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把脉“黑帮电影”:LGBT时代、BL剧和新世代观众面前,黑帮片会消失吗?

看黑帮片让我们想成为害怕成为的人。但原来不自由地区,根本不存在黑帮类型片?
None

【编者按】又到文化round-table时间!近有《九龙城寨之围城》在港、陆、台和马来西亚票房高收;前有《周处除三害》创出香港导演、台湾制作、大陆掀起热潮的声势;再往前回溯,还有大陆涉黑电视剧《狂飙》在2023年制造的举国热度⋯⋯

这些过去两年“大佬”级现象,仿佛告诉我们,“黑帮”在影视的呈现,不仅是关于八九十年代的经典记忆,也一样切入我们所在的时空,继续制造热度——虽然是感觉上去有些不太一样的热度。

平白日子里人们还是爱看大哥小弟的故事?兄弟情义在LGBT的年代难道没有过时?再度有香港、台湾、大陆三地影评人齐齐坐阵圆桌,为读者解画。香港起起伏伏的港产片中少不了明明暗暗的黑帮情义,近年发展迅猛的台湾类型电影,也多有为人难忘的黑帮桥段,不过香港影评人蒲锋说,有黑帮元素的电影,不见得就是黑帮片。

在他心中与笔下,黑帮片有明确定义,也有清楚分野,他先后书写两本关于黑帮片的专著,讲起黑帮片就滔滔不绝。来自台湾的的影评人郑秉泓,和对三地都有观察与经验的影评人贾选凝又如何看?港、台、中三地黑帮电影历史脉络是怎样?交叉影响间有怎样的绝然不同?面对当下年轻世代,黑帮片又会去向何处?

只要这个东西一直存在危险,还有对那种东西的执迷,这个魅力一定不会消失。

【对谈人】

蒲锋:
曾任香港电影评论学会会长及香港电影资料馆研究主任,现亦为台湾影评人协会会员。著有《电光影里斩春风—剖析武侠片的肌理脉络》、《江湖路冷—香港黑帮电影研究》、《无恶不作──香港黑帮电影的肌理脉络》、《闲寻旧踪迹:华语文艺电影源流考》。

郑秉泓:台湾资深影评人,电影节策展人及节目总监,曾担任金马奖、金钟奖、台北电影奖评审,著有《台湾电影爱与死》、《台湾电影变幻时:寻找台湾魂》。

贾选凝:影评人。从北京移动到香港又旅居台北。参与电影教育、评审及策展。曾任华语电影传媒大奖、平遥国际电影展“迷影选择荣誉”、高雄电影节国际短片竞赛评审。

《周处除三害》不是黑帮片!

“台湾很多黑帮片迷心中,陈浩南跟山鸡是有一个地位存在的。”郑秉泓

端:最近Netflix在播的《孙家兄弟》,是彻头彻尾以黑帮为故事背景的一个剧。台湾最近做了不少黑帮作品,《请问,还有哪里需要加强》以及柯震东第一次做导演的《黑的教育》。蒲锋的专著《无恶不作—香港黑帮电影的肌理脉络》里,也讲了很多香港、台湾、美、日的黑帮片。不知大家最近对“黑帮片”三个字的印象是什么?

蒲锋:不是有个黑帮做主角就是黑帮电影。《周处除三害》不应该归为黑帮电影,黑帮电影一般最简单的定义,它是帮会的斗争,假如不是帮会斗争——无论是内部斗争或是两个不同帮派的斗争——就都不是黑帮电影。但《周处除三害》的intention,主角的目标只是要为自己留名。

你提到另外的电影我都没看过。这几年《角头》那个系列才是典型的黑帮电影。台湾这几年一直有些热卖的、不错的黑帮电影。我没有机会看颜正国的《少年吔》(2023)。另外一部就是《山中森林》(2022),《山中森林》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拍黑帮电影的“黑帮电影”,所有东西都是错的,但它真的是在拍黑帮电影。香港本身没有怎么拍,《手卷烟》有黑帮电影的一些元素,不完全是黑帮。

贾选凝:我刚看了一个很烂的黑帮片《潜行》(2023),应该是去年几部合拍片里最差的一部。它会用一些很fancy的概念,譬如说暗网,拼贴了很多过去譬如《无间道》元素,组合起来非常奇怪。去年港片好几部都是这样。

郑秉泓:到底什么是黑帮电影呢?九把刀或者柯震东都在拍,我会看成有黑帮元素或黑帮角色(的电影),蒲锋《无恶不作》也有写到。有些作品它算黑帮电影,它的黑帮元素或角色是电影本身很重要的一个部分或比例。台片《请问,还有哪里需要加强?》(2023),我看的时候完全没有往黑帮电影去想,而是当成一个爱情喜剧,当然它有很强烈的黑帮元素。

我小时候启蒙的黑帮片是两部,一部是台湾的《大头仔》(1988),改编自台湾著名刑犯的真实故事,很多虚构,加了很多戏剧元素的改编。那部片小学生是不会看到,可是家里一定会有大人去租录影带。

之后有线电视台不断重播,万梓良和女主角恬妞,有一场戏两个人接吻,万梓良要被抓了,恬妞接吻了之后就把钥匙传给万梓良。YouTube都找得到,“大头仔接吻”关键字打下去,万梓良靠著嘴巴就拿到钥匙,就要去逃狱,它非常惊心动魄,一直到现在,台湾电视剧只要有讲到黑帮元素,只要有逃狱,还不断在用这个梗。

台湾最重要的黑帮片,再来就是《角头》第二集。第一集没拍好,现在已经拍到外传,接下来要出电视剧系列。台湾的黑帮片没有很多,我这一代影迷的黑帮片记忆,《大头仔》跟《角头》之间,是靠香港片去填补的。比如说吴宇森,到后来《古惑仔》系列。在台湾很多黑帮片迷心中,陈浩南跟山鸡是有一个地位存在的。《大头仔》导演(蔡扬名)也拍过其他作品,后来又拍了《阿呆》(1992),没有那么红,票房没有那么好。

90年代大家对黑帮片的记忆,香港有文艺黑帮片,比如说王家卫的《旺角卡门》(1988),台湾译名不同。台湾90年代黑帮片不是断层,影响力没那么大。侯孝贤90年代拍了两部很厉害的黑帮片,一部监制一部导演,《少年吔,安啦!》(监制),《南国再见,南国》(导演,1996)。

“不是有个黑帮做主角就是黑帮电影。黑帮电影最简单的定义,是帮会的斗争,假如不是帮会斗争——无论是内部斗争或是两个不同帮派的斗争——就都不是黑帮电影。”蒲锋

《古惑仔》剧照。
《古惑仔》剧照。

90年代,忽然黑帮片不是类型了,可是确实很多“黑暗地狼”(台语),在台湾我们会说他是流氓或小喽啰,很多人觉得《大头仔》是传奇,可是《少年吔,安啦!》好像拍出了真实的古惑仔,真实的流氓兄弟生活。戏剧性没那么强,但在很多人心中留下印象。

大家还是喜欢看娱乐的东西,《少年吔,安啦!》跟《南国再见,南国》之后,台湾对黑帮片的兴趣或者热情就转移到《古惑仔》,一直到现在港片迷还不断在讲郑伊健还叫浩南哥,看到陈小春还是叫他山鸡,他们的形象都还停留在90年代。

老大电影vs二哥电影

端:讲到黑帮片的定义,蒲锋刚开始研究黑帮电影的时候,“黑帮片”这个词汇怎样开始出现在电影讨论里的呢?

