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被遺下的羚羊
星星給十歲的兒子講了一個動物大遷徙的故事:世上有一群在遷徙的非洲羚羊。某天其中的一隻受傷了,其他羚羊鼓勵它,幫它站起來,但大家發現做不到,這隻羚羊怎麼都爬不起來。其他羚羊還有自己要去的地方,只能放棄它往前走。「媽媽就是這隻被放棄掉的羚羊」,星星說。
但在深山裏的幾個微信群,聚集著同樣被放棄的羚羊。新的羚羊要來,需有老羚羊指引,確認同類身份,才能進入這個隱蔽的據點。
「這是一個臨時的港灣,大家進入自由,每個人可以選擇適合自己的療傷方式,不需要有任何心理負擔。」管理員星星在群公告欄裏這樣寫。
她至今能立刻說出那個日期,2022年12月7日。那一天,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大陸政府發布了放寬新冠防疫政策的「新十條」(下文簡稱「放開政策」)——標誌着官方放棄了長達三年的感染者「清零」政策。放開來得突然,前一天許多城市仍要求市民每天上報核酸檢測結果。接下來的一個月,疫情在全國爆發式擴散,12月25日,中國衛健委宣布停止持續近三年的感染人數統計。
在「新十條」發布的第8天,大陸防疫專家鍾南山在一次直播講座上稱,當前流行的奧密克戎(Omicron)「不應叫新冠肺炎,因為不存在肺炎(症狀)……簡單說就叫『新冠感冒』」,該講座被人民日報、中國新聞網等官媒轉播。在互聯網上,有網友將新冠感染症狀畫成可愛漫畫,戲稱為「乾飯株」﹑「暴瘦株」﹑「學習株」。這些娛樂化的說法在社交平台上快速流傳。
直到走進醫院,一些人才意識到情況不對勁。「醫院和外面差不多就是地獄和天堂的區別」,群裏有人這樣回憶。
政策發布一週後,星星的父親感染了新冠,由於官方宣傳新冠只是「大感冒」,怕女兒操心,父母瞞着沒說。幾天後,星星發現父親呼吸困難時,本地的幾家大醫院早已人滿為患,她打電話託關係,跑了四家才找到空床位,隨後的CT檢查顯示,父親肺部的30%因病變出現白色陰影(俗稱「白肺」症狀)。2023年1月24日,星星的父親去世了,那天是春節的大年初三。
這個微信群裏有一百五十多人,都是放開政策下的喪親家屬。有的父母感染後聽從政府宣傳居家隔離,最後在家裏去世;有人及時住院,但醫院的抗病毒藥物早已斷貨,輕症拖成重症;有人全家定居海外,疫情期間父親回國看望親友,不久趕上放開政策,父親再沒能離開。
醫療擠兌、居家隔離、白肺——隨著新冠成了大陸社會在重振中急需擺脫的記憶,這些名詞很快被拋諸腦後。偶爾有人在網上呼籲不要忘記,但在那些呼聲中,敘事呈現出明暗區分:封控時期被視為某種集體創傷,關於放開時期卻討論寥寥,難有共識。
另一種傷痛始終隱於水面下。「我很矛盾,一方面我覺得三年疫情終於結束了,但另一方面它又讓我付出非常大的代價,」群員皮皮說,她的外婆在放開期間感染去世,「這個代價如果必須有人付,我們是那些不幸的人,我認了,但是我需要一個公正,我不希望我們揹負的東西沒有人承認」。
家屬們不是沒試過在其他渠道上發言。星星在網上質疑政府的貿然放開,有人留言說如果不放開,大家早悶死了。還有人給她發私信:是你倒霉,我們都沒事,怎麼就你爸有事。「如果這人在我面前,我肯定一巴掌就上去了」,星星說。不過,更常見的情況是,家屬們發出的與「新冠放開後感染死亡」相關的貼子,被各個網絡平台判定為違反國家法律。
時間在流逝,星星感覺到,新冠把今天的人們隔絕在兩個世界:新冠喪親者和後遺症患者在一個世界,其他人在另一個世界。她很難再在現實生活中去講新冠放開的事,周圍人只是困惑於,「她為什麼還在糾結這件事」。
但在這些家屬微信群裡,被遺下的﹑落單的羚羊,終於找到了同類。
1. 在虛擬世界當「LBX」
「不是你是中產,家庭收入在百萬以上,你就不是老百姓。」
「我們(群裏人)的父母都是被國家害死的」,剛加好友後,芬姐不忌諱地對我發來語音。
芬姐比多數家屬年長,將群裏人稱為「難友」。2022年上海封城期間,作為黨員的她報名做了7個月的社區志願者,拿到居委會的榮譽證書。這段經歷曾被她發布在社交賬號上,照片裏她穿着防護服給居民發菜、做核酸,對鏡頭豎起拳頭,後背上寫着「加油」。「早日戰勝疫情,待到春暖花開,我們要給彼此大大的擁抱」,她在文章結尾寫道。
沒等來春天,芬姐的爸爸和婆婆接連因新冠放開去世了。「誰讓你做那勞什子。」有人在她的文章下留言嘲諷,她沒有反駁,把這條留言截圖存進了相冊。她覺得那個人說得對。
「在盛世年華被害了」,她這樣形容親人的兩場死亡。
兩年來,芬姐無法釋懷的地方在於,關於那場混亂的規模性死亡,家屬至今沒有得到國家給的說法,哪怕是一次公開默哀,一個道歉。
