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土耳其大选的第二轮落下帷幕,现任总统埃尔多安破除了执政至今以来的最大选举挑战,以超过52%的得票率再次连任总统,土耳其已经延续了20年的“埃尔多安时代”还将再延续5年之久。
对外界尤其是欧美而言,埃尔多安的形象颇为固定——一个威权主义的强势领导人,让土耳其变得愈来愈“不民主”。但如果认真分析,埃尔多安的执政风格其实更像匈牙利的领导人欧尔班,或波兰的领导人卡钦斯基。他非常需要民主选举的投票为自己的执政提供合法性,与此同时也会以各种方式来加强自己在选举政治中的赢面——比如打击反对党,更多控制国营媒体和舆论环境,等等。在这次选举中,反对党会指责埃尔多安打击对手,但无法指责他“操作选票”就是这种风格的一个例证。
那么,即将迎来又一个五年任期的埃尔多安,在地缘政治中会采取什么样的路径呢?在他的新内阁尚未尘埃落定之前,他的具体外交政策变化未必会凸显出来。但我们至少可以排除几种颇为脸谱化的印象或讨论方式。
埃尔多安会持续“反西方”路线吗?
如同笔者在《埃尔多安的黑海同乡》一文中所写到的,埃尔多安的政治风格其实是非常实用主义的,这意味着除了一些根本的立场之外,他在政治选择上非常灵活——跟谁结盟,跟谁为敌,都随时可以因应环境和时局的变化而调整。所以,在他的执政历史上,我们看到他刚上台时积极推动加入欧盟,推动和库尔德人和解,之后又和欧洲与库尔德人反目。尽管他的政治导师埃尔巴坎(Necmettin Erbakan)以反西方和支持伊朗著称,但埃尔多安的风格中看不到这一立场的痕迹。
但当前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埃尔多安的下一个任期肯定不会摆出“亲西方”的姿态。这首先是因为,在本次大选中,为了和主打经济牌的反对党相抗衡,埃尔多安已经更多地从早年的“自由主义的伊斯兰”转向了强调民族主义和传统价值。此次大选中,他的两套“拉票组合拳”分别是指责反对党亲近库尔德民族主义,以及指责反对党宽容性别议题和LGBT议题——库尔德人权益和性少数权益,都是“欧洲价值”和欧洲公民社会所极为重视的。未来五年里,随着“埃尔多安经济学”的破灭和土耳其经济大概率的持续下行,埃尔多安会更多激活“反欧洲价值”的身份政治来为自己拉拢支持。
但对埃尔多安来说,现实的国际局势有利于他一面继续扮演“反西方”角色,一面继续保持在北约中,并和欧洲继续合作。对欧洲来说,和俄罗斯在乌克兰的事实上的战争,极大影响了欧盟的能源和贸易路线安全。土耳其则是欧洲和高加索地区、里海、哈萨克与土库曼的油气连接的重要渠道。欧盟事实上在安全上“有求于土耳其”。至于北约,也很难承担将土耳其推向俄罗斯一边的后果,因而,埃尔多安作为一名还“可以预料”的领导人,和欧美的关系大概会维持在某种“冲突但继续合作”的姿态上。
反过来,埃尔多安的执政其实也离不开与欧洲和美国的关系。尤其是在经济层面上,土耳其急需外国投资,而临近的欧洲和美国的投资,依旧是埃尔多安要争取的。
土耳其还会“入欧”吗?
