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谢梓枫:“朋友”太多,是我们疏远 Facebook 的原因?

早前我看到一段 YouTube 影片,一位女生与一个不使用任何社交媒体的男生交往,她的朋友惊呼“如果你不能 tag 他,那他真的存在吗?”⋯⋯
很多人形容社交媒体是一个“同温层”,或者是更夸张的“回音壁”。前者是说社交媒体只让价值观相似的人亲密互动,后者则指社交媒体让用户只接收符合自己立场的观点,不断强化认知偏差。
媒体

去年美国总统大选,Facebook 被指责为假新闻传播的温床,造成这社交网络平台自成立以来最大的一次公关危机,自此很多评论和研究都倾向以宏观批判的角度讨论 Facebook,诸如:Facebook 在撕裂我们的社会吗?平台的演算法如何形塑公共意见和舆论?新媒体和意见领袖的运作如何被 Facebook 影响?这些都是很有意思的研究题目,但却不是社交媒体研究的全部。

早前,Facebook 在六个国家测试新的 News feed 设计,把专页内容和用户用容分开,令媒体有机触及率大跌。当消息传到港台时,便掀起了部分个人和小型媒体专页转去Medium 等其他平台的网络迁移。类似的事件不是首次出现,但目前很多引起 Facebook 用户不满的改动,并不一定是 Facebook 设计和政策团队蓄意造成的,不少可说是意外结果。然而,Facebook 是世界最大的社交媒体,用户多达20亿,当扎克伯格和团队发现到一些问题并作出更改时,无可避免又会造成另外一些人的不满。现时,Facebook 不单出现了越来越多始料未及的问题,更陷入了各面不讨好的困境,反映了这个平台上越来越多不可调和的利益和冲突,很值得深入探究。

本文旨在介绍关于 Facebook,以至更广义的社交媒体的一些微观、社会心理学研究,并且试图提出一种看法:Facebook 最近很多奇怪而涉及商业的改版决定,背后并不纯粹商业,还涉及它最初的理念和其后来发展所产生的矛盾和冲突。

社交媒体研究的传统与理论资源

十多年前,当社交媒体开始爆发性发展,它最先吸引到社会科学者的注意。2007年,媒体研究者 danah boyd 和 Nicole Ellison 发表了第一篇、至今仍是最广受引用的社交媒体研究总覧论文。当时,Facebook刚刚开放给公众使用,发展一日千里;Twitter 和 YouTube 甫成立,亦取得了惊人的成长;现在已经结束的 Friendster 和 Xanga,与不再主流的 MySpace,当年亦正百花齐放。在这样驳杂的网络环境里,该论文不单为多式多样的社交媒体给下学术上严谨的定义,更整理了互联网研究者的成果,归纳出社交媒体研究的四大主题,包括:印象管理(impression management)与朋友关系、在线与离线关系、网络分析(network analysis)、私隐议题。十年过去,在学界里,这四大主题仍未过时,相关的新研究仍不时发表。

现时,Facebook 和 Twitter 已发展成垄断社交媒体的巨型企业。随着社交媒体对商业广告和公共舆论的影响力变得关键,商业传播、新闻学、政治传播亦更加关注和社交媒体相关的现象。社交媒体研究的传统,亦因此慢慢在文献和研究的成果上累积出来。互联网所带起的跨地域研究兴趣和群体,和网络科技在现实上的发展同样迅速。这在其他学术领域上也是罕见的。

在社交媒体研究传统里,一个很重要的理论资源,来自社会心理学家高夫曼(Erving Goffman)的剧场理论(dramaturgy)。高夫曼的剧场理论早于1950年代便已提出,并且是近代社会学其中一个最重要的理论分支。把剧场理论引入社会学,也就是把社会视为一个剧场。其理论简言之,就是在日常生活里,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角色,演好角色就是在社会生活的基本原则。同样地,每个团体都要使成员各安其位,给每个角色写好剧本,社会才能顺利运作,上演一出更大的戏。在他的名著《日常生活中的自我表现》(1959),高夫曼阐述了个人应如何按社会分配的角色演出,如何管理自己的形象,如何区分出表演的前台和准备的后台,以及如何区隔开不同场合的观众,确保演出顺利。