蒲锋::研究历史的话,黑帮片当然是“gangster film”的翻译。美国大概三十年代就已经出现,变成一个类型名词,Robert Warshow那篇文章《THE GANGSTER AS TRAGIC HERO》,几乎所有人谈黑帮片都一定看过,也会引述。我看过一篇王建业老师写的文章,用Robert Warshow那篇文章来评论《英雄本色》。它不适合,我后来推出所谓“老大”跟“二哥”电影的说法,Warshow那个方法是用来研究所谓老大(大佬)黑帮电影。

《英雄本色》剧照。
《英雄本色》剧照。

“80年代《英雄本色》很厉害的时候,大家对黑帮电影有一种掩饰的方法来表达,流行的叫法是“英雄片”和“英雄电影”;另外一个词叫“江湖片”。台湾也要用一个词来掩饰它,就是“兄弟片”。”蒲锋

但《英雄本色》是二哥的黑帮电影,两种故事模式是不同的,不能够用Robert Warshow去讨论,Robert Warshow的确有很大的启发,我们应该把它延伸出来,试著去看二哥电影。

美国80年代,Paul Schrader之类就应该写过评论文章谈日本的黑帮电影。香港大概黑帮电影真正变成一种类型,是70年代开始,那时比较多用的词是“黑社会片”。慢慢“黑帮电影”、“黑帮片”,比较成为主要用来形容这种作为gangster film翻译的常用词。

台湾有另外一个词,焦雄平的文章提过,所谓“兄弟片”或者“兄弟电影”。在70年代,甚至80年代《英雄本色》很厉害的时候,大家对黑帮电影有一种所谓掩饰的方法来表达,它不叫黑帮电影。当《英雄本色》出来的时候,它有两个流行的名词,一个叫“英雄片”、“英雄电影”;另外一个词叫“江湖片”,因为很多电影都用“江湖”两个字。台湾也要用一个词来掩饰它,就是“兄弟片”,这个词变成一个可以公开来写的词,本身就是一个很独特的例子。

郑秉泓:一般我们讲台湾黑帮电影都会从1979年的《错误的第一步》开始讲起。编剧我记得是朱延平,导演是欧阳俊,也就是蔡扬名。这部我没看过,我不敢讲他拍得怎么样。

无论《错误的第一步》或者《大头仔》,都是真实人物改编。那时候刚好开始有一种骚动,台湾1987解严,1970年代末期遭逢很多内忧外患,我自己研究新电影也是从社会的氛围,去对应到新电影的整个本土化。

在本土化中,有些人开始会去拍台湾写实的东西。在1980之前台湾电影很不写实,没有让我们看见真实台湾生活。70末开始,台湾电影产业还不错,琼瑶的电影开始到尽头了,琼瑶是远离现实的,现实主义的东西就出来,开始拍一些真人改编。从《错误的第一步》开始就打著真人改编,反而跟“人肉叉烧包”那个三级片年代有点像,改编一些耸动的东西,跟社会现实相关,跟寻常百姓的生活有点距离,透过电影去戏剧化,去渲染和夸张化。

《错误的第一步》电影海报。
《错误的第一步》电影海报。

“台湾1987解严,1970年代末遭逢很多内忧外患,社会氛围可以对应到新电影的整个本土化。黑帮片吸引我的不是真实。”郑秉泓

我有一阵子很喜欢去逛大卖场,大卖场会有很多这一类片,完全不是艺术片,香港也有影迷特别来研究台湾这种片,《夜夜磨刀的女人》(1980)什么的。会把很多道听途说,真假难辩,或者在不怎么样的杂志上的故事,都拍成电影。

有情色,也一定有黑帮。《错误的第一步》或者像《大头仔》它们就是这一类最好的,留下来的。我会看成一个台湾社会氛围,为什么很多黑帮片都喜欢设定1987或者解严后的时代,也跟整个骚动感有关。前几年的《斗鱼》(2004),改编自电视剧,电视剧的故事发生在当代,改编成电影,它反而去学《艋舺》,设定在1987年。

为什么?一方面除了希望营造怀旧感,多少也跟台湾解严的骚动氛围跟这种时代动荡,再去对应整个黑帮的打打杀杀,应该说是浪漫情怀吗?就像我之前看吴宇森把那些故事带到越南,我对那个时代完全不熟,看的时候也觉得很浪漫。我最喜欢的黑帮片《四海兄弟》(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1984),体现了一个浪漫化的黑帮,影响了无数人,韩国一堆讲黑帮电影都受到它影响,台湾后来《艋舺》也是。

吴宇森《喋血街头》(1990)也让我想到《四海兄弟》。这也许要让蒲锋来讲,我知道它完全不是真实的黑帮,黑帮片吸引我的不是真实。

蒲锋:我的书本来本身有一章是打算写台湾黑帮电影的发展的。《错误的第一步》(1979)可以说是台湾第一部黑帮片,故事是所谓退出江湖的主角。杀人凶手后来改过自新。假如我们用台湾的传统来看,再之前,有些不是黑帮电影的黑帮电影,或者帮会电影、洪门兄弟之类的。

为什么这些重要?因为我们知道所谓文化的脉络,再之前有没有帮会电影?台湾有。在70年代初就已经有《洪门兄弟》(1972)。洪门一直在中华民国历史之中,是在辛亥革命中很有贡献的团体。台湾在70年代初就已经拍了一些颂扬洪门的人,怎么帮革命党对抗满清政府的轰轰烈烈的事情。

香港50年代在一些电影中都有谈过一点点这些故事。在台湾的脉络里,洪门是正面。《错误的第一步》他也不是真正帮会的人,他只是一个保镖。

说真人真事,但是所有东西都是假的,包括他根本就没有杀人,他只是一个很低层的罪犯。那本是很畅销的书,应该是吴祥辉代笔。真正的作者叫马沙。他做了这部电影的主角,后来吴祥辉就说所有主要的东西都是假的,后来这部电影也相当卖座。

