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奇袭基尔库克:屡败屡战的伊拉克政府军,何以闪战击退库尔德武装?

很有可能的是,成亦萧何,败亦萧何,因美国人有关政策而昙花一现的库尔德建国之梦,也会因美国人政策的变化而成为库尔德人历史悲情记忆的最新一页。
2017年10月15日,伊拉克坦克驶进基尔库克南部郊区。
政治

2017年10月17日,中东发生了两件值得关注的新闻事件:首先是美国及美国召集的国际联军支持下的“叙利亚民主武装”(简称SDF,叙民武),在经过近四个月围攻和外围战之后,宣布攻占了所谓“伊斯兰国”的事实首府拉卡市(Raqqa);与此同时,更多人注意到,在伊拉克库尔德自治区举行、巴格达中央政府宣布为非法的分离公决结束三周后,继前一天伊拉克安全部队(ISF)精锐进驻基尔库克城区(Kirkuk),伊军再于17日几乎兵不血刃地占领基尔库克城北部的两大主要油田,库尔德自治区所属的武装力量未经抵抗撤出。如此,人们一直担心的伊拉克南北内战似乎尚未开始,就以“中央军”出乎意料的一边倒胜利“结束”了。细品这不无内在联系的两件事,可以充分看出伊拉克及此地区形式的复杂性,以及未来局势发展的不确定性。

果断进军:巴格达为何突变强硬?

2017年9月25日,在举世一片反对声中,伊拉克库尔德自治区还是举行了包括基尔库克省在内的全民公决,据事后地区政府领导人公布,公决中高达92%的投票者支持分离,但考虑到国外包括美国在内的全面反对声音,库尔德自治区领导人很谨慎地宣称,这并不意味着立即宣布独立,而是视为获得了本区人民的授权,意图与伊中央政府进行有关谈判,通过和平方法解决问题。

公决之前就由宪法法院和议会宣布公决非法的伊中央政府,要求自治区政府立即取消公决结果,但由于对IS的战斗正进入最后阶段,战场形势处于关键时刻,加上更重要的是,美国虽反对公决,但表示希望双方克制和保持平静,也就是对伊中央政府进一步如何行动,尚未形成意见倾向,因此巴格达对自治区政府的态度尚算克制:政治上坚决反对,但只是采取了中止民航航班等有限措施。巴格达行动谨慎,还有一个原因:2014年IS席卷伊北部之后,库尔德武装展现了高昂的战斗意志与战斗力,而毫无疑问,包括著名的“自由卫士”(Peshmerga)在内的库族武装是由美国武装和训练的,伊中央政府及安全部队自然投鼠忌器。

9月25日发生了几件事,促成了现在的果断军事行动。首先,土耳其因有自身切肤之痛的库族问题,对库族公决表示了极为强硬的立场,宣布将切断自治区通过土耳其出口石油的管道,并向叙利亚东部与伊接壤地区直接派出部队,占领了连续性的警戒阵地。

其次,伊朗同样出于防堵库族问题扩散的目的,除了明确支持巴格达立场,还通过革命卫队支持的伊拉克什叶派武装加强力量,相信也在幕后协调什叶派武装与伊安全部队的配合行动。

最后,最重要的是,美国在看到“击败IS”目标即将达成之际,对1991年以来一手扶植的伊库族自治区态度发生了微妙变化——此次开进基尔库克的主力部队,是美国重点装备和训练的伊拉克反恐特种部队和第9装甲师,可以想像,没有美国的默许,乃至在通讯、战勤和作战指挥等方面的暗中协助,伊安全部队不太可能如此自信和大胆。

在9月25日到采取行动的10月16日(周一)之间,伊安全部队在扫荡IS残余势力方面进展迅猛,比如在塔尔阿法(Tal Afar)和哈维贾的迅速胜利。这些胜利都给予巴格达十足的军事信心,而防守基尔库克的库族武装情况却刚好相反:公决遭到举世反对,甚至疏远了保护者美国,而自身军事主力在远,且内部事权不统一。

在出乎意料的内外有利形势下,伊拉克中央政府于是在16日发出最后通牒,要求库族武装在几小时内退出基尔库克省。此际,伊安全部队精锐的反恐特种部队和第9装甲师已在自治区前沿展开战斗部署。同时,巴格达也联络了原在自治区遭到压制的什叶派民兵和亚兹迪民兵,在周日最后通牒过去的翌日(即16日),也就是地区政府以为危机已过之际,挥军直取基尔库克市中心和省内K-1军事基地。除了在部分地区发生了炮击,有小量伤亡外,伊军成功占领市区,库族武装被迫撤退,而跟随逃难的则是无数库族居民。

