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岛民(Pacific Islander)在好莱坞(好莱坞)镜头下的呈现,若非作为浪漫热带岛屿的背景,则多为野性神秘的角色。更有甚者,如《我的失忆女友》中的夏威夷原住民一样,为白人演员粉墨登场变装而成的丑角。
因此,当迪士尼宣布开拍以太平洋岛屿文化为主轴的动画《海洋奇缘》(英文片名Moana 为女主角的名字)后,所有熟知这片海洋中丰富文化的朋友们,莫不引颈期盼,但又战战兢兢。一方面,迪士尼过去操作异文化主题的记录不良,让人担心;但另一方面,我们却又好奇其高超的动画技术、以波利尼西亚岛民演员为主的配音阵容,以及号称的文化顾问团队,会如何展演这块在电影工业中被边缘化已久的文化地景。
后来,当一些《海洋奇缘》的设计图以及周边商品释出后,爆发了若干关于文化智慧财产权以及文化敏感度的质疑。随着电影上映后的佳评如潮、女主角“莫娜”成功的形象塑造、以及参与制作的岛民的宣传背书,这些声音逐渐被盖过,但从另一些岛民学者的评论可以看到,打着尊重太平洋文化旗号的《海洋奇缘》,并没有说服所有真正在这文化中生活的人们。
究竟这些批判是有其道理的,还是只是在鸡蛋里挑骨头?《海洋奇缘》做错了什么?哪些对太平洋文化的诠释又值得嘉许?
斐济独木舟形象的文化产权
早在2014年“海洋奇缘”只有零星几张设计图释出之时,太平洋一间复振传统航海知识组织 Mua Voyage 的领导人Colin Philp,便注意到其中一艘船的设计,非常类似斐济海边村落 Korova 所善于设计的边架艇独木舟 camakau。斐济时报(Fiji Times)也以“海洋奇缘用了我们的独木舟”这样的标题来报导,文中质疑 Korova 村落是否有得到应得的补偿。
这艘在电影中由主角莫娜驾着出海冒险的独木舟,其实还包含了斐济另一个独特的传统设计:貌似蟹爪的桅顶 domodomo。这个显著的符号,还是斐济国家博物馆的标记。当时外界没有人知道,迪士尼与斐济原住民有达成什么样的协议;倒是“海洋奇缘”电影结尾字幕中,Korova 村以及斐济国家博物馆都有被列在感谢栏中,或许迪士尼公司已妥善处理了这桩文化智慧财产权的问题。
岛民的神话英雄,成了卡通里的胖子
今年六月,莫娜与她半人半神伙伴毛伊(Maui)的剧照公布,又引起许多岛民对毛伊体态设定“肥胖”的批评。新西兰毛利族国会议员Jenny Salesa 首先发难,说“海洋奇缘”中的毛伊长得像“半猪半河马”,让她完全无法接受。其他岛民也纷纷透过社群媒体表达不满。
为什么有如此强烈反应呢?
第一,“过胖”以及相关的心血管疾病,现在是许多太平洋岛国最严重的公共健康问题。何以致之?有人曾从体质遗传的角度,提出所谓“节约基因”(thrifty gene)假说,认为古早太平洋长途航行,使得能够储存多余脂肪的基因被筛选下来;也有人从文化角度切入,用太平洋文化重视“肥胖”体态来解释。然而许多当代的研究已指出,岛民在西方殖民后饮食方式与生活环境受到剧烈的改变,并且过度依赖进口加工食品,才是引发“过胖”的关键。而“肥胖”也透过大众媒体,逐渐成为太平洋岛民──特别是波利尼西亚人(Polynesian)的刻板印象。因此,毛伊这种长相,无疑是打击正在设法以“回归传统饮食”来对抗肥胖问题的岛民的努力。
第二,卡通中的毛伊,其实取材於波利尼西亚地区神话英雄毛伊(Māui),后者出现在夏威夷、新西兰、汤加(东加)、萨摩亚、大溪地等岛的传说里。他曾以绳索拉住太阳,使得岛民能够有足够的日照时间来工作;他也以(在电影中十分显眼的)鱼钩拉出陆地,使得岛民有足够的地方居住。若要比拟,他可以说是太平洋文化中的“后羿”或“夸父”。
在《海洋奇缘》之前,从许多当代画作中的毛伊,形象总是精壮挺拔的。因此不难理解,为何岛民们会对《海洋奇缘》中毛伊的形象感到抗拒。其实,迪士尼原本对毛伊的设计是更加悲剧:一个貌似钟楼怪人的秃头痴汉。设计师是听了一些岛民顾问的建议,才将在太平洋文化中象征力量的头发加回去。
