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观塘混杂的工业旧区一幢商厦顶层,Ibility联合创办人Peter Lin正在工作室里忙碌。他刚从上海回来,终于敲定6月中旬在世界第二高的上海中心里开店的合同,忙着为员工找房子以及扩张香港办公室的同时,更多的铺面计划也提上日程:10月份是台北,2017年底则是有中国“上市公司第一区”之称的深圳南山区,下周要飞往欧洲找寻新的机会,而这一切距离香港新店铺的开张不过几个月。
这副铺陈的手笔,让人想起香港工业辉煌的50至70年代,同样是在观塘,机器生产的大批量货物如何发往四面八方。不过Peter与服装设计师出身的妻子Rose Lee投身的事业和上辈不同,甚至有些反其道而行之:Ibility的特色是结合手感十足的勾织与当代设计,以精巧的女装、童装及饰物呼吁:“为你关心的人花点时间,慢下来,一起享受生活。”
注重效率的上一辈工业人,也许无法欣赏Ibility这种略显“慵懒”的美学,但对于那些开始边喝着手工啤酒、边阅读三个月前的“旧闻”的人来说,这口号大概还挺受用的。如今讲究慢节奏、专注、真实的手工艺除了正在美学及道德上占据优势地位,更因其商业价值引起关注。例如英国的手工艺委员会(Crafts Council)就在一份报告里指出,2012年间,英国的手工艺行业创造了34亿英镑的经济价值;兜售手工品的网络平台Etsy于2005年问世,2015年上市后已经获利,而网上零售业巨头 Amazon则顺势在2015年底推出“Handmade”专区。
Ibility有自己的网店,最近也开始与推广本土特色商户的App Passtake合作,不过Peter在乎的并不仅仅是找个渠道兜售编织的粉色婴儿鞋,“我们要做的不光是手作,而是Ibility 这个品牌,并用优质的产品带出它的理念:家庭、爱、开心,慢生活。”
在Peter看来,“要发展一个品牌,开实体店是必须的。”2014年6月,Ibility 在香港政府推动的创意产业地标中环PMQ开了第一家店,在与顾客的直接互动中,花了近一年时间找到更受欢迎的市场定位。接下来Ibility的发展就算得上是飞速,而这与台湾起家的一家公司密不可分──诚品。
“2015年3、4月份左右,我们开始做新的市场推广,也试图联系诚品希望寄卖。他们觉得我们的产品质素不错,建议我们去将开张的太古店开店,后来上海及深圳的诚品店也发来加盟邀请。”Peter 说,“香港空间小、租金贵,要发展高价的定制产品就会受到空间的局限。我们本来就有意去内地市场,诚品的邀约自然顺理成章接受下来。”
没人能提出最佳的文创产业模式
诚品的发展是华人社会里耳熟能详的故事:1989年,从销售餐旅厨房设备起家,并在房地产与证券业赚了第一桶金的吴清友,在台北仁爱圆环旁大厦的地下楼开设诚品书店,主打独特的人文艺术类选书。这个结合了个人兴趣及业务拓展考量的尝试,在经过15年不盈利的现实较量后,存活下来,2012年起更进入大刀阔斧的两岸三地布局阶段:第一家海外店设在香港铜锣湾的希慎广场,接着是2015年10月的香港尖沙咀店、11月大陆苏州店、2016年1月香港太古城店,而新的上海店即将于6月中旬开张,2017年底则是诚品深圳店。截止2016年4月,诚品在台湾、香港及中国大陆共布下45家营业据点,业务范围也早从单纯的书籍买卖发展至文创百货、旅馆、电影院甚至住宅。
摆荡在“诚品带动当地阅读、文化风气”的期许及“诚品还是间纯粹的书店吗”的疑问中,2013年1月,“诚品生活”在百货板挂牌上市,年报上写着要打造“华人社会最具影响力且独具一格之创意经济的实平台”。这背后依托的是涵盖手造产品在内的全球文创经济的涌动。依据联合国发布的“2013 年创意经济报告书”,自 2002 年至 2011 年间,文化创意产业平均年成长率为 8.8%,在开发中国家更高达 12%,将成 2015 年后全球发展的重要引擎。