那个年代所谓写实根本就不写实,exploitation film,就是把那种真实来夸张成一种犯罪的电影。

还有一个词叫“黑电影”,是一个新的词。是侯季然的那部纪录片(《台湾黑电影》,2005)创造的词。70年代末,80年代初出现一群电影,除了所谓真实犯罪,也跟所谓女性复仇片合流,女性复仇片不是写实片,当时送检的时候通常就分类成为“社会写实”,其实包括很多不同的类型。80年代初,从创作者角度来看,台湾政府放松了很多对电影的管制。整个社会的气氛,让台湾在80年初已经宽松了,犯罪题材的东西蓬勃起来。

《大头仔》影片截图。
《大头仔》影片截图。

“《少年吔,安啦!》或是《南国再见,南国》是另一个面向,真实,反而不一定是所谓类型黑帮,这个问题很复杂。如果再说下去,还有一种类型叫做“细佬(小弟)黑帮电影””蒲锋

那年代也有一些正宗的黑帮电影出现过,王冠雄就有很多这类型的。当然他很混杂,《华埠风云》(《大纽约华埠风云》)曾经蛮轰动,把华人在美国的犯罪黑帮故事说出来,那个时候也有一定的舆论反弹。两三年之后,所谓“黑电影”,乃至很多不同类型的电影大概都没落了。《大头仔》(1987)是《英雄本色》之后的电影。《大头仔》一方面不是《赌国仇城》,《赌国仇城》是旧的小说改编的,是李费蒙的小说改编。《大头仔》说的是一个真实人物的故事,就是最典型的所谓“二哥电影”。

为什么是“二哥电影”?首先主角(万梓良)有个老大(陈松勇),代表很传统的黑帮,“角头”,讲义气、讲道理、有规矩。他保护万梓良,万梓良就跟他,后来老大被不讲道义的人杀死,要万梓良跟他。电影主要是讲这个对抗,大哥被杀,万梓良要维持他所代表正义的一方,对抗邪恶、黑帮的一方,就变成《大头仔》。

《少年吔,安啦!》或是《南国再见,南国》是另一个面向,真实,反而不一定是所谓类型黑帮,这个问题很复杂。如果再说下去,还有一种类型叫做“细佬(小弟)黑帮电影”。

不自由之地:拍不出真正的黑帮片

“中国的经典剧集《黑冰》或《黑洞》,跟香港这种黑帮浪漫化的感觉不一样,一定都是依赖政府的那种黑社会集团,或者是一些犯罪片类型,它并没有形成所谓中国的黑帮。”贾选凝

端:在大陆,最近这两年改编了很多真实案件电影,选凝可不可以分享一下黑帮电影或黑帮元素在大陆电影里面的脉络?

贾选凝:大陆的脉络不会像台湾跟香港有一个很明确、完整、我们都能找到的一个起点。90年代张艺谋的《摇啊摇,摇到外婆桥》(1995)就已经有黑帮元素了,它不足以展现一个黑帮故事的残酷性跟复杂性,没有形成代表性,海岩的《永不瞑目》(1999)和《玉观音》(2002)影响很多观众。

世纪之初,中国“扫黑除恶”有三个节点,2000年左右世纪之交的时候,2006年,还有跟2018年之后,中间的一段空档很少出现完整复杂性去讲反派作品。

世纪之初,中国非常非常多经典的剧,《黑冰》(2001)或《黑洞》(2001),塑造的已经是非常完整的黑社会形象,它可能跟香港这种黑帮浪漫化的感觉不一样。他一定都是依赖政府的那种黑社会集团,或者是一些犯罪片类型,它并没有形成所谓中国的黑帮。很多人说《狂飙》有黑帮色彩,这种类型的剧集在中国已经流行过很多次了,至少在世纪之初一次,在2005到06年也流行过,因为这10多年一直都不让拍这样子的类型,现在它才又重新再流行起来。

蒲锋:台湾刚才说80年代,香港不是90年代,香港是70年代开启黑帮电影,也是黑帮电影新兴的时候,就以写实为名。

几乎每一个地方开始拍黑帮电影,都是用所谓社会写实。除了所谓浪漫化之外,很多时候本身黑社会跟一般人生活不同,满足所谓“揭秘”心理。我相信某个程度来说中国也是这样。

不是每一个电影传统都会出现黑帮电影,很多地方审查的标准很严,(黑帮电影)根本就不会出现。特别在亚洲,黑帮电影几乎都跟这个地方的自由化相关。也跟影业的发达相关,我不一定准确,像很多地方的审查开放,那个地方的影业可以更加发达。黑帮电影就甚至可以变成一个很重要的存在,审查的放松、影业的发达,很多时候相关。

香港电影70年代80年代都算是一个高峰。70年代它的审查放宽松,台湾的情况也一样,韩国也是因为真正自由化,1989年开始之后要慢慢地留下黑帮的时候,从前的韩国电影是没有黑帮电影的,韩国电影大概应该是2000年或者90年代中后期。就是那个军人政府被民主化之后的事情,也是审查开始宽松的时候。

中国在这方面一直都维持很严格,虽然它有一些宽松的地方,中国电影在现在的环境是不会出现黑帮片的。我们不能以为香港有、台湾有,中国一定有,不是,中国没有黑帮片这个类型,它有独立的一部两部黑帮电影。

“很多地方审查标准很严,黑帮电影根本就不会出现。特别在亚洲,黑帮电影几乎都跟这个地方的自由化以及影业的发达相关。不能以为香港有、台湾有,中国就一定有。不是,中国没有黑帮片这个类型,它有独立的一两部黑帮电影。”蒲锋

《江湖儿女》剧照。
《江湖儿女》剧照。

偶尔它可以放一些电影出现,有些特殊的原因。比方你讲的是旧时代,我可以让你讲。香港有些导演拍的杜月笙的故事。《摇啊摇》,最近程耳《罗曼蒂克消亡史》(2016),也是杜月笙的故事。偶尔最把这种黑帮电影的中国文化或者拍中国环境拍写得还蛮黑帮,就是贾樟柯《江湖儿女》(2018)。他甚至很清楚告诉你,他们是受香港黑帮电影影响的,他们也有这种文化。看前一段真的是很像一部黑帮电影,但后来的发展完全不同,也是一部不是黑帮类型电影的电影。

在严格的审查制度之上,很难蓬勃化,或者说明得很清楚的。有两部电影的一些场面,用黑帮电影的标准来说还是还蛮有力的。我有两部记得也是十多年的,一部是管虎《老炮儿》(2015),他当然不是黑帮,那是那种老人家那种义气,就那种所谓我们黑帮电影描述的一种浪漫的情怀。他说的是虽然这帮人已经很老,冯小刚演的角色,还是拥有这种我们黑帮描述的那种浪漫的人的这种情况,就是那种不舍生死、为了义气的,这种义气也包括正义的。

