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用类型经验,不落类型窠臼
《罪人》首先是一部复合类型片。这似乎无需赘言。试问当下哪个商业制作,不是混搭多种类型?但细看之下,还是有显著差别。
要为复合类型片锚定一个源头,并不容易,但要问它从何时起大行其道,远的不说,近可追溯至“漫威宇宙”的成型。
漫威的所有电影都是复合类型片,且有常量、变量之分。常量为每部皆有的类型搭配,如科幻/奇幻、动作、冒险,而变量则依据主角定位不同而变化。如《蜘蛛侠》系列是校园青春片,《美国队长》系列是(后)冷战背景下的间谍片,《蚁人》《死侍》同为沙雕喜剧,只不过后者更加重口味,而由《罪人》导演瑞恩·库格勒掌舵的《黑豹》系列,则融入了神话史诗的恢弘质感……
总而言之,复合类型作为一套组合拳,早已被漫威玩到极致。可《罪人》有所不同。尽管该片也融合了黑帮、歌舞、恐怖等类型,但其玩法,却不是简单相加——把多种香料混合成一种口味,而是利用类型之间的差异和区隔来打破套路,制造意外之喜。

这种玩法,实际更接近艺术片。甚至会让人想起阿根廷的潘佩罗小组及其衍生作品,如《迷雾中的她》或《罪犯们》……其特点在于,在充分调动类型期待的同时,随时予以打破,使叙事变得诡异、莫测,进而充满神秘的魅力。《罪人》正是如此。
这部电影以典型的“黑帮犯罪片”开场。荒凉的城镇,一辆老式敞篷车从远处驶来,男主角右手提着一把折断了的吉他,推开教堂的门。他的左脸有三道血疤,衣衫不整,在父亲的质问下,回忆开始涌入。
随着大倒叙展开,臭名昭著的双胞胎兄弟回到城镇,让人误以为一场黑帮大战即将打响。但很快,氛围转向轻松,原来他们要在小镇开一座酒吧,于是以召集人才为主线的“类盗匪片”叙事展开,直至酒吧开张,夜幕降临,“歌舞片”的狂欢场面旋即上演。不过在另一条暗线中,破坏性力量早已准备就绪,只等时机一到,便拉开“恐怖片”的帷幕。
如此一波三折的类型转换,成为《罪人》外在的形式特征。在这部电影中,类型契约成了随时可以被撕碎的废纸。而之所以如此,也并非任性而为,究其本质,实际是导演在这个“后故事时代”,试图从观众手里重新夺回“叙事权”。
于是在他的镜头下,故事不再是一条按图索骥的因果链,而回归到一种因果不断被意外侵蚀的不确定性状态。也正因如此,导演得以重新掌握观众的注意力,使电影院再次成为凝视之地、造梦之所。
恐怖片作为一种方法
在《罪人》所调用的类型元素中,“恐怖类型”无疑居于核心地位。
近年来,北美恐怖片有回潮迹象。特别是近两年,每每有小神作诞生。如A24出品的《回应我》(2024)、《异教徒》(2024),另一家新贵厂牌NEON的《长腿》(2024)、《怪猴》(2025),以及在年初奥斯卡(第97届)上获得5项提名的《某种物质》(2024),还有入选今年戛纳(第78届)导演双周单元的《危险动物》(2025)……
这批恐怖片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不只把恐怖类型作为一种制造内心战栗的手段,更作为一把击穿现实的利刃。换言之,它们都是“体验派”与“社会派”的结合。
《某种物质》激起的不只是对衰老身体的恐慌,更是对整个娱乐业畸形审美的批判;《长腿》再现的不只是横跨三十年的连环灭门惨案,更是里根时期极端道德保守主义盛行下的人心惶惶;《危险动物》乍看只是一部B级砍杀片,细看之下,正反派大对决就有了左右翼无法共存、势必拼个你死我活的时代指涉。
同样,《罪人》也把“恐怖片”作为一种方法,由表层的生理恐惧,进入现实肌理、历史深处。这部电影绝不只是一部卖弄暴力奇观的血浆片,往深了说,它其实是一部黑人文化史、蓝调流行史,乃至于一部极简版的美国种族史。

