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23年1月初,大陆颁布新冠放开政策后的不到30天。刚过完元旦,我收到外公感染新冠后病情恶化的消息,当时我在外地的一家企业上班。
买了第二天下班后的回家机票,坐了三小时飞机,我在凌晨抵达外公的病房。
外公带着输氧的鼻导管,闭着眼,呼吸很吃力。妈妈坐在床边,握着外公的手,我第一次发现妈妈老了。
新冠病毒在肺部扩散时,病人会慢慢缺氧窒息,为了生存,必须像金鱼般张着嘴大口呼吸。外公受不了病痛,在住院的半个月里多次说要放弃,拔去手上的针管,妈妈总是哄他,治好了我们就回家。
我走进病房,房间里住着好几位新冠患者。医院病人太多,病房不够用,陪护亲属或护工睡在各自的折叠床上,房间几乎无处侧身。
病房没有开灯,大门敞开,走廊的白炽灯光透了进来。这是一种平衡过的亮度,普通病人得以入睡,重症病人的照护者也可以在夜间行动。这也意味着一种暂时解除警报的平安状态,所有人都害怕病房的顶灯在半夜突然被打开。
其他人都在睡觉,只有外公的制氧机在运作中发出声响,像鱼缸里的氧气汞。我和妈妈没有说话,盯着监测仪上的数字变化。
外公在缺氧中处于半昏迷,妈妈说外公还有意识,只是无法对话。由于张口呼吸,病人容易口渴,医生会教家属用棉签给患者喂水。
妈妈一只手端起水碗,浸湿棉签头,抖落多余的水珠,把湿润的棉签蘸在外公裂口的嘴唇上。她让开身,示意我来,我照着她的样子做。
来病房看望的亲人都会端起水碗喂水,有时一边喂,一边对无法应答的病人说话。那是一种双向的安抚,安抚患者有人在陪伴,安抚无望的家属还不至于无事可做。
当病人不再清醒时,这成为最后的交流方式。我把棉签放在外公的嘴上,他闭着眼,动一动嘴唇,抿干棉签上的水分。他以这种方式告诉我,他还在,还没有走远。
病房中,生命是数着夜晚算的,因为病人在夜里意志最薄弱,等到太阳出来,一家人才算熬过一个平安夜。在黑暗的病房里,那根喂水的棉签像是一根细线,一端系着外公,一端系着我们。这根线已经很微弱,但只要那一头还有回应,就给人希望。
这天晚上,外公大部分时间陷入昏迷。有一瞬间,他的意识争夺过主导权,他举起一根手指,朝半空笔画了下,非常清晰地说出四个字:尽快死亡。
那是外公在弥留之际对这具身体下的判词,是他最后的心愿。
我捂着脸哭了,但妈妈没有,我不知道外公住院的日子里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半夜两点,姨妈赶来医院替换妈妈。我们回家睡了会儿,妈妈的手机调大了铃声,放在枕头边,像一枚随时会拉响的警报器。两个小时后,手机响了,姨妈说外公失去了反应,我们赶往医院。
那四个字成为我听外公说的最后一句话。第二天早上八点,窗外升起旭日时,外公如愿以偿地走了。在临终时刻,带着口罩的家人围在他身边。
如果当时摘下口罩就好了。后来每次想到,外公看向世界的最后一眼是戴着白色口罩的脸,我都很后悔。那一刻他会不会觉得很孤独。
2
读小学的很长时间里,我住在外公家。那时他给我辅导功课,在作业本的家长栏签字,有时半夜起来上厕所,嘴里还念叨着没给我解出来的数学题。暑假的炎热午后,我们在客厅铺开一张大竹席,风扇嗡嗡地吹,祖孙俩躺在上面各忙各,他看《参考消息》日报,我读《给孩子的99个童话》。
这些年来,外公一向身体硬朗,因此当政府突然发布新冠放开政策时,我们都没有过多担忧。每个人都会感染,在家好好休息,不舒服就吃药,家人当时那样安慰外公。