还有一部《南方车站的聚会》,前段开会,不同帮派的斗争,用黑帮的标准来看,前段很像,当来它发展成一个警匪片。《白日焰火》(2015)导演刁亦男拍的。假如中国真的拍黑帮片,我相信很多很优秀的电影会出来。

我在一些中国导演作品看到一些所谓黑帮片里的灵光,只是在这么严密的审查力度之下,应该是没有可能出现类型片的黑帮电影了。

“中国集中涌现出很多扫黑除恶题材的时候,一般都是为了配合官方的扫黑行动。世纪之交和2006年、2018年的时候,并不是因为审查抑制了,反而官方需要你拍这样题材来符合意识形态。黑社会题材的剧,甚至经常跟反腐题材捆绑在一起。”贾选凝

《南方车站的聚会》剧照。
《南方车站的聚会》剧照。

贾选凝:《南方车站的聚会》,它还是《白日焰火》序列下面的,偏黑色电影。到底“什么是黑帮片”?我蛮认同中国学者“大旗虎皮”(李洋),他说有三个,首先黑帮片主角一定是底层社会,不讲上流社会的故事,包括《教父》《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

第二,黑帮片里面的世界,人物都会有游民的精英意识,虽然是底层,一方面自由散漫,好逸恶劳,缺乏组织性,遇到危险跟困难的时候,他可能又会做出一些选择。

最后就是对传统价值的珍视,很多的黑帮电影,包括日本黑帮片,把传统文化跟流氓文化相结合。对价值很珍重,依照这个标准来看,《南方车站》和《白日焰火》这一类型肯定是不算黑帮片。

反而是中国的一些作品,黑社会题材可能没有反映在电影里,反而中国更大众的产品里面可能有黑帮元素,虽然它不是典型意义上的黑帮片。

包括我们看到早期海岩的作品,虽然一直没有在大银幕很完整表现,但他是用另一个方式来呈现。

另外,像中国的扫黑除恶题材,集中涌现出很多扫黑除恶题材的时候,它一般都是为了配合官方的扫黑行动。

世纪之交和2006年、2018年的时候,并不是因为审查抑制了,反而官方需要你拍这样题材来符合意识形态。黑社会题材的剧,它甚至经常跟反腐题材捆绑在一起,它会出现,会流行,它都不是偶然的,背后有这样一个机制在里面。

“台湾在1972年已有《洪门兄弟》。洪门一直在中华民国历史中,是在辛亥革命很有贡献的团体。台湾70年代初就已拍了一些颂扬洪门的人,怎么帮革命党对抗满清政府的轰轰烈烈的事情。台湾的脉络里,洪门是正面。”蒲锋

《教父》剧照。
《教父》剧照。

黑道偶像化

端:我很好奇最开始为什么“黑帮”两个字要用别的词来替代,或者是有点讳莫如深,或想大家心领神会?

郑秉泓:“黑帮”这两个字听起来是比较重。没有一个类型基础,或者台湾人自己也还不知道要怎么去拍,他们会说这是一个兄弟题材,“兄弟”就是台湾人在称呼古惑仔。

无论你是不是用兄弟片,或者说就是流氓,也是黑帮的意思,台湾比我年长的观众,很多人对黑帮片的印象,都还是停留在前两集《教父》和《四海兄弟》(1984,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陆译美国往事,港译义薄云天》)。

蒲锋:《疤面煞星》(1983,Scarface)应该也有。

郑秉泓:比较影迷的,就会再加上马丁▪斯科西斯的 《四海好家伙》(GoodFellas,1990,陆译好家伙,港译盗亦有道)。很多人都期待台湾出现一部,无论是《GoodFellas》或者自己的《Godfather》。可是一直到《角头2》,《角头1》也没有,才会陆续觉得说台湾终于找到一个要去讲《教父》的故事。

台湾有很多黑道小弟的故事,小流氓的故事。“大头仔”这种大哥级的,他也不是一个大帮派。《阿呆》也是一个小弟的故事。本来大家期待陈松勇可以演一个大佬,以他为主来讲一个帮派的起落。

可是都没有,一直到《角头2》,也不是说《角头2》就是台湾的《教父》,是觉得终于好像有模有样。也不是《艋舺》,《艋舺》我们看完觉得好看,又会觉得是《艋舺》是偶像剧。《艋舺》跟《斗鱼》虽然在台湾很受欢迎,我们都觉得它还是一个偶像剧,比较像是一个言情故事,而且带著一种少女情怀跟幻想。

“韩国也是因为真正自由化才出现黑帮电影,在1989年之后要慢慢留下黑帮的时候。从前的韩国电影是没有黑帮电影的,大概2000年或90年代中后期军政府被民主化之后的事情,也是审查开始宽松的时候。”蒲锋

《角头2》剧照。
《角头2》剧照。

郑伊健古惑仔留长头发的形象,在台湾引起很大的震撼。我们发现,原来流氓要留长头发才帅。以前黑帮在台湾的电影中,流氓都是寸头。郑伊健就如同梅尔维尔在黑帮电影中塑造了阿兰▪德龙(Alain Delon),让他穿风衣,戴帽子,吴宇森很喜欢梅尔维尔,又把整个形象学去在《英雄本色》。

台湾开始有很多观众,男生女生都觉得郑伊健太帅了。它影响这一代,从小他建立了一个多么特殊的黑帮形象,帅气,又有一种好像言情小说的封面,很不切实际,我会把它称为“黑道的偶像化”。

台湾在黑帮片从写实,到类型,到偶像化,再到一个真的要找出一个黑帮史诗,也就只有一部《角头2》,《角头2》监制是张威𬙂,大家称他宏哥。他的心愿是拍一部台湾的《教父》。有那个雏形出来。

后来换成女生监制后来拍了一个叫《角头外传:浪流连》,导演姜瑞智是拍偶像剧的,整部片就变得像偶像剧了。姜瑞智现在拍BL,台湾现在最流行泰国BL黑帮片,台湾现在黑帮片也BL化了。让警察跟黑帮少主在一起,让黑帮的大头目二头目三头目互相爱来爱去、恨来恨去,已经又转了一圈了。

蒲锋:《艋舺》也有一点BL的感觉。

郑秉泓:对。但大家一开始都没想到它的故事最后会往同性去发展。

“台湾在黑帮片从写实,到类型,到偶像化,现在BL化了。让警察跟黑帮少主在一起,让黑帮的大头目二头目三头目互相爱来爱去、恨来恨去,已经又转了一圈了。”郑秉泓

台湾黑帮电影:黑道会跟政治结合?