伊军进军基尔库克城区后,迅速向该省重要油田推进,也如秋风扫落叶一般顺利。伊“中央军”如此迅猛的成功,声名在外的库族武装如此无力,大出所有人意料,却反映出一个简单的事实:在公决这样的大胆政治进攻的同时,自治区领导人根本未对军事斗争做认真准备,他们的基本假设是不会有真实的军事对抗。

2017年10月18日,伊拉克基尔库克的油设施遭攻击而引起大火。
2017年10月18日,伊拉克基尔库克的油设施遭攻击而引起大火。

死生之地:基尔库克的独一无二地位

国际观察家均同意,基尔库克是危机的核心,伊军夺占基尔库克,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使本次由库族公决引发的全球担忧消祸于无形,因为,基尔库克在伊中央政府与库族自治区过去三年的暗战中,实在占有微妙而无可取代的独特地位。

9月17日伊军进军前的库尔德自治区,实际管辖的除了是传统上的伊北部库尔德地区,支撑自治区可以整军建政的最重要产业和金融资源,正是传统库族两省之外的基尔库克省。抛开历史上阿拉伯人、土库曼人和库尔德人长达60年轮流争夺此地这一往事不说,现实库族自治区得以控制这一地区的直接原因是,2011年奥巴马政府撤军伊拉克之后,伊政府军日益衰败。2014年,因IS崛起,驻守这一地区的伊部队一触即溃,这样,在美国人的支持下,库族武装趁机控制了基尔库克省绝大部分地区。与库族自治区其他两省不同的是,该省除占人口多数的库族外,还有亚兹迪人、土库曼人和阿拉伯族等居民。三年来,在打击IS的优先任务要求下,巴格达虽然在法理上不承认自治区对基尔库克省的控制,却只能采取容忍政策,以此缓和与自治区的关系,换取自治区对中央联邦政府的忠诚,进而保证库族武装参与打击IS的战斗。

基尔库克地区成为本次公决和南北内战危机的核心,还因为一个突出的经济理由:这里是伊拉克石油资源最丰富的地区。这一地区最早的油田开采可以上溯到上世纪30年代,其出产的石油是英国二战中支持战争的重要物资。截至目前,该省油田的原油日产量为约45万桶。经美国协调,这些石油通过土耳其外运外销,但自治区却截留了约90%的收益,因此成为自治区行政运作和社会政策的金融血库。

与此同时,为了维持和库族自治区的微妙关系,同时也显示中央政府对该省的法理控制权,巴格达却每月向该省额外支付1.35亿美元的各级政府人员工资。三年来,基尔库克就以这样奇特的灰色形态,存在于现行伊拉克联邦国家框架内。明眼人不难预知,这只是特殊情势造成的临时状态而已,本不可能持久,而公决和对IS战争接近尾声,只是促成摊牌的现实契机而已。

本次公决是否包括基尔库克省,在自治区议会和政府内本来不无争议,但由于这一重要的经济原因,自治区总统马苏德.巴尔扎尼(Masoud Barzani)所领导的库尔德民主党(KDP)力排众议,坚持公决包括该省。包括基尔库克省的原库族自治区不仅有近三百万居民,还有上百万因战争流落至此的难民,对于自治区当家人来说,失去基尔库克省的油田与收入,意味着陷入立即的财政断崖,以及由此而来的巨大社会和人道主义危机。对于巴尔扎尼及其党派来说,这无疑意味着要釜底抽薪,激化和分化库族政治与军事力量,使自治区在野的库尔德爱国者联盟(PUK)采取暧昧的自保政策;而离散伊北库族明确坚强的统一意志与呼声,则正是伊拉克中央政府孜孜以求的真正契机所在。库族两党派这种微妙的关系,才是基尔库克库族武装出乎意料败北的真正原因,而毋庸讳言,自治区在基尔库克的失败实为内外各方所乐见的。

2017年9月25日,伊拉克库尔德自治区还是举行了包括基尔库克省在内的全民公决,据事后地区政府领导人公布,公决中高达92%的投票者支持分离,库尔德族人在街上庆祝。
2017年9月25日,伊拉克库尔德自治区举行了包括基尔库克省在内的全民公决,据事后地区政府领导人公布,公决中高达92%的投票者支持分离,库尔德族人在街上庆祝。

内外皆误:巴尔扎尼如何错看棋局?