放開時期到底死了多少人?群裏流傳着各種猜測,五百萬、上千萬,但一定不是政府公布的數據。按照中國疾控中心的統計,放開政策發布後的兩個月內,全國在院的新冠死亡人數約8萬3千人。但《紐約時報》綜合四個流行病學團隊的研究估算,大陸放開後的兩個月裏可能有100萬至150萬人因新冠死亡。而在2023年7月,浙江省政府曾發布報告稱,本年第一季度的火化遺體數同比增長72%。該報告很快被刪除。
家屬斷定政府在數據上「撒謊」,因為多數群員的親人不被醫院承認是新冠去世。秋然是群員之一,她的爸爸生前沒有基礎病,感染新冠後就醫,在去世前他的核酸檢測轉了陰性,醫生判斷死亡原因不能寫新冠,因而不符合當地的新冠全額報銷要求。「醫生都說是按照新冠肺炎指南給你治療的,怎麼可能不是新冠?」但秋然沒有力氣去爭,當時殯儀館的火化名額緊張,一系列後事等着她辦。
秋然不是個例,群裏多數人拿到的死亡證明裏,新冠都不是主因,取而代之的是「重症肺炎」、「心臟驟停」。對此,各地醫生的說辭不同,有的說新冠逝者無法走正常的喪葬程序;有的開門見山,說「上面」有要求。
「永遠不被承認的人禍,」群裏有人評價,「這次的lbx都是不被認可的,連數據都算不上」。
在群的聊天記錄中,「lbx」這個詞估計出現過上千次。這不像常人認知裏微信會監控的政治敏感詞,但人們默契地使用縮寫形式。群裏的家屬本處於不同的人生軌道,公務員、失業者、護士、餐廳廚師或海外移民。新冠放開以後,所有人意外共享了一種命運——在群裏,他們將其稱作「老百姓」,寫作「lbx」。
「以前都說政治骯髒,我就想,反正咱一普通lbx,最多是多交點稅,也髒不到咱們,誰知道lbx居然連生存的權利都被剝奪了。」有人這樣說。
老百姓如何被定義?「就看老百姓和非老百姓之間隔的那條線劃在哪裏」,星星回答,「不是你是中產,家庭收入在百萬以上,你就不是老百姓」。今年34歲的她出生於東部小縣城,用十年在大城市掙來了車和房子,有份國企的工作,養育着兩個孩子。她曾相信努力能改變命運,新冠放開後,她覺得那什麼都不是。
星星認為劃定「老百姓」的界線無關經濟階層,而是某種更難跨越的政治壁壘:「能在沒放開的時候就了解到足夠的信息,給家人提供足夠的資源,除去這樣的人以外,剩下的就是老百姓。」
群裏流傳着很多來源不明的說法:放開政策其實是政府謀劃的養老金減負計劃,又或者某些「高層」早有風聲,提前備好了後來高價難求的「P藥」(Paxlovid,由美國輝瑞公司開發的新冠治療藥物)。而最終來到這個群裏的,無論貧富貴賤,大家都是「被國家拋棄」的老百姓。
星星此前加過普通的喪親群,群裏喪親的原因各種各樣,差異帶來了隔閡與攻擊。最後她選擇回到新冠家屬群,儘管每個人的出身和年齡不同,絕大多數人達成共識——新冠放開期間的感染去世,不是個體「正常的生老病死」,而是集體性的「人禍」。
「就算是車禍或意外死亡,也會有個說法,但(我們父母)這樣無辜地走了,而且是人禍造成的,實在太冤,被害了還得不到追責,這才是最放不下的。」群裏有人說。
對於這場被懸置的人禍,家屬們始終在等一個「說法」,有人視之為一種解釋、道理,「人沒了,道理要講清楚的,不然太冤了」。有人稱其為「公道」,「可憐我們lbx被當成傻子耍,付出生命的代價還得不到一個公道」。
用「老百姓」來自我指代,人類學者項飈視之為普通人的「政治白話」,他指出這一看似不如「公民」成熟的自稱表達着人們對政府的道義訴求。這種向上的道德控訴,在群裏有着更直白的叫法:「冤」。芬姐告訴我,大家的父母都是「冤死的」。她多次在群裏講述父親生前如何作為黨員和國企幹部,曬出爸爸的先進工作者證書,「結果(爸爸)連自己怎麼走的都不知道」。
芬姐在內的一些家屬憤怒於國家「騙」了老百姓,他們將去世的父母們稱為有着共通點的「一代人」:集中在三十到五十年代出生,經歷了新中國起步。有的父母生前曾就職於建設兵團、國企或公共教育系統。「國家不會騙我們的」,聽到放開消息時,一位群員的父親這樣寬慰孩子的擔憂,他相信放開是國家深思熟慮的結果。「他們在那個世界是不是也很傷心?被一直信賴的gj(注:國家)欺騙了」,父親去世8個月後,這位群員在群裏說。
與此同時,父母們習慣於自我奉獻和忍耐,這一定程度造成了「沉默性肺炎」的普遍。有人回憶最初自己在房間隔離時,父親堅持要進屋送飯,幫忙開窗通風。後來父親感染,他總說「沒什麼大問題」,直到家裏的血氧儀在一次測試中報警,家人才意識到父親病情的嚴重。
三年饑荒、十年文革、八十年代計劃生育,到老死於新冠放開。有人這樣總結父母的一生。
2. 覆盤
「起碼這個群承認了我們的痛苦。」
