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詹正德评《燃烧烈爱》:世界深不可测的谜题从何而来?

韩国城乡落差来于二战后地缘政治演变,同代成长的青年人纵有贫富差距,但内心都充满对现实的愤怒、荒芜、憎恨与迷惘,命运纠缠无解,终将化为团团烈火⋯⋯
申海美(全钟淑饰演),《燃烧烈爱》(Burning)电影剧照。
电影 风物

在韩国近廿年来的杰出导演中,李沧东算是产量相对较少的一位了。今年这部《燃烧烈爱》(Burning)之前,他只拍了五部作品,距离前一部《生命之诗》(Poetry)也间隔了有七、八年之久。

曾经在《生命之诗》里,尹静姬饰演的女主角美子在迈入老年之时仍持续探索生命与创作的本质──一方面学习写诗,一方面还要处理孙子涉入的集体霸凌及性侵导致女学生跳河自杀一案。电影拍完后各方评价相当好,也拿到当年坎城的最佳剧本奖,但戏外的李沧东本人却似乎没有停止探索。

最新这部《燃烧烈爱》则描述有意从事小说创作的青年李钟秀(刘亚仁饰演),面对青梅竹马申海美(全钟淑饰演)的失踪疑案,从一开始在首尔的异地重逢,到她自非洲旅游归来后与认识的富家子Ben(韩裔美籍的Steven Yeun饰演)的交往,然后某日离奇失踪,海美整个人间蒸发,再无音讯;原本在重逢后对海美产生了爱意的钟秀在这过程中探访寻查,发现许多蛛丝马迹,于是开始创作写出他的第一部作品。

世界是深不可测的谜题

剧本的主要架构是改编自村上春树的短篇小说《烧掉柴房》(另译《烧仓房》),主要角色全都没有名字,只以“我”、“她”、“他”三个代称来交谈或叙事,其中的“我”是个小说家且已卅一岁,喜爱爵士乐,有慢跑习惯,甚至有家眷,或可视为是村上春树自己,只是多了个女儿;“她”年方二十,与海美的角色设定差不多;“他”则是廿五、六岁的富少,电影中的Ben则是卅岁左右,而钟秀与海美同年,都是廿岁出头──这是电影与原著最大的差异。简单说就是村上春树把自己放入小说中,但保持在一旁观且非全知者的位置上,细细咀嚼思索著“她”与“他”这对男女的诡异交往过程。

而李沧东把“我”从较高的位置上拉下来成为钟秀,与海美齐平,更能更真切深刻地看待海美的遭遇及想法,并且也保留了非全知者的角度,让追索真相与小说创作这两件事成为引发观众同步思考及探索的诱因,当然也就此带出李沧东自身对创作的理念及想法。

也由于这样的改编策略,无可避免地要把钟秀与海美的成长背景编入现实,李沧东在拍片时曾公开表示:“这是年轻人活在当下世界的故事。当年轻人看著这个世界,然后思考生命和外面世界的关联,一定觉得这是深不可测的谜题——这亦是我创作此片的动机。”片中Ben问钟秀打算写怎样的小说时,钟秀便如此回答:“我不知道,这世界对我而言仍是一团迷雾。”

村上的背后,是福克纳

为了表现这“深不可测”,钟秀与海美的成长背景遂被编导挖掘得很深:他们除了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外,均为坡州长大离乡的底层青年。坡州市在首尔西北方,北与朝鲜开城相望,板门店的共同警戒区便在坡州市,由于是朝韩交界的非军事区,所以这里不会有多发达的工商业,多半是农业及畜牧业,钟秀的父亲便在坡州养牛。

提到钟秀的父亲,这就更突显出李沧东的改编挖到了一个更加“深不可测”的境地,片中他一句台词都没有,但是由于以暴力攻击了某位公务员,被以伤害罪告上法庭,并且由于性格倔强不愿和解,被法院收押,等待判决。钟秀原在首尔做快递货运工,因此必须回坡州老家照顾牛犊,但回家之前先受海美托付,在她赴非洲旅游期间要每天到她住处帮她喂猫,钟秀因此开始进一步理解海美──也同时开始进一步理解父亲──这便是李沧东深埋的爆点。

钟秀与父亲的故事缘起于福克纳的短篇小说《烧马棚》(Barn Burning),Ben第一次见到钟秀时曾问他喜欢哪个小说家,钟秀想了一下说:“福克纳,我读他的小说时好像读到了自己的故事。”李沧东用这样的方式提供了进一步理解钟秀与父亲关系的线索,读过《烧马棚》的观众应可理解钟秀父亲为何总是容易暴怒且不易与人亲近;虽然村上原著中也有提及福克纳,但并未说到哪部作品,李沧东将《烧马棚》此篇连结进来,《燃烧烈爱》或可视为是改编自村上及福克纳二篇小说之合体。

钟秀父亲的一生被他的律师朋友形容为“波澜壮阔”,从坡州老家的照片可以看到他年轻时为了“报效国家”而远赴中东(有点像台湾在70至80年代亦曾有荣工处工程团队被派驻中东、沙乌地阿拉伯,或者政府直接派遣的农业或水利技术团,在当地进行许多工程),回国退休后回到坡州老家定居,从事畜牧,生活转趋贫苦;然而除此之外,他显然还有不为人知的一面:钟秀在仓房的保险柜中发现一整组各式军用匕首,这些刀具让父亲的中东经历充满了想像!