和很多放开时期的新冠逝者一样,外公没有得到一场葬礼。本市的殡仪馆临时关闭了仪式服务,只剩火化房在日夜运作。外公去世的那个早上,姨妈联络好丧葬公司,我们回家等待火化时间通知。火化名额紧张,丧葬公司普遍擡价,但人们没有更好的选择。
太平间和殡仪馆已无处存放逝者。外公生前做老师,爱体面,哪怕是赴约打麻将也梳好头,穿衬衫系领带。最后,他的遗体只能存放在医院地下车库的小房间里。
火化排在第三天。当日,我们在天还未亮的黑夜里启程。家属别上胸花,乘坐丧葬公司的车,紧随于载着逝者的殡仪车。这是送逝者的最后一程,在去火化场之前,车辆绕道,缓慢经过外公生前住过的家,让他再看最后一眼。
逝者太多,火化和看病一样需要取号排队。火化间外有一块滚动大屏,展示着每个火化炉正在火化的号码和下一位等待者的号码。姨妈是长女,通知了十几位近亲,我们坐在殡仪馆大厅里等待叫号。
告别仪式是在火化车间里的两分钟,大家围在火化炉边送别。外公被转移到铁架上,穿着他喜欢的西装,戴着去年春节买的红围巾,我把胸花取下,放在他的脚边。
仪式由一位火化师主持。这是一个看来不到中年的男人,他从半夜开始工作,一定很累,但他很认真。他站在铁架边,摘下发套,面向亲属。
全体家属一鞠躬,他肃穆地喊。
二鞠躬,他接着喊。我好像被喊醒,反应过来这就是最后了。
三鞠躬。俯身的一瞬间,我突然回想起生命中一些相似的仪式性时刻。
在住在外公家的小学时代,老师在春游时带着我们参观战争遗址,临走前老师让大家鞠躬三次,闭上眼睛对受难者默哀,教导学生铭记国家历史。每逢周一的小学校会,学生们在操场上被排成方队,升旗手穿着制服,走上台,用和火化师一样肃穆的语气高喊“敬礼”。几岁的我站在队列里,望着那双白色手套扬起红旗帜。
此刻我抬头,一双白色手套把外公推进了火化炉。
我一直不愿意像很多后来认识的新冠丧亲者那样,用“被欺骗”去形容自己和国家的关系。一个声音质问,你没有哪怕一刻相信过吗?我为自己辩白,我念社会科学,像我读过的那些西方学者般自诩批判和怀疑,我不信仰权力,绝不认可自己受骗。但我不得不承认,这一刻仿佛被击溃。这些涌来的童年记忆近乎感性,近乎身体性,它们和与外公相处的时光紧密交织,我从来没有,或许潜意识里也不想用某种标准去评判它们。这是否是一种惩罚,记忆与此刻现实之间的悖谬让我感到撕裂,我分辨不出那一瞬间是什么让我流泪。
火化炉关上的时候,我听见向来隐忍的姨妈哭着在喊,爸爸走好。
两个小时后,火化师拿起一把小铁锤,将那具冷却的白色骨架轻轻敲碎。他的动作很温柔,好像在哄一个入睡的孩子,把骨灰碾碎、聚拢,仔细铲起来,放入盒子里。
我们站在等候室里,隔着窗玻璃看,直到骨灰盒盖上。
“人死了就是一把灰”,等候室的另一位家属说。她也在等火化炉里的家人。
3
我给组长发消息请假,组长回复“节哀”,配合一个拥抱的表情,说帮我看看能否请丧假。第二天她告诉我,员工手册上写,国家规定的丧假只限直系亲属,祖辈去世不包含在内。
我回复“好的”,买了机票。在外公去世的第四天,我回到外地上班。
对于一家平均年龄应该不超过35岁的企业来说,新冠确实像一场感冒,不到一个月,每个工位又投入正常运作。
一切照旧,每天七点闹钟响起,起床、洗漱、出门,走到固定上车点等待公司班车,午餐时听同事聊二十分钟周末生活,下班后坐班车回家。我像一条传送皮带上的零件。办公区的冷光灯和医院的走廊灯有相似的颜色,午休时,有人推着机器在过道喷洒消毒液。坐在电脑前的八小时里,我开始不自觉对着电脑走神。
我无法从一个在工作的人脸上辨别他是否刚失去了亲人。不要把个人情感带入工作,这被公认为一条职场戒律,好像人的情感储存于随时可拔除的硬盘。