去年1月提交入群申請時,秋然是出於困惑:「當時就是想不明白,怎麼會越治越差」。此前她在小紅書上刷各種新冠病例,想找到更多相似經歷的人。
但找到同類不意味着結束痛苦。秋然很快投身於激烈的覆盤討論。在群裏,「覆盤」指的是家屬們一起回憶和分析放開時期的經歷。我在2023年3月進群時,每天都能收到幾百條關於覆盤的群消息,討論從早上六點持續到凌晨兩點。
覆盤確實讓家屬弄清了一些事,放開時各地的混亂圖景在討論中清晰起來,很多遭遇並非個例:新冠危害性在政府宣傳中被弱化,死亡證明上不允許寫新冠,醫院沒有足夠的藥物儲備——原本分散而原子化的死亡,在不同人交織的講述中彙集成集體性的死亡。
在群裏交換信息後,秋然發現她的每一步都滯後了。她過去三年對新冠的認知都來源於主流宣傳,放開政策公布的當天,她還和同事在午餐時把這件事當新聞講,沒有意識到要搶藥或口罩。爸爸感染後,秋然以為送進醫院就能安心,很快發現護士不會安裝高流量的氧氣設備。直到父親病情惡化,她意識到問題嚴重,不得不「自救」——上小紅書和抖音搜尋各種新冠治療案例。而更多關於新冠的藥物和各類指標,她是後來進家屬群才了解到。
「不覆盤難受,覆盤更難受」,有人這麼說。信息共享帶來了新的悔恨,送醫太晚、沒及時搶藥、送進或沒送進ICU,每個人都在覆盤中認領自己的罪狀。隨着群人數的增加,悔恨與悔恨之間建立起比較級。秋然坦言,她隱隱期待着某種對比帶來的安慰。
「還有另一種情況,怎麼說呢,」秋然的語氣變得猶豫,「可能跟你有共同經歷的人,你會得到一點安慰……他們可能各種方法和認知更全面,可能找了更好的醫生,也還是這種結果」。
不同人通過對比建立起心理參照系,在座標軸上,星星常常充當被比較的對象,她被公認為做到了99%的努力:給感染的父親用上了稀缺的葉克膜設備(又稱「體外膜氧合器」),向公司請了整月的假期陪護,掏了七十萬治療費。
不同於多數人的後知後覺,星星懂醫療、反應快。2022年11月底,大陸發生反封控遊行,星星立即從中嗅到了放開的信號。她囑咐父母不要出門,但父母沒放在心上。12月底父親感染住院的當晚,星星聯繫北京的朋友買到了P藥,由於快遞停運,她請朋友連夜坐高鐵把藥送到本市。
「在走第一步的時候,我就預想到了第一百步怎麼走」,她知道自己在和死神賽跑。當時的醫院在她的記憶中形同地獄:醫生打着點滴來查房,搶救室一晚上抬出過六具屍體,太平間存不下,只能堆在走廊上。星星分毫不敢鬆懈,她全程陪護,每隔4小時記錄父親的各項生命體徵,用excel表列出指標變化以規劃下一步治療對策。趕在缺藥潮之前,她囤好了各種藥物存進醫院冷庫,這些藥直到父親去世都沒用完。
儘管被不幸擊中,家屬們仍舊是普通人,覆盤中難免發生分歧和衝突。
逝者年齡成了敏感話題,有人在群裏哀悼90歲感染去世的雙親,引起幾個親人早逝的家屬不滿,指責她「不知足」、「在別人傷口上撒鹽」。秋然退出過一個家屬群,因為有人總是複述當時醫院的場景細節,這讓她想起父親住院的情形。群員「緬懷父親」每天重複着對政客的詛咒,有人受不了:「你有本事就衝過去把某些人殺了,那你是偉人,你在這邊說有屁用啊。」
與之相伴,懷疑在滋生。有人質疑新冠疫苗的「毒性」,有人猜測新冠源於全球性的人口大清洗計劃。一些人伺機而入,帶貨的、賣藥的,聲稱有辦法防止新冠後遺症或疫苗接種的副作用。星星在發現後把這些人踢出群,但無法避免有家屬上當。「只要有傷口存在,一定有蒼蠅蚊子來吸血」,她說。
漸漸的,有人呼籲停止覆盤。事情過去大半年後,秋然有點受夠了:「 你多說也沒有意義,其實它解決不了,只會讓你越來越煩,越來越後悔……日子總要過,要往前看,你老是看過去也沒有什麼辦法。」
但星星看法不同。她認為無論是「自我折磨」式的覆盤,還是表達對決策者的憎恨, 都是人們嘗試「跟這件事情和解」的不同方式。
人們對家屬群的評價開始分裂為兩派。「壓抑」、「祥林嫂」、「負能量」,退群的人如此形容這裏,他們指出回憶和悔恨無法改變現狀。而在留下來的人口中,群被說成是「溫暖的」、「包容的」。
星星屬於後者:「雖然我們在群裏表達了痛苦後,大家互相勸來勸去,沒有任何實際幫助,但起碼這個群承認了我們的痛苦,保留了我們表達痛苦的權利。」隨着人員來去和時間流逝,她觀察到留下來的人達成某種默契,比起鼓勵彼此往前走,更多時候是「接納彼此仍然有走不出來的時刻」。她視之為微信群和現實世界的不同之處——身邊所有人都叫她往前看,只有群裏人能理解對方的想不開。
芬姐的朋友希望她能早日走出傷痛,勸她退出家屬群。「為什麼要退?」她反問對方,「我們是一個相互取暖的大家庭。」
3. 走出洞穴的人
「郭嘉是誰?」
如今回過頭看,星星總結,由於缺乏新冠治療經驗且病人太多,醫生並不會詳細規劃病人的治療流程,反而把主動權交給了家屬,很多醫療決策需要家屬主動提。