李钟秀(刘亚仁饰演),《燃烧烈爱》(Burning)电影剧照。
李钟秀(刘亚仁饰演),《燃烧烈爱》(Burning)电影剧照。

观众要付出想像力

说到想像,一开始李沧东就透过海美空手表演“剥橘子”来提示观众运用想像力,并且此节完全依照村上原著搬演,海美说“剥橘子”的要诀在于:不要想像手上有橘子,而是要忘记“没有橘子”这件事。这是底层之人唯一能超越自己困境的办法,看不见的不一定不存在,而存在想像之中的有可能是另一层面的真实,这启发了想写小说且同样来自底层的钟秀。

片中需要运用想像力的事很多,钟秀在海美去非洲之前两人曾经上床做爱,后来钟秀去喂猫时也会在海美房中自慰──不要想像海美在,而是要忘记“海美不在”──这需要高度的想像力。至于海美的猫一开始也是不见踪影,海美提到国中时钟秀说过她很丑,又说她七岁时曾掉到水井里被钟秀救起,但这些旧时轶事钟秀自己都没了印象,连一开始海美搭讪他都没认出来──仿佛曾经失忆,这些都会引发观众产生更多想像。

海美促使钟秀不断运用想像,回溯他与海美的往昔记忆,但同时钟秀也不免想起自己家庭的苦难过往──令人想起李沧东2000年的成名作《薄荷糖》──对比Ben说的“隐喻”,则是另外一种看待世界的方法:Ben在自家做菜时说那是自己做给自己的“供品”,隐喻自己是神,显露出某种自恋及自大狂;Ben的家干净整齐一尘不染,也显示他有某种洁癖(海美的房间在她消失前可是杂乱不堪,消失后却变得整齐清洁);厕所贮物柜中的女性饰品更显示他可能有搜集癖!这种种迹象都让钟秀起疑,甚至让观众起疑:Ben是个连环杀手,专门搜集海美这类单纯、年轻又无家人羁绊的单身女性!

Ben从头到尾都表现出教养良好的富家子弟形象(钟秀曾将Ben比喻为《大亨小传》的盖茨比),最多只在海美述及非洲旅游经历时稍稍流露出些微不耐,强忍住打呵欠被钟秀察觉而不好意思地微笑,然而不幸地,这情况被钟秀发现了两次;最后甚至连Ben说他大概每两个月便会去“烧温室”也难辨真假,以“隐喻”解读之,则真的有可能是杀人。

特别是Ben说每次烧完,胸口都会产生某种低鸣,这简直是直接移植《华尔街之狼》马修麦康纳传授给李奥纳多的雄性搏杀心法!难道Ben真的是首尔之狼?

持此论者先别肯定这就是最终答案,毕竟李沧东让钟秀先是作梦,梦中燃烧温室的孩子是他还是Ben?最终他进入海美房间开始写作,之后怵目惊心的“燃烧保时捷”究竟是真实的复仇?还是只存在于钟秀的小说?看过杨导《恐怖份子》的观众应该不难对这样的结局有更复杂的省思。

命运烈焰:批判韩国现实

海美去非洲的目的说是为了追寻“大饥饿者”(The Great Hunger),实际上是追寻自己生命的意义(她短暂却苦难的一生),当她在Ben与朋友的聚会上以及在钟秀老家门前两度忘情地手舞足蹈时,她自己便已从“小饥饿者”(The Little Hunger)自我提升成了“大饥饿者”。

在钟秀老家那回虽然因为吸了大麻,忘情舞蹈连上衣都脱了,裸露著胸脯,这时夕阳西下,李沧东用一个长镜头拍摄了这一景,先是让海美在这次舞动中获得真正的提升,继而让观众无法不去注意到一直飘在左方旗杆上的韩国国旗──对韩国国族历史的控诉及批判力道随之加重;在海美跳完出镜之后,镜头仍然缓缓横移(Pan)向朝鲜方向,静静地拍摄了许久,远方不断传来边界的广播声音,这大概是全片最美、给人感受也最复杂的一个镜头了吧?

李沧东的改编既然加进了这许多情节,就不可能会放过对韩国社会现实的指刺与批判,差不多同代成长的青年人,纵然贫富有差距,城乡发展的落差也是来自于二战后的地缘政治演变,但是他们内心的愤怒或者荒芜,以及对世界的憎恨与迷惘,也都各自突显出纠缠无解的命运终将化为团团烈火,这可能便是关于燃烧的终极隐喻。

在钟秀与海美做爱之时,不意瞥见窗外折射进来的短暂阳光,这算是李沧东的招牌印记吧?在《绿洲曳影》、《密阳》里都特别拍摄了类似的阳光平移的镜头,提醒片中的角色也同时提醒观众不忘观看存在的本质,常常只在那生命相遇时的一瞬之光。

读者评论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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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电影看完感觉好复杂,值得一看

  2. 燒溫室的孩子應該是鍾秀 呼應他說小時候父親要他燒掉母親衣物的往事

  3. 正好昨天看完这部电影 今天能看到该影评也是一件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