这家公司采用开放式的大平层办公区,在招聘宣传上,这一点通常被强调为“平等开放的办公环境”,实际上它更像福柯说的全景监狱:工位间没有遮蔽,不同职级的人共处一个空间,上级的目光像一种无意的巡视——这种随时可能被注视的感受让员工自我约束。
公司总是被想象为一个绝对理性的、干净的空间,能容纳个人情绪的地方只有厕所和楼梯间。有时,已婚同事会匆匆跑到楼梯转角处,站在扫帚和堆满外卖盒的垃圾桶旁边,去接一通来自孩子的电话。
一个员工的情感和家庭事务如同忘记静音的视频音乐,让人感到抱歉。
但我很早知道,在工作中流露情感不是原罪,而是一种特权,准确地说是上位者对掌握权力的自我表演。谁可以在这个公共空间里大声讲电话,像小孩一样发脾气——这些潜规则不会写在员工手册上,掌握它们只需在工位上坐一个星期。
看着一个国家撕碎苦心经营的父爱形象,所有人沉默着,就像员工应对办公室里那个喜怒无常的领导。忍受无能的政府就像忍受这个庞大而低效的公司系统。周围人按时打卡上下班、开会、缝补PPT和Excel,分享午间八卦,好像外面正在发生的死亡并不存在。身处于与每个人切身相关的社会转向中,周遭却一片寂静,我感觉到某种站在白日阳光下,打了个冷颤的悚然。
这里的一切开始让我厌恶。把社会调查方法用在商业社会也挺酷的,毕业前我曾抱著这样的想法投出简历,半年后,我坐在办公室里将行业黑话排列组合进PPT,装饰字体颜色,把图片一张张对齐,我的工资时常是支付我假装工作的出场费。“好烦啊”,周围人在工作时不自觉地说,这三个字像口香糖一样被人们嚼在嘴里,我看著它在不同人的齿间变换形状,被吸食尽颜色和含义,变成办公室里一种无意识的咀嚼声。人们如此厌恶著这里的生活,又紧紧依附于自己的厌恶。
回来的第二天,我点开公司的内网系统,补填回家期间的请假申请表。申请需经过三层人员审批,请假原因里,我通常写没有实义的“个人原因”,潜台词是与你无关,但那天,我怀着某种报复心写下“外公去世”。
这家公司如同这个社会的缩影,在无尽的自我驱动中,碾压过那些社会性的创伤,用无视和噤声去替代修复。这让我觉得很恐怖。
公共性的伤痛只能在私人领域被消化。对于一个毕业半年,在陌生城市里工作和独居的人而言,我没有出口去缓解这种伤痛。每天早上,我依然按时出现在工位上,但自知已经无法假装正常工作,有时必须在电脑桌面的角落打开一个文档,吐出一些感受,才能让自己安静下来。
但我仍然假扮一个情绪稳定的员工。我没有和任何朋友提起外公的去世,我不想要被安慰,不允许痛苦被稀释,我决心独自啃噬它或让它啃噬我,看看谁会赢。我在某个深夜里写,“应对无处可去的痛感,必须把舌头贴在冰面上,让这种痛感刻进脊椎,痛到能惊醒、尖叫,破釜沈舟,把这冰面砸烂”。
外公留下的一件毛呢马甲被我带回外地,我用外套把它包裹起来,挂进衣柜。我告诉自己必须记住发生的一切,那时我想,我一定要写下来。
去年3月的傍晚,在从公司回家的班车上,我在社交平台上编辑发送了第一条帖子,招募愿意受访的新冠丧亲者。第二天这条帖子下出现二十几条家属留言,讲述亲人离世的经历:感染3天去世的丈夫,在ICU里熬了52天的爸爸,同一个月相继离开的爷爷奶奶。留言区仿佛一面虚拟哭墙,人们自发在留言下相互回复,彼此安慰。
在私信栏里,我发现了一个线上群组的邀请。按照指引,我添加对方好友,随即被拉进了一个150多人的微信群,聚集着新冠放开政策下的丧亲者。进群的当晚,手机不断发出群消息的提示振动,人们激烈地讨论着“血氧值”、“白肺”、“医疗挤兑”,他们说着我在现实生活中不再听到的词语,在这个家属们搭建的隐蔽据点里,我找到了后来的受访者们。
