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AI崛起工作变少、贫富差距扩大,“全民基本收入”是人类存续关键?

目前形形色色的工作未来如果只需要30%的人力,其他70%的人要做什么?如果说,从18世纪工业革命以来,国家的主要使命之一是在“创造就业”,那么面对21世纪的未来,尤其在先进国家,主要任务可能变成“维持低就业”。
任何能够分解成离散和重复的工作,均可透过人工智能科技逐渐取代人力,目前形形色色的工作未来如果只需要30%的人力,其他70%的人要做什么?
思想 宏观经济

【编者按】:提倡“无条件全民基本收入”的比利时学者范.帕雷斯(Philippe van Parijs)受台湾公益信托雷震民主人权基金邀请,于昨天(12月18日)起至21日在台湾举办四场讲座,分享他的主张和研究。台湾中研院社会所博士后研究员廖美早前亦于《思想》第34期专题“全民基本收入:理念与实践”中,介绍了全民基本收入这个概念以及全球各地的相关试验,文章原题为《全民基本收入是一种补偿》,《端传媒》获作者及《思想》授权编修转载。

《思想》第34期

作者:思想编辑委员会

出版社:联经

出版日期:2017/12/14

长期以来,经济学家的传统观点以为,技术进步提升生产力,可为工人带来更多工作机会。但就在过去几年,研究自动化对就业影响的结果显示,科技进展可以创造更多工作机会的模式已在销蚀当中。本来劳动市场就是建立在劳力稀缺的原则,每个人都有雇主需要的劳力,透过销售自身劳动力,可建立一个二、三十年的职业生涯。然而自动化让工厂内的工作变少,进而压抑工资,让一部分低技术工人无法透过劳动获得合理的生活水平。加上资本的分配本来就比劳动力的分配更不公平──每个人生来都有一些劳动力,但并不是每人生来都有资本──更加剧社会的不平等。自动化让雇主倾向雇用高教育人才,对拥有科技专长、可操纵自动化系统的管理者和进行自动化的雇主来说,他们增加财富的潜力可观。但对低技术工人来说,则是另一回事。学者针对美国近三十年各州地方劳动市场的研究发现,在工厂自动化后,直接造成该地区就业和工资的下降。 另外,进步的科技进一步结合全球化,让两者之间的影响变得更加复杂;比如美国制造业工人在2015年比1973年平均收入少9%,而总体经济却增长200%。

过去几年,人工智能(AI)创造的系统开始为人类处理数量可观的任务,从自动驾驶、判读癌症扫描、概述和分析运动竞赛、写新闻导言和摘要,到翻译散文等,可以说,任何能够分解成离散和重复的工作──包括财务分析、行销策略、法律文书工作,均可透过人工智能科技逐渐取代人力。这促使我们不得不问:目前形形色色的工作未来如果只需要30%的人力,其他70%的人要做什么?

如果说,从18世纪工业革命以来,国家的主要使命之一是在“创造就业”,那么面对21世纪的未来,尤其在先进国家,主要任务可能变成“维持低就业”。数十年后,回顾现在有些国家因为少子化而提倡生育,多半基于补充未来劳动人口的预期。但是,假定未来根本不需要像现在一样比例的人口投入就业,当下鼓励生育的措施,会不会成为没有远见的错误政策?

对于科技创新究竟能够取代多少就业领域,没有人比硅谷精英更了解它的可能性。如果硅谷即将让世界上大部分的人失业,那么,他们是不是也应该提供解决方案?当某些硅谷精英倡导应发给“全民基本收入”(注一),乍听之下有点新奇,但进一步了解他们对科技发展的自信,便能明白他们或许已经看到科技即将取代大部分的人力。因此,没有工作可做,但有收入可以维生,不是人道援助,是未来人类存续的关键。

发给所有人基本收入,涉及广泛的制度变迁。目前许多国家,有的从全国范围,有的在地区城市,有的在偏远小村,透过直接施行、小范围开办,或先导研究(pilot study),探索发放基本收入的利弊与影响。无论先进国家、开发中国家或低度发展国家,都在搜寻发放基本收入的潜力。但是,其间的政策动机则大异其趣。

