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按】:近日趁著印度疫情二次大爆发,中共中央政法委新闻网站官方微博“中国长安网”,在5月1日上载一张题为“中国点火VS印度点火”的图片,图中包涵中国发射火箭和身著防护服的印度人执行火葬的画面,被认为是在讽刺印度抗疫不力。该微博随后被主动删除,但事件引起争论,认为这条微博不合适的人,被认为是“公知和推墙派”,“伪装成爱国者”。其中,乐评人丁太升是一个牺牲品。
在民族主义、流量经济、粉圈文化高度渗透在中国年轻一代的网络生活的背景下,支持与举报通常仅一线之隔,体制维护者与反体制者的定义更为模糊,而民族主义则以多元、新鲜的面貌出现。本周,端传媒共推出三篇文章分析这种中国现状,本篇为第三篇。欢迎阅读前两篇,《学者粉圈、民粹动员与流量经济:当民族主义学者沈逸“网暴”胡锡进》,及《陈纯:“被公知”的胡锡进和兔主席,分裂的中国国家主义者》。
常年混迹在中国各类音乐节目当嘉宾的乐评人丁太升,因为就中印点火事件发表了一些社会评论,在五四青年节这一天,遭遇社会性死亡了。丁太升发表微博批评嘲讽印度的舆论,称“那些对世界(除了对自己的国、自己的省、自己的市、自己的县、自己的乡、自己的村、自己的家、自己)满怀恨意和敌意的人,也终将被他人所仇视,所敌视,所鄙视”。
这样的言论引来民族主义网民的巨大反弹,丁太升的过往发言也随即被逐一回顾,他曾对武汉疫情宣传表达不满,继而被网民批为“恨国”“公知”。被网友追击一天后,丁太升发表公开道歉,但这没能阻止他随之而来的命运:他的微博帐号彻底消失,他被“社会性死亡”了。这个在音乐节目上因出位的批评争议不断、刚刚登上大陆脱口秀节目“吐槽大会”决赛、引起不少反响的乐评人,在可以想像的未来,不会再出现在公共萤幕上。
就在丁太升被人“揭穿8000身份”(八千,豆瓣用语,指跟五毛立场不同的人)的同时,影视网站 Bilibili 在五四前夕发表了青年节主题影片《我不想成为这样的人》。去年五四的影片《后浪》引起巨大争议,今年B站找来两个初中学生,朗诵从955名初中生处征集总结而来的观点。这组表达和上一年比起来可谓更直接赤裸:“我不想做一个拿着锯子的人,随时随地把人群锯成两半”,“我不想做一个浑身带刺的人,嘲讽别人的成功嘲笑别人的失败”⋯⋯影片最后升华,一男一女两名学生掷地有声地说,“我不想做一个不爱国的人。”
丁太升则巧合地成为了影片的注脚。一个拿着锯子撕裂人群的人,一个浑身带刺常常“意见不合”的人,一个“不爱国”的人,无一不在剑指以丁太升为典型模板的“恨国公知”。对于主旋律情绪来说,指出矛盾、批评社会、“不爱国”,都是为青年所不齿的,是要被这个社会所淘汰的。
一丝自由倾向,都可能社会性死亡
对任何有自由主义倾向的人来说,倘若曾在社交平台上,有哪怕一丝“恨国”“公知”的表态,大概都需要早日放弃试图加入公共表达场域的幻想。
丁太升只是这历史车轮滚滚大潮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牺牲品。翻看他那些被人截图批斗的过往言论,我只能感慨他不过是说了一点人话;而他引起最多反弹的微博,是他多年前批评歌手孙楠所演唱的《五星红旗》中的一句歌词,“五星红旗……你的名字,比我生命更重要”,这让丁太升感到“对这个人的厌恶感就如同粪缸里的蛆虫”。网民对这条旧发言的汹涌情绪可以侧证,目前社会的民族主义情绪,已不能允许一个人认为一块红布不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
