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社會性死亡」於五四的大陸樂評人:當說人話也不再被愛國青年允許

官媒不會出手給批鬥胡錫進加把火,但會出手釘死丁太升或邱晨,因爲他們永遠知道自己的「敵人」在哪裏。
2020年8月29日中國四川,高中新生參與步操。
大陸

【編按】:近日趁著印度疫情二次大爆發,中共中央政法委新聞網站官方微博「中國長安網」,在5月1日上載一張題為「中國點火VS印度點火」的圖片,圖中包涵中國發射火箭和身著防護服的印度人執行火葬的畫面,被認為是在諷刺印度抗疫不力。該微博隨後被主動刪除,但事件引起爭論,認為這條微博不合適的人,被認為是「公知和推牆派」,「偽裝成愛國者」。其中,樂評人丁太升是一個犧牲品。

在民族主義、流量經濟、粉圈文化高度滲透在中國年輕一代的網絡生活的背景下,支持與舉報通常僅一線之隔,體制維護者與反體制者的定義更為模糊,而民族主義則以多元、新鮮的面貌出現。本週,端傳媒共推出三篇文章分析這種中國現狀,本篇為第三篇。歡迎閱讀前兩篇,《學者粉圈、民粹動員與流量經濟:當民族主義學者沈逸「網暴」胡錫進》,及《陳純:「被公知」的胡錫進和兔主席,分裂的中國國家主義者》。

常年混跡在中國各類音樂節目當嘉賓的樂評人丁太升,因爲就中印點火事件發表了一些社會評論,在五四青年節這一天,遭遇社會性死亡了。丁太升發表微博批評嘲諷印度的輿論,稱「那些對世界(除了對自己的國、自己的省、自己的市、自己的縣、自己的鄉、自己的村、自己的家、自己)滿懷恨意和敵意的人,也終將被他人所仇視,所敵視,所鄙視」。

這樣的言論引來民族主義網民的巨大反彈,丁太升的過往發言也隨即被逐一回顧,他曾對武漢疫情宣傳表達不滿,繼而被網民批爲「恨國」「公知」。被網友追擊一天後,丁太升發表公開道歉,但這沒能阻止他隨之而來的命運:他的微博帳號徹底消失,他被「社會性死亡」了。這個在音樂節目上因出位的批評爭議不斷、剛剛登上大陸脫口秀節目「吐槽大會」決賽、引起不少反響的樂評人,在可以想像的未來,不會再出現在公共螢幕上。

就在丁太升被人「揭穿8000身份」(八千,豆瓣用語,指跟五毛立場不同的人)的同時,影視網站 Bilibili 在五四前夕發表了青年節主題影片《我不想成爲這樣的人》。去年五四的影片《後浪》引起巨大爭議,今年B站找來兩個初中學生,朗誦從955名初中生處徵集總結而來的觀點。這組表達和上一年比起來可謂更直接赤裸:「我不想做一個拿着鋸子的人,隨時隨地把人群鋸成兩半」,「我不想做一個渾身帶刺的人,嘲諷別人的成功嘲笑別人的失敗」⋯⋯影片最後昇華,一男一女兩名學生擲地有聲地說,「我不想做一個不愛國的人。」

丁太升則巧合地成爲了影片的註腳。一個拿着鋸子撕裂人群的人,一個渾身帶刺常常「意見不合」的人,一個「不愛國」的人,無一不在劍指以丁太升爲典型模板的「恨國公知」。對於主旋律情緒來說,指出矛盾、批評社會、「不愛國」,都是爲青年所不齒的,是要被這個社會所淘汰的。

丁太升。
丁太升。

一絲自由傾向,都可能社會性死亡

對任何有自由主義傾向的人來說,倘若曾在社交平台上,有哪怕一絲「恨國」「公知」的表態,大概都需要早日放棄試圖加入公共表達場域的幻想。

丁太升只是這歷史車輪滾滾大潮中一個微不足道的犧牲品。翻看他那些被人截圖批鬥的過往言論,我只能感慨他不過是說了一點人話;而他引起最多反彈的微博,是他多年前批評歌手孫楠所演唱的《五星紅旗》中的一句歌詞,「五星紅旗……你的名字,比我生命更重要」,這讓丁太升感到「對這個人的厭惡感就如同糞缸裏的蛆蟲」。網民對這條舊發言的洶涌情緒可以側證,目前社會的民族主義情緒,已不能允許一個人認爲一塊紅布不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

