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挝南部波罗芬高原常年浓雾弥漫,温暖湿润,布满郁郁葱葱的山林和奔流而下的瀑布。这里以出产高品质的咖啡知名,被誉为老挝的咖啡首都。但在不久的将来,在提到波罗芬高原的时候,人们可能会想起另外一种带着浓烈气味的农产品:榴莲。
七月正值老挝雨季,暴雨冲刷过后,高原上的泥路布满大大小小的水坑。即使车子低速蛇行前进,也难以避免没完没了的颠簸。54岁的中国榴莲商人陶建对这样糟糕的路况早已见怪不怪。他清晨就开着四驱车,驶进波罗芬高原的层层迷雾当中。他要花一整天的时间,四处去视察他由12个园区组成的榴莲帝国。
在其中一个园区路边,陶建与正好路过参观榴莲林的我们撞了个正着。“一般人比较忌讳(别人)看园子。我想你们应该是中国人,让你们看就看吧,”陶建说,眼神里透露出生意人的精明与警惕。
六年前,陶建成立了名为“金果”的榴莲种植公司,他是最早在老挝投资大规模榴莲种植的中国商人之一。他称,金果已在老挝种下5万棵榴莲树,投资额过亿人民币。“现在(老挝种植榴莲的)中资里面,我们应该算是最大的。”这个园子里的榴莲树枝繁叶茂,已经长到约两米高,排列整齐,林子一眼望不到尽头。
尽管老挝有适合种植榴莲这一热带水果的气候条件,但在近十年,这样成本高的大型的榴莲种植园区才逐渐出现,而到最近几年,榴莲产业则在老挝更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据老挝官方媒体报道,仅老挝农商协会旗下的会员就已建设170个榴莲种植基地,有一万棵树已挂果。通常,榴莲树需要五、六年才开始结果。该协会估计,五年后全国将有27万棵挂果榴莲树。
端传媒调研发现,中国商人是近年来老挝“榴莲种植热”背后的主力军。他们看中这里有大量未开发的热带雨林、低廉的土地和劳动力成本以及中国“一带一路”政策带来的诸多红利,期盼能把老挝榴莲销往需求旺盛的中国,大赚一笔甜蜜的利润。但榴莲产业在老挝才刚刚生根萌芽,前景仍在一片迷雾当中。中国商人的“榴莲梦”是美梦抑或噩梦,对老挝人来说是福是祸,只有时间能给出答案。
中国胃口
陶建是江苏扬州人,此前在中国从事房地产投资20多年。2017年,中国楼市仍在水涨船高,陶建却认定泡沫程度太高,决定急流勇退,将资金转往海外。“中国已经不再适合创业和经营了,”他说。“我的企业定位是离开中国,但是要做跟中国有关系的事情,因为市场在中国。一个很简单的道理:14亿人需要。”
在考虑海外的投资商机时,陶建想起了自己钟爱多年的榴莲。跟许多人一样,他最初讨厌榴莲强烈刺鼻的气味。“我没尝到榴莲之前,在超市闻着味儿就有点不太舒服。”直到2001年,他在泰国勉为其难尝了第一口榴莲,没想到就此爱上了它香甜绵密的口感。“我当时就想,这个东西以后在中国一定会很火。”
正如陶建当年预测那样,被誉为“水果之王”的榴莲在中国的需求飞速增长,其中一大驱动力是榴莲在网上的热度水涨船高。在社交媒体上,“榴莲盲盒”视频大受欢迎。直播间博主实时分享打开一颗榴莲的全过程,让观众一同经历揭晓果肉大小那一刻的惊喜或惊吓。皮薄馅大的榴莲被网友称作 “报恩榴莲”,相应地,房中无肉的榴莲则被戏称为“报仇榴莲”。网红直播销售榴莲也屡屡创下令人咋舌的记录,去年, 网红主播“辛巴”直播带货,一口气售出160万颗榴莲,总销售额近3亿人民币。《经济学人》近期报道直呼:“中国人正为榴莲癫狂”。
去年,中国进口的榴莲总值达到67亿美元,是2017年数额的13倍。根据联合国粮农组织的数据,全球贸易中95%的榴莲流向了中国。