伊库族武装,特别是属于库民主党的“自由卫士”,在击败IS历次战役中的表现相当卓越,此点有目共睹,这也是自治区执政者敢于发动公决的军事信心来源。然而,导致不顾内外反对悍然推动公决的动力,却不仅是自治区发言人常说的那些历史悲情和诉求,乃至现实的军事本钱,而是出自现实的的内外原因。

1991年英美在伊拉克北部设立禁飞区,而设置这一海湾战争后萨达姆政权不得进入的地区,政策动机是要削弱萨达姆伊拉克,但伊拉克北部库尔德人却因此获得一个“安全区”,也是在战乱破败的国家内相对安居乐业的“国中之国”,由此内部政治势力蜂起,最后形成了以当前执政的库民主党和在野的库爱国联盟为代表的两大势力。

两派在上世纪90年代为争夺伊北库族地区控制权曾大打出手,上演库族内战,只是由于保护者美国的强力干预,战火才得以平息,并在2003年萨达姆倒台后逐渐形成议会制的地区民主体制。2005年,在美国人撮合推动之下,伊拉克新议会通过新宪法,新宪法保障伊北库族地区实行自治,库尔德语言成为伊拉克与阿拉伯语平等的官方语言。同年,现任领导人巴尔扎尼胜选成为地区最高领导人,但当时的自治地区并不包括基尔库克省。如前所述,库族控制该省是2014年IS崛起的后果。

IS崛起,美国人曾投资数千亿美元重建的伊拉克政府军几乎望风而溃,这不仅使得巴尔扎尼的地区政府成了对抗IS的中坚,也使得巴尔扎尼的党派在地区内部与爱国者联盟的政军竞争中占据优势地位。借美国的军事武装和训练,以及基尔库克石油的财政支持,巴尔扎尼迅速扩大了自己派别的武装力量,也即现在大名鼎鼎的“自由卫士”。巴尔扎尼对改变库族百年没有自己国家的历史悲剧耿耿于怀,并有巨大历史抱负。他在连续三个任期之后,于2015年由地区议会通过特别法案,授权其延长执政期,而对此,力量处于下风的库爱国者联盟虽宣称非法,却只能隐忍不发。

伊拉克库尔德(库德)自治区总统马苏德.巴尔扎尼(Masoud Barzani)。
伊拉克库尔德(库德)自治区总统马苏德.巴尔扎尼(Masoud Barzani)。

当击败IS几成定局,巴尔扎尼意识到,随着战争结束,伊拉克中央政府必然腾出手来专注于解决基尔库克的控制权问题,要彻底奠定其党派在伊北地区的永久政治优势,以及自身长期专权的政治与社会基础,势必要开启国内外库族百年期待的建国大业,因为这毕竟是反对派不可能在道义上与政治上唱反调的“超级库族政治正确”。这是他不顾内外反对悍然推动公决的原因。可以说,这一行动在巴尔扎尼及其党派眼中,有其不得不孤注一掷的理由,只是他们低估了内部反对派的不满,也错看了美国人的算盘。

库族武装主体“自由卫士”大部分尚在参与对IS残余势力的最后战斗,基尔库克守军仅为其小部分,而主力却是在野的爱国者联盟领导的武装。从现有报导看,当16和17日大军开进,在野武装只进行了有限的抵抗,便在中央政府的高明政治攻势下让开了防线。已有广泛传言,巴格达同意库爱国者联盟武装未来与“中央军”共驻基尔库克城区,并给予财政支持;未予明言的是,改派政治力量未来也将在中央政府扮演更多角色。这对于爱国者联盟来说,无疑是打破库民主党长期压制的千载难逢机会。而因为防御主力的同族友军作战不力,“自由卫士”也只好撤退。基尔库克城失守后,库族内部已出现互相指责,执政者称爱国者联盟为“背叛库尔德事业的叛徒”,曾作短期抵抗并有死伤的被指责者反唇相讥:大名鼎鼎的“自由卫士”战死者何在?

值得一提的是,一马当先开进基尔库克的并不是伊安全部队,而是伊朗支持的什叶派民兵,同时,2014年后被库族驱逐出历史聚居地辛加市的亚兹迪人也立即“收复”了该城。

有心人也许会纳闷:如此果决的军事奇袭、如此协调的各派武装联合行动、如此复杂的内外协调,真是10多年来表现平平的巴格达政府的决策和运作吗?美国人在其中有怎样的真实意图和努力?这非常关键,而这正是自治区当家人犯下的最致命预判错误。

库尔德武装部队“自由卫士”(Peshmerga)在击败IS历次战役中的表现相当卓越,成为自治区执政者敢于发动公决的军事信心来源。图为“自由卫士”2014年的作战情况。
库尔德武装部队“自由卫士”(Peshmerga)在击败IS历次战役中的表现相当卓越,成为自治区执政者敢于发动公决的军事信心来源。图为“自由卫士”2014年的作战情况。

成败萧何:特朗普在伊拉克因时变招

“半独立”的库尔德地区政府的存在,是海湾战争后美国历届政府对伊拉克和地区政策的产物。相对稳定和繁荣的伊北库族自治区,是美国击败IS战略的力量支撑,而“击败IS”(defeat IS)更是特朗普从竞选就高调宣布的优先政策目标之一。自治区与美国有历史和鲜血凝结的特殊渊源和友谊,巴尔扎尼及其战略顾问对此心知肚明,但他们致命的错估在于,库尔德公决却是一步打乱美国在该地区本已脆弱的战略布局的绝对乱招。

