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一生有限的岁月中,往往仅有少数机会,得以见证某种巨大历史结构的扭转。
我第一次有这种强烈记忆是在 1989。那年初夏哭过的泪与唱过的歌仍鲜明,年底便不可思议地在电视上见证,柏林围墙在欢呼声中被推倒── 那可是横亘在民主与“暴政”之间,森严坚实的“铁幕”最具体的象征;曾在《读者文摘》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中横断生死的柏林围墙。从小学习的那套善恶对立的世界图像,瓦解了;手上的课本,过时了。
再一次是 2000三月,我在龙潭空降特战部队 862旅41连的安官桌执勤,听到收音机传来陈水扁竞选总部的汽笛声。不到四成的得票率,居然,就这样扳倒仿佛会永远执政的国民党。
两次,我都在意外中,体会到某种与现实的解离。
这几天在英国,甚至是全球,无数人也经历了类似的错愕与茫然。明明投票前“留欧”在民调中胜出,无数知识分子与优质媒体表态力挺,赌盘也看好;开完票,却硬生生以一百多万票之差翻盘。甚至连有一些票投“离欧”者,也诧异于其竟然胜出。
那种错愕,还不只源于突然,更是来自于某些大家习以为常的历史结构,忽然的崩解断裂,或至少岌岌可危。英国自1973年入欧四十多年的坚实关系,骤然走到分手;后冷战年代看似理所当然的区域整合趋势,遭遇重量级的逆反。甚至,连创生自《1707年联合法案》的联合王国(United Kingdom),也可能在走过三百多年辉煌历史后,面临分崩离析的局面──而这可能彻底改写中文“英国”一词的意义。
大英余晖的最终陨落?
中文世界所称的“英国”,是以英格兰主导,陆续于1536年并入威尔斯领土、1707年苏格兰联合,并在1801年加入爱尔兰所逐渐形成的多民族联合王国。其中与苏格兰在18世纪初的联合,对英国接下来两世纪的发展至关重要。
十八九世纪的英国,陆续发生工业革命、市场发展与资本累积、海外殖民地扩张,进而建立起名为“大英帝国”的,全球规模最大的政治与贸易系统。这个过程中很重要的一股力量,是苏格兰启蒙(Scottish Enlightenment)并发的思想资源,与其后续启迪的技术发展能量──例如哈奇森(Francis Hutcheson)发展的功利主义、休谟(David Hume)对科学方法的贡献、亚当斯密(Adam Smith)的自由经济理论,以及非常关键的,瓦特(James Watt)改良的蒸汽机。更不用说,有无数来自苏格兰高地的军人、工程师与商人,加入大英帝国的拓展与维系。
透过殖民贸易版图的扩张,英国也带动现代机械科技、市场贸易、金融体系、现代法律与医疗,乃至殖民地的管理统治技术等等,扩散到亚非美澳各大洲领地。但反过来,正如华威大学印度裔社会学者 Gurminder Bhambra 在 Rethinking Modernity 一书所言,也是借由在殖民地的奴役剥削累积的资源,让英国得以站在人类世界的浪头,在科技与社会制度各方面摸索种种“现代化”可能。易言之,正是在联合王国所创建的这么一个大时代,把地球上相当比例的人类,推往“现代化”这条充满祝福与诅咒的路。
大英帝国在1921年代管战败德国的殖民地,领土覆盖了地球四分之一的土地和人口,达到人类历史上的高峰;但随即,民族主义蔓延下,解殖浪潮开始松动帝国基础。二次大战后,英国与纳粹对决元气大伤,加以在远东战场曾败给日军威信折损,更加速解殖运动进程。取而代之的,则是创建于1931年,由前英属殖民地共组,与前宗主国保持更平等自由关系的“英联邦”(British Commonwealth of Nations,1949年改名移除 British)。
