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陈婉容:美国肺炎疫情,为何北方黑人死亡率特别高?

种族隔离其中一个最大问题,就是它本身就令解决问题加倍困难。
2020年4月10日纽约布鲁克林,妇女在2019冠状病毒测试点附近等待公共汽车。
公共卫生

美国成为2019冠状病毒肺炎疫情最严重国家之一,执笔时全美已有52万多人确诊,而且暂时未有可靠的缓和迹象。社区爆发最严重的美东纽约州当然是疫情新闻焦点,我所在的威斯康星州暂时少于三千人确诊,但有一项数据最近开始得到华盛顿邮报等大传媒关注:威州最大城市密尔沃基(Milwaukee)的84个死亡案例中,有53名是黑人,即超过六成,严重不符密尔沃基的黑人人口比例(黑人占人口比例不足三成)。

根据密尔沃基郡按“种族分布”发表的官方数据,截至4月12日为止,密尔沃基共有1710宗确诊案例,当中753宗是黑人,466宗是白人,406宗不详。可见黑人无论是确诊还是死亡个案都比白人高。

最值得思考的是,人们对美国的一般印象,是南方的种族问题比北方严重。然而北方的居住隔离(residential segregation)其实比南方严重,而居住隔离带来的种族健康不平等,就成为了冠状病毒在密尔沃基黑人社区集中爆发的主因。

2020年4月11日,市民在纽约市的超市前排队时,他们保持社交距离。
2020年4月11日,市民在纽约市的超市前排队时,他们保持社交距离。

为甚么北方居住隔离(residential segregation)比南方更严重?

许多人想到美国的种族主义问题,都会先想到美国南方或所谓“深南州”(Deep South)。这是因为,第一,南方的邦联(Confederate states)是美国南北战争中蓄奴州的联盟,而三K党这些恶名昭彰的种族主义暴力组织正是在战后由邦联士兵成立的。第二,在南北战争后不久,南部前邦联州几乎立刻发明了另一种维护白人种族优势的制度:种族隔离(即吉姆·克劳法,Jim Crow Laws)。

1896年有人在法院挑战这条条例(Plessy v. Ferguson),但法庭认为种族隔离并无违宪,“separate but equal”(隔离但平等)的教条正正源自这个著名案例。南部州还存在法外吊死黑人(lynching)等暴力行径,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才开始减少。1955年,一个来自芝加哥的14岁黑人男孩 Emmett Till 在南部探亲时被两名白人活活打死,但由白人组成的陪审团判白人凶手无罪,事件成为催发黑人民权运动的契机之一,也加强了南方白人特别暴力﹑野蛮和种族主义的印象。

南方的种族隔离要到1965年才正式废除。美国的种族主义史几乎都围绕著南部诸州发生,但到了今天,居住隔离最严重的城市,几乎全部位于美国北方的东部和中西部。根据布鲁金斯学会(Brookings Institute)在2018年发表的报告,全美种族居住隔离最严重的城市正是密尔沃基,之后是纽约﹑芝加哥﹑底特律(Detroit)﹑克兰夫兰(Cleveland)——全部都是北方城市。为甚么?

这些北方城市有个共通点,它们都是上世纪1910年代末至1970年代“非裔人口大迁徙”(The Great Migration)中南方黑人的目的地。六十年间共有超过八百万非裔人口迁至美东和中西部北方城市,一来是为了逃避南方种族隔离和明目张胆的,针对非裔人口的暴力,二来是因为当时北方正值工业蓬勃发展的时期,中西部锈带的钢铁业就聘用了很多北迁的黑人;而南方经济就仍受战争影响一片萧条。

这场历时半世纪的大迁徙完全改变了美国人口分布面貌,北方非裔人口骤增令白人不满,催生了北方版的吉姆克劳法:红线政策(Redlining)。

2020年4月8日洛杉矶南部,大学生展示了2019冠状病毒流行期间安排检测的信息,这是在查尔斯德鲁大学医学院进行的第一天检测。
2020年4月8日洛杉矶南部,大学生展示了2019冠状病毒流行期间安排检测的信息,这是在查尔斯德鲁大学医学院进行的第一天检测。

红线政策(Redlining)

美国三十年代的大萧条后,罗斯福推出新政(The New Deal),尝试将美国从百业萧条中拯救出来,而新政的其中一个措施就是成立联邦住房管理局(Federal Housing Association, FHA) 和屋主贷款公司(The Home Owners Loan Corporation; HOLC),来借钱给付不起房贷的美国人。这项政策后来受不少新凯恩斯派的经济学家称颂(包括诺奖得主Joseph Stiglitz),而事实上新政的确令不少美国人得以翻身。但因为屋主贷款公司的一项“红线政策”,导致美国黑人非但几乎没受惠于新政,反而至今还被压制了经济上向上流动的机会。