即便中国人吃掉了世界上几乎所有的出口榴莲,榴莲在中国依然供不应求,价格居高不下,每公斤售价从约10美元起。优质品种的价格更是高达数百美元,可谓是“水果中的爱马仕”。
中国深不见底的榴莲需求的反面,却是国产榴莲供应不足的现实制约。在中国,适合种植榴莲的土地十分有限。马来西亚的榴莲种植专家林振琪有在中国和东南亚指导榴莲种植的经验,他对端传媒表示,榴莲生长需要温热、湿润且稳定的热带环境,中国境内只有最南端的海南岛最符合条件。在试验种植多年后,海南在去年收获第一批国产榴莲。即便如此,由于中国可种植榴莲面积小、产量低、价格高,中国人餐桌上的榴莲将来估计仍主要来自榴莲的原产地东南亚。
老挝榴莲:下一个投资风口
近年来,东南亚各国都在重塑产业架构,力图在榴莲热潮中分一杯羹。在泰国,榴莲产量在12年间翻了三倍;越南的咖啡农转种榴莲;马来西亚山区的热带雨林被砍伐,好腾出土地来种植榴莲。
2018年,陶建在东南亚四处寻找适合榴莲产业的落脚点。“我就想着我要找一个土地比较便宜、又适合榴莲生长的地方。”他想到了老挝。
老挝经济结构以农业为主,工业基础薄弱,经济增长高度依赖外部投资,被联合国认定为世界上最不发达国家之一。从古至今,老挝一直是大国博弈的角力场,在近代曾被法国殖民、日本占领、美国轰炸。
作为东南亚唯一的内陆国,老挝被国力更强大的邻国围绕,东临越南,西接泰国,北部与中国云南接壤。老挝面积只有约广西省大小、人口780万,长期依赖中、越、泰三国的经济投资和政治庇护。在政治上,老挝奉行社会主义制度,政权相对稳定,与越南常年是最亲密的政治合作伙伴。在文化层面,老挝深受泰国的影响,两国的语言也相对接近。
而在经济上,中国在老挝的影响力举足轻重。由中国主要出资的中老铁路在2021年开通,世界银行的报告形容,高铁将老挝从“陆锁国”(landlocked country) 变成了“陆联国”(land-linked country)。作为中国“一带一路”政策的标志性工程,中老铁路从规划到开通都备受瞩目,引发了连串的经济效应。
对于许多中国商人来说,老挝从寂寂无名、贫穷落后的邻国,一夜间摇身一变成了一本万利的投资风口。从2012年到2022年,中国对老挝的直接投资存量翻了五倍。根据老挝官方数据,截至去年,中资企业在老挝投资了900多个项目,总价值达130亿美元。如今,中国是老挝最大的投资来源国,有数以千计像陶建这样的中国人在近年移居老挝。
陶建仍记得,他在寻找榴莲种植地时,第一次开车穿越波罗芬高原时的情景。“我看路两边都是种了几十年的(野生)老榴莲树,我就想着,这是个好地方。”在榴莲业内,人们盛传北纬14度附近是种植榴莲最合宜的“甜蜜线”,而被称作下寮的老挝南部恰好就落在这条线上。
除了气候之外,老挝还有土地和劳动力成本低的优势。陶建给我们算了一笔账:向政府租赁土地,租金低至每年每亩50元人民币,另向原本占用政府土地的村民支付一次性赔偿,约每亩2000元。本地工人月薪约800元。如果投资者分五年投入100万,可种植60亩榴莲树。第六年就可以收回所有投资成本,第七年后的收入将是投资额的两倍。
一棵健康成熟的榴莲树可存活上百年,每年能收获数十颗榴莲,长期产出的利润丰厚。“一棵树它每年可以带给你带来一万块钱(人民币)。有五万棵树的话,每年有五个亿的受益,你还不够?”端传媒采访的老挝榴莲业内人士对投资回报率的估算存在显著差异,从50%到400%不等,但无疑都指向暴利。
不过,在榴莲树变成“发财树”之前,它需要至少五年的精心养护,才能进入挂果期。而且,种植榴莲需要大量的土地,好为树苗生长留出足够空间。榴莲林在灌溉、防虫、施肥等方面都需要长期严格管理,一旦管理不善,树木折损,将会前功尽弃。
