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3月31日,巴黎轻罪法庭就法国极右翼政党国民阵线(FN,现改名“国民联盟”)的欧洲议会助理案作出了备受瞩目的判决:法国议员、时任国民阵线主席的玛丽娜·勒庞(Marine Le Pen)被裁定挪用欧盟资金罪名成立,获判四年监禁,其中两年需佩戴电子监控手环服实刑,并处以10万欧元罚款。同时,法庭判决勒庞在五年内丧失参选权,且即刻生效。该判决可能意味着她2027年竞选总统的希望破灭。
根据指控,勒庞在2004至2017年担任欧洲议会议员期间,雇用了四名“幽灵助理”。这些助理由欧洲议会支付薪酬,实际上却是为了国民阵线工作。法院认定勒庞在这个有组织的“挪用资金系统”中扮演核心角色,借此挪用了290万欧元的欧盟资金,以维持其政党的运作。除她之外,包括国民联盟副主席Louis Aliot在内的另外23名被告也同样获罪。
如果说剥夺参选权如今已是针对贪污案件的常规处罚,那么在上诉程序尚未结束时就立即执行,这一点确实罕见。其目的是避免缓慢的司法程序,确保制裁产生真正的效果。法庭的判决书长达152页,提出了支持如此严厉处罚的两项理由:首先是“再次违法的风险”,在去年11月至12月的庭审期间,勒庞及其律师团队采取全盘否认的辩护策略,将违规行为简单解释成对议会助理角色的理解差异。法官认为,被告“从未表现出任何对其违法行为的认识”,藐视“欧洲议会的规则和法国共和国的法律”,因此具有再次触法的高度危险。
法官提出的第二个理由是“对民主公共秩序的扰乱”。判决书指出,勒庞可能当选总统,而她却因挪用公款被定罪,“这种情形本身就会对民主秩序构成冲击”。
在听到自己被判丧失参政权后,勒庞起身离开了法庭。此前,她已三次参加总统竞选,并在总统大选民调中领先。周二,巴黎上诉法院宣布已接收勒庞的上诉,并加速司法进程(通常案件上诉审理需要两年),将第二次审判安排在2026年初进行,重新审理的结果将会在2026年夏季公布。

右翼的质疑与反击
自称为“司法暴政”的受害者,勒庞及国民联盟很快以捍卫“被践踏的民主”的名义,展开激烈的反击。勒庞在3月31日晚的电视新闻采访中谴责这是一场“政治性判决”,反控法官对选举的干预,“才是真正对公共秩序的干扰”;隔日,她又宣称“体制投出了核弹”,这一切都只是为了阻止她当选总统。国民联盟现任主席巴尔代拉(Jordan Bardella)在X上写道:“今天,不只是玛丽娜·勒庞被不公正地定罪:是法国的民主被处决了。”
媒体、国民议会、网络请愿、社交网络、街头集会,勒庞阵营在各个战线对体制施加最大压力,希望在一年后判决能被推翻。
4月1日的国民议会,国民联盟议员Jean-Philippe Tanguy在一次激烈的质询中抨击“寡头集团”、“一个只承认维护其权力的选举结果的体制”。与极右翼结盟的右翼联盟议员Eric Ciotti宣布,他将提出一项法案,旨在取消对“剥夺参选权”的立即执行。
网络上,“我支持玛丽娜”的标签传播开来,法国司法系统成为极右翼网民的攻击目标,尤其巴黎轻罪法院的院长Bénédicte de Perthuis遭受了大量侮辱和威胁,个人资料也被泄露。
4月6日周日,勒庞召集支持者在巴黎集会。她呼吁一场“和平的、民主的、人民的和爱国的抵抗”,把自己与被埃尔多安拘捕的伊斯坦布尔市长Ekrem Imamoglu,甚至马丁·路德·金相比。
一时间,旨在激起怨恨、制造人民和司法机构对立的反体制言论大量散播,勒庞阵营似乎偏离了其多年来的“去妖魔化”政策,招致政敌和评论者“法国政治特朗普化”的批评和担忧,其周日的集会被共和党政治人物Xavier Bertrand称为“2021年特朗普支持者冲击国会大厦的糟糕翻拍片”。为此,国民联盟领导者也在试图消除极端倾向。巴尔代拉一会儿猛烈攻击所谓“赤色法官”(juges rouges,法国70年代对左翼法官的蔑称),一会儿又谴责对法官的威胁或攻击。勒庞则在集会上强调自己并非“把整个司法系统一概而论”:“我们并不要求站在法律之上,但也不该被置于法律之下。我们不是二等公民。”