红线政策这个名称在六十年代由社会学家 Joseph McKnight 所创,其实是屋主贷款公司的一个“社区特色”评级制。“社区特色”的定义就是:“有没有有色人种?”纯白人区被评为A级,下面有B﹑C级,评级较低的原因可能是因为有犹太人“入侵”(当时犹太人还未被认为算得上“白人”)﹑邻近“坏社区”(即有色人种社区)等等。D级的是黑人社区(只有一户黑人也会被划为D级区),最难获得贷款。于是房屋业者就有将黑人赶出社区的动机,也不愿意把“好社区”房子租给付得起钱的中产黑人。

红线政策于是成为了系统性种族隔离的工具。The Color of Law: A Forgotten History of How Our Government Segregated America 作者,历史学家 Richard Rothstein 就指出,多种族混居的情况在红线政策以前不算罕见,但红线政策以后,种族单一的社区就成为了主流。五﹑六十年代,美国工业开始衰落后,多个中西部都会区(包括密尔沃基)的内城因就业机会流失导致人口流失和罪案频生,种种“都市衰落”(Urban decay)现象令透过房贷政策积累了足够财富的白人集体迁至郊区(“White Flight”或“白人群飞”现象),而黑人只能留在日渐破落,商业机会和教育﹑医疗资源都严重缺乏的内城区,更难以透过工作或教育上流。

今日美国虽然再无正式的红线政策,但针对黑人的住房歧视仍在,有研究指出房仲业者会不愿意为非裔人士介绍好社区(白人社区)的房子,或者要求他们付更高的租金(注1),直接或间接延续了北方城市的居住隔离现象。

比照1938年红线政策下的密尔沃基地图,与疫情爆发中的密尔沃基地图,可发现红线政策区与当下的黑人社区高度重合。

2020年4月4日,纽约布鲁克林区威克霍夫医院的马路对面悬挂著破烂的美国国旗。
2020年4月4日,纽约布鲁克林区威克霍夫医院的马路对面悬挂著破烂的美国国旗。

种族隔离与健康不平等(Health Disparities)

美国黑人和白人群体之间的健康不平等(Health Disparities)是社会学﹑人口学和公共卫生等领域经常研究的课题。举个例,在美国头十个最常见致死病因(心脏病﹑癌症﹑中风等)中,其中八个的死亡率,黑人都高于白人。长期病患者患上2019冠状病毒肺炎容易引起并发症,例如糖尿病﹑高血压患者血管受损程度高,更难以抵御由病毒引起的发炎感染。由于黑人长期病患者比例较高,肺炎在黑人中的致死率高于白人也就不难理解。

许多社会学家都指出美国几乎所有种族不平等(包括教育﹑就业﹑收入以至健康的不平等)之源都是居住隔离。美国公立学校资源来自地方政府税收,所以即使不把私校纳入比较,白人区和黑人区的公校设施﹑师资﹑资源都是差天共地的(著名主持人Oprah在2008年做过一个叫“Trading School”的节目单元,有兴趣可以看看美国的学校资源差距)。即使拥有同等学历,黑人的薪资仍明显低于白人,黑人女性更甚。

此外,缺乏商机的黑人社区容易沦为“食物沙漠”(Food Desert),即附近很少有卖新鲜蔬果肉类的超市,只有连锁快餐店或卖零食干粮的杂货店的社区。主粮是汉堡﹑汽水和薯条当然容易引起心血管疾病,但回家烧菜坐下吃饭,吃完做一阵子瑜伽或去健身室跑步,对很多人来说其实是奢侈的享受。更严重的问题是,有毒废物弃置场的选址通常都在贫穷的黑人社区附近,而黑人社区的健康问题通常也得不到政府机关积极回应。密歇西根州城市弗林特(Flint) 的铅水问题自2014年爆发至今仍未解决,而弗林特﹑底特律和密尔沃基等中西部城市的内城区问题相似,都是经历过去工业化,人口流失和“White Flight”的黑人社区。

哥伦比亚大学社会医疗教授 Jo Phelan 和传染病学教授 Bruce Link 在2015年共同发表一篇名为“Is Racism a Fundamental Cause of Inequalities in Health?”的论文,指出种族歧视是种族健康不平等的最根本成因,它透过种种机制令非裔人口难以获得与白人同等的健康保障,对非裔人口的身心健康也有很大损害。人口学中有所谓的邻里效应(neighborhood effect),即较贫穷家庭如果住在较好的社区,也能够从社区的各种资源(例如有售卖新鲜食品的超市)中获益,但持续的居住隔离问题令非裔人口难以迁入较好的社群。两位学者也在文中指出,黑人区的医院在医疗器械﹑专家和医护质素都远远落后于白人社区医院,医疗疏忽和各种事故较后者频繁,病人死亡率(不论是白人或黑人病人)也较高。