20世纪中,大英帝国逐渐走入历史,留下余晖;但至少,作为帝国中枢的大不列颠联合王国,仍伫立在曾为世界核心的英伦三岛──直到这几天。
英国脱欧公投结果底定,支持留欧民意超过六成的苏格兰,首席部长斯特金( Nicola Sturgeon)旋即宣布“很可能”再启独立公投,以便能以独立的苏格兰身份留在欧盟。北爱尔兰首席副部长麦吉尼斯(Martin Guinness)也在公投结果揭晓后没多久,提出“爱尔兰统一公投”。甚至连伦敦,也都有十六万人连署要求“伦敦独立,加入欧盟”。简言之,这次,或许连联合王国也将分崩离析。
此刻,回望过去英伦三岛四个民族的“联合”,如何形塑出我们熟悉的现代世界,都不免对这个历史当下有深深喟叹。倘若脱欧最后导致苏格兰与北爱的离去,结束的就不只是40年的英欧关系,而是三百多年来联合王国在全球刻下的这段大历史。
届时,英国王室会如何,大英国协又会如何?也留下悬念。
全球主义/欧洲主义的反弹
聚焦当代,对照这次英国脱欧公投与进行中的美国大选,不难发现一些可比性,也凸显出当代政治轴线的转向。
两边的对峙主轴,都能视为当前政经菁英所坚信的全球主义(globalism)或区域统合主义(regional integration doctrine),遭到本土社会的挑战。前者往往信奉经济右派的自由贸易政策,但在政治文化上倾向左派,欢迎移民与多元文化主义。所以吊诡地,其挑战者也同时来自传统左右政治光谱两端 ── 一边是注重底层劳动者权益、拒绝跨国资本集团剥削的经济左派,另一边是保守排外,怀念“单纯、美好过去”的政治文化右派。
在美国我们看到传统两党的建制派与工商界菁英,同时遭到桑德斯(Bernard Sanders), 与 特朗普(Donald Trump) 的强劲挑战 ──前者高举左派社会主义理想,后者则以右派语言主张“美国优先”,还扬言要在边境筑起高墙;而两者都更著重于回归美国本土家园。
在英国,我们则看到主张留欧的首相卡梅伦(David Cameron)跟财相奥斯本(George Osborne),一方面遭遇传统支持工党的社会基层劳动者的严峻挑战;二方面也无法取信于那些,认定欧盟官僚体制正在扼杀英国主权──例如英国议会至上(parliamentary supremacy)传统,咸信必须脱欧才能重返昔日英国面貌的保守派菁英。
跨越大西洋的英美两国,是后冷战时期推动新自由主义全球化最力者,也确实从这个过程获益良多;然而两国当前政局却也都尖锐凸显出,快速拥抱全球主义、迎合跨境资本时,社会的不适与抗拒。两地政局中挑战现况的社会力量,都带有对本土传统、底层弱势的强调。回看港台两年前的太阳花与雨伞运动的论述,也呈现某些相似格局。
但若只单纯从“本土 vs. 欧洲”去理解这次英国的脱欧公投,又过于简化这次“离欧派”在组成上的复杂。事实上,除了传统工党的中下层劳动者、强调英国主权与传统的人,还有一些人,则是带著某种“挣脱欧洲法规捆绑,重新自主迎向世界”的国际主义想像 ── 特别著眼于与英国曾有历史连带的“大英国协”诸国的联系。前两天也听到英国朋友提到,诸如“富有的老板希望聘用亚洲员工,却受制于欧盟法规需要优先聘用欧洲人,因而支持脱欧”的案例。
或许这里面的根源是,著眼于“昔日英国自主性”的那群离欧派,怀念的那个英国,总是有大英帝国的风华痕迹。而这里面,本来就含著世界主义的基因。
无论如何,上述在英美两国政局政治光谱的复杂组合,适足以展现:传统我们用于分析政治的“左右光谱”,已经不再是解析当前政局最唯一轴度,新浮现重要轴度,是在全球、区域与家国之间,不同的“地理尺度与框架”。
社媒年代,共同体的瓦解?