端:黑帮电影非常容易变成迷因,包括刚才讲的郑伊健,还有《黑金》里梁家辉说你坐马自达就会迟到。去年那个梗厉害到中国马自达代言,就找了梁家辉。那是一个黑帮电影跟商业合作的极致。

蒲锋:《黑金》的票房很好,对香港来说。台湾的帮会跟政治的结合是香港不会出现的事情,香港那时候拍黑帮电影的确不断地在探索它的可能。

那时候有一本书很出名,就是叫做《夜壶:台湾黑社会真相》(1987),香港也卖得很好,台湾帮会跟香港帮会的关系,我能想起来两部。一部是《江湖接班人》(1988),梁朝伟逃亡去台湾,之后在台湾发展,有点像山鸡。

《黑金》剧照。
《黑金》剧照。

“台湾的帮会跟政治的结合是香港不会出现的事情,香港那时候拍黑帮电影的确不断地在探索它的可能。”蒲锋

另外是《飙城》(1989),刘德华演一个在台湾的流氓,帮会小弟,犯了事就去了香港再发展。台湾通常都是“著草”(粤谓“逃跑”)的地方,我们看了《黑金》才知道台湾的帮会跟政治关联这么密切。《黑金》当然相当有娱乐性,也有我刚才说,黑帮电影有所谓“揭秘”的部分。蛮多都是利用台湾的真实发生的情况,再加以变化和夸张。

我也看过一位台湾学者批评这部电影,说把台湾的政治现实描述得太假之类,或者他们把台湾的政治开放当作负面等等,也有一些舆论的反弹,觉得香港人怎么拍我们台湾的事情,有色眼镜,看的东西都不准确,或者歪曲了台湾的政治现实。

以黑帮电影来说,它在台湾票房应该也不会太差。

郑秉泓:我是很晚才看《情义之西西里岛》(《黑金》又名)。那时我念大学,看完确实觉得,它不是拍台湾现实,把现实发生过的东西放在一起,弄成一个类型化的处理。追求娱乐性,绝对不是写实,我当年看的感觉就是,那就是一部港片,只是把背景设定在台湾。

我曾很喜欢《省港旗兵》(1984),又对麦当雄的期待会很大,麦当雄后来的电影就再也没办法回到小时候第一次看《省港旗兵》的那种震撼。但也可能因为是太小看的,被吓到。小时候印象最深刻的除了《英雄本色》,就是《省港旗兵》了。

台湾《黑金》翻成《情义之西西里岛》。当年讨论度很强,毕竟有刘德华跟梁家辉对戏,以及卡司非常多,当年大家的讨论都很热烈。以及也确实会有人就像蒲锋刚刚说的,觉得台湾没这么可怕。

这两年重看《五湖四海》或跟《阿呆》《大头仔》这些之后,我开始能够用欣赏类型片的方式去看,觉得有趣。甚至你再把它想成,去年黄精甫来台湾拍《周处除三害》。对,这个不是说好坏的问题,而是“有趣”。台湾的很多导演也去中国拍仙侠传的电视剧嘛。

刚不断提到海岩,《玉观音》我记得电视剧的版本评价比电影版高。电影版会觉得好像许鞍华卡在要怎么去类型化,甚至好像类型也不重要了,当年看完《玉观音》我是失望的,觉得许鞍华有点失手或有点无法接地气。

我不晓得我现在如果重看,会怎么去看许鞍华,因为毕竟也20年了。我现在也不会把《情义之西西里岛》跟《大头仔》放一个位置。那个年代里,台湾自己在讲台湾真实的东西,而《情义之西西里岛》是一个很标准的娱乐作品。

《铁面无私》剧照。
《铁面无私》剧照。

“那个年代里,台湾自己在讲台湾真实的东西,而《情义之西西里岛》是一个很标准的娱乐作品。”郑秉泓

蒲锋:当然是,完全是,绝对是。它的结构是《铁面无私》(The Untouchables,1987,港译义胆雄心)。

郑秉泓:《铁面无私》在台湾也很红。

平凡人没有的世界

端:台湾电影里边的黑帮元素或黑帮片多了,规模也越来越大,跟社会发展有什么关系吗?

郑秉泓:我觉得跟社会没关系,可是对创作者来说,黑帮它是一个路径,就是一个path,一方面标榜写实,一方面又提供一个路径,去让你看到一个平凡人没有的世界。到现在还是这样,只是现在它更多元了。

所谓更多元,有时候可能是视觉上的,比如说泰国BL剧《黑帮少爷爱上我》,黑帮总部弄得像一个高级的hotel。这就是一个路径,另外刚刚说的往BL去发展,也是一种路径。台湾还是有导演想要去拍,无论是学《教父》或《好家伙》,这个是传统。向经典取经。

颜正国曾经进出牢房,他把自己的经历拍成《少年吔,安啦》,台湾蛮多真的混过的兄弟就去看了。他拍得不错,因为就是真情流露,它还带著一种教化意味。刚刚蒲锋讲到台湾拍得很差的,去年的《山中森林》,是林森中山,台北林森路跟中山北这区域,是台湾最多酒店的地方。

最特别的是找了李康生来演出狱的黑道大哥,这也是一种反向的猎奇,因为大家不会想,李康生都是演蔡明亮的艺术片。可是现在有类型片开始找李康生,比如说《粽邪》第二集找他演道士,也是去营造一种演员本身气质跟角色的预期心理的巨大反差。黑帮也是,而且《山中森林》拍得不好,但李康生那个角色是有趣的。我没想到会找他,可能之前《角头》就找王识贤,大家就很喜欢。比如说老大型的就会找高捷,更早的就是陈松勇。

现在台湾黑帮片已经到了一个“小时代”。我们今天找李康生,接下来可能哪天会不会找许光汉、或花美男叶去演黑帮,或者接下来会不会出现比较有趣的女黑帮片,我忽然想到吴君如演的《洪兴十三妹》(1998),让我看到一个可能是有史以来我最喜欢的吴君如的演出。还有一部《去吧!摣Fit人兵团》(1996),蒲锋书中也有写到。

古惑仔时代的黑帮潮流中,它们算是一个分支。当你变成一个潮流的时候,必有反潮流出来,比如我自己对古惑仔没那么有感情,但当年真正被打动的就是两部“摣Fit人”,就觉得怎么这么有趣,这么破格。

“接下来会不会出现比较有趣的女黑帮片,我忽然想到吴君如演的《洪兴十三妹》(1998)⋯⋯”郑秉泓

蒲锋:台湾现在出现黑帮电影的数量还不是太多,台湾黑帮电影很卖座,特别是正宗的黑帮电影。《角头》三集在台湾都卖座,《艋舺》也是,虽然《艋舺》其中有其他元素,它绝对是一部正宗的黑帮电影,是黑帮斗争、帮会之间的斗争。