而事实上,丁太升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牺牲品。就在去年,中国辩论综艺《奇葩说》的选手詹青云,在微博揶揄中国外交部发言人赵立坚声称“是美国把病毒带到武汉”一说,遭到全网批斗辱骂,蝴蝶效应随即连带一大批《奇葩说》选手过往言论被挖出,舆论认为《奇葩说》出现大量“歪屁股”、“恨国党”选手。当中以曾经工作于香港,任职于一本提倡政治反对的杂志《阳光时务》的邱晨,首当其冲。她被人暗示为“港独”。邱晨的结局与丁太升类似,《人民日报》微博发文批评称“国家大义容不得巧舌如簧”,邱晨的一再道歉、声明也未能平息汹涌的情绪,她最终关闭微博和社交帐号,退出节目,离开公众视野。
在如今被一些人缅怀为“公知年代”的2008-2013年,南方雪灾、四川震后建设、毒奶粉等事件曾成为不少人的政治启蒙,新浪微博彼时诞生,也吸引不少人热心加入公共讨论。这催生了一批被称为“公知”的自由派意见领袖,他们遍布各行各业——演员姚晨、足球评论员李承鹏、商人薛蛮子和王功权、学者于建嵘等都是其中引人关注的名字。丁太升和邱晨当时在其中并不显眼,甚至算不上是大V。
而随着中国内外宣传政策的变化,这个大V时代自2013年开始逐渐凋零,但早年要促成一个人的社会性死亡,仅仅靠攻击他的公知言论是不够的,因为当时根本没有那样的社会情绪。薛蛮子涉嫌聚众淫乱在2013年被逮捕算是投下一颗惊人的石头,正式宣告公知年代结束,也确实带来了一些噤声效应;王功权曾与许志永发起公民倡议,二人双双因线下公民活动入狱,他被捕是在2014年;而李承鹏的社会性死亡更为莫名其妙,2017年官方直接毫无理由地把他的账户封锁,没有任何公开解释。
今昔最大的区别,是往日官方尚且需要寻找其他切入点让这些“公知”消失,而如今经过了几年的民族情绪培育,打压这些“恨国党”已经不需要再找理由。
如今对比丁太升等人的遭遇,不难发现,今昔最大的区别,是往日官方尚且需要寻找其他切入点让这些“公知”消失,而如今经过了几年的民族情绪培育,打压这些“恨国党”已经不需要再找理由:这些人的想法的存在就是理由,青年们汹涌的民族情绪就是政府行动合法性的最好土壤。
对任何有自由主义倾向的人来说,倘若曾在社交平台上,有哪怕一丝“恨国”“公知”的表态,大概都需要早日放弃试图加入公共表达场域的幻想。通过自己的观点、写作和才华建立一点声望,进入公共表达,影响多一点人,成为一个在公共表达领域里面被看见的知识分子这种理想,在目前的舆论场内都只是一个奢望。
而这并不只适用于已经成名的“公知”。丁太升、邱晨发表那些自由主义倾向的言论时,完全连公知都算不上,也还没有登上综艺萤幕,顶多算是些关注人数有点多的素人。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的往日言论成为今日罪名。一条“铁律”越来越凸显:只要抵达公共平台,就不可能不被全然检视,只谈音乐不行,专心辩论不行,只要你红到一定程度,你的思想总会被审查、被曝光,而当思想“不对”的时候,就会遭遇社会性死亡。
讨论安全区被打破
平台光谱的多元实际上是民间政治讨论光谱多元的体现,而在民粹先行,淹没一切的情况下,这些讨论的泡泡被打通,所有人的言论都有可能被批判,没有一个人是安全的。
丁太升事件的第二点启发是,在这个举报盛世的背景下,分众网络时代结束,而社交平台被打通。丁太升在微博的言论引人关注,但作为摩登天空几个音乐节的创办元老,他最早开始公开表达的平台是豆瓣。幸运的是,他豆瓣的帐号还在。而邱晨尽管在微博、知乎都加入过不少社会讨论,她被人批斗为港独的言论则主要来自个人的脸书帐号。
在更古早一点的网络时代,不同的网络平台曾经凝结成气质不同的网络社群。豆瓣是文艺青年聚集地,微博是短平快的喧嚣社会事件讨论场,而如今已经式微的人人网集中了大量自由主义青年,从自由主义左翼到奥地利学派,场面热闹;爱国主义网民集中在四月网、观察者网,乃至更加左派一点的毛左网站“乌有之乡”。
不同门户网站下的新闻评论都有不同政治光谱色彩:相对新浪、搜狐等门户网站,网易新闻的评论网民普遍被认为是自由主义色彩最强,用如今的话来说,最“恨国”的。以前,这些分众平台上不同光谱的人虽然互有交锋,但会形成自己的讨论泡泡,基本不会交叉,加之以前没有举报的风气,令人在政治讨论时相对较有安全感。