回到文初写到的,许多人得知结果时的“错愕”──这几天遇到不少英国友人,以及旅英朋友,都提到这个结果相对于“先前印象”的对比与困惑。他们或而提到所在城市的国际氛围,或是脸书上朋友群一面倒的“留欧”气氛,都惊吓于在同一个社会,竟有那么一群十足陌生的“majority”;甚而有人因为这个意外的结果感到愤怒或悲怆。
其实选前民调就已显示:两个阵营的支持度不相上下,加上不同年龄、地区投票率造成的系统偏误,3至4%的误差不应该这么让人意外。观察这波开票后蔓延的创伤叙事,造成心理反差的根源,来自于这些留欧者“先前印象”过于乐观固著。而探问这种印象如何形塑,除了阶级与城乡隔阂造成的取样偏误,Facebook 与 Twitter 等社交媒体(social media)有关键角色。
若问现在年轻世代,每日阅读量的来源分配,有可观比例来自社交媒体。社交媒体的特性,就是使用者能看到的讯息,不仅受限于个人化的社交与订阅网络;甚至还须透过平台演算法依照若干个人化的互动参数(例如阅读的偏好设定,过去按赞、转贴、停留等行动记录),从前述网络的海量讯息中进一步筛选。
换言之,同样社交媒体的使用者,经历到的媒体经验都是不同的,高度个人化的。如果社交网络、行为与价值观点雷同的人,也倾向于会看到系统替他们量身选出的类似内容。这种效应,早已有学者用诸如“回音室”或“过滤泡泡”等概念形容;而用台湾流行话语,就是“同温层”。《端传媒》也在题为“互联网政治”的一系列文章中探讨其效应。
而不管用什么词汇,这类分析都指出,我们在社交媒体上倾向于看见自己价值观的倒影,也容易强化暨有的偏见,低估其他看法的社会支持强度。这不免造成投票前许多人对己方立场的乐观偏误,也更容易在摊牌后因为相反的结果而错愕。
但或许更深远的影响,是社媒年代对“共同体”基础的松动。
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曾阐述过媒体与“共同体”的关系。他在解释民族主义的崛起时,指出“印刷出版资本主义”对民族形成关键──出版业者为了增加流通,用本地语言出版他们的书籍,取代了过去拉丁文之类的书面语,也透过书籍传播形塑出某种使用同样语言的共同体。而当十九世纪以来,许多政权致力于建构国族时,普及全境的报章广播电视等大众媒体,更是打造认同的关键工具。
正是在这个基础上,我们不能忽视,过去十多年来媒体生态转变,对作为民主政治基础的社会共同体,可能带来的侵蚀。简言之,社群媒体的崛起,已大幅改写年轻一代经历到的媒体地景(mediascape)。曾经的大众媒体都在或多或少的程度上式微──即便存在,能占据的民众注意力逐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个人化,更为分众化的媒体经验,依照不同兴趣立场,将社会曾有的“大众”细分编组进入不同(可能多重)的“认知部落”(epistemological tribes)。
因而,过去在想像中团结国民的认同情感逐渐掏空,仅留下一种纯粹的公民法律身分。底下民众的真实生活风格、感受认同不仅多元纷呈,甚至流动,寰宇主义(cosmopolitanism)与后现代式的认同拼贴,更加盛行。这些趋势皆有更早根源── 后现代主义、跨国旅行普及、区域整合、全球化等等;但其也都在社媒年代进一步加剧。
这里最严峻的根本问题是:或许作为公投基础的「共同体」,早已在情感认同上松动;如此一来,又如何可能用简单多数决的「公投」作为工具,让大家团结在同一个决定?特别是本次「脱欧」议题,拉扯争执的又正好是某种「共同体边界」;当社会已无共识,又贸然用公投对决,岂非只是造成内部撕裂的自毁式豪赌?
最后的悬念是:卡梅伦何以下此赌注──莫非他也困于自己的同温层?
英国脱欧照见的时代意义
此刻,苏格兰高度可能重启公投,北爱有人提出爱尔兰合并公投,毕竟两地多数偏好留欧,也在地理上能跟英格兰清楚切割;这个想法并不意外。伦敦的独立倡议,可以抒发情绪,但在实务上大家都知道不容易。而沿着阶级、世代、城乡等其他社会裂痕上的张力,更无法这样处理。这部份,就可能会逐渐反应在无数个人的生涯抉择──例如年轻又有文化资本者的迁徙流动,以及最后在统计上的菁英人口外移。
英国想要这样的未来吗?截至目前为止,已经有超过 335 万人,签署了要求要重启二度公投的连署;苏格兰首席部长斯特金也在媒体提到,有可能动用苏格兰的否决权。两则消息,都替局势埋下新一轮变化的伏笔。
或许在未来几天,英国政界会找到某种方式,让联合王国的历史得以延续。但无论如何,这次公投都已凸显全球化/ 区域整合的压力下,造成的政治轴线从“左右光谱”往“地理尺度”转移。其所引发的各种反应,也在某种程度上,折射出社群媒体对于“政治共同体”基础的冲击。如何在政治上回应,是这个时代留给我们的挑战。
(曾柏文,端传媒评论总监,英国华威大学社会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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