肯亚300个村庄的试验

2016年10月,美国一个名为“直接给付”(GiveDirectly)的非政府组织,来到东非邻近维多利亚湖的肯亚村落,从中选了一个相当贫穷的村子进行先导研究。被选中的村民,每人每月透过手机拨款,收到23美元的基本收入。当这个先导研究显示──远距离发放基本收入在执行上没问题,便规划一个长期大规模的随机对照试验:总计在肯亚随机挑选300个村庄,其中100个村庄没有发给任何现金,其余200个村庄被分成三个实验组:(1)40个村庄的村民每人每月领23美元,连续领 12年,以便观察发给基本收入的长期效果;(2)另外80个村庄的村民“月领”基本收入两年;(3)再有80个村庄的村民一次性“年入”现金(即276美元),连领两年。这些分组,除可检证收入被细分的效应,也可对照发放基本收入的短期与长期影响。计划选取的300个村庄合计有两万六千村民,预计在2017年10月肯亚进行总统大选后执行试验。这是目前世界上第一个运用随机对照试验,用来检视基本收入可行性及其影响的研究计划,也是符合全民基本收入理念的试验,因为被选上村庄的所有村民,不管财务状况为何,每人每月都有一笔固定收入,而且毋须负担任何义务。

美国一个名为 GiveDirectly 的非政府组织,在肯亚随机挑选300个村庄进行先导研究。选择肯亚作为试验场域,更可测试基本收入对解决贫穷的效果。
美国一个名为 GiveDirectly 的非政府组织,在肯亚随机挑选300个村庄进行先导研究。选择肯亚作为试验场域,更可测试基本收入对解决贫穷的效果。

从这个试验设计的样貌和规模,可以知道这是行家手笔。事实上,“直接给付”乃由一群经济学家所创立,他们清楚同是经济专长的同行会以严格的角度审视他们的研究,一点都不能含糊。“直接给付”在肯亚推动基本收入研究的资金,大部分来自包括Facebook、Instagram、eBay等创始人和一些硅谷公司的赞助,只有小部分由支持者在网上直接捐助。

选择肯亚作为试验场域,更可测试基本收入对解决贫穷的效果。肯亚目前约有4800万人,在2017年所估计的人均收入是1677美元。肯亚国内经济不平等状态严重,在东非国家排名第二,仅次于卢旺达(卢安达),现今仍有70% 的人从事农业,很多村民处于赤贫状态。从“直接给付”接受基本收入的村民,每人每天的平均花费只有0.65美元。由于当地生活水平不高,在肯亚试验基本收入的效应,推动成本相对低,而在试验过程,同时可以帮村民脱贫,可说一举数得。

另一方面,肯亚的试验也在挑战以实物发放为基础的许多援助团体,例如世界粮食计划署、红十字会与红新月会,以及反饥饿行动等组织。这些团体的习惯和信念都认为应该给被援助者具体实物,无论是食品、衣服、用药或疫苗注射,而捐助的人也倾向“看到”被援助者能领有实物而觉得有成就感。远在纽约的联合国总部,或设立在伦敦、东京、巴黎的慈善组织,对被援助者真正的需要,多半并不了解,一味授予实物,一方面造成资源的错置与浪费,一方面在发放过程也无法避免官僚科层的无效率。

“直接给付”在为捐助者提供一个平台,让他们可以毫不费力就把“钱”(而且是单纯给钱)用在需要的人身上。“直接给付”的做法不是凭空而来,本身是发展经济学家也是“直接给付”创办人的菲耶(Michael Faye)表示,他的作法来自巴西大规模(涉及五千万人)施行直接给穷人现金的启发。接下来,我们来看巴西的例子。

巴西在实践基本收入的独特地位

对基本收入的推动,没有一个发展中国家像巴西一样,投入如此多层面的力量。巴西从1990年代到21世纪前十年,针对推展基本收入,无论在理论辩论、立法保障和政策实践,可说不余遗力。