很多家屬當下並不知道該怎麼選。有群員告訴我,她在同意送爸爸進ICU的當天就後悔了:她不知道ICU不允許家屬陪同,而插管治療會導致病人無法說話。直到父親去世後她才從醫生那裏得知,這一時期進ICU的新冠患者沒有一個活下來。
父親去世前,星星找到了肺部移植的團隊,母親勸她放棄,以精神不穩為由送她去強制住院,等她兩個月後出院,父親已經火化了。後來,她在知乎私信裏發現了新冠家屬群的邀請,這個群很快成為她唯一的溝通渠道。
「我想找到一個人告訴我,到底我錯在哪了,但是我又很怕有人告訴我,真的是我哪個決定選錯了。」在父親走後的半年,星星幾乎不和現實生活中的人聊天,包括丈夫和孩子,但在微信群裏打了很多字。她抓住每個人問同一個問題:你當時是怎麼做的。
同類的出現沒有帶來答案,反而引向新的無解的問題。隨着群成員從她剛來的三十多人擴大到上百人,星星發現一個事實:很少有人能做到她的程度。星星覆盤的結果是斷定自己在治療上沒有遺憾。這成了她的痛苦所在——她用盡方法都沒能救回父親,但她甚至沒有可以悔恨的地方。
時間一長,星星開始相信,她做不到的那1%是天命。看着大家日復一日的覆盤,星星內心覺得新冠治療根本不存在標準答案,不過這句話她沒有發在聊天框裏。她逐漸淡出了覆盤討論,「人只願意相信自己相信的」,她想,而她選擇相信新冠的死和個人基因有關。「是基因被選中了」,她換了種說法,「這個是命」。
但兩年來,不是沒人想過不認命。群裏曾有人提議集體去政府樓前靜坐抗議,或者舉辦一次線下悼念,但回應寥寥。有的說自己是公務員,怕鬧事後拿不到退休金;有的有孩子要養,丟不起飯碗。「不是不想,誰不想啊,只是這種全國性的災難,自認倒霉了。」
在討說法這條路上,唐偉是走得最遠的那個。「討公道,首先得家屬站出來要,不然等國家給,基本不太可能,」唐偉對群裏的所有人說,「中國老百姓很奇怪的,最終都是忍氣吞聲,只有當大家都不忍氣吞聲的時候,你的人權才有機會落到實處。」父親感染去世後,他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向當地衛健委申訴。
最初和唐偉接觸,他給人的印象和群裏一致,說話篤定、直來直去。中專畢業後他去大城市找工,疫情間在家待業了兩年。他說自己沒有其他家屬的顧慮。「我已經窮得下不了鍋了,我有什麼害怕的,往前衝,直到有個結果為止」。
唐偉要的「公道」不是經濟賠償,是一種「理」。他的訴求很清楚:除了追責主治醫院的失職以外,他想要政府部門對毫無準備的放開作出解釋和道歉。
他沒有人脈,就從抖音上找法律博主的科普視頻學起。打市民投訴熱線,寫信訪材料,蹲守政府大樓,他拒絕了醫調委提議的賠償,要求聯防聯控部給出說法。為了給政府施壓,在這一年裏,他「頂着巨大的愧疚心」,沒有火化父親的遺體。
當聊到申訴的細節,他流露出不常見的焦躁語氣。這種情緒最初來自申訴過程的反覆碰壁,信訪主任說找不到上級部門,他火氣一下上來,「是不是我要跑去跳樓才行」。一年多來,除了跑政府部門就是一人呆在家裏,他察覺到自己的不對勁,去醫院檢查被確診為抑鬱症狀。
現實中的親戚朋友都勸他放棄,倒是群裏人給了他更多支持。有人欽佩他的勇氣,誇他條理清晰;有人受到鼓舞,請他分享申訴經歷。不時有家屬問他最新進展,他像第一個走出洞穴的人,人們好奇於他能走到哪一步。
但唐偉是個例,多數人沒有想過冒險,一如很少有人像他那樣在群暱稱裏用真名,家屬各自懷有現實顧慮。除了諮詢醫療問題外,秋然沒加過群裏人的好友,理由是「不想帶入太多到現實生活」。群聊的匿名性讓人安心,個體間似乎刻意維持着距離,我在約訪時多次感受到邊界的存在:一些人對我的靠近顯出抗拒,只有少數接受了我的好友申請;有人在答應採訪後反悔或不再回復;採訪總是以電話形式,家屬擔憂露面會給現實生活帶來風險。
然而群裏不比外面安全,微信的審查規則不透明,任何一句話都可能引發問題。好幾個人因為群裏的發言被警察警告過,一次在大家聊到決策者時,群員打出過一個名字縮寫。不久她被警察打電話叫去警局,封群、訓誡,寫保證書。不可以提那個人的名字,縮寫也不行,這是警察告知的紅線。
為了不讓群再度消失,群員們開啓了自我審查。「緬懷父親」愛討論政治,是群裏發言最多的人之一,被警察請去「喝茶」後,他變得敏感,有人用詞直白時他會要求撤回。此後他還是在群裏大量地打字,但開始給語言編碼:「犧牲」成了「xs」,「新冠病毒」變成「新g病d」,「老年人」寫作「lnr」。他的表達越發晦澀,來自他人的回應少了,逐漸陷入某種自言自語。
有時,這種自我審查也鬧出笑話。
