銀行不做的業務。但現實是,P2P平台要麼跟銀行搶業務,要麼就沒有業務可做。如果一個企業能在銀行6個點利率借到100萬,P2P平台12個點的利率借給他150萬,在銀行的基礎上提高利率,提高額度,這是P2P生存之道。但是國家不允許。」

「所以P2P平台只能借錢給那些從銀行貸不到款、或是拿不出抵押物、沒有優質資產的企業。這些都是高風險的用戶,他們是不應該從P2P這裏借到錢的,因為很大概率是還不起。但現在國家逼得平台只能借錢給這些企業,只能做這些銀行不要的業務。」

而在一些經濟學家眼裏,P2P本就不該發展至今天的規模。「從借款方資質、投資標的質量、承諾剛性兌付和高收益這幾個方面來看,P2P的最終崩潰似乎是一件命中註定的事情。」財經作家吳曉波在評論中寫道。

全國人大財經委副主任委員黃奇帆亦對媒體表示:P2P實際是偏離了金融基本原則和規律的情況下,在做與銀行等金融機構差不多的借貸業務。

「讓它像蝗蟲一樣增長是對老百姓極度地不負責。」黃奇帆說。

旅居南亞的銀行理財師羅家慶認為,很多投資受害者將矛頭指向政府,並非沒有道理:2013年,李克強總理提出「全民創業、萬眾創新」運動。中國P2P頭部平台也在這個階段紛紛成立,從中央到地方的官員都為之站台。

羅家慶指出,P2P平台固然有很大的責任,比如從業人員沒有足夠的專業性為不良資產評級、在廣告中強調平台的安全性、未標註風險等,但政府的監管方式更有問題——從非常放鬆、混亂的狀態,急劇轉變為一刀切。

「中國經濟增速下滑,居民財富在四萬億的刺激下泡沫性擴張,導致了P2P行業的急速興盛和由盛轉衰,只留下了一地雞毛。」(編注:2008年金融危機,中國政府推出四萬億投資計劃,以拉動經濟增長)

2016年以來,中國推出一系列「去槓桿」(槓桿指用很小的啟動資金,通過借錢的方式,放大投資結果,比如按揭買房、買車)舉措,企業融資難度加大,很多需求流向了P2P,這些企業一旦未能如預期發展就很難按時還款,導致整個P2P行業風險陡增。

去槓桿的同時,一直鬆散的監管也突然變得強硬起來。在遲來的一系列專項整治中,已有超過5000家機構從業內退出

當然,哪怕是遲來的監管,對於想要長期從事這個行業的平台和陳建民這樣的投資者來說,並不是壞事。但靴子遲遲不落地,成為壓倒一些平台的最後一根稻草。

2018年4月,陳建民投資P2P平台的3個月回款標的剛好到期,他把本金和13%的年化利息提現,決定暫緩投資,持幣觀望,因為「大環境不好」,傳聞6月底要完成的網貸備案又將延期。

根據2017年12月銀監會下發P2P網貸整治的57號文件——《關於做好P2P網絡借貸風險專項整治整改驗收工作的通知》,要求各地金融辦必須在2018年6月底前完成轄內主要P2P機構的備案登記工作,並對債權轉讓、風險備付金、資金存管等關鍵性問題作出進一步的解釋說明。

陳建民覺得備案是個好消息。一旦備案完成,相當於有了一份銀保監會、金融辦認證過的P2P機構白名單。但3月28日,互聯網金融風險專項整治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再次下發文件,要求「加大整治力度」,在陳建民等業內人士看來,這意味着將有大批平台無法通過審核,也意味着P2P機構的備案登記工作又將延遲,6月底是見不到白名單的了。出於慎重考慮,陳建民暫緩了投資。

不僅是投資者,蔣小川這樣的從業者也一直在等待網貸備案驗收通過,只要成為持牌機構,就相當於進入金融體系,不必擔心一朝睡醒公司就變成非法機構。

銀監會57號文件中規定:「活期、定期理財產品的形式對接債權轉讓標的,由於可能造成資金和資產的期限錯配,應當認定為違規。」

為了通過驗收,從今年3月份開始,蔣小川公司停止了活期業務的資金注入,並逐步引導投資人把活期轉為定期。「很多投資人只願意投活期的標的,我們只能通過做活動、發加息券的方法,引導他們把錢轉為定期。經過3個月的處理,10多個億的活期資金,轉化了6、7個億。」