我们首先需要认识巴西的政治过程,尤其巴西三个不同政府层级──市政府、州政府和联邦政府──的相互关系,才能了解关于基本收入的社会政策如何在巴西推展开来。巴西的市政府和州政府均属联邦自治单位,独立于中央政府,可自行推动各项社会政策。地方政府在适当时机采取的政策,如果有好的成效,就有机会扩散到全国。巴西土地广袤,目前有两亿八百万人,当一个政策能够推广到全国层次,对其他国家自然有不可忽视的示范效果。

巴西城市圣保罗其中一个最大的贫民窟 Paraisopolis,Paraisopolis 的意思是“天堂城市”。
巴西城市圣保罗其中一个最大的贫民窟 Paraisopolis,Paraisopolis 的意思是“天堂城市”。

巴西虽然到 1985年才走出军事威权,建立民主选举体制,但相对许多发展中国家,巴西的社会政策总是走在时代前端。在巴西推动基本收入的灵魂人物是苏普里西和布阿奇,两位都是经济学家,进入政界后也都隶属左派工人党。他们为巴西在基本收入方面的论争,提供重要辩驳的理论基础。其中,苏普里西本人在1992年加入欧洲基本收入网络(BIEN)(注二),透过这个网络的传播,也让巴西的实践经验更受各国关注。

在1991年,苏普里西已经在参议院提出具有基本收入精神的“保障最低收入”法案,当时曾在参议院通过,法案后来送到众议院后,却无疾而终。十年后,他在参议院呼吁创立“公民基本收入”,举凡巴西公民或居住在巴西五年以上的外国人都有权领取。这个“公民基本收入”法案要求中央政府根据“预算可能性”和“财政责任法”规定,进行现金转移。该法案2002年在参议院、2003年在众议院的宪法和司法委员会,都顺利通过,并于2004年1月制定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立法。虽然立法规定从2005年开始逐步实施,但至今还没有得到确实执行,主要是法案指明执行计划须配合巴西总体经济景况,在国际有足够余裕,才全面推行。

布阿奇则从另一面去突破,以实践基本收入相关的理想。他在1980年代中期曾倡议,“如果孩子因为家境贫穷不能就学,为什么不付钱给父母,让孩子们不要错过上学?”这个说法在教师、研究者和知识界引发一系列论辩,最后形成的共识是,在花费1% 联邦预算下,不管一个家庭里孩子的数量为何,都以现金支付贫穷家庭,而且由受助家庭的母亲领取,便于掌控金钱使用。

这个提案1993年在22个城市合计约五千人参与讨论,给“学校津贴”(Bolsa Escola)打响知名度。支持学校津贴的论者以为,苏普里西提倡的基本收入只有短期分配效应,对世代相传的贫困可说无能为力──就像不易根治的慢性病,贫困家庭常常在社会的不利位置延续。提供孩子教育机会,长期以往,弱势家庭的孩子才有能力面对劳动市场,并且利用它。倡导者建议将政策修正为:在一定条件下,将现金发给就读公立学校儿童的家庭;这里所谓的“一定条件”是家庭达到贫穷程度,加上家中有17岁以下孩子。符合条件者每月给现金补助,让孩子有足够营养、定期到医院检查身体,或接受疫苗注射,而且进入学校就读,同时学校参与率必须不低于 85%。

巴西推动最低基本收入的行动过程,两位理论领导者选择不同策略。苏普里西在议会倡议,数十年来从不间断。他也说服非同党、在1994年当选圣保罗州坎皮纳斯(Campinas)市长的特谢拉(José Teixeira)实施“学校津贴”。布阿奇则在作为学者和巴西利亚大学校长时期,积极参与学校津贴理念的推广,到1994 年成为巴西利亚联邦区政府候选人,不但将学校津贴列入政见,而且在当选后施行。1995年1月,坎皮纳斯和巴西利亚成为巴西最早施行基本收入的两个地方政府,尽管当时是以“学校津贴”的形式发放。