「我爸爸之前就是聽郭嘉的,抗着(病),去醫院就是很不舒服了,」群裏有人曾這樣自述經歷,「我不想相信自己的郭嘉是如此無情……我原來是那樣愛着郭嘉(三個流淚的表情),心裏難受,有着被背叛的感覺。」
下面有人回覆:「弱弱問一句,郭嘉是誰?」
4. 陰間
「為什麼大勺子盡是撈底層老百姓?」
李楊常常夢到爸爸,夢裏爸爸在責備她:為什麼不給他吃藥,害他去世了。「爸爸對不起」,她在夢裏喊,這五個字後來變成她的群暱稱,她不能接受父親只活到70歲。
回憶和悔恨攪成一團,李楊在找一條出路,她想到了孟姑。
群員們經常提起「孟姑」,一位據說能通往陰間的道教靈媒。孟姑經營着小紅書賬號,並提供不同價位的服務:線下服務是3999元,能把逝者請到陽間來對話10分鐘;299是線上服務,為活人去陰間看望逝者的情況,以微信文字反饋;79元可代替家屬燒紙,代燒能讓家屬夢見逝者。
去年四月的某天,一個群員說自己花3999元去找了孟姑,他真的聽到了去世的爺爺在說話,爺爺交代了臨走時沒來得及說的事。他告訴大家自己釋懷了,隨即退出群。雖然有人懷疑他是孟姑的托,但孟姑還是在群裏火了。
那天夜裏,李楊把孟姑發的小紅書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另一個世界、轉世、輪迴,她希望這都是真的。她加了孟姑的微信,花299元預約了一次線上服務。溝通很順利,孟姑要了她父親的姓名、生日和忌日,選好日子,答應幫她下陰間看爸爸的情況。
約定當天,孟姑在微信上發來文字。她說自己去看了李楊的父親,父親在那邊的狀態不好,總想着給女兒託夢。孟姑算了李楊父親的陽壽——70歲,正是他感染新冠的年齡。
孟姑告訴李楊,陽壽是固定的,她父親的陽壽既然已盡,如果不是新冠也會因為別的事情去世,否則陽間「裝不下」。李陽問孟姑,如果提前算出家人要走,你能不能救。孟姑回答生死註定,無法被人左右。
「陽壽到了」,後來李楊在群裏幾次重複這句話。她寧願相信孟姑說的,「無論如何都會走」。這是父親的命。
孟姑難道不是騙子嗎?大家對此看法不一,但即便不信的人也承認,孟姑的話讓人安慰。一些人陸續分享了請孟姑看望親人的反饋,在她的描述裏,地府很大,像集體宿舍,分為不同的殿和層。在那裏,去世的父母過着陰壽,被陰司分配了不同的住所和工作:有的親人跟着陰司「為新來的靈體蓋宿舍」,有的「為本層的嬰靈看管物資」——每位逝者都在另一個世界得到歸屬。孟姑曾告訴李楊,活人不該一直思念逝者,因為生者的過度懷念會讓逝者的魂魄原地打轉,魂魄會消耗能量並感到疼痛,這讓李楊覺得孟姑善於開導。
太多的話來不及交代,人們從未料到新冠會在一個月內帶走親人,患者常常是帶着呼吸罩或在無人陪伴的ICU裏去世。有人找到孟姑,是為了問陰間的母親有沒有要囑咐的,以及「想問她會不會怪我」。有人把想對爸爸說的話發給孟姑,請孟姑在父親生日那天轉達給他。一位群員自稱曾是「唯物主義者」,爸爸走後,她開始研究孟姑的文章,在微信上找算卦人算父親的近況。「我不相信父親就是一捧灰沒了,絕不信,」她說,「我必須相信有另一個世界」。
哪怕自稱能通行陰間的孟姑,她的親人也沒能逃過新冠放開。孟姑曾在社交平台上自述,她的家人在放開時期感染了新冠,她起卦算出對方陽壽將盡,最終放棄插管治療。
對於那一時期的大規模去世,孟姑為家屬們提供了另一種解釋。
「很多因為XG(「新冠」)去世的,不接受、不甘心、痛苦、執念,我都理解,因為我的親人同樣在那個時期去世了。不要說您的家人沒有基礎病,怎麼就沒了,別人為什麼就沒事。」孟姑在小紅書上這樣寫,這篇帖子很快被轉發到了家屬群。
按照孟姑的解釋,新冠放開造成的死亡,其實是陰間在「大收人」,收走的基本是陽壽已盡的人,撈到誰就是誰,不分好壞。她用了一個比喻:「像拿個一個大勺子一樣,成片成片地撈人,裝滿一勺子就帶走!」
不過,並非所有人都接受「命」的解釋。「那為什麼大勺子盡是撈底層老百姓呢?這也有區別對待的?」有人在群裏問。
Eve討厭群裏有關「命」的說法。她的外婆因新冠感染離世,母親說這是外婆的命,Eve覺得可笑,她在自己的家庭群裏大罵其他人的不作為。通過查閱SCI相關論文,諮詢作為留美病毒學家的親戚,她判斷錯在主治醫生沒有及時用藥。去年12月,她正式對主治醫師提告要求對方撤職。「我不信命,就是人禍」,她在群裏說。
一些人欽佩Eve的魄力,但不是所有人都能錨定一個明確的責任方。況且,即使把責任歸咎於政府或醫院,人們還是無法回答,在無數感染者中怎麼偏偏是自己的家人去世了。
在無止盡的群覆盤中,Rita幾近崩潰。如果把媽媽的逝世看作「人禍」,其中也有她的部分:疫情期間,她特地把六十多歲的媽媽接到海外,幾個月後她判斷疫情平穩,把媽媽送回國內,不久媽媽就感染新冠去世。Rita一度「覆盤到瘋掉」,如今她放棄了自我折磨。對於群裏「新冠是人禍,不是命」的講法,她開始相信,所謂的人禍也是一種命,「只有相信命運,才不覺得自己是個罪人」。