闹钟仍然在早上七点响起。我起床、洗漱、出门。做完手头工作,我打开一个文档,把它拉到桌面一角,开始整理前一晚做的访谈记录,在组长路过我的座位之前,不动声色地切换回做好的Excel。我变成一个系统里出错的bug。
4
在家属群里,人们会反复定义这场大规模感染是“人祸”,用“被害”“牺牲”“谋杀”去形容亲人的病逝,我明白这不是情绪性的发泄,而是一种向彼此和自己的求证:身处在这种寂静中,人们太想确认,亲人的去世并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不是所谓生老病死,它是社会性、集体性的事件,它应该被追责。
家属一边用强烈的语言去表达感受,一边有理有据地梳理事件经过,阅读这些聊天记录时,我的痛感逐渐被缓解了。我意识到人们都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们大多是逝者的子女,为挽救亲人做的努力比我多得多,却落得这种结果,某种程度上,我觉得他们的痛苦有著更重的份量,就像我知道我的母亲一定比我更痛。母亲反对我保留外公的录像带,理由是占用空间,我明白她是害怕看到。她从不和我聊起那些不好的感受,尽管我很想知道,她如何回看这一切,她会自责吗,她怎么熬过这些时间。
进群后,我把自己变成一个寡言的观察者,比起自己,我更想讲述这些儿女的故事。
群里很多人没用过微博,不懂翻墙上外网,对新闻的获取源于抖音短视频,一些人至今相信新冠始于美国的阴谋,但他们知道,这件事上是国家做错了。
大家想要的并不多,多数人自称是想平稳过日子的“老百姓”。老百姓的语言常常不是“争夺权利”,他们无意于参与社会运动,或站出来为谁出头,他们要的只是“争个理”、“讨个说法”。在采访中,我常常想到张艺谋的《秋菊打官司》,电影里的荒诞仍然是当下的社会现实,一位家属说自己向法院申诉,想要误诊的医院赔礼道歉,法院的判决是让医院赔钱,但判决书上写“赔礼道歉不在补偿范围内”。
大家想要政府和社会对逝者的承认、尊重和公开悼念,这仍然是一种奢望。一次聊天里,妈妈说,国家做错了,但我们要原谅它。我说凭什么原谅,妈妈回答,不原谅你又能怎么样。后来一位受访者对我说过类似的话,他说这件事好像没法继续追究下去了,你只能让它过去。
在家属的故事里,我时常目睹普通人置身于医疗系统中的无力。无论是病人照护,还是临终关怀、逝者告别,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死亡中都是缺失的。当政府放弃了公共责任,家庭成为托起个体的最后一张网,面对发展迅速的病症和以决策为主导的医疗进程,病人的生命仿佛被置于一个二选一的赌博游戏里,是否要高价抢稀缺药,进不进ICU,插不插管,家属不断求药和问人,对病人的陪伴被放在了末位。
我困惑,医疗是否应该将一个病人的生命置于这种境遇里。后来我读到荷兰人类学家安玛莉·摩尔(Annemarie Mol)的《照护的逻辑》,她提出两种医疗逻辑:一种是“选择的逻辑”,病患和家属像医疗市场中的消费者,做出一次性的医疗决策并担受选错的后果;与之相对的,是她提倡的“照护的逻辑”,这是持续、开放的互动,各方通过不断调整和尝试来照料病痛的身体,改善病人的处境。
我有时想起那天夜里给外公喂水的时刻。当接过妈妈手中的水碗,我逐渐从对死亡的恐惧中镇定下来,喂水让我回到具体的问题:如何缓解病人的口渴,如何从外公的细微反应中判断需求,怎么让此刻的他觉得舒服和好受一些。那一刻,我不再只是被动地承受亲人快要离世的结果,不再只是盯着检测仪上的数字波动。