同样地,将埃尔多安的反对者理解为“欧洲价值”的支持者,也是不妥的。笔者的个人理解是,对欧盟的不满,几乎是土耳其无论“亲埃”还是“反埃”群体的共同情绪。
这种情绪的来由非常复杂,既有土耳其建国的历史遗留问题,也有地缘政治上的冲突,还有近些年来土耳其和欧洲之间的关系往来的原因。但无论如何,在土耳其和欧洲的关系上,应该说无论是谁上台,我们都很难看到大幅度的改善了,更不用说重启加入欧盟的议题。这一议题基本已经寿终正寝。尤其是,南北塞浦路斯的分治问题是土耳其民族主义者的核心利益,也是欧盟成员国之一的塞浦路斯的生存问题,两者几乎不可能达成妥协,从而也就封死了“入欧”的话题。
实际上,土耳其反对党这次也高度转向了民族主义,甚至他们的宣传片在欧洲人看来会完全是带着“极右翼”反移民味道的。
反对党此次挑战埃尔多安的一大话题,是土耳其境内数百万叙利亚难民的去处。在上一个十年的叙利亚战争中,土耳其开始时和欧美站在一条战线上,希望看到长年宿敌阿萨德政府就此倒台。埃尔多安也借着收容上百万叙利亚难民,证明自己的政治伊斯兰路线,即将世界上的穆斯林都当作兄弟姐妹。但土耳其又是欧盟阻挡难民的“前线”,上百万人就此滞留,引发国内的民族情绪和“人口替换”的严重焦虑。
对此,埃尔多安的态度一直是政治伊斯兰的立场:对这些“兄弟姐妹”采取“自愿”的政策。但是,随着本次选举中埃尔多安的选票更加依赖极右翼的民族主义者,尤其是第三方候选人锡南·奥安(Sinan Ogan)的支持,他的立场已经开始发生改变。奥安是坚定的遣返移民支持者,而他宣布支持埃尔多安,帮助后者确定了第二轮选举中的领先优势。
这将导致的一个结果是,无论如何,埃尔多安在接下来五年都有很强烈的动机去改变和叙利亚阿萨德(Bashar al-Assad)政府的关系,以寻求叙利亚难民问题在政治上的解决条件。
未来五年,土耳其境内的移民权益和去向、欧洲土裔居民的立场,和土叙关系,都是重要的风向指标。
埃尔多安会“倒向中俄”吗?
无论是明显亲西方的立场,还是中俄的反西方论述,都会把埃尔多安的当选当作欧美的失败和中俄的胜利,但这种说法未免是不理解埃尔多安和主导他的土耳其政治情绪。
诚然,从2010年代开始,“反西方”的声音在土耳其越来越有市场,尤其是土耳其的政治伊斯兰主义越来越趋向于一种“拒绝的政治”,即是说以“反对西方价值”为主要的政治纲领。但这不意味着埃尔多安的政策就会变成“亲近中俄”。
这次选举结果中,最大获益者首先是土耳其的右翼民族主义者。他们的主要主张是大土耳其主义、泛突厥主义和伊斯兰身份政治。我们以在第一轮中极为“黑马”的独立候选人奥安为例——他有非常强的阿塞拜疆背景。阿塞拜疆语是诸多突厥语系语言中和土耳其语最近的。很多右翼民族主义者视阿塞拜疆人为“同一民族”。奥安曾在莫斯科学习国际关系,他的地区安全概念里,土耳其需要在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的冲突中支持“同胞”。
与此同时,奥安这样的深受俄罗斯“欧亚主义”影响的政治外交人物,也会意识到中俄对“欧亚中央”的关注。在近年来中俄的地缘安全想象中,英国地理学家麦金德(Sir Halford John Mackinder)的“心脏地带”理论颇受重视。这一理论认为大陆国家应对海洋国家的进逼,需要牢牢控制欧亚中心地带的交通和贸易。对土耳其政治精英来说,新冷战带来的“心脏地带”的重要性不可忽视——这一地带几乎都是由突厥语国家和穆斯林国家构成的,正好符合了土耳其右翼民族主义同时做“突厥老大哥”和“伊斯兰老大哥”的心态。中俄等国家的需求和土耳其自身的需求高度相符。这意味着埃尔多安的新外交政策必然会更多关注中亚——其中最重要的工程莫过于从土耳其出发,经过伊朗和里海,连接土库曼斯坦、哈萨克斯坦的新欧亚大陆桥“中间走廊”工程。这一工程也是土耳其吸引中国投资的一大理由。
但这不意味着土耳其会一边倒地倾向于中俄,相反,土耳其的政治精英的想象中,做中美冲突、中欧关系、俄欧关系的“中间人”的心态愈发明显。埃尔多安也深谙此道。他近年来更多以“世界领袖”自居,在俄乌之间斡旋粮食协议。便是土耳其做独立的“中间强权”的心态的具体体现。
但在这方面,埃尔多安在未来五年会遇到的不确定性也很大。高加索地带仍然蕴含着冲突的可能性,尤其是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之间。俄罗斯在乌克兰的战争形势也未尝没有进一步恶化的可能。同时,高涨的大土耳其右翼民族主义情绪和中国在中亚的影响力将如何互动,也会是未来的一重不确定因素。
无论如何,埃尔多安的土耳其在海外拥有超过其实际上国力的巨大影响力。这是接下来五年他的外交政策的基础。在此之上,他的取态也会影响着日益冲突化的国际局势的走向。
是的,我也覺得不錯。
這幾篇土耳其文章都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