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书评】《谁在害怕性别?》当性别成为制造恐慌的鬼魂,巴特勒如何拆解

性别研究说来说去就是从权力中解放欲望,让我们自由地爱、共识地欲、欣然地活出自我。
2016年6月13日,美国洛杉矶,佛罗里达州奥兰多市一家同志夜店发生枪击事件后,人们在集会中举起拳头。摄:David McNew/Getty Images

【编注】“女人没有国家?”专栏,名字源于伍尔芙的一句话“As a woman I have no country”,但我们保留了一个问号,希望能从问号出发,与你探讨女性和国家的关系,聆听离散中的女性故事和女性经验。

(唐凌,以社会学为艺术, 反之亦然。英国公开大学社会学系教师。)

关于性、性别和性向的研究构成了性别研究的基础。Gender(性别)也被翻译成社会性别。它和性(Sex,也做生理性别)相关,但是更强调文化赋予性的规范和价值。如男性气质、女性气质就属于社会性别范畴。如果我们认为社会性别是一种文化——那不管多么根深蒂固,文化的本质就是一种可以在实践中被不断重塑的符号。这篇文章中我们把Gender统一称之为性别。

巴特勒在性别研究、酷儿理论中如此重要,是因为她早年的作品《性别麻烦》、《身体之重》更进一步解构了性、性别和性向,把整个的性别看成一种展演。这里的展演并不是穿上高跟鞋就更女人味、穿西装就男人味的那种刻意的表演,而是性别本身这个概念就是在日复一日每个人有意识或者无意识的互动中形成的。

基因决定的人类之间的差异有许多,为什么决定我们互动的根基恰好是性的不同,而不是如“一个人有没有自然卷”?

对于性别研究的一个误会,就是假设性别研究的学者否认了所谓事实层面上的生理构造差异、基因不同。但基因决定的人类之间的差异有许多,为什么决定我们互动的根基恰好是性的不同,而不是如“一个人有没有自然卷”?关于性的不同的认知,又是在怎样的环境中产生的呢?性别是一个让权力和欲望紧紧捆绑的机制。而性别研究说来说去就是从权力中解放欲望,让我们自由的爱、共识的欲、欣然的活出自我。

巴特勒今年三月出版的新书《谁在害怕性别》,大概算是以行文复杂、句子冗长、词汇生僻闻名的Ta写的第一本正式的大众读物。书包括导论和结论一共12章,内容涉猎广泛但是主旨明确——反性别运动想独揽自上而下的权力,但“性别”守护每个个体自下而上的自由。对于本书的语言,想要肯定的是,深入浅出是左派该有一种立场和态度。社交网络时代往往右翼比左翼更能掌握短平快而具有煽动性的传播方式,如果自诩站在边缘、弱者的一方无法讲出不艰涩、不巧玩的、属于大众的语言,那我们又怎么去期待一个属于99%的联合呢?

Who’s afraid of gender?

作者:Judith Butler

出版社: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出版日期:2024年3月

世界动乱甩锅给“性别”

当一个人的爱欲被完全干涉的时候,Ta 就丧失了最后一层自由。

到底什么是性别,性别研究的学者还争论不休。但与性别这个概念的流动和开放相对应的,却是在全球范围内反性别运动的清晰和激昂:

在俄罗斯,性别关系到国家安全,LGBT运动是违法的;2015年罗马天主教教宗方济各说性别理论就像是“核武器”一样,会毁掉人类的未来(注:方济各在2020年公开认同同性民事结合,但仍然否认个人可以决定自己性别的权利);对于右翼保守派来说,性别研究不仅仅干涉了人们组建传统家庭、当父母,甚至鼓励恋童癖等性癖。在同性婚姻合法化了的国家,保守派以防止孩子们混乱为理由,阻止中小学和学龄前的教育教性别。

“性别”被说成是精英压迫普通人的话语,全球北方压迫全球南方的武器。对于反性别的个人、群体和国家而言,性别是“一个充满破坏力的鬼魂,是收集和加剧种种现代恐慌的方式。”

当一个人的爱欲被完全干涉的时候,Ta 就丧失了最后一层自由。那么谁在干预你我的性别?谁在害怕性别?如果害怕性别所颠覆的东西的话,那被颠覆的是什么呢?反性别的话语是基于恐慌的——恐慌往往没有现实依据。宗教权威说性别多元教育会祸害青少年,但多少恋童癖的丑闻的加害者正是位高权重的宗教人士?按照现实情况来说,明明这种恐慌应该倒置,左派也可以用同样的逻辑去制造恐慌。

每个人都能举出一两个可以引起道德恐慌的个例。但要不要去制造恐慌,是煽动还是拆解恐慌,才能展现出立场的不同和思维模式的差异。恐慌可以让人们把已有的不安转嫁到性别上来。而抚慰恐慌的方式,往往是以安全为名的管制。统治者对性别的恐惧,往往是对自己失去管控的恐惧的反射——因为性别研究所要颠覆的,正是家庭和国家的父权结构。