尽管文创产业正被世界各国视为继“资讯产业”后最具影响力的“第四波”经济动力,但正如吴清友曾公开表示的,现在没有一个国家可以提出最佳的文创产业模式。根据年报,诚品在探索的文创路径就包括:跟具备“发展性且彰显文创理念之独特厂商合作”,打造“连锁而不复制”的复合商场空间,让消费者在其间获得“各种不同的体验、目的”,从而带动“美学经济”。
这个方针放在香港,首先就表现在三家据点各有特色。诚品副总经理苏源拓在接受端传媒访问时,指出“铜锣湾店要做最全心全意的书店,书籍最全;尖沙咀店开始的定位是为自由行而设,放了诸如龙应台等内地比较喜欢的台湾书籍,以及受欢迎的台湾小食和酱料;太古城店因为置身社区之中,建了全港最大的儿童馆。”生活百货的品牌分布也与每间店面的调性相一致,根据诚品提供的资料,尖沙咀店引进42个原创品牌,其中高达五成来自台湾。太古店从社区居民生活出发,引进的47个品牌,涵盖家饰、食品、厨具等方面,其中约17个品牌来自香港,是拥有最多在地文创品牌的香港店。
初创品牌的扶持人
虽然诚品自诩为“阅读经营者及经营阅读者”,但根据香港企管人、传媒人蔡东豪的计算,诚品铜锣湾店必须“每分钟卖3本书”才能完全依靠书业达到收支平衡。对诚品来说,发掘诸如Ibility这样的文创品牌并建立良好的合作,首先是生存之道,不过因为其在华人社会的品牌效应,也确实为初创品牌提供人流、通路,有间接扶持的效果。
本土果酱品牌Nicole’s Kitchen的实体店就与诚品密切相关。品牌创办人Nicole是电商时代涌现的“妈妈创业家”(mumpreneur,Etsy上超过八成的卖家为女性),九年前为家庭辞掉酒店管理高层的工作,照顾家人细致入微,发现儿子爱吃的市售果酱大多有不少添加剂和色素,于是决定亲自上阵。她对最开始的时光记得清楚:“半夜丈夫和大儿子都睡了,我一边抱着还是婴孩的小儿子,一边熬制果酱,家里香喷喷的,又干净又安稳,是最让我享受的‘Me Time’。”
2011年,闲不住的Nicole开了脸书页面,利用网络兜售自制产品。对于生活无忧的她来说,这是兴趣多过生意:“有订单就做,没订单就照顾孩子。”但她乐得为自己的爱好下本钱:除了坚持无添加、用最新鲜的食材制作果酱外,还从法国订来传热性能极佳的铜锅、请专人作网站,花十几万在包装材料费上。这种“专业”模样,很快吸引到传媒的注意以及来自四季汇、索尼、保诚保险等大公司的订单。
看起来是很不错的开局,不过Nicole的家族做石油化工业,自己又在商界打拼过,深知这还远不算一门“严肃的生意”。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空闲时间增多的Nicole“觉得有些寂寞”。她试过代理韩国化妆品,但“终归是为了钱,不是自己认同的东西”,又想过捡起大学时的兴趣,深造导演学位。2014年底,诚品的主动邀约信让她下定决心:“把Nicole’s Kitchen做成一个能赚钱的优质品牌。”
生活方式的书店或百货店
“我觉得年轻的小众品牌完全可以通过跟诚品联姻,来赢得自己的发展,”香港知名选品店kapok的创办人Arnault Castel笑着说。2006年,法国人Arnault 在天后一条满是洗车店的街上创办kapok,在那之前他做过并购分析师、在LOMO相机亚洲子公司担任过总经理,后来又做分销商,独家代理的品牌包括Moleskine笔记本和Daniel Wellington手表。kapok 引进不少香港从未出现过的品牌,2012年以“无与伦比的品味”被CNN评为香港必逛的五间店之一。2013年起kapok开始扩张:在香港选择了海港城的独立门店、进驻K11商场、PMQ以及铜锣湾诚品店,海外则包括新加坡、日本和台湾,而台湾当然也是与诚品合作。
