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对当天,我听从老手的建议,出发前先去台北的行天宫拜拜。
这天的地下锐舞派对,地点在桃园南崁山头上的将军庙。那里是一处众说纷纭的所在,原为地方家族的宗祠,但兴建过程多舛,荒废闲置数十年,只留灰白荒凉的梁柱,被人说是阴庙、猛鬼胜地。平时除了白天有漆弹玩家嬉戏过的痕迹,这里想当然是杳无人烟。但无人的废墟,入夜后,一股神秘集会般的动能召唤出形形色色的人,携带帐篷、音响、香烟、酒精等。
这里不是夜店,不是音乐祭,也不是宗教仪式,但它似乎又全都是。
断壁残垣之中,升起了烟雾与霓虹。一波波的人潮来访,他们身著发亮的网纱、会反光的PVC材质,还有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塑胶布料。背带在肩膀斜斜地吊著,一件外套好像随时会滑落,他们看起来不像在穿什么,而是刚刚从什么里面挣脱出来。色彩也不是单纯的色彩,而是一种在灯光下才会说话的颜色。走廊上,他们像一群会闪烁的暗号,借由品味辨识彼此。
初来访的我,起初像壁钩,摆在角落,不碍事也无声。派对总有它的语言,那时的我还不太会说。直到一个40多岁的嬉皮男子主动向我攀谈。他从旧旧的皮革侧背包里,掏出一只透明保鲜盒,“要不要来块大麻饼干?”
这是一个示好、也是一个邀约,像是入口指引般,他说,share things, especially drugs.——这是他在派对上跟陌生人破冰的方法。
我对rave的想像,脑海还停留在柏林地下派对的场景——神秘迷雾、钢筋水泥、速度感极强的techno音墙与不眠不休的身体,在黑暗中此起彼落。但当一块手作大麻饼干从对方手中掏出,这场派对的气氛,忽然比想像中更富有一种人情。

共享
这一晚,我学会的第一件事是:Rave party是一种共享的文化,物资、情感、空间、音乐,全都在这里交会。
日落之后,人潮渐多。将军庙的破瓦残墙,被人挂上LED灯条与泡泡机,舞台与DJ桌临时以铝架搭建,灯光像由内爆的电星燃出,音乐震得连空气都有了形体。我开始鼓起勇气与人攀谈,也学嬉皮白人那样分享我的物资——只是我的版本比较朴素:一条在便利商店买的白吐司,和一罐吉比花生酱。
我站在通道边,一边涂抹花生酱,一边递出三明治,换得的是香烟、酒水,还有一段段人与人的对话。这里的每一场交谈都无关职称、学历、背景,靠的更多是舞步与音乐频率的默契。
我认识了一对情侣,男生是一位年轻道士,长发披肩、身穿草帽与宽松白衫。他说,抵达将军庙的第一件事,是向这座废弃的庙宇上香致意。他点上两根香,放在供桌前,说是要告诉这里的“主人”:今晚造次,请多包涵。
敬鬼神的人都懂某种界限,也懂在错位的场合里怎么不被吞没。他在在舞池外摆起香案,也分送自己写的符咒,上头写著“玉虚师相”。我问道士与女友如何相识?他说是一场在苗栗的“民俗音乐节”,不过女生喜欢硬派techno,交往后便跟著入坑。
这种结合传统宗教与cyberpunk的混搭,在台湾锐舞场景中竟然显得自然。

一位30多岁的阿轩,曾在山里某间小庙后方的空地与“神明共舞”。派对从一个秘密Telegram帐号传讯开始,只说:“神明入梦,周末请入山共舞。”那天,到了集合点时,才知道派对在庙宇里、在神明的家中。
他们要先参加一场“过火仪式”,才算正式“进场”,进入派对的门票不是金钱,而是每人要贡献一样能带来共振的物品,有人带鼓、有人带线香、有人带母亲做的饭团。舞台场景也令他难忘,DJ台搭在一张八仙桌上,旁边摆著金纸、莲花灯与神像,灯光是用庙里的红色灯笼改造,闪烁的频率依照bpm设定。
有一位女DJ放的是混合道教科仪、台语sample、低频techno的set,名字叫做“Tāi-sîn-án”(台语:大神仔)。当晚凌晨一点,主庙乩童竟然也来了。不是来抗议,而是直接脱鞋站在舞池中央,带领一段结合跳舞与招魂的动作。所有人在techno节拍下同步旋转,像在跳某种电子八家将(编按:八家将为台湾庙会活动的阵头形式,负责护卫神明,以七星步、八卦阵为步伐)。
离场时,每个人都拿到一个小香包,里面写著:“有节奏的地方,就是有灵魂的地方。”
Rave容纳各个不安灵魂的临时聚所,空间里除了跳舞的人,还有人在摆塔罗、包润饼,像是一场同步进行的异界市集。

