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傅榆自述:如果已经没有伤,我可能就不会哭了

拍摄纪录片,包括《我们的青春,在台湾》,傅榆尝试一点点地去了解政治,不断继续是因为她觉得还有事情没做完。
纪录片导演傅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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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金马奖之后,傅榆有话想说,她也想好好的说。于是这次反覆筹备的访问,终于在台北发生了。我们的记者坐下来和傅榆聊了三个小时,从她的背景,聊到她的阴影,从她的初衷,聊到她的创作方法。当想要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复述这一切时,我们发现距离一下子就拉开了很远很远,视角冷静得出奇,而她毕竟是一个常常落泪的人。不如就让她自己说吧,我们把这些语言排列在这里,她在这里讲出了很多原因,在成长中如何看待政治议题,为何会走上拍纪录片的路,还有她为何落泪。

从泛蓝家庭长大

我爸妈都不是台湾土生土长的人,妈妈是印尼华侨,爸爸是马来西亚华侨。后来拍纪录片我才发现他们怎么去看自己的身份,他们的认同是什么。他们有自己认同的祖国——中华民国。两个中国早期都在争取华侨的支持,我的父母选择认同中华民国,来到了台湾。

他们很关注政治,也看政论节目,但只看自己相信的,完全不会转到另外一边。在家的时候,我们不讲台语,只看某些特定的频道,父母从根本就不认同民进党,我爸爸还常常批评陈水扁,耳濡目染之下,我不知道世界还有别的(颜色)。

傅榆在台北的戏院与观众会面。
傅榆在台北的戏院与观众会面。

高中时,我隐约知道了另外一边,当时宋楚瑜选总统,三强鼎立。我很多同学家里也支持泛蓝。不过班里有一位留级的学姐,她很漂亮,是人人羡慕的那种女生,讲话也很大声。她常常会带阿扁的徽章或帽子,我不知道她说的话其中内涵是什么,有一些好奇,却也没有深究。我只是一个普通高中生,对政治不关心也没有兴趣,平时准备读书、考试,喜欢一些偶像,跟同学混在一起、骑脚踏车。一直到大学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政治有不同阵营,而且水火不容。

大一的时候有一群朋友在一起看电视,新闻出现了陈水扁,我不知道当时在想什么,就很白目地学我爸讲话,想要开一个话题,说:陈水扁只会做秀不会做事。我当时有一个感情最要好的朋友,很生气很抓狂。她说,妳怎么可以这样说!妳知道他做了什么事情吗?她生气地指责我,我也有情绪,眼看着要吵起来,一群同学赶快把我们分开了。后来事情也没怎么解决,我跟这位同学也就渐行渐远。我第一次发现在生活里谈到政治会有这样的冲突。

2004年的总统大选发生了319枪击案,竞争激烈,最后泛蓝输了,爸妈难过气愤,也真的走上街道去抗议。在那一两天,学校系上留言板有一位强势的学长发布了一篇想法,嘲笑这些上街抗议的人,说应该乖乖认输。很多人同意这想法,也因为很多人不敢忤逆他,没人出来说什么。但我看了很不开心,写了一篇回应。因为写得也并不言之有物,被学长回覆之后,一夜之间,我变成了“蓝蛆蛆”的代名词。不少同学笑话我,也有一些学长和同学会传私讯安慰。于是我就更不想碰政治,不想去理解其中的缘由。不知道现在觉得政治很无聊的年轻人是不是跟我以前有一样的遭遇。

《我们的青春在台湾》剧照。
《我们的青春在台湾》剧照。

尝试理解两边的人

念广电,学影像,让我开始对纪录片特别有兴趣,想要考纪录片研究所。有一天我读到郭力昕老师的文章,大意是台湾解严这么久了,为什么没有一部完全关注政治的纪录片。我也觉得很好奇,因为没有人做过,让我有一种想挑战的感觉。另外我当时也在想,如果政治这件事真的蛮重要,我好像也应该来思考一下自己跟政治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那个时候的我,只知道政治有蓝绿,只知道政党倾向。我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去尝试理解两边的人,必须先理解才能找到他跟我之间的关系。身边的人就我爸妈,但还需要有与他们相对的另一边,我决定找研究所看起来比较开放的同学,尽管当时大家都不明说政治立场,但他好像是愿意开诚布公地说他的想法的人。我想拍双方的父母,希望可以借此让两边能了解对方的想法。老师建议我从父母的生命经历入手,我们在2008年大选之前来回做了七次访谈,每访谈一次就交换给对方看。