从匈牙利总理欧尔班(Viktor Orbán)、荷兰自由党党首维尔德斯(Geert Wilders)到意大利副总理萨尔维尼(Matteo Salvini),勒庞获得了欧盟其他极右翼领导人的声援。欧洲之外,克里姆林宫发言人佩斯科夫(Dmitri Peskov)——勒庞与俄罗斯的亲密关系曾是她竞选时的软肋——表示:“越来越多的欧洲国家走上了违反民主规范的道路”;美国总统特朗普认为针对勒庞的审判是一场“猎巫行动”:“释放玛丽娜·勒庞!”他用大写字母强调。埃隆·马斯克也在X上发声,警告称:“就像针对特朗普总统的司法攻击一样,这也将引发反弹”。勒庞在周日集会上引用了“猎巫行动”的说法,并感谢了”外国友人”的支持,但因法国民众目前对特朗普的敌视,其团队也在努力淡化特朗普支持的影响。自特朗普上任以来,勒庞与其保持一定距离,避免与其极端言论挂钩。
法国内部,也有不少政治人物用直接或含蓄的方式加入到对司法系统的质疑中,右翼阵营的倾向尤其明显。比如,参议院院长Gérard Larcher认为,“如果法律走得过远,立法者必须能够对其进行修正”;“一位民选代表被禁止参选,这并不健康”,共和党成员François-Xavier Bellamy评论道。
左翼政党基本支持法官判决,除了一个例外——一方面在周日参与组织反极右翼游行,另一方面,其领导人梅郎雄(Jean-Luc Mélenchon)却在X上声称“罢免民选官员的决定应由人民做出”。梅郎雄自己也因2017年总统竞选资金账户问题与司法部门有冲突,自2018年他的住所和政党总部遭到搜查,他便不断谴责所谓的“司法战”(lawfare),即司法被政治化、被用作打击政敌的工具。该案件目前尚未开庭。
法国现任总理弗朗索瓦·贝鲁(François Bayrou)也同样曾卷入司法案件。作为中间派民主运动党(MoDem)的主席,他因类似的欧洲议会助理案受审,并于2024年2月在一审中被判无罪,检方随后提出上诉。因此,他对司法机构的态度也颇为纠结。在勒庞的表决公布后,贝鲁对此表达了自己的“困惑”。在国民议会上,他说,尽管他“没有权利”批评司法判决,但他出于“一位公民”的立场,对勒庞判决有着“疑问”:“仅仅是‘立即执行’这一点,就导致可能带来不可逆后果的裁决无法上诉。”
对法国政治的影响
“正是这些政治领导人,在暗示这一判决令人震惊时,助长了怀疑氛围和阴谋论的视角,为‘特朗普化’打开了闸门。”政治学家Brice Teinturier表达了他的担忧。另一位政治学家Olivier Rouquan指出:“人们还记得曾有一个时期,政治人物曾坚称,一位被立案调查的部长应当辞职;我们也曾出台法律,严格限制公职兼任,并加重对腐败或挪用公款行为的处罚。而如今,在这些问题上出现了倒退。在马克龙的两个任期内,政治人物的自我要求标准正在逐步下降。”

贝鲁及政府高层担心判决可能引发的社会动荡,以及勒庞对本就摇摇欲坠的少数派政府的威胁,她手上最后的王牌便是不信任动议。在先前的2025预算法案,正是由于国民联盟议员拒绝支持不信任案,贝鲁政府才得以幸存。勒庞或将施加更多的压力,不过,一次次投下不信任动议(上届巴尼耶政府刚在去年底被推翻)也会对力图展现“共和正统”形象的国民联盟造成反噬。更重要的是,虽然本次判决并不影响勒庞如今的议员席位,但如果议会提前解散,她将无法参加立法选举,这样,她个人只会更加失去权力。贝鲁政府或许还有喘息的空间。
何况,根据最新的民调,约61%的法国民众支持对勒庞的判决。左右对立十分明显:在左翼和中间派选民中,认为判决合理的占到九成,在右翼选民中约占一半,在国民联盟的选民中只占了18%。国民联盟连日的攻击策略暂时没有让大部分法国人信服,他们周日在巴黎的集会也未达到预期的人数。
民调同样显示,尽管被定罪,勒庞在下届大选的支持率依旧维持在32%到36%之间,遥遥领先于其他对手:法国前总理、“地平线”党(Horizons)的菲利普(Edouard Philippe)支持率在20.5%到24%之间,另一位前总理阿塔尔(Gabriel Attal)18%,而梅郎雄跌落在10%左右。
不过,如果由巴尔代拉代替参选,他的支持率也与勒庞相差无几。自去年以来,巴尔代拉便被视为勒庞理所应当的继承者,在他的带领下,国民联盟也在选举中(尤其欧洲议会选举)中取得了不俗的成绩。不过,决定权依旧牢牢掌握在勒庞手中。现在,勒庞仍相信自己在二审时会有一线生机,因此,在国民联盟这样一个等级森严的政党里,任何替代方案现在都成了禁忌话题。面对记者提问,她仅仅说:“巴尔代拉是捍卫我们这个运动的强大资产,我希望等到必要之时才去动用他。”巴尔代拉则回避说:“我会和她一起进行这场斗争。在此之前,我不会告诉你我正在考虑其他任何选择。”