“音乐是主体,跳舞是原因”
然而,这种空间不是公共开放的乐园,它的边界其实更复杂。大多数户外Rave party都具有某种“非法占领”的特质——没有正式申请,占用公地或私人废墟,以及声响扰邻、药物不合法等。因此,派对的筹备方式与传播系统必须极为隐密。
有的资讯流通仰赖Telegram群组、熟人引荐、私讯邀请,或者仅存在于“那个圈子里”的口耳相传。派对地点往往在活动前一晚才发出,甚至要先至某个集合点,再由现场人员引导入场。
这样的形式造成一种“半隐秘会员制”的结构,既维系场地安全与法律避险,也导致一种高度的圈内认同感与排他性。你可能无法用钱买票进入,却能因为共舞过一次,被认出是“自己人”。而当你在这个结构中生根久了,会发现它像是一种地下网络,彼此透过共同记忆与身体共振建立纽带。
在这个封闭却流动的社群里,信任与共识比规则更重要。没有人强迫你分享,但你会自然而然地分享。没有人规定不能拍照,但大多数人会自觉不拍。这些不是条文,而是一种基于PLUR(Peace, Love, Unity, Respect)的微伦理系统。

舞池是这个微型社会的核心。那是一个乍看拥挤、又能获得身体自由的场域。你与身边的人只相隔半臂距离,但身体间却极少接触。每个人都热烈地摆动、翻腾、颤抖、呼啸、旋转,如同一群共游的鱼群,每一尾都保持自己的方向与节奏,但又不脱离整体流动。
这种舞动不求对称,而是一种原始的语言,像某种召唤,也像一次排毒。我想起那位说“夜店太复杂”的异男raver阿哲,他说:“夜店是猎艳、情欲流动的场所,那里的音乐只是背景。rave不一样,音乐是主体,跳舞是原因。”对他而言,跑到山郊野外来跳一场通宵达旦的舞,比去信义区夜店要来的单纯。
“真正让我上瘾的是跳舞时的心灵自由感。”阿哲说。
我们一边聊著,空气中同时飘来若有似无的麻味,raver彼此心照不宣。但更多natural high raver,借由身体与音乐带自己进入意识流,不靠药,以长时间舞动、冥想式跳舞、呼吸技巧来达到“类似药物”的感受状态。
从事法律工作的小山,是一位natural high raver。他不曾吃药,没必要。在rave时,即便音响震耳欲聋,但深沈、绵延的重低音,反而能把他杂乱的思绪净空,“我会在那里想很多人生最重要的决定。不一定是什么大转折,就是一些一直没处理、也没好好想的东西,像是对自己、对关系的看法,生活里那些你平常以为没什么,但其实一直都在的事。”
他说舞池总是很暗,所以不管是情绪还是肢体,在此地都被释放出来了。平常你不可能在路上那样“动”。可是在那个地方,好像所有人都允许你这样了,所以你就真的开始动,开始把东西丢出来、甩出去。
“我有时候会觉得,没有我自己了,我就是融进那一片黑里。”他这样说,语气很平,像在叙述一场雨过的安静街道。

告别的艺术
Raver懂得相遇的一期一会,也明了告别的艺术。
地下派对,总是一期一会。它像一场不写进日历、不通知明天的梦,一出现就已经在消失的路上。可能是在河堤边,或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天还没黑,几个人搬著音响、搭著布棚,草地被踏出一条条隐约的路,人们只管跳舞、只管狂欢。可是等天亮,一切又会悄无声息地消失。帐棚拆掉、音响搬走、垃圾捡尽,连脚印都小心掩埋回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剩你身体里的嗡嗡余震,留作证据。”阿哲说。
他曾在欧洲参加过一场毕生难忘的rave party,地图只圈出一个大略范围,上面画了山、河、树与一个太阳的符号,附上一句话:“日落时,在河边听见第一拍鼓声。”
他花了一整天用徒步、搭便车的方式前往,直到太阳下山时,终于听见森林深处传来低沉的鼓声。派对不大,只有约200人,但每个人都像从世界不同角落带来一种能量,有人是表演者、有人是厨师、有人负责冥想空间。
最奇幻的时刻,发生在午夜12点整。音乐突然停止,全场鸦雀无声。DJ在舞台上按下一个按钮,开始播放刚才那段set的“倒转版本”,音乐开始逆向方式流动——节奏、旋律都颠倒,连灯光也同步反转闪烁。

阿哲说,那一刻他感觉整个派对进入了一种“灵魂时间轴”,不再是线性的跳舞,而是穿越式的冥想舞动。凌晨三点,音乐停了,所有人一同围著火堆坐下,没有人说话,那是一场无声的告别仪式,也是一场灵魂派对的谢幕。
他离开时,有人塞给他一张硬币大小的木片,上面刻著:“你参与过一场不会被记录的事,但你会记得。”
回台湾后,阿哲试图找回这场派对的网路痕迹,但徒劳。照片、地点、网站全都不存在,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梦——但那块木片依然在这时空里被留存安放。
他们在废墟之上跳舞,不为重建历史,也不为反抗体制,而是为了证明,我们的身体可以拥有别种存在方式。只要还有人继续跳舞,那些夜晚,就永远不会真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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