事实上这反映了一种意识形态光谱,有一批人是会这样说话,他们也显身在公共讨论之中,会发表各种外界或赞同或不赞同的言论。但当时从未有人想到要举报他们。
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些分众泡泡的破灭,是2018年的洁洁良事件。这名在读研究生因为在微博上评论社会事件使用了“恶臭你支”、“粉红豚”、“国家支意”等字眼,而被网民起底举报,随后她在人人网的大量言论被公开,最终被官媒定性为“精日”“反华”,遭到勒令退学处分并经历了社会性死亡。
上述词汇并不是我个人会使用的用词,但倘若在早年人人网政论氛围中浸淫一段时间,就会发现因为不同光谱的差异之大,上述词汇实际上也不是这女生一人会使用的惊世骇俗之语。事实上这反映了一种意识形态光谱,有一批人是会这样说话,他们也显身在公共讨论之中,会发表各种外界或赞同或不赞同的言论。但当时从未有人想到要举报他们,甚至这些在很多人乍一听十分刺耳的词汇,对于讨论场域的人来说几乎已经脱敏。然而当这种让表达者感到相对安全的场域一旦被打破之后,这些表达就显得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以至于引来全中国公愤。
无独有偶,前年10月豆瓣多个小组曾经遭遇一次大型封禁,这使得在意识形态上较为倾向自由主义的豆瓣广播用户,和以影视观众、饭圈为主要构成、“小粉红”浓度较高的小组用户狭路相逢,期间出现了各种争吵、网爆和言论举报;还有一个体现讨论安全区已经被打破的现象,是近年来愈演愈烈的一种娱乐圈粉丝对明星的审视要求:当一个港台明星必须在微博上发表某种爱国主义表述的时候,网民会继续追击,要求其在脸书或者 instagram 等墙外平台上发布一模一样的表述,否则就会被认为是“双面人”、“阴阳人”。
覆盖所有平台的政治审查,除了与大举报热潮的相互加成之外,背后是洪水一般淹没一切的民族主义。平台光谱的多元实际上是民间政治讨论光谱多元的体现,而在民粹先行,淹没一切的情况下,这些讨论的泡泡被打通,所有人的言论都有可能被批判,没有一个人是安全的。
被钉死的人是谁
五四青年们如果选择关心社会,则有极大可能在淹没一切的洪水下成长为民族主义民粹;如果选择关心自己,那么就是在社会“内卷”的大背景中成为一个“拿着锯子”“浑身带刺”的人。
新时代的政治审查,是一种全方位、无孔不入的政治审查,这由民众自发,深入到你的历史、当下和未来。在这样的规训下,任何与民族主义不一致的价值观都必须夹着尾巴做人,如同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而在这种领域打通+平台打通的政治审查下,五四青年们如果选择关心社会,则有极大可能在淹没一切的洪水下成长为民族主义民粹;如果选择关心自己,那么就是在社会“内卷”的大背景中成为一个“拿着锯子”“浑身带刺”的人。他们甚至不必然要向社会提出批评,单单是不够正能量、喜欢“丧”文化、认为“人间不值得”,就已经足够让他们成为后浪中的“耻辱”了。
这种新时代的政治审查,是胡锡进都可以被骂“卖国”的审查,有些人看着这种狗咬狗的趣事认为大快人心,但事实上这种粉红斗粉红、内部耍花枪式的互相批斗、战狼主旋律宣传生意的资产再分配,都是人关起门来的互相撒娇,最严重大不了是自罚三杯,也不是看客们幻想的粉红铁锤。官媒不会出手给批斗胡锡进加把火,但会出手钉死丁太升或邱晨,因为他们永远知道自己的“敌人”在哪里。就是“恨国”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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