巴特勒一针见血地指出,这样的统治背后的逻辑,是威权和法西斯主义的。

法西斯主义擅长创造两种想象来帮助自己实现一个威权的未来——美好的过去和现实的敌人。反性别的运动塑造了一个出现性别研究批判、酷儿运动、女权主义运动之前的美好世界,在那里国泰民安,大家安居乐业,夫妻和谐养育后代。但当下的世界却充满动荡混乱。巴西的男性气质被来自“西方”的性别理论侵蚀了;东欧要守护欧洲的“纯净”保住“基督教价值”。反性别运动的声音也往往是反移民的。同民族的异性恋婚姻方便的成为各地保守势力都在守护的东西。

反性别运动的全球性

从俄罗斯到乌干达,还有儒家传统和恐同基督教在台湾、香港和韩国的合谋。

导言和第一章广泛梳理了反性别运动的全球性。从俄罗斯到乌干达,还有儒家传统和恐同基督教在台湾、香港和韩国的合谋。韩国民间女权运动方兴未艾,韩国现任总统尹锡悦却说要不是因为引入的外来文化影响,韩国女性会很快乐。而这位在性别议题上有鲜明立场的总统,其政见之一就是要解散女性家族部(韩国妇联)。

在东亚,女权被认为是“精英”的知识,但如果“精英”不去服务已有的权力架构,那就必须是“境外势力”。乌干达的情况揭示了殖民主义的历史和现实的交织——因为英国殖民统治乌干达才把同性性行为引入犯罪,然而当下被诟病的反同性恋法案又是保守福音派和世界银行等“西方”势力在自身经济依靠债务的第三世界国家的权力争斗结果。那事实上受苦最深的人是谁呢?当然不会是远在国外的资金提供者或乌干达本土的权贵,而是乌干达的性小众群体。本来生活已经捉襟见肘,现在还有可能因为同性性行为被判死刑。

二三四章节分别细说了梵蒂冈的性别观和美国的反性别运动。保守派擅长挪用煽动恐慌的话语,在右翼的语言中,性别是一种意识形态,是不容传统思维的“纳粹”,是“核武器”。而传统异性恋家庭模式才是千百万年间自然流传下来的方式。保守派说性别在破坏这种自然,但当然实际上非异性恋的家庭模式、非二元的性别模式,在历史的长河中、世界的各个角落自然而然的存在。

这里争论的重点不过是,谁能定义“自然”。所以性和性别之争的本质是争夺权力属于谁。用巴特勒自己的话说“如果性只能被文化规范解释,那么它已经属于性别范畴了。这并不意味着它是虚假的或人为的,而只是说它被调动起来为某种权力服务。”在美国,保守势力害怕性别理论让青少年在年少时感到困惑,于是想剥夺跨性别青少年咨询、接受性别扭转治疗的权利。

然而,让跨性别青少年感到困惑的,不正正是从一开始,性别的语言里就没有Ta们的容身之地吗? 我们现有的语言和概念仍然贫瘠,不足以让每个人都自在的表达。当保守派说要保护儿童的时候,ta们的图景中没有具体的玫瑰少年,具体的跨儿。Ta们保护的只有抽象的儿童,以用恐慌来为更加严苛的统治铺路。

为了防止年轻人“觉醒”,那最好下架性别多元的读物,取缔性别研究的课程。剥夺作为解决问题的方式,不正正是威权的统治方式。同理,特朗普在竞选中挪用的保守基督教语言所强调的性二元的不可颠覆,正正指向了这样的政府想要的威权管制方式。

关于跨儿的时效性讨论

批判不是否定,而是反思。

我想重点讲讲第五章——排跨女权(TERF)和酷儿女权之争。

排跨女权这个词2000年末就有了,但JK罗琳争议之后走向了大众视野。英国是这个交战的中心。在排跨女权成为一个污名词汇之际,一个看似更学术的词诞生了“gender critical feminist”(批判性别的女权)。但巴特勒指出这是排跨女权对于“批判”这个词的挪用。

批判不是否定,而是反思。否定强调非错即对,终点是打压。但反思是对于现有理解的颠覆,强调的是打开。排跨女权和右翼势力打压跨性别和女权,而黑人女权主义对于女权主义的批判则打开女权主义更多的想象。排跨女权的逻辑跟保守基督教势力甚至极端右翼是类似的——如因为有跨性别性骚扰女性的事件,所以要坚决杜绝跨性别进入女性的场合。

拿监狱作为例子来说,跨性别本身在监狱的处境更糟糕,女性也有性骚扰女性的个例,男狱警更是会性骚扰女性。如果是为了保护女性个体,那么是不是应该建立一个人和人之间相互隔绝的监狱体制更好呢?当跨性别成为了一个“鬼魂”被放大攻击的时候,呈现在我们眼前的分明是一种恐慌。

排跨女权的论述是本质主义的(所有的现象都有一个可以追溯的单一本质)。有阳具的人必然构成强奸的威胁。跨女因为(曾)有阳具,“跨女就等同于男人”,所以务必会有动机强奸女性(这里的强奸也做性暴力的缩影)。巴特勒类比到,有手也可以勒死人,我们要怎么看待手呢?