將死亡歸咎於「命」,成了群裏人相互安慰的說法——它給這場得不到官方說法的「人禍」提供了一種超越性的解釋。「命」回應着人與人的偏差,也規避着反覆的自我問責。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一個暱稱為「永遠想念爸爸」的人在群裏感嘆。但下一刻他說:「我恨我自己,如果多用心,也許爸爸不會走。」
5. 倖存者、受難者
「那麼慘烈的幾年,好像一瞬間不存在了。」
一場公共傳染病的責任最終落在每個家庭頭上,創傷也只能在家庭內部消化。悖論在於,家往往是對死亡隱而不談的地方。
家屬群的人集中於三四十歲,多數是女性,大部分已婚育。不同於甚少談論家庭的男群員, 女性時常在群裏提起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作為家庭的照護者,責任總是推着她們往前走,即使那些責任有時難以承受。
秋然多次在群裏提到和丈夫的摩擦。42歲的她是家裏的獨生女,也是兩個孩子的媽媽,工作之餘她照顧着一家老小:去年初她忙着照顧感染新冠的兒子,疏忽了爸爸的病情;父親住院的十三天裏她全程請假照顧。父親走後,她把母親接到自己家來住。
隨着時間變化,在家裏提起父親的去世變得困難。她有時和媽媽聊起,但不敢多提,怕媽媽傷心。她問兒子想不想外公,14歲的男孩沉默着看不出情緒。
和丈夫,兩人一開始是同步的,父親住院時秋然陪護,丈夫幫着找藥和送飯。分歧顯露在父親去世後。秋然在家裏提起父親,丈夫最初會安慰,三個月後他開始不耐煩,說她矯情。加上她母親來借住時難免有摩擦,一次吵架時丈夫說她,怎麼這麼久了你還沒走出來。兩人冷戰了好幾天。
「我現在連老公也不講了,根本沒法共情」,秋然在群裏發,好幾個媽媽說感受相似。情緒要自己消化,有時上着班,周圍每個人坐在自己的格子間裏,秋然沉默地哭一會兒,沒有人發現。
秋然發現,群裏很多人和她有一樣的表達方式,「不是在跟某個人去聊」,而是「自己在跟自己說話」:「比如回憶我爸以前怎麼樣,之前治療怎麼樣,有共鳴的人可能回應下,但更多時候我是在把這個東西講出來,有個地方讓我講,講出來我舒服了。」
星星同樣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我們沒有見過面,從幾次通話的背景音裏,可以聽出她很忙:有時在接送小孩去興趣班的路途中,她才能抽出空和我打電話;遇上孩子臨時要媽媽輔導作業,通話就得中斷。
過去兩年,她把整件事情翻來覆去想,「每個環節都想透了」。時間沒有給她帶來癒合,她習慣了與傷口共存。在每次通話時,星星如同一位握着手術刀的醫生,冷靜解剖着她的人生,給我講解那些壞死的部分。
「你還年輕沒結婚,你可能體會不到。」電話裏,她耐心解釋婚育如何改變一個女人的身份。
她把爸爸的頭髮做成吊墜項鍊,小臂上紋他的名字縮寫,過去兩年裏,她每天都想起爸爸。但生活不可以停下來。在現實世界裏,她形容自己要「扮演」:面對母親,她要做盡孝的女兒;孩子面前,她要當盡責的母親。按她的話說,她「把自己當一個App來用」:「假如兒子有作業做不來,上一秒我可能還在想死了算了,下一秒我得給他查出來。」
父親是她最珍視的人。她6歲時父親載她騎自行車,撞上一輛拖拉機,在機器的傳送皮帶把女兒捲進去的前一刻,爸爸把腳伸進去撐住,用一條腿換回了女兒。27年後她沒能救回感染新冠的父親,這對她造成了致命的打擊。
她會不忌諱地在母親、丈夫和孩子面前跟我通話,她不想再在家人面前掩飾自己。有次掛斷電話,母親勸她不要跟外人講這些事。她有過顧慮,但覺得講述和被記錄或許是一個出口,「我希望有人知道我爸爸來過」。
按照父母的期待,她在22歲和丈夫結婚,24歲變成兩個孩子的媽媽。扮演得太盡責,親戚們似乎忘了她在更長時間裏是爸爸的女兒,勸她的話都是,「你還有兩個兒子,要打起精神來」。他們不知道她是會在新冠群裏說「對人生厭倦到想吐」的人。星星理解長輩的好意,但她不再參加任何親戚聚會,她怕彼此都難受。
「我已經沒有辦法在現實世界裏跟任何人說這件事情了,包括我的家人,對大家來說,它都過去了」,星星說。
說到一半,接連的貓叫打斷她的講述。她在電話那頭對丈夫說,我在和朋友打電話,你把它抱出去,不要來吵。隨即她轉向聽筒,像半開玩笑:好想把老公和貓打包丟掉。
現實責任推着她往前,其實她從未離開過父親去世的那天。她在家屬群裏的暱稱是「等爸爸回家」,在小紅書上,她每天在個人簡介裏更新着父親離開的天數,她感覺自己面對周圍人時變得冷漠封閉。