黑帮片在台湾还不成为真正的潮流,反而是因为,还是很多人都不愿意拍黑帮电影,台湾很多人还是拍社会关怀的电影为主。原因可能是他们不愿意、没兴趣,不打算拍这种东西来满足,反而愿意拍恐怖电影。黑帮电影对很多人来说,好像有禁忌。

《周处除三害》剧照。
《周处除三害》剧照。

《周处除三害》,我们都可以大胆说:很多地方,我几乎想不到台湾导演会怎么处理,只有香港导演才会用这种方法。比如杀人的场面,跟香港仔那段,或者到最后杀教徒,我不认为任何一个台湾导演会这样处理。台湾当然有一些黑帮电影也卖座,但是不等于台湾未来会有很多黑帮电影。

我相信这是未来的短期的现实。也有很多拍出来,不一定像黑帮电影,比方说《山中森林》就完全不像黑帮电影的。这是负面的评价。

贾选凝:台湾黑帮片如果说之后想更娱乐化,或者说更为了市场考量,即使导演愿意拍,肯定也是要跟其他类型做结合。包括可能就是像BL,甚至会跟其他很多类型杂糅去发展。

不太可能出现香港那种纯粹的黑帮片,类型融合本身就是台湾特别的强项,很善于把不同的元素都拿进来,如果市场反响好,会继续拓展,台湾这方面非常灵活,有很大空间,我也很期待看到女大佬,我觉得很容易会在台湾出现,反而不太可能在其他华语地区出现。

台湾爱拍“小弟黑帮片”?

蒲锋:香港有出现过只是不成功,不光是《洪兴十三妹》,还有也是黄精甫当年的《阿嫂》(2005)。

我还是要补充一下,我对台湾电影一个比较特别的分析,就是“小弟黑帮片”。“小弟黑帮片”不是一种类型,是有一个故事结构。大佬黑帮片就是主角要变成第一名,是美国的黑帮电影主流,香港也有《跛豪》(1991)或者《岁月风云之上海皇帝》(1993)。我当黑帮,就要第一,我不会停止,否则我就会被打倒。

“台湾不太可能出现香港那种纯粹黑帮片,但类型融合就是台湾特别的强项。我也很期待看到女大佬,我觉得很容易会在台湾出现,反而不太可能在其他华语地区出现。”贾选凝

《跛豪》剧照。
《跛豪》剧照。

二哥黑帮电影,就是刚才说的,他要维持传统。美国电影从来不会谈什么传统,维护传统。香港黑帮电影就会维持所谓传统,代表传统的一部分。二哥要维持传统,别人杀掉老大,他就要挺身而出,冒死对抗对方。

台湾的电影,很多时候都是所谓小弟:他进入帮会,没有什么大的愿望,就是混江湖,他只是他的生存状态中,唯一有的选择,甚至不是选择。他没有大志,是整个社会的受限边缘,在政治阴暗面里,他某方面是受社会政治压迫的一群。所谓无方向的反抗就是,他不像一些革命者,他唯一拥有的就是他的暴力,他用暴力去跟随这个帮派,用暴力去对抗反抗,因为反抗是没有方向的,他就因为对暴力的爱好、信任,结果暴力反扑,最后小弟结果都是死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甚至不会变成社会新闻的头条。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南国再见,再见》,《少年吔,安啦! 》当然都是。另外,张作骥很多电影都是,他们以为有枪就很好,结果最后也是死在阴暗的角落里。每个作者导演,他们看到社会建制的压迫是不同的,他们写的死是不同的死。

牯岭街说的死是白色恐怖的死,在白色恐怖之下,他们没有出路。《少年吔,安啦! 》说的是那个普通社会上,好人就被人家骗,就被人家欺负,这种人才会反抗。张作骥就讲特别多所谓南部人的故事,不同的人呈现的现实是不同的。

“台湾的电影,很多时候都是所谓小弟:他没有大志,是整个社会的受限边缘,在政治阴暗面里,他某方面是受社会政治压迫的一群。所谓无方向的反抗就是,他唯一拥有的就是他的暴力,但最后小弟都是死在一个阴暗的角落。”蒲锋

虽然表面上的结构都是一样,他们没有人想模仿其他人。林正盛《爱你爱我》(2001)都有一点这个情况。他们是台湾最厉害的作者,他们呈现的,所谓社会对这些边缘人的压迫,或者对这个下面的人的压迫,是不同的面向。

从这个脉络去看,台湾这一种小弟黑帮片虽然有一个结构,甚至我可以把它们统一为好像是一种电影。但他们不是类型片。类型片的意思是,我知道这种类型很卖座,我们大家都模仿这种电影,它有一种卖座的魅力。

但这些人拍小弟电影不是为了它可以卖座,只是因为我们需要这个故事,来呈现每个人看到的不同现实,政治、经济、社会每个层面都可能有,不同的人看到不同的对所谓边缘人的压迫。他们用暴力反抗,他们一定失败,他们不是革命者,他们不会提升他们自己的能量,不会有启发,反而非常哀伤,这是我看台湾的黑帮电影,已经不是我们一般定义的,所谓老大跟二哥的黑帮电影。

小弟黑帮电影,一方面它可以有一个pattern,只是我研究黑帮电影不只是要看所谓商业系统怎么运作,是不是假如我们要讲某种东西,就要自动要进入这个故事的pattern里面来呈现。

小弟黑帮电影对我来说是台湾的一个很有趣的部分,我最后再强调它不是类型电影,我应该未来会帮《Fa电影欣赏》写台湾电影的类型,第一篇应该就是我刚才的观察。

“大佬黑帮片就是主角要变成第一名,是美国的黑帮电影主流,我当黑帮,就要第一,我不会停止,否则我就会被打倒。”蒲锋

《少年吔,安啦!》剧照。
《少年吔,安啦!》剧照。

悲情城市:未尽的二哥黑帮电影

郑秉泓:这一些台湾最厉害的,美学成就可能最高的这一群导演,他们的这些作品,确实角色很多都是在讲边缘人物或社会底层的挣扎。如果要抓出一条脉络的话,好像都可以归结到《恋恋风尘》(1986)或者是《青梅竹马》(1985),两个角色都是在一个时代洪流之下,他们的无能为力,林正盛他们后来这一系谱,尤其都是跟侯孝贤相关的。《青梅竹马》是杨德昌的作品,可是侯孝贤演的,而且那个角色,很显然杨德昌是帮侯孝贤打造的。侯孝贤后来去监制《少年吔,安啦! 》,或者自己拍《南国再见,再见》那样某种他自己感兴趣的形象。