而事實上,丁太升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犧牲品。就在去年,中國辯論綜藝《奇葩說》的選手詹青雲,在微博揶揄中國外交部發言人趙立堅聲稱「是美國把病毒帶到武漢」一說,遭到全網批鬥辱罵,蝴蝶效應隨即連帶一大批《奇葩說》選手過往言論被挖出,輿論認爲《奇葩說》出現大量「歪屁股」、「恨國黨」選手。當中以曾經工作於香港,任職於一本提倡政治反對的雜誌《陽光時務》的邱晨,首當其衝。她被人暗示為「港獨」。邱晨的結局與丁太升類似,《人民日報》微博發文批評稱「國家大義容不得巧舌如簧」,邱晨的一再道歉、聲明也未能平息洶涌的情緒,她最終關閉微博和社交帳號,退出節目,離開公衆視野。

在如今被一些人緬懷爲「公知年代」的2008-2013年,南方雪災、四川震後建設、毒奶粉等事件曾成爲不少人的政治啓蒙,新浪微博彼時誕生,也吸引不少人熱心加入公共討論。這催生了一批被稱爲「公知」的自由派意見領袖,他們遍佈各行各業——演員姚晨、足球評論員李承鵬、商人薛蠻子和王功權、學者于建嶸等都是其中引人關注的名字。丁太升和邱晨當時在其中並不顯眼,甚至算不上是大V。

而隨着中國內外宣傳政策的變化,這個大V時代自2013年開始逐漸凋零,但早年要促成一個人的社會性死亡,僅僅靠攻擊他的公知言論是不夠的,因爲當時根本沒有那樣的社會情緒。薛蠻子涉嫌聚衆淫亂在2013年被逮捕算是投下一顆驚人的石頭,正式宣告公知年代結束,也確實帶來了一些噤聲效應;王功權曾與許志永發起公民倡議,二人雙雙因線下公民活動入獄,他被捕是在2014年;而李承鵬的社會性死亡更爲莫名其妙,2017年官方直接毫無理由地把他的賬戶封鎖,沒有任何公開解釋。

今昔最大的區別,是往日官方尚且需要尋找其他切入點讓這些「公知」消失,而如今經過了幾年的民族情緒培育,打壓這些「恨國黨」已經不需要再找理由。

如今對比丁太升等人的遭遇,不難發現,今昔最大的區別,是往日官方尚且需要尋找其他切入點讓這些「公知」消失,而如今經過了幾年的民族情緒培育,打壓這些「恨國黨」已經不需要再找理由:這些人的想法的存在就是理由,青年們洶涌的民族情緒就是政府行動合法性的最好土壤。

對任何有自由主義傾向的人來說,倘若曾在社交平台上,有哪怕一絲「恨國」「公知」的表態,大概都需要早日放棄試圖加入公共表達場域的幻想。通過自己的觀點、寫作和才華建立一點聲望,進入公共表達,影響多一點人,成爲一個在公共表達領域裏面被看見的知識分子這種理想,在目前的輿論場內都只是一個奢望。

而這並不只適用於已經成名的「公知」。丁太升、邱晨發表那些自由主義傾向的言論時,完全連公知都算不上,也還沒有登上綜藝螢幕,頂多算是些關注人數有點多的素人。但這並不影響他們的往日言論成爲今日罪名。一條「鐵律」越來越凸顯:只要抵達公共平台,就不可能不被全然檢視,只談音樂不行,專心辯論不行,只要你紅到一定程度,你的思想總會被審查、被曝光,而當思想「不對」的時候,就會遭遇社會性死亡。

2020年6月30日在中國北京,中國人民大學的學生拿著一面國旗參加畢業典禮。
2020年6月30日在中國北京,中國人民大學的學生拿著一面國旗參加畢業典禮。

討論安全區被打破

平台光譜的多元實際上是民間政治討論光譜多元的體現,而在民粹先行,淹沒一切的情況下,這些討論的泡泡被打破,所有人的言論都有可能被批判,沒有一個人是安全的。

丁太升事件的第二點啓發是,在這個舉報盛世的背景下,分眾網絡時代結束,而社交平台被打通。丁太升在微博的言論引人關注,但作爲摩登天空幾個音樂節的創辦元老,他最早開始公開表達的平台是豆瓣。幸運的是,他豆瓣的帳號還在。而邱晨儘管在微博、知乎都加入過不少社會討論,她被人批鬥爲港獨的言論則主要來自個人的臉書帳號。

在更古早一點的網絡時代,不同的網絡平台曾經凝結成氣質不同的網絡社群。豆瓣是文藝青年聚集地,微博是短平快的喧囂社會事件討論場,而如今已經式微的人人網集中了大量自由主義青年,從自由主義左翼到奧地利學派,場面熱鬧;愛國主義網民集中在四月網、觀察者網,乃至更加左派一點的毛左網站「烏有之鄉」。