虽然 Facebook 的功能越来越复杂,但最初的 Facebook,基本功能只是发布和浏览。换句话说,用户一边是自我表现,一边是接收信息,这两件事共同构成了社交这行为。如此理解,不难明白为何高夫曼50多年前的理论和新时代的社交媒体研究,有着高度的相关性。毕竟 Facebook 的主要功能是社交工具,它为每位用户建构了独一无二的社交平台,用户得以和朋友联系之外,亦逐渐学习管理自己的网上形象。当然,如同所有学习一样,总是有人擅长,有人笨拙。

当家人朋友伴侣同事同学都是“朋友”

高夫曼的剧场理论有一个前设──演员首先要弄清楚自己在扮演什么角色、在哪个舞台、有哪些观众,才能好好演出。早在2010年以前,上述的社交媒体研究者 danah boyd 就提出她对社交媒体的锐利观察。她引用高夫曼的理论,指出社交媒体是自我表现的重要途径,但她认为,社交媒体上的观众和情境过于复杂多元,使用户都变成了“小明星”。当一个用户的家人、(前)伴侣、朋友、同事、同学等等都是他的“朋友”时,这个人到底要扮演哪个身份?有些事情不适合过于公开,有些事情只适合在特定场景进行,但社交媒体把多样的人和事统一呈现,把千丝万缕的情境(context)捏成一条动态。boyd 称这现象为“情境崩解”(context collapse),并视之为与能清晰划分场合的社会生活最大的不同。

最近很多人形容社交媒体是一个“同温层”,或者是更夸张的“回音壁”。前者是说社交媒体只让价值观相似的人亲密互动,后者则指社交媒体让用户只接收符合自己立场的观点,不断强化认知偏差。这两个词语多少带有贬义,指人们利用社交媒体来“围炉取暖”,是带着目的去进行互动的。相比之下,“情境崩解”是一个中性的词,它指出用户其实会对社交媒体的沟通感到迷惘,就像置身一个无法定义的场合,不清楚眼前的观众到底期待什么。

“情境崩解”只能说是粗疏的翻译,因为相关研究仍未在华语学界流行,但这个概念并不难理解,而且相信很多人都有切身感受。在社交媒体上,有太多朋友,太多不知何时成为“朋友”的人,这些多少都是现代青年的共同困惑。2014年皮尤研究中心的报告指出,美国成年 Facebook 用户平均有338位朋友;在英国,相似的研究指出平均数是155位。到底一个人可以有多少个朋友?这也是个有趣的研究问题。最有名的理论是演化人类学家邓巴(Robin Dunbar)提出的“邓巴数字”──人类的认知能力最多只能处理大约150段关系。近年社交媒体开始发展出让用户更容易管理“朋友清单”的功能,可算是回应网友泛滥的措施。

但有些问题比朋友数字影响更深远,这牵涉到用户的自我表现问题。当你的朋友网络越多越大,你的举动便越难满足所有人。上载一些食物、旅游、开心时刻,也许影响并不明显,但当用户的言论涉及政治和争议,情况便不同了。一份新的研究调查去年美国大选,发现拥有越多朋友的 Facebook 用户,越少对政治人物点赞,并且特别顾忌朋友的反应。美国媒体Vox一篇报导引述皮尤研究中心报告指出,过半数“忠实自由派”不情愿和投票给特朗普的人做朋友。当 Facebook 上出现了不同政见的朋友,unfriend 也许是合情合理的选项。类似情况延伸至性小众、公共意见、身份认同等领域,在网络空间里不断重演。当我们做出什么有争议的言论和行为,我们便冒上失去朋友的风险。

有人擅长,有人笨拙。有些Facebook用户索性乘机清理一下意见不合的朋友,使动态更加简洁,但也有不少人减少上载带个人色彩的内容到 Facebook,避免冲突。前者是一种个人取态,后者可是 Facebook 团队的重大危机。

众所周知,Facebook依赖它的14亿用户提供源源不绝的个人信息,再统整到数据库,为广告商和品牌提供精准的目标用户群──间接把用户信息套现获利。
众所周知,Facebook依赖它的14亿用户提供源源不绝的个人信息,再统整到数据库,为广告商和品牌提供精准的目标用户群──间接把用户信息套现获利。

Fb为何测试把专页和用户内容分开?