不过,在都兰部落与夏威夷做过田野的台东大学蔡政良老师,曾提过一个不一样的解释:他觉得影片中毛伊这个角色塑造,很贴近所谓“岛屿男孩”或“部落青年”的形象──有点自信、有点痞痞的、很会自high、但又有能力解决事情、且尊敬长者。中文版配音中,由排湾族的 Matzka 主唱所诠释的毛伊就是这种感觉。或许,迪士尼动画设计师心中的模版,并非神话传说中的超人,而是岛屿村落里的邻家男孩。
毛伊纹身童装,勾起的侮辱感
2016年十月在“海洋奇缘”即将上映之际,迪士尼又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将一件咖啡色皮肤上布满毛伊纹身的万圣节儿童服装上架。此举立刻引起舆论的轩然大波,让《海洋奇缘》的公关部门乌云笼罩。迪士尼也很快地公开致歉、并且将商品下架。
岛民学者 Teresia Teaiwa 一针见血地表示,早期的民族学者曾以猎奇的心态,收藏这些纹身的波利尼西亚原住民的皮肤,而这件服装显示,这种心态到现在还是没有改变。纹身(tatau)在太平洋文化中,特别是波利尼西亚地区,拥有相当重要的文化意涵。不同性别、不同阶级,都有其所属的纹身,且需经过一定的仪式程序。当纹身变成像商品,能够被任何人穿上脱下,这对太平洋文化是相当严重的侮辱。
有趣的是,《海洋奇缘》迪士尼官方网站上,还是可以买到充满“太平洋文化意象”的商品──如莫娜的树皮布服装、鱼勾、独木舟等等。这类型设计,当然早在“海洋奇缘”之前就被商品化已久。关于文化尊重与商品化的界线在哪里,还是值得讨论。许多岛民们忧心的是:即便迪士尼能遵守“尊重”的诺言,但当全球化商业机器开始运作后,未来的发展会如何,挡也挡不住。
女神希娜、大地之母与祖母塔拉
严厉批评《海洋奇缘》的岛民学者中,可能只有少数愿意实际观赏这部电影,其中之一是汤加人类学家 Tēvita ʻŌ. Kaʻili。他看了电影后指出,在波利尼西亚神话中,总是与毛伊成双成对的女神希娜(Hina),却在电影中消失了。
希娜在不同区域可以是毛伊的妻子、姐姐、或母亲。毛伊在电影中吹嘘的丰功伟业,其实在原本传说中,多是在希娜的伴随下完成的。她与毛伊间存在对称的关系,例如毛伊连结到太阳,而夏威夷神话中希娜则居住在月亮。
在南岛语区的不同地方,可以找到 Hina 的同源字──例如阿美语就有ina 一词,代表母亲、阿姨。而莫娜在“海洋奇缘”中母亲的名字 Sina,正是 Hina 的一种变体,但她在电影中却没有什么存在感。这显示迪士尼知道这个神话逻辑,却选择将之边缘化。
说到性别,影片倒是有些值得肯定的设定。
例如,结尾安排岩浆怪物提卡(Te Kā)转化成大地之母塔菲提(Te Fiti),倒是颇值得赞赏。火山在波利尼西亚地区一向不是令人畏惧的毁灭力量,而是带来新的土地与肥沃火山土壤的创造者,这个态度也反映在火山女神 Pele 的神话中。
在所罗门群岛做过田野,现任职于台北中央研究院民族所的郭佩宜也指出,“海洋奇缘”做对的另一件事:莫娜祖母塔拉(Tala)的形象。在部分太平洋岛屿社会中,女性作为长嗣得以继承酋长位置,但在权力与禁忌体系中仍备受控制。只有当女性迈入老年时,可以不受习俗所规范,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甚至取闹领袖阶级的男性。在岛民学者导演、同时也是顾问团之一的 Vilsoni Hereniko 的电影《土地之眼》(The Land Has Eyes)中,可以清楚看到这一点。因此,鼓励莫娜打破航海禁忌出海探险的祖母,对了解太平洋社会运作的人来说,是十分亲切的角色。
以太平洋文化为道具,说白人的故事
不少人认为,迪士尼其实还是在“海洋奇缘”中,复制那套在商业上无往不利的“公主成长”故事,只是这次用上了太平洋文化元素。例如前文提到的 Kaʻili,就认为希娜的缺席,反映了号称尊重太平洋文化的迪士尼,到头来却还是在说着西方白人中心的故事。