《千禧曼波》(2001)里高捷也类似。这个是很有趣,而且我们一直当他们不是类型片,但刚刚蒲锋一讲,《爱你爱我》确实张震也是这样。去年底刚上映的,就张作骥的之前挖掘的演员李鸿其《爱是一把枪》(2023),他就是一个刚出狱的更生人。因为李鸿其近年都在中国发展,整部片就变成是有张作骥的魂魄,又有毕赣,又有王家卫,又有很多华语片的。

它不是类型片,它就是一个很个人主义的东西,也不是那么现实,加了很多旁白,又拍得非常诗意。它也符合刚刚蒲锋讲的“小弟黑帮片”,而且他跟前面这些前辈相较,他又加了华语片的养分在里头,对就是他合作过的那几位大师,很有趣。中国独立电影也是有这样子的,它没有那么多黑帮元素,可也是在讲这样边缘的或者无足轻重的人物的挣扎。

蒲锋:《阿呆》也是小弟黑帮电影。《阿呆》的开场很重要,因为阿呆是在很穷的地方出来的人。他就是要从台湾的农村进入城市,他就是要逃避,以为在那里可以混出来,结果他给人卖命。那个世界他根本就应付不了,结果就被人利用,最后也是死掉。

当然它应该也是一个很出名的真实故事。《阿呆》,他完全不是Mark哥那种所谓很浪漫的英雄,绝对不是,虽然他在帮里也混出一点小的名目。反而就是《大头仔》,绝对是二哥的黑帮电影;《悲情城市》是二哥的黑帮电影,他没有第三幕。

陈松勇被杀,假如是所谓二哥电影,陈松勇应该有个手下,出来为他复仇,把对方的人都杀掉,这个背景完全是跟所谓的二哥电影,但当然《悲情城市》是一个历史故事,电影最后没有按黑帮片剧情来发展。

首先它是一个传统的黑帮,陈松勇代表的这个传统的角头,上海帮来欺压他们,侯孝贤用了一个典型作为二哥黑帮电影的一种情节道具。而且上海帮还有一个坏黑帮的呈现,他们贩毒,卖毒品鸦片。陈松勇就在家中找到一包东西,暗示是毒品,是所谓有道义的黑帮,被只讲利益的新一代黑帮压迫的故事。

最后陈松勇拿刀,所有台湾的黑帮都拿刀,被雷鸣用枪杀掉,是一种所谓懦夫的武器。但是陈松勇这一边没有二哥,他就很悲哀,整个故事就很悲哀,让我们的情绪被推上去。

假如是类型片的话,我们要发泄,派一个人去把他们杀掉,所有人杀掉就好了,我们就可以把情绪发出来,那个人就变成我们英雄,他被人杀掉,没有所谓,但是没有。情绪是压抑,它也是没有第三幕的,《悲情城市》就是没有第三幕的二哥黑帮电影。

“最后陈松勇拿刀,所有台湾的黑帮都拿刀,被雷鸣用枪杀掉,是一种所谓懦夫的武器。但是陈松勇这一边没有二哥,他就很悲哀,整个故事就很悲哀。假如是类型片,我们要发泄,派一个人去把他们杀掉就好了,但悲情城市情绪是压抑的。”蒲锋

《极恶非道》剧照。
《极恶非道》剧照。

放眼全球,黑帮片越来越少?

端:《爱尔兰人》(The Irishman,2019)之后,国际上的黑帮片也越来越少?

蒲锋:应该还有一些吧,马丁·史柯西斯有黑帮电视剧,包括《海滨帝国》(Boardwalk Empire)拍了五季。此外有雷利·史考特的《美国黑帮》(American Gangster,2007)之类,美国黑帮电影不活跃已经很久了。

当然偶尔有人拍,甚至大导演拍。美国的黑帮电影最厉害应该是70年代《教父》,延伸到80年代,最高峰的也都已经差不多了,我也觉得不是会在今天出现的情况。

日本也一直拍正宗黑帮片,北野武《极恶非道》系列,甚至几年前的《孤狼之血》的,也是蛮有地位、蛮成功的。只是不会变成大家都觉得很厉害的,这个类型本身应该还是蛮难得的,一直存在,在韩国发展得不错。韩国这20多年拍了很多著名黑帮电影。

黑帮电影每种类型都有自己的up and down,甚至有些类型过去了就过去了。西部片已经不会再重生了吧,很多电影也是,甚至日本武士电影(samurai film)虽然有拍,偶尔也有卖座的,也有像《浪客剑心》这样不错的,但总体上也已经二三十年没有了。

类型也有他的潮流。类型不是持久的,更像一个movement,虽然有些人可能觉得我这样说贬低所谓“电影运动”这个词。当然类型是商业目的,没有理念,而电影movement有艺术理念在背后,这就是它们的分别。如果出现一部很厉害的电影,大家都模仿,发展,但是情况差不多了就会die down,没落,下沉。

不过黑帮电影还是维持著一定的生产量,也有些厉害的电影出来,已是它难能可贵的、较有生命力的部分。

《爱尔兰人》剧照。
《爱尔兰人》剧照。

贾选凝:现在越来越少《教父》那种黑帮史诗类的,包括《爱尔兰人》,史诗类型的黑帮片确实没有市场了,原因当然很复杂,有世代、性别原因。

我记得中国爱奇艺网站推《教父》的时候,说这是男人必看的圣经,还是把它定位在非常阳刚,或蛮男性气概的东西上,有一本书《日本之镜》是一个外国学者写日本文化,讲日本文化中的英雄和恶人。书里说日本的黑帮文化最盛行的1970年代之前,日本人当时还保持一个信念,黑帮要维持那种非常值得尊敬的习俗、美德、团体的忠诚。

这些习俗跟美德,现在屈从于现代化之后,日本整个黑道文化,亦即老一代的帮派头目影响力,在1970年代之后,就慢慢变淡、退出了,后面加入小帮派的年轻人好像没有再重视那些可贵的传统。

这种问题可能可以联系到今天的黑帮片文化,我们现在很难再对史诗类型的黑帮片唤起大家的共鸣。《爱尔兰人》那一年,大家评价都是一个非常“老白男”的电影,给人的印象就是反潮流的,今天这个时代,你还在讲这些东西。

世代的原因蛮重要。过去黑帮片,包括80年代《英雄本色》,提供的那种浪漫化英雄想像,今天的世代从漫威电影、游戏里能找到,那他可能对黑帮片就没有像上一代的情结,我问了很多今天台湾20出头的年轻人,你们看过黑帮片吗?