巴特勒简单带过了排跨女权和酷儿女权在跨性别性别认同上的一个核心的区别——排跨女权认可官方机构“认证”过的跨儿,但对没有官方背书的性别流动嗤之以鼻。这本质上仍是一种集权的逻辑——相信权威比起个人更有资格判定个体人生。正是这个不同点出了二者的核心区别——仰望中心,还是连结边缘。

六七八章集中讨论了性和性别。这三章算是用“人话”解释和拓展了一下自己早年的作品和概念,再用性别展演去解构性,揭示先天/后天,性/性别这些概念都是相互塑造,而不是互相独立、一决定二的关系。出生时性别卡上的男女之分,不就是对于婴儿即时的二元化规训(特别是间性婴儿)和未来的限制;所谓中立客观的科学概念,难道不是在这样的展演中生成的吗?第七章“你是什么性别”的开头很好的总结了第六章,“标记性(sex)是性别(gender)的第一项行动。”

第七章补充了一个非常具有时效性的讨论——体育竞技中的跨性别争论。雄性荷尔蒙只是体育竞技万千因素中的一点,但为什么跨性别胜利的时候,我们就觉得是不公平,但是大家不拿同样的放大镜去检视阶级的不公平呢?另外,跨性别在体育竞技中遇到的歧视远比优势多,而且代表性也远远不够。参加东京奥运会的跨性别运动员只有三人,但跨性别人数大约占全球人数的1%。

体育竞技中对跨性别运动员的争议,正正体现了“性别被聚光灯营造成制造恐慌的鬼魂”这个贯穿全书的观点。

2022年03月28日,墨西哥城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 (UNAM) 中央图书馆外,一群人举著非二元性别的旗帜示威。摄: Gerardo Vieyra/NurPhoto via Getty Images
2022年03月28日,墨西哥城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 (UNAM) 中央图书馆外,一群人举著非二元性别的旗帜示威。摄: Gerardo Vieyra/NurPhoto via Getty Images

后殖民遗产

如今我们看到一个历史的倒置——殖民遗留的性别二元论反倒成为了一个地方的“传统”,而西方现代的思想反是不恐同的。

在《非暴力的力量》一书中,巴特勒就明显有了更多交叉性和后殖民的思考。本书的第九章“种族和殖民带来的性别二元论遗产”,继续发展了这种思考,用各地的例子说明了殖民史和性别二元在全球范围内的推行之间的关系。

在殖民之前,世界各地对于性别的想象和实践,以及人与自然的关系和想象都更加丰富。这个观点已是某种学术共识。但可贵的是巴特勒在引用南非学者 Zethu Matebeni 时,特别说到,当我们发现一些可以打破性别二元想象的非英语词汇的时候(如在南非语中可以做妈妈或者爸爸,甚至先知或者治愈者解释的gogo),我们要意识到这个词打破了二元论,但不能为西方酷儿理论挪用。它们本身自己的思想和社会实践脉络才是重要的。

如今我们看到一个历史的倒置——殖民遗留的性别二元论反倒成为了一个地方的“传统”,而西方现代的思想反是不恐同的。但分明酷儿才是在殖民过程中被抹杀的第一批人,恐同才是殖民的输出。第十章继续拓展了对于gender(性别)的翻译和其不能被翻译和解释的意义。如何鼓励翻译,又反思英文语言的霸权?其中比较有意思的是在一些地区,异性恋婚姻家庭的纯净性和语言的纯净性紧密捆绑在一起。不受欢迎的不仅仅是性别,而是一切会污染本族语言的外来词。

“我不需要理解你,但是你就是错的”

这样的思想贯穿在所有的反性别、反移民、反异族的保卫某种“纯净”的运动中。

反性别运动声音高亢,行为激进。巴特勒本人也成为了要被抵制的鬼魂。但当巴特勒真的面对面问在见面会对自己出言不逊的人有没有读过自己的书的时候,对方的反应是——当然不会读你们这些污染人心的东西。我不需要理解你,但是你必须被消灭。

没有讨论,只有对错。这样的思想贯穿在所有的反性别、反移民、反异族的保卫某种“纯净”的运动中。酷儿和跨儿自觉、自决的人生到底干扰了谁?说到底就是干涉了规范本身,干涉了可以去设置规范的权力运作方式。但是这样的权力,这样威权的权力,总将反噬到我们每个人的身上。

在旁征博引,例子囊括五大洲的这样一本重磅著作中,笔者很惊讶中国内地的“反性别”的运动居然被遗忘了。或许在一本带上了政治经济学视角,以倡议左派大联合作为希望结尾的书中,深度拆解中国的社会主义会让立论更加复杂。另外,反对威权的立场看似分明,实践起来又是另一回事。在韩国和中国,在夹缝和审查中生长出的激女的“反性别”意识跟英国和其他西方世界的排跨女权也有着不同的脉络。

如何有坚定的女权主义立场,具备有效的组织力的同时,又去反思厌男和厌权的边界,并且在群体内部不去推行“设置规范的权力”是非常复杂的。有多少被边缘连结的可能性触动的人,又因左派内部的威权而却步。但是在实践中没有绝对的正确,也不可能有确切的路径,我们唯一能做的,只能是不断在反思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