“榴莲跟其他的农业产品有点区别。它要投资很大,但是它这个树也可以生长很长的时间,”陶建说。“种榴莲的都是有钱人,要不然种不起。”
换言之,榴莲种植需要高昂而稳定的资本,以巨大的前期投入来换取长久的回报。高投入、高回报和长线投资的特性,让榴莲几乎变成一种金融产品。
由于大规模种植成本高,在经济落后的老挝,榴莲产业的起步较晚,产量远不及全球三大产区泰国、越南和马来西亚。在首都万象,水果摊贩售卖的榴莲并非本地产,而是从湄公河对岸的泰国进口。在下寮集市里卖的榴莲,仍主要是村民在自家后院或路旁散种的野榴莲。
不过,陶建看中了老挝的后发潜力,率先投资这片蓝海。他在波罗芬高原小镇巴松(Paksong)建了公司办公室和宿舍,宿舍门前就是一排排绿油油的榴莲树。这里离万象有近13小时的车程,离得最近的都市是一小时车程外的巴色(Pakse),那虽是老挝第三大城市,人口也不过九万人。但陶建不觉无聊,他每年至少有一半的时间住在这里,不时外出巡视榴莲园,闲时泡茶会客、打打麻将。
“种榴莲的人都是心静的人,心不静的人做不了这个事。”
在老挝投资榴莲种植六年后,陶建种下的第一批树苗在今年少量结果了,虽然今年并没有带来显著收益,但他预期明年将有更大量的收获。他还在培育老挝独特的榴莲品种,打算将其命名为“金占芭”。名字取自气味芬芳的老挝国花占芭花,即鸡蛋花,在当地随处可见。
陶建畅想着在不远的未来,榴莲林也会在老挝变得普遍。“我相信老挝成为全球第四大榴莲产业基地的目标很快就会实现。”
资金出海,产品回流
来自中国的投资者不仅有财力参与这个资本密集的产业,还正好有出海转型的迫切愿望。来自四川的基建公司阳光嘉润就是其中一例。
“感觉国内太卷了,工程项目现在也不好做,国内经济环境不好,”嘉润老挝项目的副经理、42岁的四川乐山人何瑞军说。据他说,嘉润此前在四川承包了不少建筑和环保类的市政建设工程。然而,新冠疫情爆发之后,政府财政压力大,工程回款一拖再拖,公司不得不加快了出海的步伐。
2022年,嘉润公司获老挝中央政府批地,在偏远省份阿速坡(Attapeu)开发榴莲种植基地。园区占地面积5000公顷,相当于15个纽约中央公园的大小,嘉润拥有50年特许经营权。这家中国公司高调宣传称,预计投资20亿人民币,在此建设“全球最大单体榴莲种植园”。
“东南亚现在是一片热土,不像国内,发展的空间已经被锁死了,”何瑞军说。他生平第一次出国,就是在2021年疫情期间排除万难来到老挝。
由于中国经济下行,在国内遇到发展阻力的企业纷纷出海求生。中国对外投资总额在今年创下历史新高,其中过半的资金流向了亚洲。一些出海的中国商人与企业带着资金来到了老挝,但他们产品的流向往往是反方向的,需要销往中国,因此他们尤其看重中老铁路带来的利好。
“对我们种植公司来说,中老铁路最大的一个便利,就是节约成本和时间,”何瑞军说。
成熟的鲜榴莲在几天内就会腐烂,运输过程可谓是争分夺秒。海运和汽车陆路运输的运输时间长、鲜度损耗大,空运虽省时但运载成本高,相较之下,火车是最经济、可靠的运输方式。中老铁路从位于老挝中部的万象北上到云南昆明,只需10小时。高铁开通以来,越来越多泰国产榴莲已取道老挝运输到中国。
但在山地多、基建落后的老挝南部,交通依然是棘手问题。当地主要城市巴色距离万象约700公里,不通铁路,路况泥泞,开车需要约12小时。老挝政府在20年前就有规划把铁路修到巴色,但迟迟没有下文。
不过陶建并不太担心,按他的估算,当他的“金占芭”榴莲采收后,经吹干、保鲜等程序,先经陆路到万象,再由中老铁路冷链专列运输,“不到48小时就能到达中国客户手中”。
投资,还是投机?