坎皮纳斯和巴西利亚的学校津贴方案,缘于几个重要原因,后来引起巴西人的关注:首先,这是一个重要的创新社会政策,对贫困家庭进行有条件的现金转移;其次,政策施行过程简单,没有繁复的审查程序;而且额外地,为推行政策的地方政治人物带来政治信用。巴西其他城市后来陆续开展的计划,基本都由地方政府自行决定,但跟坎皮纳斯或巴西利亚的作法有所联系。可以说,在全国其他地区的推展,尽管由不同政党治理,都模仿同一模式,即便人口规模和社会经济指标有很大差异,政策目标和实施方式并没有明显区别。

从1995年到2001年之间,总共有90个计划在14个州不同层级的地方政府执行,而其中一半以上的计划(合计52个)都由还没有得到中央执政权的工人党在地方积极推动。创新社会政策的实践,为工人党赢得全国性口碑,也为鲁拉在2002年的总统大选打下政治信任的基础。

当地方如火如荼执行“学校津贴”,中央国会的政治人物开始闲不住,积极讨论联邦政府应该如何参与推动。三个因素促成联邦政府立场改变:一、巴西全国人民对消除贫穷已有共识;二、推行学校津贴成本不高,使它成为消除贫穷优先可行的选项;三、不管市议会、州议会以及国会都在倡导,如此高度的政治竞争,联邦政府不能视而不见。当时的卡多索政府被迫必须提出有效的联邦政府参与计划,这个创新社会政策结果是以“地方包围中央”获得实际的成果。

巴西应用经济研究所的研究指出,约有3300个城市的部分人口需要现金转移来增加收入。尽管如此,联邦政府把执行计划局限在最贫困地区,只有人均收入低于当地州政府平均水平的城市,才有资格施行最低收入计划。因此,在1999年至2000年期间,约有1350个城市参与由中央政府推动的保障最低收入计划。那些没有被中央政府放进名单的城市和州,自然对中央政府不断提出质疑。

各地方政府对计划的强烈兴趣,显示由地方主动施行的政策已到转型阶段,所谓“转型”,不是对政策模式进行变革,而是中央在满足地方对最低收入政策的要求下,制定“联邦学校津贴”,跳过地方的自主制定。于是,由中央制定、地方执行的计划,在2001年第一年实施,有95%的地方政府配合执行。这个由地方转中央的政治过程,为下一阶段的政策改革,已经做好铺垫。

鲁拉在2003年就任总统。巴西早期许多“学校津贴”方案多在工人党占优势的地方政府执行,更藉优良地方表现施压中央。现在执政的工人党,总算可以广泛施行长期推广的理念。于是,在 2003年10月,鲁拉政府把几个分散的社会政策,包括联邦学校津贴、学校和食物津贴、燃油补助、食物券计划,全部统筹在“家庭津贴”(Bolsa Família)里。除此之外,更于2004年,颁布了“公民基本收入”法案。

苏普里西提倡的基本收入只有短期分配效应,对世代相传的贫困可说无能为力,贫困家庭常常在社会的不利位置延续。给予孩子教育机会,长期来说,弱势家庭的孩子才有能力面对劳动市场。
苏普里西提倡的基本收入只有短期分配效应,对世代相传的贫困可说无能为力,贫困家庭常常在社会的不利位置延续。给予孩子教育机会,长期来说,弱势家庭的孩子才有能力面对劳动市场。

“家庭津贴”援助所有被列入目标的赤贫和贫穷家庭,这个计划纳入原本被传统社会保险排除,但亟需援助的人口。社会保险,原则上,是对有能力事先支付保费者的社会保障,由在正式劳动市场工作的人提拨部分工资,加上雇主相对的负担,作为未来面对风险的保障,比如失业、疾病和养老。 社会保险制度跟正规劳动紧密连结;但发展中国家正式部门就业机会相对少,大部分人在非正式部门工作,无法被社会保险计划覆盖。巴西的“家庭津贴”是拉美国家中,第一个针对在非正式部门工作的家庭所进行的协助计划,这个计划尤其关注家庭里的孩子,希望他们能够正常入学,不是早早就成为童工。巴西透过这个社会政策的受益人口是目前全世界最大的群体。从2003年支助350万家庭,到2016年增至1390万家庭,总计协助的人口有5000万,占巴西人口的四分之一