照护的过程不仅对病人重要,对家属同样有意义。照护让家属找到行动的空间(哪怕是一些痛苦而繁重的行动),共担病人的处境,应对可能到来的任何结果,对儿女而言,这也被视为尽孝的最后机会。而这些行动机会的缺失让家属深陷悔恨。
谁该为这些逝者的死担责——白纸运动的人是不是应该补偿这些家属?我看到网上有人这样问。
家属群对这个问题有过分歧,有家属说是白纸造成了一切,有人出来反驳,是政府通过放开政策来转嫁责任,引导你这样想。群里一个相对有共识的看法是,不是反对放开,反对的是政府毫不负责的放开,问题在政府。
家属聚在一起,大可以站在受害者的位置发泄情绪,但仍然认真地梳理问题。就像一位群员追责医院失职,但从不找医生本人麻烦,因为他在医院时看到一线医生的辛苦,他说“医生也是老百姓”。
多数人追问的是系统,是掌权者,因为在这个无能的系统中体会过不容易,推己及人,理解到其他人的不容易。我有时甚至觉得一些家属太讲理,是否因为面对着一个毫不讲理的权力,让他们不得不变得通情达理。
无论是封控,还是毫不负责的放开,在我看来都是对具体的人的漠视。一个国家的政策转变原来可以像一种情绪性的翻脸,像自大的父亲对孩子反抗自己的惩罚,我叹为观止。人们为什么要在这两种糟糕又极端的选项中抉择?为什么不可以要求更多?我始终觉得,白纸运动的参与者和丧亲家属不应该被对立起来,他们的聚集都是出于一种朴素、清楚的道理,是一个人被伤害了就该喊疼的反应。
5
通常情况下,“丧亲家属”这个词会出现在新闻发布会上,有事发现场、集体声明。在这场事件里,家属只能回到各自的生活轨道中,找到家属群的仅仅是极少数的人,绝大多数丧亲者没有同类。
对于来到微信群的家属,留给他们的空间只是虚拟网络里的一个群组,只有这里可以容纳他们的受难者身份。微信群易于藏匿,也随时可能因审查而消失,但每次群被查封后,人们都从好友列表里一个拉一个,把彼此找回来,重新建成新群——这种线上的联结很脆弱,又很坚韧。
在采访中,我印象很深的是受访者星星讲的一个故事。2024年国庆节期间,她带家人去本市的新城区看灯光秀,看着周围快乐的人们,她愤怒于所有人都在欢庆国家的生日,只有她还被留在新冠的痛苦记忆里。后来,在和一位朋友聊天时,我才知道那个举办灯光秀的新城区是当地有名的新地标,是经历了反抗激烈的城中村拆迁后,重新建起的崭新金融中心。
那时我想,我们的集体记忆很像这些城市空间,有过抗争的痕迹,但反复被清退和拆迁,涂上新漆,最后装修成光滑、进步的样子。
当一个人曾目睹过新漆下的伤痕,很难再假装没看见过。这可以被视为一种诅咒,也可以视为某种线索,它提示着宏大叙事下藏着被压抑的、有待开凿的微观记忆。
在记录他人故事的过程中,我尝试去处理自己和外公去世之间的关系。最初,我把它想象成一种过渡仪式,写完这篇文章,我就可以跨过这件事。
这个想法在后来的访谈过程中被改变了。很多家属曾怀着相似的预设来到这个群:通过倾诉来释怀,然后退群。事实是,两年后的今天,多数人仍然留在群里。与此同时,他们在现实生活中揹负起自己的责任,受访者秋然在父亲去世后,帮助母亲重新独立,修复着和丈夫的关系,陪伴着两个孩子继续成长。
在这些受访者的身上,“往前走”不是跨过伤痛,更像某种带伤生存的状态,用一位受访者的话说,“带着伤痛生活下去”。
对我而言,讲述过去依然艰难,我还能清晰回忆起两年前独自坐在出租屋里的痛苦感受,我曾经决心和这种痛苦较劲,到最后它没压住我,我没能抹平它。现在我想,我不需要释怀,我可以把这件事放在枕头底下,和它和平共处,有时候拿出来看看,提醒自己作为幸存者的责任。比起“被治愈”,我想变得更强壮。