“世代的原因蛮重要。过去黑帮片,包括80年代《英雄本色》,提供的那种浪漫化英雄想像,今天的世代从漫威电影、游戏里能找到,那他可能对黑帮片就没有像上一代的情结。”贾选凝

《英雄本色》剧照。
《英雄本色》剧照。

他们就想到说,你是说英雄片吗?我说你看过《教父》吗?他说那感觉是一个很老很老的电影。再比如我推荐给一个20出头的朋友看《四海兄弟》,说你看完是什么感觉?

他就说,觉得好怀旧,透著一种浓浓的怀旧,好像放不下那种东西。今天的世代如果他没有那一层东西,可能就对这些文化很陌生。过去看黑帮片,大家看完就非常喜欢去研究,包括黑手党的起源,背景、历史什么的,今天年轻人没有对这个很有兴趣。

而黑帮片的新的类型,不是一个专门的类型片,是一个可以容纳很多类型元素的东西。在剧集市场里,黑帮元素一直都在的,《浴血黑帮》已经拍10年了,《大西洋帝国》都是拍六季了,都是有很强的黑帮元素,但走那种非常娱乐的路线,《浴血黑帮》就是爽文路线的黑帮剧,大家喜欢看,还让Cillian Murphy因为那部剧变成一个非常厉害的演员。

泰剧的《黑道少爷爱上我》,应该是泰国同性黑帮剧最好看的。新的时代可能并不是说黑帮片就会没有了,只是说黑帮片的那种格局观念等等都会迭代,新的世代会有他喜欢的黑帮片,或者说有新世代的文化符号,可能不再像是过去的状态,但它不会消失,但它肯定是会变化,会出现新的面貌。

会消失吗?当他们不知道周润发

“我们想要怎么样的黑帮,黑帮的影视剧或电影?我们为什么需要它,或者我们现在以现在的时代来说,它是可以更破碎更多元的。”郑秉泓

郑秉泓:我很同意,黑帮片不是消失,而是第一,它会越来越破碎化,破碎化就是分众化。

前面提到迷因,就是台湾年轻人最喜欢的各式各样二创。我看过很多,无论是电视偶像剧或者八点档或者学生自己拍的作品,他们不一定看过《英雄本色》,但他们都看过小马哥落魄来台湾帮人家洗弄车,那个画面不断的被转化,无论是严肃戏剧或短剧,或状况剧,或者现在抖音短剧。甚至年轻人挪用的时候,可能都不知道原点来自周润发,他们可能也不晓得周润发是谁了。

或者说,不是有人讲周星驰《回魂夜》是学《这个杀手不太冷》吗?可我有遇过有学生看周星驰《回魂夜》,他们不知道Leon了。

我会把这些称之为黑道很多经典元素的破碎化,甚至马丁▪斯科西斯的电影也有可能会被破碎化,被迷因化,当然《计程车司机》“You talking to me?”,大家还是知道这是来自马丁▪斯科西斯。

另外一种分众化,就是来自于蒲锋提到的《请问,还有哪里需要加强》,这样黑帮的元素,它又不是典型我们对黑帮片的定义,未来会越来越多,比如说Netflix,我记得有那种黑帮大佬要去做厨师,黑帮大佬去追美发师,这类题材会越来越多。

吴彦祖自己当导演也拍过一部叫《大佬爱美丽》,是以黑帮作为一个身份,它还是有黑帮元素。我只是乱讲,他最后可能还是回去当厨师、美发师,或者帮狗美容都有可能。

宋仲基演过一出剧叫《黑道律师文森佐》,又不是非典型的黑帮剧,最后他已经几乎要脱离黑帮了,故事是讲他来到韩国,可是韩国朝鲜地域比义大利西西里岛的黑帮更黑帮。当他义大利的黑帮家族有难,他虽然只是养子,还是飞回去处理,那一些都很随便地带过,因为重点是韩国。

这种复合类型或者类型转换,或者再把类型切成一块一块,去灌进其他的魂魄,把身份认同去创造更多可能性,有时这真的跟世代有关,虽然现在中年以上的导演,很多人的心中可能都有个拍黑帮史诗的梦,可是对年轻人来说他们不一定买账的。

《爱尔兰人》,我看的时候我有一种:是该说是古董还是什么,当然它很好看很厉害,马丁▪斯科西斯,而且我又会觉得在串流时代这个应该要在电影院看,我们只是在Netflix看,这样说有点不敬,真的有点想要快转的感觉,或者看一下我就需要休息一下。

黑帮电影好像也是这样,我们想要怎么样的黑帮,黑帮的影视剧或电影?我们为什么需要它,或者我们现在以现在的时代来说,它是可以更破碎更多元的。

《旺角卡门》剧照。
《旺角卡门》剧照。

“黑帮就是我们想成为害怕成为的人。只要这个东西一直存在危险,还有对那种东西的执迷,这个魅力一定一直在,不会消失,只不过会改头换面,它会有新的样子。”贾选凝

端:刚才说到迷因,张学友在《旺角卡门》里面“你吔屎啦”也广为传播,还有人做成卡片送给张学友本人。

蒲锋:另外一部很出名的,甚至其中最厉害的美剧,就是《The Sopranos》,它就像一部黑帮电视剧,它不完全是我们心目中那种黑帮电视剧,很特别,本身已经是独立存在于电影世界中的那些情节人物形象。

它不一定跟真实相关,只是我们刚才说的所谓跨类型本身,每一种类型都可以有它跨类型的表达。黑帮作为一个现代背景的故事中,黑帮角色自然会带来一种很特别的,它的形象会为很多电影带来一种很特别的元素来发展。

比方,任何一个黑帮它本身是一个很特殊的背景,放进任何一个行业,无论是厨师、理发师,甚至你想像得到要做老师,黑道千金当老师之类的,都会变得很有趣,变成一个戏剧的画面。因为它代表很蛮强大的暴力能力,或者随时要爆发暴力的成分,它这种暴力放在另外一个环境,会带来什么的变化,都变成一个很好的戏剧的想像。

我在其中一个章节讲跨类型的变化,在90年代我们已经见到,一个黑帮角色进入其他的类型之中。它就是带来一个暴力的元素,就有一种不受控制的暴力的元素,让情节可以带来很多可能性的变化。

贾选凝:蒲锋老师说的让我想到,Robert Warshow那个特别经典,就是黑帮就是我们想成为害怕成为的人。

只要这个东西一直存在危险,还有对那种东西的执迷,这个魅力一定一直在的,不会消失,只不过会改头换面,更新迭代,它会有新的样子。

读者评论 1

会员专属评论功能升级中,稍后上线。加入会员可阅读全站内容,享受更多会员福利。
  1. 「前幾年的《鬥魚》(2004),改編自電視劇」,他講的是2018年的《鬥魚》電影版,所以這句話應該改寫成「前幾年的《鬥魚》(2018),改編自電視劇(2004)」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