当然很难说六十年代至今美国的种族问题毫无改进,有些学者也相信居住隔离问题无法解决的原因是阶级问题(经济无法上流)而非种族主义问题。但社会学家 Douglas Massey 和 Nancy Denton 就曾在合著的 American Apartheid 中反驳这些观点,指出居住隔离问题最大的源头肯定是种族而非阶级:民权法案通过后,非裔人口的平均收入有逐步提升,但居住隔离问题却未见改善;每一个收入水平的相异性指数(dissimilarity index,衡量空间隔离的指标)都没有太大差别,即是说,无论是贫穷和中产黑人都无法与白人社会融合。虽然阶级不平等是一个大问题,但对于非裔人口而言,更多切身问题是源于种族的。

密尔沃基的疫情会让美国重新关注种族隔离问题吗?未必。我所在的州府麦迪逊(Madison)位于全美非裔儿童贫穷比例最高的郡(Dane County),但如果我不是社会学人,大概不会在日常生活中留意到这些源自种族问题的各种差距——毕竟我们每天自然出入的地方都是“好社区”,即是白人区。种族隔离其中一个最大问题,就是它本身就令解决问题加倍困难。

(陈婉容,威斯康星大学社会学博士研究生)

注1:Massey and Lundy, 2001

参考书目:

Massey, D., & Denton, N. (2003). American Apartheid. Cambridge, Massachusse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Massey, D., & Lundy, G. (2001). Use of Black English and Racial Discrimination in Urban Housing Markets. Urban Affairs Review, 36(4), 452-469. doi: 10.1177/10780870122184957

Phelan, J., & Link, B. (2015). Is Racism a Fundamental Cause of Inequalities in Health?. Annual Review Of Sociology, 41(1), 311-330. doi: 10.1146/annurev-soc-073014-112305

Rothstein, R. (2017). The Color of Law: A Forgotten History of How Our Government Segregated America. Liveright.

读者评论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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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作者只解释了北方居住隔离的原因,没有解释清楚南方居住隔离不严重的原因:恰恰因为曾经的公共场所种族隔离法律的存在,南方的黑人传统上和白人社区是混合居住的,在公共场所才界线分明,所以并无北方城市的居住隔离现象。

  2. 看广州,再看美国,没想到黑人在灾难中地位又一落千丈,他们也是人,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们?看到他们露宿街头,不好意思真的很情绪化

  3. 补充一些个人的观察。最近底特律凭借一己之力把密歇根州拉到了仅次于纽约和新泽西的全美第三大确诊周,死亡率高达6%,最早的加利福尼亚和华盛顿都在它后面。2万4的确诊人数里, 1万7都是底特律及城市带辐射到的地区。但跟其他排名前十的州比,密歇根是唯二没被CDC定义为全州范围内传播的地区,只是“局部地区”传播,也就是底特律。一开始以为这只是大城市的通病,但除了纽约,美国的其他大城市并没有这么严重,比较近的芝加哥更大犯罪率更高,但也只有1万3的确诊。因为人在这里,读了很多相关的媒体分析,觉得比较有道理,而且这些原因的背后其实跟作者讲的residential segregation紧密相关,在这里分享一下。
    1) 贫穷和落后的公共健康条件,2)低教育程度和高犯罪率,3)城市基础建设查。虽然看起来是老掉牙的原因,但合在一起确实容易形成传染温床。除开每个大城市都有的无家可归者(没生活必需品没住处,整天流动无处看病),一和二合在一起就是很多工人得病了也要继续上班,否则没有收入等于没有饭吃或者被驱逐出住处(底特律的foreclosure rate居高不下),同时也意味着居民依赖公共交通的比例很大,在没有症状之前通过交通疯狂传播。再者虽然勤洗手是全世界通用的防疫手段,但洗手的前提是有水,底特律很多地方时不时停水停电,没法随时洗手。
    但个人感到之所以底特律会严重恶化,跟居住隔离分不开。既可以说隔离是根本原因,也可以说是恶化以上三个条件的推手。这里讲底特律,基本上指的就是黑人群体。底特律是全美第一大的黑人聚集城市,84%的人口是黑人。像文章提到的那样,上世纪黑人大量涌入,之后白人不愿混住、大量迁出。这里很难说贫困和黑人是如何呈正相关的(不是专业人士,但感到已经分离不出谁是因谁是果,只能说是相互纠缠,越演越烈)。最后留下的事实是底特律的贫困/犯罪率居高不下,确诊数和死亡率全美前几,而另一个独立存在的事实是黑人大量聚集,黑人的确诊和死亡数也居高。两者不一定有因果关系,但至少就底特律来说,是同时存在的状况。
    最后补充一个极度共和党、经历过底特律繁荣的白人教授的话,我一开始提出其实底特律的经济和城市建设在慢慢变好,但教授不以为然,他认为“什么时候等白人都搬回底特律,这个城市才能变好,是真正意义上的变好。” 理论上,这是一个极度只看表面、甚至有些种族主义的观察者言,但似乎是大部分美国人(白人?)的看法。

  4. 当年提出红线政策的社会学家真是为社会学的徒子徒孙留下了无尽的研究课题
    文章的最后讨论了很重要的种族抑或阶级,随着黑人的发展与分化,问题越来越像阶级问题,比如黑人精英的生活更接近白人精英而非黑人底层,但同时种族的解释依然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