在那段漫长的封控时期,或许是出于对生活中不确定性的忧虑,我曾突发奇想拍家庭纪录片,在家里架起了相机。那时我常常不自觉把镜头对向外公,拍他吃饭、抽烟,安静听家人聊天,或是对著尾随的镜头露出无奈的表情。当时不知道这样的陪伴已经是最后,事后回看,我体会到某种庆幸。这些影像至今散落在存储卡里,它们承载著珍贵而不可追的家庭记忆,今天我仍然没有勇气去处理它们。那或许是另一个命题,我还需要一点时间,但我想,总有一天。
尽管家人是我写下这篇稿子的初衷,我最终没有把它发给家人看,也从未告知过这个写作计划,以免带给她们忧虑。
对我的家人而言,比起冒着风险说话,更重要的是把日子过下去。她们对生活的理解不是to be or not to be,不是用“个体”这样听上去铿锵有力的概念来归纳自己,她们常常是在家庭关系中安顿自己的命运,关照亲人,担忧子女的未来,试图规避任何偶然事件的入侵。当历史事件在生活中炸开一个空洞,她们的选择不是去凝视它,而是努力把它修补或遮蔽,让生活过下去。
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退让,我不会用这样的语言去质问我的母亲,也不会这样去要求群里的家属。走近看,就能明白他们大多是生活中的普通人,讨论的话题是退休年龄和养老金,维持着一份谋生的工作,照顾家中老小,他们是在政策洪流中被迫卷入到这样的处境里。
每个人都有现实顾虑,一些人拒绝了采访请求,原因是不想回忆或害怕讨论敏感话题,我完全可以理解。
而那些接受采访的人,他们有自己的害怕,但仍然给予一个未谋面的陌生人以信任。母亲们常常要从忙碌生活中抽出间隙和我通话,在接送孩子的路上,或躲在公司无人的会议室里。秋然说,她从未和别人说这么多关于爸爸去世的事情,包括她的家人。触碰到医院的记忆时,几乎每个讲述者都会哽咽,但过了一会儿,他们会擦干眼泪继续说下去。
他们对我说,选择讲出来这些伤痛的记忆,是希望这段历史得到记录。这是来自普通人的勇敢,我很感激和珍惜这份勇敢。
一开始,写下来是出于个人经历,完成它则是因为揹负了不同人的故事。我把成稿发给星星,她向我道谢,说我带给她很大的心理安慰,谢谢我正视她的痛苦。对我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回馈。安慰是真的,伤痛也是真的,我们都知道写下来不会扭转谁的生活,星星依然在家属群里说着对生活的厌倦。写下来,我的人生也不会因此改变,这个过程像是当家人把那个被炸开的洞遮盖起来,我悄悄打开,凝视并记录它。如今,我可以再悄悄回到和家人共处的轨道,把日子过下去。不过,生活并非毫无改变。完成这篇稿件的期间,我辞掉了公司的工作,我还想继续写下去。
在文章中我一直想说的是,这些家属既是新冠的幸存者,也是受难者。其实在更大意义上,每个人都是如此。
2022年12月,大陆颁布放开政策的19天后,我感染新冠,向公司请了病假。
那个下午,我独自躺在出租屋里,冬天的阳光洒在被子上,发着39度的烧,我看着天花板上的裂痕,流了会儿眼泪。那天我写,“虽然今年一事无成,但无论如何,我活了下来”。
我想,活下来的人应该记住那些离开的人。痛苦不该白白逝去。
(编后记:在甘叶的文章刊出的同时,我们开设了一个树洞,代替仍未推出的评论区,供读者分享他们对于封控三年﹑“放开”两年的记忆。以下是我们精选的读者留言。如一位读者所言,在放开的日子,还有许多被封控的记忆,静待可以在阳光下被诉说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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