在这过程当中我第一次有机会去理解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在想什么、他们的生命是怎么样、他们为什么那么讨厌国民党。也开始理解我的父母为什么不喜欢民进党。虽然慢慢变得比较认同另一方,可我还是希望两边的人可以互相理解。一开始两边的爸妈觉得很新奇,有人会想要了解他们。但大选之后,这个过程破灭了。

两边的父母对马英九为什么当选有分歧,都觉得对方在攻击自己。我也很为难,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些内容放进去,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件错事。我妈妈看了对方回应的内容更不开心,觉得我拍片一点用也没有,就这样否定了我。

纪录片导演傅榆。
纪录片导演傅榆。

我的毕业制作口试老师研究社会学,他告诉我政治倾向不只是“政治倾向”而已,不是对错的问题,而是这些倾向完完全全代表了当事人的生命经验,你污辱他的倾向,就等于污辱了他这个人,他是想让我知道受访者的反应为何会如此,并且告诉我不用那么难过。后来也有人建议我,如果你真的对这个议题还有兴趣的话,要不要试着了解年轻的一辈。年轻人到底怎么想蓝绿的?还有蓝绿吗?这也才激起我去拍《蓝绿对话实验室》。

这些片也不是原本就想拍的,就是因为一点一点的刺激,让我觉得事情没做完,所以才会想要继续下去。拍这个片虽然好像我搞砸了,但我发现这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我改变了──我从一个蓝蓝的世界走出来了,变得更有开放性去了解这整个世界的样子,开启了我对政治的兴趣。我觉得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才真的要去补课。

于是看到跟政治相关的电影就会很想看,拍《蓝绿对话实验室》的时候,我慢慢觉得自己好像狂热起来了,似乎也不能说政治“吸引”了我,因为不懂和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想要去填补不足——追根究柢可能也是因为不服输,觉得自己不懂,好像很糗。我想去拍比我更小一代的年轻人在想什么。

《我们的青春在台湾》剧照。
《我们的青春在台湾》剧照。

我的兴趣是政治和电影

我让身边的年轻人做问卷,从中去找稍为表达了一些倾向的人讨论。知识量有限的时候很难讨论下去,都只是流于情绪,所以有人建议我去找一些有参与社会议题、社运的年轻人,我在那时候认识了陈为廷,之后也认识了另一种倾向的年轻人,他们加入对话实验室,才开始了更多的讨论。在讨论中会遇到我不了解的部分,我很希望自己懂,可能是因为这样,所以才大量搜寻、吸收这些资讯,希望知识水平能跟他们一样,才有办法对话。这些对话加强了我这方面知识的厚度。

虽然补课永远不够。但至少知道大家在吵什么,也会有自己的想法了。现在觉得政治很重要,但是要怎么说出重要性或者为什么重要,我也没办法用很简单的话来做到。政治好像变成一件我很有兴趣的事情──就像人对电影、音乐有兴趣,我的兴趣就是政治跟电影。《我们的青春在台湾》多少也在回答这个问题。虽然政治不是每个人都能了解那么多,但是也有其基本。它就是众人之事,基本就在于每个人应该对这件事有些权利跟义务,投票权是权利,相对的应该也有些义务,人们应该去关心或了解。

拍摄《我们的青春,在台湾》,我不希望丑化、妖魔化任何一边,希望尽可能让两边的人都能尝试看这部片,去了解另一边的苦衷。我理解为什么会这样,很多人看到太阳花就想骂,觉得这些年轻人都来捣乱;但年轻人对上一代的指责也不是全都恰当,我知道上一辈的人为什么会这样,如果只是用对错、正义来指责他们,他们只会更反弹。我会为这些上一辈的人感到难过。

有些人出来发声,之所以会发生冲突是因为他们的声音不被听见,不这样的话真的听不见,小的力量对抗大的力量,这样的冲突是必须的。当两边是比较平等的时候,想要互相理解、对话,需要两边都有一定的开放性跟善意。站在希望对话的立场,我希望自己是温和的、在中间的人。梳理脉络,我好像是站在比较偏向社会运动的一方,但我又有点介于中间,所以金马奖上的发言才会引起比较大的争议吧。

文字、语言是很复杂的,差一个字就差很多。本来没有想到那会是专属一边的发言,我也不希望是这样,至少我身为一个台湾人,以为自己讲的并不是某一边的立场。它在我想像中有一种最大公约数的感觉。我没有斟酌好,没有把我的本意传达得很清楚。让我好像变了某一边的代言人。

我担心金马奖的发言为父母带来不好的影响。父母为我得奖开心。爸爸是温和的人,他看这部片看了两次,还看哭了。我妈妈虽然为我高兴,但怎么也不肯看这部片,她现在变成了一个很多脸友的“意见领袖”,比我还政治狂热,可能是受到我的刺激,她会在脸书上每天批评时政,引来很多粉丝。我得奖她有一些矛盾,毕竟立场不一样。我被“围剿”的时候,有人拿我的父母做文章,截取他们的片段,让我很难过。我问他们有没有受到什么骚扰,妈妈的大度让我释怀了不少。

《我们的青春在台湾》剧照。
《我们的青春在台湾》剧照。

我为什么哭?