Arnault不掩饰对诚品的欣赏,但是从一个零售业的角度:“在把零售业推向全新的方向这一点上,诚品一直走在时代的前端,非常厉害。”作为一个多品牌店(multi-brand shop)的老板,Arnault日常的工作之一就是在全世界搜罗有趣的店家和牌子,他大概在15年前就去过诚品敦南店:“24小时的营业空间,既能看书,又能买东西。人们能沉浸在其间休息、放松,非常有趣”;至于2013年创立的松烟店,“有电影院,又能找到很多台湾微小品牌(诚品于2013年推出“Expo”,挑选几百个微小文创品牌,由诚品自己经营),是一流的体验。”他注意到诚品一直试图让每间店“看起来有点差别,并且十分注意空间细节”,这和kapok的经营方法相似,“零售业的重点就是人的感受(Retail is all about mood),千篇一律的沉闷是大忌。”
那么书呢?世界各地的实体书店业务都在缩水,在Arnault的家乡法国,有书店怕人们看了不买,而禁止人们在店里看书。同时间,全球最大的网络电商Amazon、日本生活品牌无印良品却都在2015年开了自己的实体书店。诚品预计,2016年香港的书籍销售量将达到200万册,而太古店新设的200个公共座位,显然为人们在其中消磨时间提供便利。
“书就像是让船停下来的锚,”Arnault 说,他自己的店里也销售诸如《Apartamento》、《The Travel Almanac》 一类独立杂志: “人们被它吸引停留,然后就有可能会买点东西,可能是书,一杯咖啡或别的什么小玩意。”更进一步,在他看来,喜欢书的人与小众品牌的客户有天然的亲和性:“传统的零售业会从年龄、性别、薪金等方面去定位自己的客人,但这些因素并不是最核心的。我的店里有超过100个品牌,很多都是第一次在香港出现,那什么人会来kapok呢?我觉得是有好奇心的人,是那种虽然不认识一个牌子,但愿意花些时间听店员讲讲品牌理念、故事的人,而常常这些人也喜欢阅读。”
诚品始终是商家,但这是个中性词
“2016年,我们发现自己的主要客源就是文青,而想最快速地接触这个群体,就要借助诚品,它手里握着香港最大的文青客源。”说这话的是Alvin Hui,他是本地近年颇受欢迎的精品咖啡店Sensory Zero创办人之一,几个月前带领首家分店进驻诚品太古店。
香港的精品咖啡发展虽然晚于日本和台湾,不过对于本地的圈内人来说,Alvin Hui算是这一行业的“始祖”级人物,并在2009年协助创办了香港咖啡行业协会。2014年他放弃高薪的管理层工作,和业界另一位资深人士Dixon Ip协同创办“感味宫匠”。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是做“行内人生意”的公司,向咖啡业同行及奢侈品牌提供咖啡、茶及相关设备。他们不满足一般的批发商展示方式,干脆自己开一间体验店,“我不用跟你说自己的咖啡、茶、机器有多厉害,你自己来喝上一杯,就明白了!”Sensory Zero就此诞生。
作为一间展示店,Sensory Zero从空间陈设、食物品质到食器的挑选,方方面面都做足功课,包括人们看不见的部分。“我估计进来的100个客人,最多只有5个能读懂我们所有的细节,剩下的大概能感受到有点不一样,但多半说不清楚为什么。”这很有可能是事实。我们开始采访前10分钟,Alvin Hui兴致勃勃地向我介绍他那张厚实的、漆黑烫金名片的印制技术,如何能做到撕破之后,切面仍然是黑色,而不是一般的白色。
虽然Alvin Hui舍弃年过百万港币的薪水,加入了“没有一天睡过安稳觉”的文创大军,但比起高蹈而有时近乎空泛的理想主义,他更让人印象深刻的是浪漫里的“务实”:“开Sensory Zero只要不赔钱,我们就等于赚了一间展示店。而我计算过,这附近100至300米范围的人,只要其中的5%每个月来这里消费一次,我就可以收支平衡。我给了自己五年时间,如果失败,也有信心找回五年前一样薪水的工作,我怕什么呢?”