不同門戶網站下的新聞評論都有不同政治光譜色彩:相對新浪、搜狐等門戶網站,網易新聞的評論網民普遍被認爲是自由主義色彩最強,用如今的話來說,最「恨國」的。以前,這些分衆平台上不同光譜的人雖然互有交鋒,但會形成自己的討論泡泡,基本不會交叉,加之以前沒有舉報的風氣,令人在政治討論時相對較有安全感。

事實上這反映了一種意識形態光譜,有一批人是會這樣說話,他們也顯身在公共討論之中,會發表各種外界或贊同或不贊同的言論。但當時從未有人想到要舉報他們。

我第一次意識到這些分眾泡泡的破滅,是2018年的潔潔良事件。這名在讀研究生因爲在微博上評論社會事件使用了「惡臭你支」、「粉紅豚」、「國家支意」等字眼,而被網民起底舉報,隨後她在人人網的大量言論被公開,最終被官媒定性爲「精日」「反華」,遭到勒令退學處分並經歷了社會性死亡。

上述詞彙並不是我個人會使用的用詞,但倘若在早年人人網政論氛圍中浸淫一段時間,就會發現因爲不同光譜的差異之大,上述詞彙實際上也不是這女生一人會使用的驚世駭俗之語。事實上這反映了一種意識形態光譜,有一批人是會這樣說話,他們也顯身在公共討論之中,會發表各種外界或贊同或不贊同的言論。但當時從未有人想到要舉報他們,甚至這些在很多人乍一聽十分刺耳的詞彙,對於討論場域的人來說幾乎已經脫敏。然而當這種讓表達者感到相對安全的場域一旦被打破之後,這些表達就顯得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韙,以至於引來全中國公憤。

無獨有偶,前年10月豆瓣多個小組曾經遭遇一次大型封禁,這使得在意識形態上較爲傾向自由主義的豆瓣廣播用戶,和以影視觀衆、飯圈爲主要構成、「小粉紅」濃度較高的小組用戶狹路相逢,期間出現了各種爭吵、網爆和言論舉報;還有一個體現討論安全區已經被打破的現象,是近年來愈演愈烈的一種娛樂圈粉絲對明星的審視要求:當一個港台明星必須在微博上發表某種愛國主義表述的時候,網民會繼續追擊,要求其在臉書或者 instagram 等牆外平台上發佈一模一樣的表述,否則就會被認為是「雙面人」、「陰陽人」。

覆蓋所有平台的政治審查,除了與大舉報熱潮的相互加成之外,背後是洪水一般淹沒一切的民族主義。平台光譜的多元實際上是民間政治討論光譜多元的體現,而在民粹先行,淹沒一切的情況下,這些討論的泡泡被打破,所有人的言論都有可能被批判,沒有一個人是安全的。

被釘死的人是誰

五四青年們如果選擇關心社會,則有極大可能在淹沒一切的洪水下成長爲民族主義民粹;如果選擇關心自己,那麼就是在社會「內卷」的大背景中成爲一個「拿着鋸子」「渾身帶刺」的人。

新時代的政治審查,是一種全方位、無孔不入的政治審查,這由民衆自發,深入到你的歷史、當下和未來。在這樣的規訓下,任何與民族主義不一致的價值觀都必須夾着尾巴做人,如同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而在這種領域打通+平台打通的政治審查下,五四青年們如果選擇關心社會,則有極大可能在淹沒一切的洪水下成長爲民族主義民粹;如果選擇關心自己,那麼就是在社會「內卷」的大背景中成爲一個「拿着鋸子」「渾身帶刺」的人。他們甚至不必然要向社會提出批評,單單是不夠正能量、喜歡「喪」文化、認爲「人間不值得」,就已經足夠讓他們成爲後浪中的「恥辱」了。

這種新時代的政治審查,是胡錫進都可以被罵「賣國」的審查,有些人看着這種狗咬狗的趣事認爲大快人心,但事實上這種粉紅鬥粉紅、內部耍花槍式的互相批鬥、戰狼主旋律宣傳生意的資產再分配,都是人關起門來的互相撒嬌,最嚴重大不了是自罰三杯,也不是看客們幻想的粉紅鐵錘。官媒不會出手給批鬥胡錫進加把火,但會出手釘死丁太升或邱晨,因爲他們永遠知道自己的「敵人」在哪裏。就是「恨國」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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