以2016年来说,家庭津贴对每家每月的支出平均值为巴西币180雷亚尔(约55美元)。 其中,赤贫家庭无论人口组成,首先可领取 85雷亚尔,家里有0至15岁的孩子,每个孩子可以领39雷亚尔,16至17岁的青少年可领46雷亚尔。 总的来说,家庭原申报收入加入上述福利,如果每人每月仍处在85雷亚尔的贫困线下,就加码补上不足部分。

如果受补助家庭在第一年找到工作,即使收入的增加超过资格标准,还是可以继续享受额外两年的福利(注三)。两年后,如果收入依然高于合格标准,福利才被停止;主要是因刚就业前一、两年,工作和收入通常并不稳定,需要一个缓冲期。这个作法和一般先进福利国家透过资产审查,一旦接受福利者的收入超过补助标准,马上被终止补助很不一样。后者容易造成受补助者选择不就业,因为一旦领得薪资超过补助金额,就需放弃福利,工作如果不能稳定持续,回头再申请社福补助,又要经过一段冗长程序,甚至面临几个月中没有收入的情况。这样的福利制度,让没把握找到稳定工作的人,长期不就业,倾向留在社福制度。再者,很多社福制度会催促受益者积极找工作,例如荷兰的社福受益者每周需要完成五份工作申请、参加小组会议、参与各类工作培训,才可续领补助,这也造成受益者长期处在焦虑窘迫的压力下。

先进国家先导研究的不足,与未来趋势

发放基本收入在低度发展和发展中国家,主要用来解决贫穷问题;而在先进国家,旨在面对失业陷阱。目前正在芬兰、荷兰和巴塞隆纳关于基本收入的先导研究,试验对象都是社福受益者,目的都在探究发放基本收入是否有利促进就业。只有加拿大安大略省的研究聚焦在低收入者,关注基本收入可否减少贫困、获得温饱,以及是否因低收入或不稳定收入导致精神恶化和其他身体问题,就业效果反而不是加拿大研究的重点。比较上述正在四个国家中进行的先导研究,可以发现一些问题:

一、试验的规模都非常小,主要受试人数如果不是2000人,就是2000个家庭,另外再安排比之更小规模的对照组。本来,芬兰规划抽选一万人进行研究,因被质疑花费太多,最后降为2000人。这样小规模研究,可否得出具有代表性的结果,让人存疑。

二、芬兰随机抽选研究对象后,强制被抽选者必须参与;而其他国家在抽选后,都是志愿参加,这样一来,原本随机抽样的代表性已被扭曲。

三、研究观察的时间长度是问题。除了安大略省是三年研究,其他都是两年, 不管三年还是两年,由于观察时间太短,加上社会、经济等环境变因,更难说明基本收入与就业的关系。

可以说,先进国家打算使用“基本收入”这个工具,去解决社会福利制度的沈疴。选择在社福受益者中进行基本收入研究,差别只在发给“基本收入”者,不必积极找工作(而纯粹的社福参与者则有工作要求),背后的想法是,或许让收受者有点余裕更能找到适情适性的工作;故而,本质还是“创造就业”。这些国家本来就比肯亚和巴西面对自动化的趋势更高、更快,把基本收入用在测试是否更愿意去工作,而不彻底检讨工作机会根本越来越少,是这些研究的盲点。

也许很多人还把人工智能当作科幻概念。一家在上海生产电讯设备,生产线多半已经自动化,问操作机器的技师,他们对人工智能的样貌能够说得很清楚:三、四年前在生产装配线上,也许一天三班制,需要3500人在灯火通明下才能维持24小时运转,现在只要800人,而且产量还加倍。生产流程自动化节省的不只是人工费用,还有雇用人工衍生出来的其他开销,包括工作培训、医疗保险、养老金,更不用说,雇用大量工人需要配套的膳宿环境和交通设施;还有,厂房内的照明只要部分开启,甚至只要非常低的照明,因为机器不需灯光,进一步省下工业用电。二、三十年前,只有极少数人相信机器将取代大量人工,现在已是身边的例子。