由魔鬼传说,进入蓝调流行史
《罪人》的故事,源于一个传说。
那是美国蓝调音乐史的传奇人物,名叫罗伯特·约翰逊。他生于1911年,年轻时并未展露出太多天分,直到20岁这年,他离开家乡,不知所踪,数月后归来,吉他技艺已然出神入化。于是便有传言,说他在深夜的路口把灵魂出卖给了魔鬼,以交换音乐才华。但也正因魔鬼的诅咒,他在年仅27岁时便意外身亡。
如今看来,这一切当然都是编造。关于罗伯特·约翰逊的真相,也早已破译。那不过是个痛苦之人,试图用音乐救赎自我又终究难逃厄运的悲剧。
不过有趣之处在于,这个传说因何而起。除了大众对神秘事物的偏好,更重要是,其背后隐含有浓重的殖民色彩。即,欧美大陆的殖民者为了让奴隶时刻顺从主人的意志,便把宗教作为“驯化”工具,并把一切游离于宗教之外的娱乐,视为奇技淫巧,会引魔鬼上身。这是传说兴起的土壤。
而《罪人》正是借由这个传说,来诉说黑人的苦难史。片中的主人公萨米(迈尔斯·凯顿饰演)是个蓝调天才乐手,小小年纪,便弹唱俱佳。而他的父亲正是一位牧师,时常告诫他,要放下吉他,远离魔鬼的召唤。
这部电影从一开始,便弥散着殖民历史的阴影。越往后看,阴霾就会越重。不过,在真正堕入黑暗之前,影片首先为我们展现的,是蓝调与黑人社群的关系。
整个故事的起点,是从芝加哥带着黑金归来的烟囱兄弟(由迈克尔·B·乔丹一人分饰两角)——即萨米的双胞胎堂哥,要在小镇开一个酒吧。随着故事进行,三兄弟不断深入1930年代密西西比三角洲克拉克斯代尔镇的黑人街区,而那里,正是历史上蓝调(Blues)的诞生之地。
导演瑞恩·库格勒显然深谙黑人音乐史,不仅因为他请来年近九旬的“布鲁斯之王”巴迪·盖伊来饰演老年萨米,更因为在影片中,你几乎可以遍历蓝调音乐发展的轨迹。
蓝调起源于美国南方种植园时期,黑奴用白人听不懂的俚语演唱,抒发心中郁闷。这种起初被唤做“田间呼喊”的音乐形式,便是蓝调的前身。随着蓄奴制在十九世纪末解体,黑人名义上重获了自由,但严苛的种族隔离政策仍在加剧不平等,使得多数黑人仍被困在白人的土地上。这时一些会乐器的黑人,开始离开土地,走进酒馆,弹唱谋生。
片中绰号为“瘦子”的老乐手(德尔罗伊·林多饰演),便是这号人物。而借由他的眼睛,我们看到路边的那群黑人囚犯,正在一边劳作,一边歌唱。他们口中类似于劳动号子的小曲,无疑正是对“田间呼喊”的回应。
由此,蓝调音乐史,正在暗暗谱写。我们看到,在酒吧的聚会上,萨米演唱的那首为父亲所做的歌曲,明显带有“乡村蓝调”的典型特质——结构简单,歌词不断重复,但每遍都不一样;而萨米心仪的女歌手珀林(杰米·劳森饰演),则是“古典布鲁斯”高手,这是由1920年代一群黑人女歌手兴起的唱法,在乡村蓝调的基础上,使结构变得更复杂、演唱更细腻;而当影片接近尾声,老年萨米再次出现时,已置身芝加哥,那里正是黑人几次北上的重要聚集地,而蓝调音乐也正是随着黑人北迁,逐渐流行到全美,并深刻影响了后来的爵士乐、摇滚乐……
如此不难发现,《罪人》的企图之一,正是要唤醒这段历史。除了重述殖民伤痛外,它更想要重申的是音乐对于黑人社群的治愈作用,以及黑人文化的生命力,是如何注入并改变了整个流行音乐史。
而这一切,都在那场点燃了房子的群舞长镜头中,得以体现。只见在萨米的歌声中,历史与未来被打通,非洲部落的原始舞蹈、摇滚、嘻哈、乃至中国戏曲,都在同一时空上演。像一场梦,却无比真实。

吸血鬼入侵与美国种族简史
《罪人》另一个有趣的设置,是片中的反派并不是想当然的盎格鲁撒克逊白人,而是爱尔兰移民。即片中的那位吸血鬼大佬雷米克(杰克·奥康奈尔 饰演)。
这部电影由40分钟起,开始渐渐步入恐怖片节奏。具体说,是恐怖片的一个亚类型:吸血鬼片。
这一类型肇始于1922年的德国默片《诺斯费拉图》(F.W.茂瑙导演),历经百年,有过多次流变。简单讲,是由早期宗教意味十足的道德宣扬片,到后来融合了哥特美学的存在哲学片,再到前几年与青春偶像剧结合的爱情伦理片……与其形象由鬼怪、到贵族、再到偶像同步变化的,是主题由道德焦虑、到生存困境,再到身份认同的变迁。
而《罪人》在此基础上,把吸血鬼的特质转化成了一种“种族生存策略”。
影片实际为黑人亚裔主角团设置了两个敌营,一是白人3K党,出场时间不多,代表种族灭绝的危险;另一个则是吸血鬼们,他们具有强大的同化能力,加入他们(即被咬),则会永远失去个体性,并在一种集体主义幻觉中得到永生。
而之所以选爱尔兰移民作为吸血鬼头目,恰是因为,如果我们回溯美国种族史,爱尔兰移民恰是融入美国社会或许最彻底的一支。他们大多几乎丧失了自己的文化、民族性,变成了高度同一性的“美国人”。
于是《罪人》隐藏在吸血鬼大战后的种族隐喻,也就不言而喻了。那便是一种生存策略选择,是永远地融入他们,还是继续做我们?
也正于此处,这个看似架空、喧闹的故事,与当代世界的普遍性问题——身份认同焦虑,产生了直接对话。历史的先声,在此刻有了回响。
就像是片中的萨米所选择的那样,当他的同胞已经被蚕食殆尽,吸血鬼大军日渐庞大,把一切“非我族类”都视为异类之时,他拿起吉他,挥向雷米克的头颅。那一刻,太阳兀自升起,明天裹挟着未知降临。之后他坐上车,去了芝加哥。一场漫长的重逢,正在那里等他。而他手中的那把吉他,传说是“布鲁斯之父”查理·帕顿留下的——罗伯特·约翰逊正是深受其影响,此刻,吉他到了萨米的手中,蓝调由此传唱至城市。
这条由音乐穿起的传承之旅,也成为黑人身份的确认:终究是我们的音乐,改变了你们,而不是被你们淹没,彻底失去了声音。
《罪人》最难能可贵之处,恰恰是在这个被“政治正确”不断拖入无聊境地的创作环境下,率先写出了一个充满趣味的故事,并在文本深处,埋下浓重的文化情结。它并非议题先行的政治宣言,而是把故事讲到极致后的其义自现。
这似乎在提醒所有创作者,该如何把自己从观念的泥淖中拔出,重新走进那片素淡的平原,让电影回归到娱乐与艺术交织的净土。也许所有玷污这片净土的人,才是真正的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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