蔣小川特別向記者說明,P2P行業的「活期」並不是銀行存款意義上的「活期」,而是平台通過債券轉讓和期限錯配做出來的「活期」,但這些區別他們並不會向投資人解釋。

危機也隨之而來,活期業務是網貸平台吸引投資人的重要業務,也是平台構建資金池的重要資金來源,停止活期的資金注入,加上大環境不好,許多人都像陳建民一樣撤資觀望了。

備案為什麼一再延期?銀行理財師羅家慶分析認為,主要原因是平台的不良資產太多,而政府又不願意惹火上身。

「本來銀監會、行業協會是要求今年6月30日前各地完成備案的,到了3月又變成無限延期了。延期的原因是,如果按照標準,很可能有上千家平台拿不到備案,需要清盤。政府不願擔負因平台無法備案而導致清盤的責任,所以備案就無限延期了。」

這一延期,讓不少原本就捉襟見肘的P2P平台徹底坍塌了。「從3月開始,每個月的資金淨流出都是1個億以上的。」蔣小川說。平台缺少了資金注入,到期提現的投資人日漸增多,自身的資金池又大幅縮水,資金鏈很快就斷裂了。

6月的一天,蔣小川的老闆召集了管理層,說沒錢還了,要清盤、自首。

陳薇薇(化名)是杭州一所大學的學生,去年12月開始,她把父母為她準備的11萬學費和生活費悉數放在人人愛家平台上,每次都只投1個月回款、年收益率10%左右的標的,以此賺點零用錢。7月6日,距離回款時間還有一天,她等來了平台爆雷的消息。圖為杭州。

陳薇薇(化名)是杭州一所大學的學生,去年12月開始,她把父母為她準備的11萬學費和生活費悉數放在人人愛家平台上,每次都只投1個月回款、年收益率10%左右的標的,以此賺點零用錢。7月6日,距離回款時間還有一天,她等來了平台爆雷的消息。圖為杭州。圖:VCG via Getty Images

尾聲

爆雷永遠地改變了一群人的生活。

「我以前不懂政治,也不關心政治,覺得我們國家變強大了,我們的生活一定會越來越好。我不相信有政府紅頭文件證書的平台會跑路,不相信受害者上訪維權會被打壓,不相信警察會蠻橫暴力地對待普通人,但是這些都發生了。」

陳薇薇(化名)是杭州一所大學的學生,去年12月開始,她把父母為她準備的11萬學費和生活費悉數放在人人愛家平台上,每次都只投1個月回款、年收益率10%左右的標的,以此賺點零用錢。7月6日,距離回款時間還有一天,她等來了平台爆雷的消息。

陳薇薇最初加入了幾個維權微信群和QQ群,但這些群很快就被封了。群裏的成員都接到了警察的電話,陳薇薇也接到了:「警察說我散播謠言,是犯法的,要我不要在群裏討論維權的事情。」在難友的指導下,她第一次使用了翻牆軟件,第一次知道了微信之外的通訊軟件,看到了鋪天蓋地的P2P受害者發布的信息,她覺得自己來到了另一個國家。

在群組裏,有群友買了泉州去北京的高鐵票被警察將票取走,有群友發了警察強行拖走上訪者的視頻,還有群友住在北京的賓館裏被警察踢開房門帶走。

「兩個月了,一個股東都沒抓,一分錢都沒有退。等着吧,維權不會停止,真正聰明的政府不會總把老百姓當傻子。」陳薇薇說。「我一定會維權到底的,這已經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情了,這麼鉅額資金的詐騙案發生,這裏一定有監管瀆職的問題,有貪污腐敗的問題,有司法公正的問題。」這些宏大詞彙是她每天在維權的群聊裏看來的。朋友說,陳薇薇變得憤世嫉俗了,但她覺得自己是長大了。

爸媽向親戚借了兩萬塊給陳薇薇交學費。陳建民和妻子則開始節衣縮食。女兒要上一年級了,他不希望女兒因為這件事情受到任何影響。在父母和岳父岳母面前,陳建民編造了一個又一個的謊言,告訴他們錢及時取出了,放在了另一個可信的平台裏。

在爆雷風捲雲湧之際,監管方「祭出」一系列整治手段,包括開啟新一輪合規檢查、要求各省市上報逃廢債借款人名單等。據網貸天眼研究院統計,截至2018年8月31日,全國在運營平台為1875家。而這些平台中有多少能笑到最後?

據中國國際金融股份有限公司報告預計,P2P退潮將持續2-3年。三年後,正常運轉的平台預計不超過200家,僅為目前的一成。這其中,還有多少個陳建民的家當,要灰飛煙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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