随着剿灭IS战争接近尾声,实际上美国已将伊拉克政策的重心转向支持伊拉克中央政府,伊北库族武装无形中甚至成为美国实现这一目标的不言的障碍。因此,在特朗普上台后,美国加大了武装和训练伊安全部队的力度。更重要的是,库族问题牵动了近年本已危机阴影重重的美国与土耳其的关系。土耳其长期面临国内库尔德工人党武装叛乱之害,加上埃尔多安平定政变后在国内的举措,令美土猜疑日重。然而,作为北约南部防区的重镇,土耳其为北约第二大兵力贡献国,是欧洲南部防线不可缺少的战略前沿;同时,在目前打击IS及军事干预叙利亚局势的美国行动中,驻土耳其基地是美军打击力量的主要集结和出发地。故虽欧美对土内政行为诸多不满,但这些不满都被尽量限制在桌面下。在库族这一关系到土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的根本问题上,美不可能冒开罪土耳其的风险,其选择和偏向是不言而喻的。这是美国在公决前后明确表示反对的根本原因。

就在伊拉克公决危机发生后,几乎在巴格达基尔库克“闪击”同时,2017年10月15日,特朗普总统宣布拒绝再认证《伊朗核问题协议》(全称为《联合全面行动计划》),而他拒绝的理由之一就是伊朗支持国际恐怖主义和制造地区混乱,这一理由的潜台词无疑即是指伊朗在伊拉克和叙利亚的影响力。而美国要平衡和压制伊朗的地区优势,确保完整的伊拉克则是必然的选择。这就意味着,如果危及伊拉克的统一和完整,与库族自治区的“友谊”是可以适当抑制,甚至牺牲的。巴尔扎尼把美国的反对当作一般立场的宣示,却没有意识到,公决和启动库族建国列车,已使美库关系面临没有悬念的根本危机!

由此人们不难设想,虽然美国在公决危机爆发后一路呼吁克制,反对战乱,但实际在做的却是帮助巴格达完善军事作战计划,帮助草拟复杂的军事与政治协调计划,并以情报、物资和作战指导等对其复杂计划的实施提供全程支持。而失去美军在同样方面支持的库族武装,只能限于被动局面。更直接说,为实现支持伊拉克完整、稳定美土关系,以及长期抵消伊朗地区影响力的目标,特朗普的美国并不顾及往昔与库族的“恩爱”与反IS的战友情谊——美国从过去一力支持库族自治区,转变为支持伊拉克中央政府压制库族自治区。美国人换手了。也许,在这种南辕北辙的美国政策变化中,特朗普个人化的一个原因也值得一提,那就是,他的执政主要理念之一本来是消除此前历任总统,特别是奥巴马政府的政策遗产,因此,对于压制库尔德人,他并没有任何心理和政治的负担可言。

2017年10月17日,在伊军进军的第二天,基尔库克省主要油田、军事基地、机场等目标都已顺利占领,更兼库族内部分化已出现。由于伊北库族地区完全处于敌意力量四围的内陆地缘形势,可以说,伊南北内战的危机已因巴格达获得重大优势而实际上极大缓解了。虽然未来尚有诸多变数,特别是巴尔扎尼派武装未必会善罢甘休,可以设想库族武装正急谋反扑,因此形势也许还会有反复和变化。然而就大局大势而言,在现实政治的残酷世界上,伊北内部裂痕已现的库尔德人要重演1948年以色列独立战争的辉煌历史,恐怕可能性几乎为零。更有可能的是,成亦萧何,败亦萧何,因美国人有关政策而昙花一现的库尔德建国之梦,也会因美国人政策的变化而成为库尔德人历史悲情记忆的最新一页。

最后,对于伊拉克中央政府来说,随着IS的失败和伊北库族公决危机的缓解,他们仍面临如何有效和可靠地重建国家体制与生活的历史性任务,其中,如何解决历史上几乎从无正面纪录的库尔德人问题,这仍然是摆在面前的长期历史挑战;而如不能完满的解决这一历史难题,未来伊拉克国家仍将随时面临不可避免的危险和挑战。

(赵楚,中国军事战略问题学者,原《国际展望》执行主编)

读者评论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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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仔细又看了一遍 不错不错

  2. 深度好文,推!

  3. 這意味著,在國際政治上,沒有永遠的好友,只有絕對的利益。對美國來說,庫爾德族可有可無,即便他們公決以民意為依歸,在國際來看,卻不及維持區域安全和平完整的重要,說起來對庫爾德族來說也是一種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