然而,在陶建和何瑞军的榴莲梦前,仍横亘着一大障碍:中国目前尚未准许进口老挝榴莲。目前,中国仅从泰国、越南、菲律宾和马来西亚四个国家进口鲜食榴莲,从东南亚各国进口的其他榴莲产品还包括整颗液氮榴莲、冷冻榴莲果肉、榴莲果泥等。中国机关媒体近期报道称,两国政府正在积极商讨输华准入,已到了起草文书的最后阶段,但仍未有确切的时间表。不过陶建依然信心满满,他认为老挝榴莲获准出口到中国只是时间问题。
时间,是榴莲种植业中最耐人寻味的因素。等待榴莲树生长成熟的时间长达五年以上,这段只有投入没有产出的时期,是投资者风险最集中之时。而榴莲最让投资者趋之若鹜的因素,也与时间密切相关,那就是长达数十年的收益期。
何瑞军孤身一人来到老挝,把妻儿留在了国内。除了开发嘉润的榴莲园外,他还有一份私心。“(我希望)自己也有一块榴莲地,也能够实现财富自由,然后以后给我的孩子,这样传下去。”
研究中国在老挝香蕉投资的京都大学区域研究博士候选人樊奔从去年起开始留意到,一些在老挝投资香蕉的中国商人计划转向榴莲种植。“他们想把榴莲园当作类似‘养老金’、‘传家宝’的长期投资模式。”
不过,樊奔认为,中国商人的老挝“榴莲梦”目前还处于探索阶段。“榴莲生产与市场仍未连接起来,产业链还不完整,市场前景也不够明朗,”他说。
这波榴莲投资热潮似曾相识,在2010年,老挝掀起过一股中国投资者引领的“香蕉热”。短短数年后,”香蕉热“随着黄叶病病害、市场需求和价格回落而逐渐退烧,不少投资者亏本退场。
跟香蕉一样,老挝橡胶种植业也曾在几年内经历了大起大落。从2003年起三年间,国际橡胶价格翻了三倍,吸引了大量投资者在老挝北部种植橡胶。但待六、七年后橡胶树成熟、可割胶时,天然橡胶却供过于求,价格大幅度回落,中国还对老挝橡胶设置了进口配额。
跟当年的香蕉和橡胶热一样,这波榴莲热潮来得猛烈。老挝的低种植成本与榴莲高企的价格,吸引了大量投机者。但老挝榴莲大批量成果还需数年时间,这个产业还潜藏着诸多风险与变数。中国热销商品日新月异,消费者喜新厌旧,再加上全民消费降级的压力,中国人的榴莲购买力能否维持旺盛,仍是个未知数。
而且,中国消费者目前对老挝榴莲几乎闻所未闻,更谈不上对其建立像泰国“金枕”、马来西亚“猫山王”和“黑刺”的品牌认同感。老挝的水土条件与种植技术能否产出与东南亚其他国家口味相媲美、价格具竞争力的榴莲,尚不得而知。
除此之外,在榴莲树生长的数年期间,资金链断裂、管理不善、自然灾害、配套基础设施不足等种种问题,都可能会导致中国商人的榴莲梦碎。
“拉投资风险大,资金利息高,”嘉润公司的何瑞军说,开发榴莲园前期成本高,五年后出果才有收益,借贷还款压力大。“所以说我们还是想了一下,放缓脚步走稳一点。”
跟已经收成“金果”的陶建比起来,嘉润的榴莲园区才刚刚起步。获批地两年来,何瑞军带领团队在园区大兴土木。“把中国的基建狂魔的精神带过来了,没有什么事是不可以完成的,”他回忆,“修路的时候,每天步行十几二十公里,每天走坏一双雨鞋。”
但投入数千万人民币建设的基础设施似乎只是杯水车薪。今年雨季期间,大雨冲垮了嘉润园区与外界连接的桥梁,多名工人被困园区多日,粮食只能靠何瑞军涉水徒步送进去。
为了筹集更多开发资金,嘉润还一度公开招募榴莲树认养人,模式为消费者支付3999元人民币,就能在未来50年畅享1000个榴莲。在抖音上,嘉润以“认养一片榴莲园,做50年甩手园主”为宣传语,强调“一人投资,两代人受益”。但对于一个巨型榴莲园而言,认养计划募款有限,招募仅数月后暂停。