但星星知道群裏人記掛着她。在她的微信列表裏,家屬群被設為比工作群更靠前的置頂聊天。素未謀面的人在這裏相互照看,她反覆感染新冠,去年生病的一段時間沒在群裏露面,大家紛紛問她情況,還有同城的群友跑去醫院看望;低落時問誰能聊會兒天,立刻有人來私聊她。哪怕沒有話要說,她也不時出現在群裏,為的是給大家「報平安」。
只是,問題仍在那裏,現實中的身份持續拉扯着她。在最平常的時刻,弦會突然崩斷。
今年十月,星星有過一次離家出走。那是國慶節期間,她帶着家人去的新城區看燈光秀,這一帶在城中村拆遷後開發為嶄新商業區。當晚,江邊擠滿外地遊客,成群高樓接連亮燈,拼出「祝福75週年」的字樣,空中有無人機給戀人表白。八點半,音樂噴泉開始了,隨着搖動的水柱響起的是Adele 「Rolling in the deep」 ,星星一下子聽出來,那是爸爸的手機鈴聲。
她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如果爸爸在旁邊一定會得意地湊過來說,你看你老爸多有品味。但身邊沒有人。她回頭望,她的兩個孩子站在不遠處,手裏玩着15塊錢買來的竹蜻蜓,母親在一旁笑着給他們錄視頻。周圍每個人都是新冠的倖存者,他們高舉手機拍照,臉上洋溢着快樂。
那一刻,她被憤怒扼住喉嚨。所有人都在慶祝國家75歲生日時,只有她在想自己的爸爸也本該活到75歲。連家人的快樂也變得難以忍受。「我有種錯覺,那麼慘烈的幾年,好像一瞬間不存在了……我最傷心的一點是這些不被承認的,不被數據統計的人,真的被這個世界忘掉了,而且是以很慘烈的方式被拋棄掉了,他們被抹殺掉了,你知道嗎?」
情緒無法消化時,她選擇了逃離。
第二天晚上,她一個人去看了爸爸。墓園在近郊的山裏,坐地鐵再打車花了一個半小時。夜裏的墓地伸手不見五指,她打開手機電筒,藉着光找到那塊茶樹下的墓。
爸爸在縣城當了一輩子數學老師,墓碑做成了書卷狀。她靠着爸爸,在泥土地裏平躺了下來,四周寂靜無人,這是世界上最讓她安心的地方。旁邊就是她自己的墓地,墓碑上已經刻好她的名字——給父親買墓的那天她就看好這裏,但当地對給活人買墓有限制,她在歷經一次心肌炎搶救後拿着病危通知書才如願買到。
兩塊墓緊緊相鄰,她決心不再和爸爸分開。夜裏的氣溫只有17度左右,下過雨,山上空氣溼涼,她在墓地裏靜靜躺着,頭頂的星空很美很亮,她看了很久。
這不是她第一次出走,那天夜裏兒子發現她不見了,星星的母親隨即報了警,墓地經理上山找到了她。回到家後母親對她說,為什麼這麼自暴自棄,你這樣我會很傷心。
離家前她沒有通知家人,但在群裏說過。後來群裏的人們問她,去了墓地後心情有沒有好轉,有沒有夢見爸爸。
關於微信群和現實生活,「這就是區別」,星星笑着說。
尾聲:離開的, 留下的
在星星、秋然的講述中,我時常看見自己的媽媽。她和她們一樣既是母親也是女兒。
2022年底的冬天,新冠擊倒了我的外公,在他住院後期,媽媽和姨媽24小時輪流陪護;當新冠病毒在肺部擴散,病人會如溺水般慢慢窒息,外公幾次請求兩位女兒給他安樂。
殯儀館被禁止舉辦葬禮,外公去世的那天,家屬不得不回家等火化通知。再往後,我們和所有人一樣外出旅遊,拍表情愉快的合照。我們很少再提起那些傷痛的記憶。照片裏留下顯眼的空缺。
被懸置的道別成為日常生活裏的幽靈。媽媽會在做了一桌菜後突然說「如果你外公在就好了」。幾個月前姨媽打電話告訴媽媽,她在路上看見和外公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我的媽媽和姨媽,她們和現實中的絕大多數新冠喪親者一樣,沒有找到家屬微信群。
如今打開微信列表,面對家屬群99+的消息提醒,我時常會划走,選擇其他聊天框。是否點開這個群,變成一次次選擇,它意味着你是否願意再度回到兩年前的痛苦記憶裏,尤其當你正在重新開放的世界裏旅遊,或享受着和朋友相聚的時刻。
有人選擇不回來了。一些決心擺脫過去的家屬退出了群,通常是無聲的,體現在群名後的人數變化上。少數人會在退群前發一大段話,鼓勵剩下的人早日走出來,這些話很少得到回應,被消息沖刷走。
皮皮把群聊設置成免打擾的摺疊模式。疫情結束後,由於工作上的變動,她去了海外學習和生活,近一年來她幾乎沒在群裡出現:「看了(群)就會很傷心,你還是會想起這些事情,我覺得它現在只能我正常的生活帶來負面的影響。」只有偶爾,深夜躺在床上時,她會忍不住點開群聊,把消息從頭看到尾,然後點擊右上角清空所有記錄。
