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共和党候选人特朗普 (Donald Trump) 在输了普选票下赢得选举人票,“令人意外”地击败民主党的希拉里(Hillary Clinton),得以入主白宫,成为第45位美国总统。尽管欧洲执委会(European Commission)主席容克(Jean-Claude Juncker)及欧盟外交和安全政策高级代表墨格里尼(Federica Mogherini)先后礼节性地祝贺特朗普赢得选举,但欧盟传统政治核心法国及德国,对特朗普仍不太客气。
法国总统奥朗德(Francois Hollande)表示,他按民主国家传统向特朗普表示祝贺,但同时亦指出:特朗普当选将开启一个“不确定的时代”(a period of uncertainty),更直言法国会以独立姿态与美国合作,不作妥协。德国总理默克尔(Angela Merkel)在发表讲话时亦强调,美德的紧密合作,是建基于民主、自由、法治及人的尊严等两国的共同理念,而且该是不分出生地、肤色、信仰、性别与性取向和政治理念地一视同仁,似乎也是针对特朗普在选战期间的言行举止。
从不同的外交渠道及媒体报导得知,欧盟内部对于特朗普普遍持不信任,欧洲各国外长在得知特朗普当选后,更召集特别会议,商讨如何回应“后奥巴马时代”的特朗普政治。事实上,欧洲传统精英素有支持民主党的传统,现任总统奥巴马在欧洲的支持度长期维持七成以上,而支持希拉里的也有近六成。反之在相同的调查中,有近八成五受访者对特朗普表示不信任,认为他没能力胜任美国总统一职。
事实上,欧洲媒体对特朗普当选的报导,也反映了欧洲主流社会对他的不信任︰法国报章《解放报》(Liberation)以 ”American Psycho”(美国精神病,也恰好是2000s年电影《美国杀人魔》的英文片名)为封面标题,报导特朗普当选;而德国大报《世界报》(Die Welt)则以“世界反转了”为题,将封面上下倒转,一方面似乎形容自己跌破了眼镜,另一方面也暗示特朗普将为世界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欧洲领袖对特朗普最终胜出感到躁动可以理解,但单纯认为特朗普上台对欧盟弊多于利,则过分简化跨大西洋关系(Trans-Atlantic relations)。毕竟正如资深记者 Patrick O’Gara 指出,特朗普现象对欧洲而言是一个“奇观”(spectacle),欧洲媒体以至政客在意的不是特朗普是一个怎样的总统,而是如何透过特朗普现象,建构有关欧盟与反欧盟的论述。
美国,欧洲认同的“他者”
欧美关系错综复杂,在于这段大西洋关系既有实质外交操作,亦涉及彼此身份及历史建构。借用知名美国学者兰普顿(David Lampton)形容中美关系的词汇,欧美关系大抵也是另一个“同床异梦”(Same Bed, Different Dreams)── 美国立国本来就是要与欧洲切割;立国初期所提出门罗主义(Monroe Doctrine),就是以美国不介入欧洲战争及政治事务,换取欧洲国家不干预美洲事务的外交思想。而美国在战间期(interwar period)的不干预主义(non-interventionism),也是针对欧洲一战后纷乱局面的回应。
若非二战后国际秩序形成美苏角力的格局,柏林围墙将欧洲一分为二,西欧在经济困顿下接受美国的马歇尔计划(The Marshall Plan),成为所谓“西方社会”(the West)的一员,美国与欧洲本来就不属于同一种文明体系。2016年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re)发表研究报告,综合多年民调的数据,点出欧洲与美国五个不同之处︰
- 美国人较欧洲人更强调个人主义(individualism),相信个人能力可以扭转命运;
- 美国人重视个体自由不受国家干预,而欧洲人普遍认为国家有责保障国民生活所需;
- 针对种族及宗教的冒犯言语(offensive speech),欧洲人的容忍程度较美国人为低,更倾向认为人无权在公开场合发表上述言论;
- 宗教信仰对于美国社会的影响力比欧洲社会为高;
- 美国人与欧洲人的道德标准不尽相同。例如,美国人对婚外情及越轨的接受度,比欧洲人低。
后两项差异主要针对个人行为,在欧洲社会亦是言人人殊,而在欧洲一些国家(如波兰及爱尔兰),天主教信仰是不少社会政策的基础──尽管以宗教理由制订的政策,认受性近年每况愈下。反之,前三项差异是欧美两地在“国家 – 社会”关系及“自由 – 权力”关系的结构差异,也是构成对国家甚至超国家身份认同的重要部分。对于欧洲社会而言,特朗普代表的是美国作为欧洲“他者”(The Other)的典型象征︰一个强调个人能力的资本家,一个崇尚个人自由的社会精英,一个不时以言论挑动族群及性别矛盾的素人政客。
美国作为欧洲“他者”的概念其实并不新鲜,2003年时任美国总统小布什(George W. Bush,小布希)发动第二次伊拉克战争,哈伯玛斯(Jurgen Habermas)及德里达(Jacques Derrida,德希达) 这两位在思想上南辕北辙的欧陆哲学家共同发表文章,一方面批判小布什的伊拉克政策,另一方面提出以“欧洲共同外交政策”回应伊拉克问题的方式。当中哈伯玛斯及德里达强调,欧洲国家与其他民族国家不同的地方,在于它以超国家系统,缔造跨越传统民族主义管治方式,以及在不同阶级、宗教的纷争,从与“他者”对话间建立欧洲身份认同。
尽管不少学者如霍夫斯特大学(Hofstra University)政治学系教授格连(David Michael Green)或弗吉尼亚大学教授古玛(Krishan Kumar)认为,以美国作为欧洲“他者”来建构身份认同不甚可取,在数据上也没有充分支持,但从以往戴高乐将军(General De Gaulle)所显示的反美(以及反英)情绪,到默克尔对美国“棱镜”(Prism)及互联网世界监控的不满,均反映在这些欧洲政客眼中,欧美政治差异实为欧洲人在建构何谓“欧洲”的重要参照。
事实上,特朗普当选后,欧洲执委会容克已立即提出:欧洲需要思考,欧盟是否需要建立共同军队,令欧洲国家可不再依赖华盛顿的力量,维持欧洲地区安全。军事整合从来都是欧盟内部一个重要但困难的议题,涉及国防甚至国家主权争议。假如特朗普的出现,竟令欧洲国家“痛定思痛”,重启上世纪50年代已放弃的军事整合计划,对于欧盟整合而言未必是坏事。
特朗普的胜利,欧洲右翼的强心针?