在中国社交媒体上,关于老挝榴莲种植商机的短视频层出不穷、吸人眼球。“投资六万人民币种植157棵榴莲,五年后开始结果……一年收益120多万,”居住在老挝万象省的自媒体博主李天在他的抖音置顶视频中说。这条视频得到了6000多条点赞和评论,许多人讥笑他白日做梦。但29岁的四川人李天不以为意:“中国人很多对老挝榴莲还没有印象,因为老挝榴莲没有大批量种植出来的。”
“根据我在橡胶业中的经验,当人们最初投资时,他们总会计算出疯狂的利润,中国商人总是有精确的(利润)数字。数字越精确,我就越不相信它们,”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大学助理教授Juliet Lu说。她多年来研究中国在老挝的橡胶投资。
与如今的“榴莲热”类似,中国人当时初涉橡胶投资时,很快就签下承诺大规模农地的租赁合同,但Juliet Lu发现,他们之后却处处碰壁,遇到难以实际掌控合同中的土地、难招聘本地员工、农获偷盗频发等种种挑战。“橡胶热”还带来了深远的环境影响,橡胶园成为近年来湄公河流域森林砍伐的主要推手之一。
“在农业中进行投机将会带来很严重的后果,因为你在跟土地资源打交道,它会影响到偏远地区最贫困的人口和周边的环境景观,”Juliet Lu说。
退林还林
何瑞军第一次踏足嘉润园区的土地时,心里既害怕又雀跃。“路上荒无人烟,全是石头,里面是一片原始森林,”他回忆说。“树很高,可能上百米高,直径从五六十公分到一两米,是成片的。”从头开发森林土地的难度极大,他吃到了之前在中国做基建都没吃过的苦头。最初建设农舍时,他与团队每次进入雨林就要住上一周之久,用冷水泡方便面果腹,浑身汗臭无法洗澡,晚上在帐篷里露营,成群的蚊子叮得他们难以入眠。
当推土机开进森林修路时,何瑞军目睹了前所未见的景象。“我们看到大象,一只应该是大象妈妈,还有一个孩子,可能也是我们破坏了别人的原始居住条件,它就迁徙了嘛。”何瑞军回忆,当时心里觉得挺不舒坦的,“因为就是我们占了别人的家”。据他所说,大象母子离开后,再也没有回来。
嘉润的榴莲园区紧邻两个国家级生态保护区,但坐落在一片生产用林区域中。老挝将森林分为三类:生产用林、保护林与保存林,在生产林区域内可砍伐树木与开垦种植。
“不幸的是,这些分类跟当地的生态环境与森林质量没有什么关联,”研究东南亚种植园的墨尔本大学人文地理高级讲师Miles Kenney-Lazar表示。经过卫星地图分析,他认为嘉润园区东部的部分区域目前仍被原始森林覆盖。
老挝保有东南亚中南半岛现存最完整的热带雨林,在经济欠发达的下寮,未经开发的原始森林尤为集中。根据全球森林观测(Global Forest Watch)的统计,从2002年至2023年,老挝的剩余原始森林面积减少了14%。而且,森林砍伐正在加速,非法伐木、基础设施建设和大规模农业种植是背后的主要原因。
而近年来,木薯种植成了森林最大的杀手。对小规模种植的本地农民来说,木薯目前是老挝最有利可图的短期经济作物。何瑞军和陶建都称,自己园区里的部分土地此前已被村民清表开发。“一百年的大树就直接烧,他要种木薯,”何瑞军说。
在嘉润附近的国家级保护区,近年确有农民烧山开垦木薯地的案例。我们在开车路过时,不时看见木薯田中突兀地矗立着树皮烧焦、高耸入云的枯树,犹如一座座森林的墓碑。