众所周知,Facebook 依赖它的14亿用户提供源源不绝的个人信息,再统整到数据库,为广告商和品牌提供精准的目标用户群──间接把用户信息套现获利。说我们使用 Facebook 就是进行无偿劳动,并非无理。这系统目前仍行之有效,更使 Facebook 独吞大量广告收入,形成商业垄断。同样地,Facebook 对于用户数据的流量变动亦更加敏感。2016年,《卫报》最先报导 Facebook 内部注意到 boyd 提出的情境崩解现象,似乎暗示 Facebook 的数据证实了这个现象的影响,用户的确有减少上载个人信息,甚至迁移到其他社交媒体的趋势。与此同时,Facebook 推出一系列更新,包括增加历史时刻的提醒、用户生日提醒、加入类似 Snapchat 的“阅后即焚”动态、增加个人动态的各种花样设计等等。这些都是企图挽回用户喜爱、吸引用户上载个人信息的决定。

这也许能解释,近日 Facebook 为何测试把专页内容和用户内容分开。作为专页,当然希望能把内容推广给更多观众,从“分众”到吸引“大众”。但 Facebook 显然认为,用户的动态上出现太多专页内容并非好事,团队近年便多次表示,Facebook 的理念是连结人与人之间,因此亲朋的内容,比新闻、广告和创意内容更加重要。而我们知道,商业上,用户内容才是 Facebook 那只生金蛋的母鸡。演算法本身的设计,便是根据系统累积的用户行为数据,分析并预测用户认为有意义的内容。如果 Facebook 上的内容不能满足用户,不能促使用户更多点赞、留言、分享,留下更多自我的痕迹,那便背离了 Facebook 的初衷。

目前讨论迁离 Facebook 的人,主要是有经营专页、需要找到观众的作者。我大胆假设,对 Facebook 来说,这也许并不是最值得忧虑的变化。只要绝大部分需要和朋友社交的用户留下来,维持着社交网络的基本结构,Facebook 便能继续营运下去。为了用户体验,也许 Facebook 只能忍痛把部分内容作者送走。而同一时间,类似 Medium 的新平台正在针对当前社交媒体环境的流弊来进行设计,为作者提供诱因。这也许是社交媒体发展的一次分化过程,直到找到新的平衡为止。

“输入自己成为存在”的新时代焦虑

无论如何,目前社交网络的发展衍生出一些意外,超出运营者和用户的主观意愿。研究者正是对这些意料之外的事情感到兴趣,并尝试提出理论,解释社交媒体如何深刻地改变人与人交往的形式。

2010年上映的电影《社交网络》,讲的是扎克伯格在哈佛大学求学时和同学创立 Facebook,终于反目成仇对薄公堂的故事。电影海报的标语很有意思──“你不可能结交几百万个朋友,而没有交上几个敌人”。这句说话,不单是扎克伯格和 Facebook 的写照,套到每一个沉迷 Facebook 的用户身上,不也贴切吗?在我们“朋友清单”上动辄成百上千的“朋友”,有几多是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呢?

社交媒体的“情境崩解”,把各种不同的身份和角色统一成为“朋友”,让我们无法保持对情境的敏锐,做出妥当的表现。它做成一种不知所措的感觉,每个关心自己网络形象的人,都会三思自己在网络上所有行为。因此,不少学术研究者并不关心 Facebook 能否解决用户流失的问题,他们更关心用户为什么执著于网络形象。高夫曼60年前的理论,有一个重要的假设:人在社会活着,并不是计算的,也不是被动的,自我的目标是在社会众生里找到一个有戏份的角色,并且演好它。我们来到网络时代,这个假设多少仍然合理。

早前我看到一段 YouTube 影片,一位女生与一个不使用任何社交媒体的男生交往,她的朋友惊呼“如果你不能 tag 他,那他真的存在吗?”我觉得这种态度很能够描述网络生活的心态,那是一种“输入自己成为存在”的态度,是新时代的存在焦虑。

(谢梓枫,香港中文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硕士生)

读者评论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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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Fb太難用了,另外不是所有社交媒體都是基于同溫層。。。

  2. 正看到感兴趣的部分就发现结尾了。不过谢谢提供方向!

  3. 簡單來說:
    在父母面前,我不說粗口。
    在朋友之間,我粗口爛舌。
    在情人身邊,我甜言蜜語。
    在FB上,我該扮演誰?

  4. 社交媒體的「情境崩解」,把各種不同的身份和角色統一成為「朋友」,讓我們無法保持對情境的敏銳,做出妥當的表現。
    我想提出情境崩解的反面,是我們可以把原本因相處慣性、角色約束而被隔離的不同面向同時展現給我們的觀眾,這其實會使表演者更能全面的表現自己。這只是一種可能性,當然也屬於「形象管理」的一種。

  5. 挺有意思的研究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