关岛的岛民学者 Vicente M. Diaz也表示,《海洋奇缘》是万恶的迪士尼再次将爪牙伸向原住民文化,将之柔捏成无害、快乐、可以被大众接受的模样,使大家忘却真实世界中,太平洋岛民所受到的殖民压迫与文化环境的破坏。他更质疑名为“大洋洲故事信托”(Oceanic Story Trust)的文化顾问团队,只是为了替电影上妆──至于电影涉及的文化智慧财产权怎么协调、有没有任何对岛民实质的补偿或帮助,都没有清楚说明。
其实,迪士尼在“海洋奇缘”制作之初,找来曾执导《雷神索尔3》的新西兰毛利裔鬼才导演与剧作家 Taika Waititi,请他撰写剧本。熟悉岛屿文化的他,在第一版剧本中设定莫娜有五、六个兄弟,这样的大家庭,不但贴近太平洋的社会现实,且更能凸显性别面向。结果这个剧本被迪士尼拒绝,莫娜的角色设定被改成了独生女。
Waititi 的原始版本中,主动打破航海禁忌的是莫娜的父亲,但也因不符合迪士尼“公主成长”的逻辑而被改写,后来其他剧作家接手完成剧本,而 Waititi 直接从编剧群中除名。这个“幕后故事”某种程度上印证了,前述 Kaʻili 跟 Diaz 的批判。
争议电影,仍有积极意义
2月4日,台湾太平洋研究学会举办了“南岛・迪士尼・公主:从太平洋研究看《海洋奇缘》”的大众论坛(前述蔡政良、郭佩宜的发言,均引自本论坛),成员们即使熟悉前述种种争议与批评,仍对片中几个刻画太平洋聚落与航海文化的镜头表示感动。更重要的是,《海洋奇缘》能提供这样讨论契机,仍是功不可没。
与会的政治大学民族学系副教授官大伟比喻道,“海洋奇缘”就像夏威夷的波利尼西亚文化中心──后者虽是一场“戴上微笑面具的观光表演”,但也提供了在园区中表演的岛民学生接受高等教育的奖学金。同样地,“海洋奇缘”也让各地岛民社群与地方学者专家,有了一个与彼此以及迪士尼制作团队互动的“大平台”,以及用创意重新打造自己文化面貌的机会。
或许假以时日,太平洋岛民自己也能制作出真正反映自己多元面貌的动画,但在这天来到之前,就让我们持续保持批判却又不失包容的视野,在大海中航行下去。
(林浩立,中研院民族所博士后研究员)
编按:本文原以《是尊重还是剥削?“海洋奇缘”中太平洋文化的争议与重生》刊于芭乐人类学。经作者授权《端传媒》编修转载。
完全不覺得耶 這動畫電影只是沒有符合你的期待吧
用太平洋島民來掩蓋你自私的看法而已
一眼就被看穿了 我看你還是好好練習你的文筆吧
说起来,去年底发售的宝可梦新作的舞台原型也是夏威夷啊
To : 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一次在端上看到你這麼噁心的評論,忍不住留言了,哈哈。
To : 大风起兮云飞扬
不愧是大陸型文化教出來的,廠廠。
對你說的沒錯,文化不過就是過生活的方式而已,簡單又樸實。所以,你知道過生活的方式可以因歷史以及環境、經濟、自然資源、氣候等等的不同,可以有很多很多種嗎?
有些地方沒有四季,或許也有些地方沒有大風、也沒有水、更沒有雲飛揚。而以後你們的子孫也得生存在那裏,可能那兒不過也離我們頭上三千多公里而已。屆時您可以繼續用之前的方式過生活,再來談:哪來那麼多文化。謝謝指教
哪来那么多的文化,现代社会的人为了显得自己是独特的,硬是喜欢给自己贴上各种文化的标签,所谓的文化不过就是生活而已,简单而朴实,非要搞得那么独特反倒令人恶心
或許也展示了南島語族入侵東南亞的歷史,先到的應該是美拉尼西亞與澳洲原住民等膚色更深的族群。
P.S. 聯想到臺灣的部分原住民創世神話似乎有美洲物種,比如一些美洲的豆類,以及文章附圖中看起來似乎是原產墨西哥的龜背芋葉片,不由得聯想到日本創世神話,高天原諸神降臨。 有一種阿拉伯或是歐洲航海人員,移動販賣熱帶栽培業人口的感覺。包含古代的印度種蔗制糖農匠貿易,以及在國家地理頻道看到過的,把年輕男孩帶到裡海上的小木屋,每天以捕獲鹽漬的魚卵來交換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