另一方面,法国总统奥朗德之所以如此高调批评特朗普,其中一个原因也许是指桑骂槐,借机抨击国内正在冒起的激进民族主义情绪。
从制度分析,欧盟制度与美国的联邦制度有很多相似处︰欧盟主席是由间接选举产生,而有能力选举欧盟主席的国家元首,则是由欧洲国家民众直接产生,这种情况犹如美国的选举人制度;欧盟的立法机关有代表国家的欧盟理事会(Council of the European Union),也有代表人民的欧洲议会(European Parliament),情况也与美国的参众两院相似;欧盟整合涉及中央集权的欧盟政府,即欧洲理事会(European Council)及欧洲执委会(European Commission),以及欧洲国家各自政府,看来也像是美国联邦政府与州政府的翻版。当然,在细节的权力结构上,欧盟制度与美国联邦制仍有一定分别,但对于部分欧洲民众而言,华盛顿的“威权管治”与布鲁塞尔(欧盟总部所在地)并无差异,而当下欧洲政治精英也如特朗普口中的希拉里一样,早被视为腐蚀不堪的一群。
事实上,特朗普的成功经验,早被欧洲右翼视为重要的强心针,法国国民阵线(National Front)领袖马琳莲.勒庞(Marine Le Pen,马琳·雷朋)被国际媒体视为下一个可以赢得大国总统宝座的右翼领袖,而荷兰自由党领袖威尔德斯(Greet Wilders)更视特朗普现象为契机,希望借此鼓励民众在下年3月的国会大选中支持自由党,从布鲁塞尔及一众传统政客手上赢回荷兰。这亦可以解释为何容克在演说中也强调:欧盟不会变成“欧洲合众国”(United States of Europe),欧盟不会是美国的翻版,其弦外之音更似是回应欧洲近年右翼思潮的批评,这又是一个以“他者”强化欧洲身份认同的明证。
对外经贸协议,关键仍在欧盟自身
展望将来,欧美关系会否退到一个无可挽救的地步,目前言之尚早。学界近日对于特朗普的分析,多强调他的“商场主义”及“现实主义”面向,认为部分对他的指责过于夸大──例如称他会成为俄罗斯总统普京的潜在傀儡。美国国会在外交事务的参与,以及共和党内部对特朗普的不满,也可能形成足够制约,防止特朗普如脱缰野马横冲直撞。事实上特朗普也明白,选战与治国是不同概念,否则他不会在当选后立即致电韩国总统朴槿惠,强调美韩军事同盟不变,一改选举期间的“撤军”说词。在与现任总统奥巴马见面时,他也亦表现得十分谦卑,甚至对选举期间戮力攻击的“奥巴马医改”(Obamacare),也愿表示部分认同其政策。
欧美关系在特朗普年代的重点,相信仍是后冷战时期的三个层面︰
第一是两大经济体的自由贸易协定。日前媒体已报导,总统奥巴马放弃在任内向国会争取,通过早前签订的《跨太平洋战略经济伙伴关系协议》(TPP);这意味著国会已为未来特朗普年代的美国保护主义作准备。尽管相对于TPP,美国与欧盟商讨中的《跨大西洋贸易及投资伙伴协议》(简称TTIP),并未成为特朗普竞选时的主要攻击对象,但大西洋两岸的媒体及政府成员,均对在未来几年落实协议感到悲观。
例如,欧洲国际政治经济研究中心(ECIPE)总裁 Hosuk-Lee Makiyama 指出,即使在小布什及奥巴马年代,往往要到第二个任期才著手处理国际贸易议题。因此他预估:特朗普上任后首两年,TTIP 不会是要优先处理的问题。不过,正如欧洲执委会贸易事务专员Cecilia Malmstorm 提醒的,现时评估特朗普上场对 TTIP 的影响言之尚早。
其实,欧盟与加拿大签订《全面经济及贸易协议》(CETA)也是一波三折,当中困局在于:现时欧盟没有一个有效的法理框架,处理这类同时涉及欧盟(如国际贸易)与成员国政策范畴(如文化产业合作)的混合式自由贸易协议。现时欧盟要求,这种协议需要全体28个会员国一致授权,而如某些国家又需要来自地方授权,导致光是比利时瓦隆区左派政府的反对,就几乎拉倒整个协议。这个例子足以显示,欧盟与合其他国的谈判进程的最大风险,还是在欧盟成员国自身的政权取态,而非其他国的政权更替。
欧洲军事整合,与北约的命运