我们正在面临一个壮年劳动市场萎缩,即使年纪不太老,也没有工作可做。
我们正在面临一个壮年劳动市场萎缩,即使年纪不太老,也没有工作可做。

我们正在面临一个壮年劳动市场萎缩,即使年纪不太老,也没有工作可做;也正在走向经济和社会面临巨变的未来,亟需创造一个前所未有的制度来相应。“全民基本收入”的理念在于,公民将从政府得到足够收入来维持生活。 目前,虽然蓝领比较需要这类援助,但自动化带来的破坏,不会只局限在低技术工作;电脑深度学习的发展,未来在白领领域,包括会计师、医生、律师、建筑师、教师和记者等专业人士,都将与日益强大的电脑竞争。

当下脉络来看,发给所有人一份“基本收入”,既基进又新潮。说它基进,主要是它的作法将彻底改变社会与政治景观;说它新潮,乃在时代巨流汰洗下,它的理念竟越发闪亮,因为与基本收入相关的理念,从最早出现至今,已有五百年。我们从范.帕雷斯与范德保特在2017年出版的《基本收入》一书,透过他们深入浅出的阐述,可以了解“基本收入”的思想源头,以及绵延至今的各种思想论辩(注四)。如果有任何一项政策,可以同时完成适度就业、脱离贫穷,以及平等分配的问题,全民基本收入可说是不二选择。不过,因为它触及的面向太广,每次谈及实施全民基本收入,反对的意见就倾巢而出 。

领取基本收入而不付出任何义务,引来的直觉反应是:如此一来,有些人将越来越不工作,或完全停止工作。如果全民收入的资金,主要来自劳动收入的税收,那么减少劳动人口,相对地将减少资金的来源。其他反对意见林林总总:包括如果基本收入金额不高,依然无法从生活困窘解放出来,获得真正自由:更多反对意见来自简化的担忧,认为提供基本收入,国家财政无法负荷。关于国家财政的问题,解决的方法很多,透过积极税收计划,从遗产继承,劳动收入,资本利得,或不同类型税收——包含交易、消费、增值、碳排放,鼓励捐赠等,都可同时进行。

全民基本收入是一种补偿

从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多数国家成长衰退或低缓成长;一波以“占领华尔街”为策略,倡议“99%对1%”的口号,旨在凸显劳苦大众与少数富人间巨大的财富差距;近年出现大众选民对体制政治人物的否定,进而选出体制外人物,显示民众对既有制度的不满。这一连串发展,除让我们感受社会气氛丕变,也让日益加剧的不平等,得到更多关注。不过,关注不平等和选出体制外人物,并没有撼动体制,更没有向富人征税的积极作为,这是为什么?

徐夫和斯塔萨维奇在2016年出版的书──《对富人征税》,尝试解答这个困惑(注五)。从研究欧美OECD国家在近两百年来关于累进税收发展的历史,作者既广且深环绕在富人征税问题的知识与政治辩论。他们的书提供对富人征税议题到目前为止最详尽的考察。对富人加码征税是否公平,取决于怎么做才是平等对待所有人,以及对富人征税是促进或破坏平等,都在他们戮力探索范围。作者认为,许多国家在20世纪中期执行累进税法,是一个历史的例外而不是政策的胜利;累进税收经历的高低起伏,不是因为贫富差距加深或普遍选举权的扩大而改变;更何况,全球化也没有促使国家改变累进税率。

在检视各种关于征税制度是否公平,尤其针对高收入和富有家庭,最有力的政治论辩常常是,由于国家经常透过制度保障或结构的不变革,让富人拥有特定权利从事不公平竞争,对富人加税,主要在让他们偿还国家保护下所攒获的利得。徐夫和斯塔萨维奇从各国经验发现,政府几乎从不因为贫富差距扩大而对富人课税,只有多数人(通常在生死关头)站出来挑战征税政策的不公, 政府才考虑“补偿”。更具体地说,补偿的措施从不发生在承平时代,而是在遭逢重大战争,比如一、二次大战期间,大众为战争牺牲惨重,富人则在战争中继续获利,才对富人增加课税。因此 OECD 国家的累进税率政策,在两次大战的发展相对兴盛(注六)。《对富人征税》一书带来的启发是,未来税收的改革,取决于政治和经济条件是否做出“新的”补偿性论述。