我对自己的哭有很深的困惑。在剪辑的时候,我也一直在想我为什么哭。

刚开始拍时,我有点雄心壮志,想要关注中港台三地的公民社会。我看到吴介民的书,放下了一些对蓝绿的纠结,人民跟政府应该是分开来看的,不管是什么政党或政府,人民都应该是监督它而不是支持它,在我心里,这也是社会运动存在的最大意义。中港台之间有没有可能找到一个共识呢?虽然我们不是同一个国家,但我们同样面临了一个很大的威胁,社运如果有些力量的话,有没有可能放大这种力量?

那时候的交流、串连是很蓬勃的,也觉得那个力量有可能起来,太阳花、雨伞运动是最大一波,也是很有希望的,但是在那之后就断了。其中当然有一些内部因素,但是外部的因素占了更大,言论的紧缩,让三边的人更不能交流,力量被分散削弱,压制的力量越来越庞大,人民的力量越来越不知道怎么办。我也为此失落和难过。我会想:那时候有这样的雄心壮志,有错吗?虽然很傻,小虾米对大鲸鱼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因为社运不就是这样吗?我觉得自己很傻,但是傻子不能做点什么吗?我想我的哭其实包含着失落、挫折还有自我感觉良好。

我先生也在现场,我后来问他,觉得我到底为什么哭。他说好像有一种是不是表错情的感觉。我投射了自己的期望在他们身上。那个哭好像在问:当时不是一起的吗?我以为我们是伙伴,难道那个雄心壮志只是我自己的吗?不是一起的吗?妳们现在为什么变得好像当时没这回事一样?我有很重的失落感。

后来我才慢慢意识到原来只有我把他们当成伙伴,说是伙伴,但我自己没做什么,而是期待他们去做些什么,我期待能跟着他们走、被他们拖着走。事实上我怎么样都追不上他们,他们有自己明确的想法、目标。当他们走了、离开了,那条线断了之后,我整个趴到地上,没有自己的力量、目标,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我一度觉得一切都没意义、低潮持续了一两年,不想再拍跟政治相关的东西。后来发现,那也许是一种运动伤害吧。

我的身分一直都很中间、很模糊,有些纪录片拍摄者会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拍摄者,冷静观察,是有距离的,我原本以为我也是这样,我也自认为一个好的纪录片工作者应该要这样,但是在剪接的过程中发现了自己的这个盲点,才发现原来自己不是,我是参与者。

不过,是拿着摄影机的参与者。

纪录片导演傅榆。
纪录片导演傅榆。

我觉得自己长大了

发现自己把内心的期望投射在别人身上,我意识到原来自己这么弱,但我是个好强的人,本来不知道自己倒下的原因在哪里,才会一直觉得低潮,发现之后就慢慢站起来了。

拍片的这十一年,我觉得自己长大了。除了知识已外,也理解更多人、不只是他们的经历或是过去的历史,而是更理解人性,透过理解更多不同的人性,才会更去反思自己的性格和本质,才更理解自己的盲点和弱点,并接受或尝试找到自己比较好的部分。

我觉得自己慢慢变成了比较称职的公民了吧──拍《我们的青春,在台湾》才发现原来我做的真的不够多,如果我真的想要改变什么、或是想要生活在一个好的环境和好的国家,那我做的还不够多。

在《我们的青春,在台湾》之前,我想透过拍摄行为去促成一些什么,去发生一些我也无法预期的状况,有点像实验,透过这个实验去造成一些改变。也可能并不会改变什么,我也许就只是很喜欢透过这样的过程去理解什么、去理解我本来没有想像过的事情。

拍片本身是一种行动──但如果只是拍片而没有最后的反省,我也只是拍他们的故事而已,剪出来、变成一个精彩的片,其实没有做什么。

猎奇容易吸引人,但如果只是猎奇,就很对不起被我拍的人,会有一种利用和剥削他们的感觉。拍摄他人的苦难,得了奖,自己得到很多,却没办法为这些人作些什么,就会觉得很难超脱。我在那个当下也是这样觉得,只有猎奇的话,对不起他们也对不起自己。