“我们要做有钱、又有型的事情,这是最终目的,”Alvin Hui说:“要实现这一点,你要做无数的选择。如果每次都选有钱,你就绝对不会有型;如果相反,你很快就会死掉。关键在于平衡。”
拉远了看,这话用来评价吴清友做诚品的方式,也大致准确。
诚品是华人社会里文创产业的领军人物,这间企业发掘以及青睐什么样的文创品牌,也许能增加人们对这一市场的了解。但诚品拒绝了我采访他们招商团队的要求。不过在与Alvin Hui、Nicole、Peter及Arnault聊过后,我发现他们都有惊人的相似之处:首先是一定的启动资金,至少能付得起在诚品租铺位的钱,而且大家说“并不算便宜”;再来是做品牌的意识,Nicole就说,“我现在是先赚名,加入诚品的确有帮到我这一点”;还有对商业社会的了解,Peter认为,“太多设计师最终创业失败,是因为他们以为只要把产品做好就可以,完全不顾及商业上的运作”;最后则是看重钱但又不是那么看重,Arnault就很清楚表示,“并不是人人都想做百万富翁,而如果你真的想的话,那就一定不要来开选品店!”
想做诚品不容易,但光有诚品也不行
在一个空间里,提供从书籍、电影到食物、家居用品一系列完整的生活方式体验,正成为潮流。对此,Arnault谨慎地说:“一间好的生活方式店可不是一夜之间就能完成的,我自己就做了10年呢。从寻找对的品牌,到人才的培训,这里面有大量的工作,困难重重。”对此,诚品的优势地位就突显出来了:“诚品的厉害之处,是在10几年前就认识到了这一点,并持续朝这个方向发展。”
香港政府主导的PMQ同样是一个把不同原创品牌聚集一地的尝试。Ibility和kapok都在此设有实体店,而且原因大体相似:人们来这里,都想看看香港创意有什么,可以接触到广泛的顾客群。不过,PMQ毕竟只有一间,而诚品已经布下45个营业点,并且大多位于黄金地段,这也为资金有限的品牌提供便利。kapok原本在海港城拥有独立店面,但Arnault之所以能付得起租金,是因为租约是特例的一年半,而不是惯常的三年。租约到期后,kapok搬进了诚品尖沙咀店,在某种意义上,解决了想留在海港城,但付不起租金的难题。
但选择成为店中店,并非没有代价。Peter就说,“诚品是个包租公,还是比较麻烦的那种,而且不是有钱就可以解决问题。”Ibility想要在诚品上海店发展高级定制业务,这需要比香港太古店大一倍的店面。为了这个,“我们必须做市场调查并清楚解释自己的发展策略,来说服诚品。”
其次,入驻品牌的客流,很大程度上受限于诚品自身。比如尖沙咀店就因为入口较为隐蔽,人流量就比不上铜锣湾店,从而间接影响品牌自己的客流。而Arnault也意外发现,尽管 kapok是一间从男装起家、风格较为中性的店,但在铜锣湾店里,却是女性的东西比较好卖。这也许与诚品相关。根据苏源拓的说法,“诚品在香港三家店里,女性顾客居多,台湾的诚品也是如此。”
对于这些,在我采访的案例里,大家都表示能理解。虽然Arnault 会笑着惊呼:“有时候想想还是觉得有点吓人,毕竟它那么庞大,而我这么小。”但他也很诚实地表示:“我选择加入他们,就知道会有限制,但这就是游戏规则,你如果不喜欢,可以不要玩。”
這篇文章對我好大啟發 感謝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