面对森林锐减的严峻形势,老挝政府从数十年前起,就强调要将森林覆盖率恢复到70%的目标。这里“森林”的定义是广义的,包括自然与人造林。2019年,政府推出新政,希望通过鼓励种植果林、用材林,再生65万公顷退化林地,并借此吸引种植园投资。中国商人种植榴莲林的需求,与老挝的造林目标不谋而合。
“(老挝政府)批准树木作物种植园的一部分动力是,他们不认为这会造成森林覆盖的损失,”Juliet Lu说,“因为榴莲是树木,所以他们会把榴莲园当作是森林覆盖。”
在中国的社交媒体上,嘉润公司也宣传其老挝项目为“退林还林”,用何瑞军自己的话来说,是“用榴莲和其他高经济价值的树木,来替代原来的没有任何经济价值的‘杂木林’。”
“里面就是一片净土,其实我们也挺舍不得的,要把它开发出来。但是我们是想把它弄成经济价值更高、也很好看的一片经济林,让当地的村民和老挝政府能够快速地发展,”何瑞军说。
嘉润并非唯一一家以生态角度宣传的中资榴莲园,就在嘉润园区旁,香港中资公司天驰集团租下大片土地种植榴莲,总面积比嘉润还大上100公顷,计划结合生态农业与旅游观光。
然而,专家称,单一作物的经济林无法完全代替原始森林的作用。“单一作物的种植园某一些方面的功能似乎跟森林相似,例如能提供树荫和减少土壤侵蚀,但物种的多样性远低于森林,”Miles Kenney-Lazar表示。“物种多样性不仅从生态的角度来说重要,对社区来说也很重要。”周边村民将无法再依赖森林来获取蘑菇、竹笋等食物。
嘉润园区所在的阿速坡省,位于老挝的西南角,是全国最贫穷的省份之一。在附近的村落里,村民大多以耕种木薯为生,住在木制的简陋棚屋里。许多人并不知道,这个规模庞大的榴莲种植园就开在自家门口。多名村民称,在土地特许经营权审批过程中,没有人来征求他们的意见,之后他们也无从得知项目的进展。
有几名听说过这家中资榴莲园的村民,其中一人说:“如果这个项目是合法合规的,我会支持它,因为它会有利于我们国家的经济发展。”
但也有人想起在“香蕉热”时期,中资香蕉园过度使用化肥农药,造成水源污染、工人和村民染上皮肤病,他们担忧榴莲会带来类似的祸害。“我很担心这个项目会对环境造成负面影响,尤其是化学物质使用方面,”一名中年女性村民说,“我现在已经不敢用种植园附近的河水了。”
共享资源
何瑞军说,项目与村民的摩擦偶有发生,例如修路时破坏了村民的农地、村民放养的牛来吃榴莲苗,但在与村长沟通后,都顺利解决了。
不过,类似矛盾升级为冲突已有先例。去年,就在嘉润园区所在的县,有中资榴莲种植公司与村民因土地使用权发生暴力冲突,村民指控公司用推土机毁掉了他们的木薯田,公司员工还用枪威胁和攻击他们。村民把现场画面发布在网上,掀起了一场舆论风波。由于老挝对国内网上言论施以严格审查,相关内容很快就被删除。
其后,当地政府将矛头指向了村民,指其无权使用那片土地,而且种植木薯会破坏土壤,因此政府授权外资公司来种植其他作物,改善生态。一年后,事件又再生波折,根据自由亚洲电台报道,四名当地村级官员因受贿落马,他们被控收受中资企业10万美元的贿赂,私自授予该公司土地使用权,默许其侵占村民的木薯地。
关于与本地人的具体矛盾,陶建不愿多谈。“我们中国企业来了以后,肯定他们(本地村民)会认为是去抢夺了他们的一些资源,但是你把这些资源转化为跟他们共享的资源,就会解决这些矛盾。”