除在概念上探究什么是“公平的税制”,也要在行动上实践,才可能出现对富人课征更多税收的社会允诺。面对全民基本收入的议题,无论左翼、右派、宗教团体,甚至一些产业领袖,都表示支持。比较有争议的部分是财源。我们的社会并不是没有钱,而是没有进行最起码的公平分配。当人们得到一生都可以领取一定收入的保障,他们如何选择工作,很难直观预测,可能避免接触比较疲惫的工作,例如收集垃圾或老人照护。长远来看,收集垃圾的工作可能被机器人取代,而关于老人照护,如果在政策制定与薪资给付方面,赋予荣誉和更高报酬,都能反转人们面对这类工作的态度。给予每个人基本收入,不代表平等化总体结果或成就,而是企图让每个人变得更平等、更公平,不论在机会、能力、可能性和真正自由方面。

(廖美,台湾中研院社会所博士后研究员、美国纽约市立大学研究中心经济学博士)

注一:“全民基本收入”意指政府定期、无条件以现金支付给每个人,没有资产审查和工作要求。

注二:两位参议员的葡文原名为 Eduardo Suplicy 和 Cristóvão Buarque。“欧洲基本收入网络”(Basic Income European Network,简写为 BIEN )成立于1986年,到2004年改名为“全球基本收入网络”(Basic Income Earth Network,简写依然为 BIEN)。

注三:我们发现巴西给在“家庭津贴”收受者有了工作收入后,继续让他们接受两年福利作为缓冲,这个两年的期限,跟许多先进国家进行基本收入的先导研究都以两年为期,或许不无关联。

注四:Van Parijs, Philippe, and Yannick Vanderborght. 2017. Basic Income: a Radical Proposal for a Free Society and a Sane Economy.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书中第三章与第四章,页51-98。

注五:见徐夫和斯塔萨维奇(Kenneth Scheve and David Stasavage, 2016) , Taxing the Rich: A History of Fiscal Fairness 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Europe. Princeton, New Jerse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注六:见Scheve and Stasavage所著前书,页53-92。

读者评论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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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基進」是刻意的譯法,學術界慣用

  2. 是激进不是基进

  3. 这种模式至少在我们现在已经出生的这代人身上是不可能达到了。

  4. 我比較悲觀,未來資源缺少,獨不缺勞動力,勞動力不再是稀有資源,由AI取代,資本不再需要勞動人口,人口可能會銳減,畢竟經濟發展不再需要低密集勞動力,地球資源又不是無限。政權及企業又很大誘因去控制人口數量!特別是城市人口,貧民會排斥在城市之外.

  5. 很好奇東非的試點最終效果如何。也許就跑步進入共產主義啦!
    這是一個我很有興趣但學術性很強的話題,感謝端用深入淺出的方法讓我也能看懂(雖然沒有”異鄉人”那麼容易,總比看論文好多了)。

  6. 在人性及基因多元下,從工作解放,應該會讓這世界更多元,但是有好一定有壞

  7. @不配 其实我是跳了几环。未来劳动力需求我是认同的,所以大部分人不可避免的会闲下来。我觉得这些人闲下来的话势必会有很多政治参与,文化产业也会空前繁荣,然而以现在民众的素养来讲那一天我是不愿看到的,娱乐市场和政治讨论场绝对会是一片乌烟瘴气。所以应当让他们强制性地多读书。

  8. @Cogito 樓下好像沒有搞明白文章的觀點,我認爲本文是建立在一個設想:未來AI替代了人去完成大部分工作,未來的大部分人想工作而市場上沒有勞動力需求,而不一定是因爲懶或者蠢。當然如果情況是在今天的話你的觀點是對的,政府不應該養懶閑人。

  9. 我觉得类似于教育津贴的东西值得提倡,未来可以要求所有找不到工作的人都去上学,只有上学并且不挂科才能领津贴。否则发那么多钱养蠢人、懒人、闲人,我无法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