剪片的过程中,这种罪恶感越来越严重。在一连串的过程当中,我有几个小短片也得奖或受到一些肯定,罪恶感渐渐加重了。我没办法为他们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这个对社会有什么帮助。在剪辑的过程中,我一直在想自己要怎么面对,要怎么翻转这个罪恶感。

后来他们叫镜头转向我的时候,我好像突然觉得有一点翻转了。我原本觉得都是在偷他们的人生去成就自己,但如果我不想这样的话,那我自己要出来啊,不能躲在他们背后,要跟他们在同一个起跑点上。

来自小时候的伤

与《我们的青春,在台湾》差不多同时,我拍了《不曾消失的台湾省》,那是我自己的故事,讲小学五六年级莫名被同学用“台语”排挤的体验,像是一种阴暗切片。

拍摄这些,我或许是想得到别人的认同吧。一个人这么想得到别人认同,似乎是蛮不正常的一件事。我想因为被排挤的感觉真的很负面。

我会担心自己哪里做不好,担心自己被误会,更担心别人在我背后说一些我听不懂的事情,那可能其实是在骂我。同学们其实也不是坏,小时候真的可能不太清楚伤害别人是什么意思,另一方面讲到讲台语的氛围曾经被压抑,那个族群就是受害者,我并不是为了要怪他们,而是想说出自己受的伤害。

当自己被排除在外,就觉得很丢脸,我想知道到底自己是哪里做不好。人家讨厌我一定有原因,是因为我有什么坏习惯吗?在过去,连我的家人都不知道。

在成长和创作过程当中我也一直受到这样那样的误解,追溯到小时候的经验,我觉得很不甘心。有人因为我的背景来批评我,我似乎没法融入到群体当中。不管在任何访谈中怎么讲,还是有人不相信我的立场。我很想为自己辩解,很想让大家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在这件事上,我也很无助。我渴望自己被理解,可能这也是我在金马奖发言的原因。我想让更多人知道,让那些误会我的人知道,我不是像他们想的那样。

小时候的体验,影响一直持续到现在。《不曾消失的台湾省》最后我又哭了,不过我把哭得最伤心的部分都剪掉了,只留眼眶泛泪的镜头。我想那是很复杂的情绪,不只是觉得委屈,也有一种不甘心、不服气。

或许这个伤还没有完全疗愈吧,那需要很漫长的时间。

如果已经没有伤,我可能就不会哭了。

读者评论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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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这个纪录片票房惨淡,觉青也不去支持了?

  2. 政治蓝绿之争离我比较远,但是看到这样的文章,表达朴素又清晰,真情实感,很难得,很高兴。还会继续支持端媒的,加油 😄

  3. 垃圾也有发光的

  4. 這部紀錄片真的很棒,因導演在金馬獎的得獎發言而氣憤的人可能會誤以為這是一部造神的作品,正好相反,這是一部敘述兩位年輕世代公民走上神壇,卻又被現實狠狠成長的故事。
    就像導演說的,青春很容易犯錯,我們容易把錯誤的期待放在他人身上,而狂風過後,我們又得面對怎樣的真實,才是每位公民要面對的課題。
    很感謝導演拍了這部紀錄片,也感謝金馬獎予以肯定。

  5. 嗯。希望中共可以沟通 不要以现在这种姿态(不过好难)

  6. 一小段,看哭了。魯迅先生說這是一個人吃人的社會,一點都沒錯。好像難以改變什麼,畢竟現實每個人都會想往上爬,不得已做出一些卑鄙難以啟齒的事情。兩岸三地人民的隔閡有多嚴重,在某些群體中不敢想象。其實人的社會閱歷越豐富,慢慢都會消解那些不好的對立。糊里糊塗又說了一大堆

  7. 不覺得金馬發言引起風波是因為導演「沒有斟酌好」。那段話確實是台灣的「最大公約數」,只是因為中國對「某一邊」越來越寬的定義,讓話裡的字句變得可疑,而這不是,也不應該是導演的錯。社會確實需要更多「在中間」、搭橋的人,但這樣的溫和裡,對於所謂普世價值也應該寸步不讓,搭的橋才有意義。

  8. 纪录片不就是用来记录当下的嘛

  9. 导演的好多话看得我好有共鸣,泪目

  10. 现在觉得这个导演确实可以理解。一个中国就是中共的话术而已,两岸三地各是各的政体,只是中共企图一统罢了。从文化角度,两岸三地都是中华儿女,文化交流也未停止,反复强调一个中国有啥意义呢?

  11. 输出革命在某种程度上导致了东南亚华人社会的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