第二个层面是欧美军事合作,以及应对东欧、中东及全球恐怖主义的问题。
对乌克兰而言,特朗普在选战期间的亲俄姿态,与其对克里米亚问题的立场,自然是基辅政权的恶梦。不过从另一方面,美国媒体提供有关特朗普内阁的名单,国务卿热门人选金里奇(Newt Gingrich)与乌克兰的关系友好,也表示特朗普政府会支持对乌出售具杀伤力武器;美国国内乌克兰社群对民主共和两党也有一定的影响力。总统波罗申科(Petro Poroshenko)正打算在下年初访问华盛顿,希望了解特朗普对乌克兰及克里米亚的政策。
美欧关系的另一个重点,是美国在北约的角色会否改变,以及美国对欧洲安全的态度。特朗普在选战期间,多次批评欧洲国家依赖北约,却没作出相对贡献。他甚至扬言,今后考虑美国仅在有合理回报的情况下才保护欧洲──即便这本质上违反北约第五条有关“共同防卫”的原则。不过,奥巴马在本周出访雅典前的记者会提到:特朗普及美国均会维持北约,也将持续参与保障欧洲安全稳定的努力。
大家较少留意的是:本年4月奥巴马接受《大西洋》(The Atlantic)访问时也曾明言,不少欧洲国家在安全问题上搭便车(free-riders);他也曾警告时任英国首相卡梅伦(David Cameron)要增加军费开支,否则会影响英美“特殊关系”(special relations)。奥巴马在访问中指出,他总统任期其中的一个政策方针,是鼓励其他国家以自己的方式,捍卫自由世界及国际秩序,而非每每等待美国领导才作配合。由此观之,特朗普不过是将奥巴马的政策公诸于口──这亦是他的可爱之处。
与国际经贸问题一样,欧盟在共同国防及外交政策上,内部问题远比外部问题来得重要。《金融时报》日前提到,原本欧盟同德国想就特朗普问题召开紧急会议,但法国、英国及匈牙利均表不会出席,可见欧洲各国至今在对美国立场,仍没有一致共识。
但乐观地看,欧盟成员国的外长及国防部长在11月14号召开联合会议,会后发表《欧盟安全及防御战略执行纲领》(Implementation Plan on Security and Defence),暗示欧洲军事整合的方向。九月意大利国防部长 Roberta Pinotti 及外长 Paolo Gentiloni曾提出建立欧盟军队(EU Army)的构想。虽然在这次执行纲领尚未成型,但当最强的反对者英国早晚会脱欧,欧盟军事整合似乎不再遥不可及。
一旦欧盟在军事整合上取得成功,北约对欧盟的实质利益将大幅降低,考虑北约终结与否,关键其实是:欧洲国家是否仍愿意为美国其他军事行动负责。事实上,现时欧盟现在最应该担心的是,假如特朗普真的要满足他的竞选承诺,即在不通知媒体甚至其他盟友的情况下,开展他的“100日消灭伊斯兰国”计划,欧盟国家是选择共同参与战争,还是如伊拉克战争般各自为政?这种情境将直接挑战欧盟内部团结。
欧洲的2017,比今年更精彩
最后,也是最讽刺的,是美欧双方不同议题的差异下,衍生的身份认同政治。当面对著一个“开天杀价,落地还钱”的特朗普,欧盟如何提出具吸引力的条件,吸引他将美国资源“投资”到欧洲经济及军事安全之上。而当美国单方面行动时,如何善后其衍生的“界外效应”,将是欧盟未来4年要面对的外交问题。
特朗普越是冒进,欧盟政治精英愈有能力利用这个欧洲“他者”,来巩固欧洲身份认同,打击欧洲正冒起的右翼思潮,甚至促成以往视为不可能的政策合作。特别是当其唯一盎格鲁.撒克逊(Anglo-Saxon)文明体系的盟友英国已被边缘化,法德核心或可将欧盟整合推到前所未有的紧密程度,达成真正的欧洲联盟。
当然,这是假设来年5月及9月两国不会换了一个疑欧派政客掌权。世事难料,对欧洲而言,2017年其实将比2016年更精彩,而问题核心从来不是特朗普上台与否,而是欧盟支持者是否能为自己争一口气。
(陈伟信,香港中文大学全球研究学士课程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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