对于国民联盟来说,风险在于勒庞二审结果维持不变的可能性并不小,如果等到总统选举的前夕才临时换将,留给巴尔代拉的准备时间将会十分短促,这对于一位届时年仅31岁、缺乏政治经验、首次参加总统大选的年轻人来说可能是致命的。因此,政治学家Zaki Laïdi认为,尽管玛丽娜·勒庞对其政党拥有强大的掌控力,但国民联盟还是会在维持自己的上升势头和维护一个可能下沉的候选人之间选择前者。他预测,在未来的几个月,“在党内,一部分势在必得、希望不惜一切代价在2027年夺取政权的派系,会推动乔丹·巴尔代拉真正掌握党内实权”。
在国民联盟之外,菲利普、共和党前主席Laurent Wauquiez、现任内政部长Bruno Retailleau,包括Ciotti等潜在的右翼候选人都可能借助勒庞的垮台吸收极右翼的选票。阿塔尔尚未宣布参选,却已经在依靠对勒庞的攻击来为自己加分。如果2027年的大选同时失去马克龙和勒庞这两位塑造近年法国政治形态的重量级人物,我们或许会等来一场新的政治重组和更新换代。
司法独立的争议
这并非是法国首次有重量级的政治人物因司法裁决而遭受重创:前总理阿兰·朱佩(Alain Juppé)曾在2024年因巴黎市政府“虚构职位案”被定罪;2017年,另一位前总理菲永(François Fillon)则因他和妻子涉嫌“虚构助理”案而受到调查,从而彻底毁掉了总统竞选之路。而每当有此类事件发生,司法系统都会被指责介入过深。近段时间,对法官们的攻击变得越来越激烈,比如,今年二月,因取消一位阿尔及利亚网络博主的强制出境许可,巴黎市郊的Melun法院的法官们收到了死亡威胁。
面对严峻的舆论环境,法律界团结起来为自身辩护。“这一裁决是在一场公平审判的基础上作出的,历经两个月的对抗性辩论,以及长达数年的调查,”最高法院检察长Rémy Heitz解释道;“民主不仅仅是通过选票来组织权力,更是让权力服从法律,”法学家Sébastien Touzé评论说,“对民主真正的威胁,并不是司法审判本身,而是那种认为某些人可以凌驾于法律之上的观念。危险并不在于法官作出裁决,而在于有人声称,民选代表不应受制于组织社会的制度本身。”

法律界内部对判决结果并非毫无争议。比如,法学家Olivier Beaud提出疑问,判决是否采纳了一个重要原则,即剥夺参选权并立即执行是否对“选民自由的保障”造成了“不成比例的损害”。“民主公共秩序”(而非法律中常见的“公共秩序”)的说法也存在争议,一些评论认为这已经将法律政治化。
另外,巴黎上诉法院将二审提前的做法也引发了争议。虽然最高法院院长Christophe Soulard认为这说明“法国司法系统能够适应形势,意识到在某些情况下必须有能力在适当的时间内作出裁决”,但又不少批评者认为这是为特权人物开的后门,违背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则。
然而,法律界的共识是,每个人都有权利批评任何一项司法判决,但批评不能违背民主原则,损害司法独立。何况,“立法机关才是设定规则的人。如果人们要质疑此制度的合理性,质疑的对象应是立法者而非法官。巴黎刑事法院的法官已经尽可能依法行事,仅此而已。”法学家Olivier Beaud说。
讽刺的是,早在2013年,勒庞就曾提议对某些罪犯施以终身不具参选资格的处罚。数年间,作为立法者之一,她都在抨击司法系统的宽松,呼吁加重刑罚、加速执行的强力司法政策。然而,当制裁的对象变成自己时,她的态度便转变了。
评论区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