他承诺,如果园区附近村民愿意种榴莲,“我们提供一些种苗、农药、肥料给他们。其实我们在给他们做种植技术培训,”陶建说。“中国人的理念、资金、技术会带动老挝这里的经济发展,这个是一定的。”
由于种植榴莲的资金和技术门槛高,在这个人均国民总收入只有约2000美元的国家,仅有少量本地人有条件从事大规模种植。55岁的老挝农民板扎(Pancha Rajvong)就是其中一名先行者,早在2007年,他就在自家院子里试种了三棵树,发现能够成果之后,开始扩大种植。“因为我爱吃榴莲,我也认为种榴莲未来会带来很好的收益,”他说。
会说法语的板扎此前与法国商人工作多年,累积了财富基础,当年有足够资本投入到榴莲种植中。如今,他已经尝到了成功的甜蜜。他在老挝万象省有一个栽有2000棵树的榴莲园。仅在老挝国内销售榴莲,他每年收益就有三万美元。
板扎的榴莲发财梦成真之后,他的园子变得门庭若市,访客纷至沓来。当地政府领导前来视察,本地媒体登门采访,几乎每月都有打算投资榴莲的中国商人来请教种植心得。板扎对他们倾囊相授,但他意识到,榴莲热或许是一把双刃剑,外来投资会给老挝的就业和经济注入新动力,不过像他这样的老挝农民可能会变成输家。
“老挝人可能会错失这个机会,因为他们没有能和外国投资者抗衡的财力。”
不同于本地人对“榴莲热”喜忧参半的态度,老挝政府对这一新产业大力支持、寄予厚望。老挝总理宋赛(Sonexay Siphandone)近期在访问下寮多家榴莲园时,嘱咐投资者要促进当地就业、修建基础设施。他访问的榴莲园包括了在嘉润园区旁的香港天驰集团的项目。
自新冠疫情以来,老挝经济一直在苦苦挣扎,通货膨胀长期高企,货币基普大幅度贬值,经济增长缓慢,大量人才外流。雪上加霜的是,老挝还面临债务危机。对于这个经济深陷泥潭的国家来说,榴莲是个难得的经济增长点。
规模庞大的中资榴莲园区尤其得到老挝政府的关注。去年十月,老挝国会副主席宋玛(Sommad Pholsena)在中国官媒中国日报上撰文称,嘉润榴莲园是“老中合作中比较具有代表性的”项目。今年初,天驰集团董事长顾威获老挝荣誉公民称号,证书由总理宋赛亲手颁发。据报道,顾威是首位获得老挝荣誉公民的中国人。
熟悉老挝外资农业项目的学者Juliet Lu与Miles Kenney-Lazar都表示,像嘉润和天驰这样动辄拿下数千公顷土地经营权的外资种植园,近年来在老挝十分罕见。
然而,嘉润公司建设“全球最大榴莲种植园”的愿景目前还只停留在图纸上。因为资金存在缺口,嘉润两年来只在园区1%的土地上种植了榴莲树。而且,由于缺乏种植经验,栽下的第一批榴莲苗因虫害和灌溉问题而部分夭折了。
“我们之前来到老挝,怀抱着要做一番大事业的那种心情,到现在都被磨平了,”何瑞军承认。
嘉润原本还计划在园区内建立热带主题酒店和榴莲博物馆,为老挝捐赠20所希望小学、20所便民诊所,种种承诺目前只是海市蜃楼。
不过,何瑞军依然还未放弃做梦。
“十年之后,我们园子榴莲批量产果了,然后周围的配套设施、工厂也建立起来了,周边的村民也通过榴莲种植能够提高收入,都是一片繁荣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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