對皮皮而言,往前走不是跨過傷痛,而是帶着傷痛走下去。她一度想過退群,選擇留下是想「保留一種聯繫」:世界上不是只有她一個人還在為這件事傷心。姥姥去世後,皮皮感到媽媽把生活重心偏向了自己,盼望女兒過上有確定性的人生。畢業後要不要考公務員,是否結婚生子,生活的具體選擇讓皮皮困惑。但有件事是明確想做的,她想去安寧病房做志願者,這是在姥姥住院去世後萌生的念頭。她希望當一個人無法選擇活下來時,能選擇有尊嚴地离去,以減少親人的遺憾。
新冠影響着母親們對下一代的期望。一位媽媽把「雞娃」形容為「僅剩的信念」,在經歷新冠放開的醫療擠兌後,她決心要讓孩子「跨越階層」。「讀所謂的985名校,無非就是不跌落階層,保底,繼續做社會螺絲釘。」她在群裏和其他媽媽分享着育兒觀,她不希望後代和她一樣「陷入中等收入的陷阱」,並為七歲的兒子規劃好出國讀大學的道路。
秋然不盼望孩子出人頭地,如今她覺得孩子只要健康就好。她偶爾和群裏人聊起家事,譬如媽媽如何變得獨立,或自己體檢查出乳腺結節。但多數時候她不再出現在群裏,我常在微信朋友圈裏看到她陪孩子出遊、做手工的照片。
群消息的震動提醒越來越少,很少再有新的家屬進來,星星感受到人們在陸續離開。每次封群后,總有幾個人婉拒她發來的新群邀請,有人說自己「好像能稍微往前看了」。面對退群的人,星星從最初的複雜情緒逐漸過渡到坦然,不是所有人都要把後半生葬送在這件事上,她告訴自己。
「希望大家用溫暖的懷抱迎接每一位新來的朋友,也能用真摯的祝福送別每一位夥伴」,星星在群公告裏這樣寫,她希望留在這裏的人慢慢變少。
星星有一天會退群嗎?她被問題逗笑了:「我退群肯定是因為我掛了。」她相信自己是被留到最後的那個人。
唐偉為父親討公道的歷程,在今年4月迎來了結局。經過長達一年半的行政投訴後,衛健委最終判定責任在主治醫院,讓醫院給出20萬經濟賠償。儘管他多次要求見當地的聯防聯控部人員,對方始終沒有露面,也沒有給出他想要的道歉。唐偉覺得,談不上討到公道,但這多少「是個結果」。唐偉在申訴期間沒有收入,靠親友接濟才還上房租,他最後放棄進一步上訴。
「我有一種更愧疚的感覺,就是我拿了錢就不去追究這件事情了。你做出了這個選擇,但你又沒得選擇,所以你又只能忍受這種痛苦了,」電話裏,唐偉的聲音像在自言自語,「但最起碼我有個結果了,我覺得不過去好像也沒法繼續再追究下去了,你只能讓它過去。」
結案的當月,他火化並安葬了父親。接下來他打算重新找工作、交新朋友,「把不好的記憶慢慢磨掉」。
歷史最終給出了它的說法。今年五月有人發現,新冠肺炎已經被寫入人民教育出版社的初中歷史教材,過去的三年被縮寫為紙面一角的小段話。在這段約130字的總結中,疫情被比喻為一場戰爭,人民的生命健康得到了最大限度的保護,「統籌疫情防控和經濟社會發展取得重大積極成果」。
這張照片被轉發在群裏,對家屬而言,這個結果並不意外。此前的採訪中,幾乎每個人都告訴我,歷史不會給出公正的敘事。而他們願意向我講述,則出於同一個原因:希望有人能記得。
唯有皮皮是樂觀的:「我覺得總歸有這麼一天,當我們也都變成歷史的時候,或許大家能把這段時期放在陽光底下聊,發現沒有大家想得那麼容易,很多家庭承受了非常多痛苦,它不是一個所謂的victory(勝利),它很悲痛,並不歡樂,也不值得高興。」
群裏組織過一場集體哀悼,去年父親節前夕,有人發起微信群的文字接龍功能,邀請大家紀念逝親。一共80多個人參加,每個暱稱後面跟着一句對逝者的悼念,長短不一,像一條遲來的集體訃告。
幾個月前,秋然去寺廟給爸爸做了牌位和超度,在近5個小時的儀式裏,秋然和家人隨着師傅的唸誦對逝者叩拜。儀式結束後,師傅將她爸爸的牌位和爺爺奶奶的擺放在同一處。看親人在另一個地方團聚,秋然心裏安定了很多。一個月後她久違地夢到爸爸,她和爸爸在廟裏相遇,爸爸看來氣色很好,不像臨終時的枯瘦。他笑着對女兒說一切都好,你放心吧。
「我覺得我爸好像沒有走,」秋然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他只是去了別的地方,感覺他還在」。
有件事她一直記得。訂牌位的那天,她和家人坐在寺廟的院子裏,一隻蝴蝶飛了過來,一直圍繞着她,趕也趕不走。
不止一個人見過那隻蝴蝶。數月前的某天,家屬群的群主發了小段話,她說自己有一天帶着孩子去母親家吃飯,有隻黑蝴蝶從樓下飛來。回程路上,那隻蝴蝶又出現了,圍着她和兒子打轉。
這段話讀着沒頭沒尾,沒有引起注意,淹沒在聊天框裏。群裏仍在聊着先前討論的靈媒、祭祀習俗和假期安排。
半小時後,一個人打撈起這段話。她引用並回復了這條消息。她說,那一定是你爸爸。
(文中所有受訪者名字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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