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像奖之后,讨论《十年》是否实至名归,实在毫无意义也难下定论。无论理据何其铿锵,归根究柢也是意气之争。至于外人的讨论,离了香港的大环境,似乎是旁观者清,到头来总是隔靴搔痒。因为《十年》的出现、热议乃至获奖及此后的争议,其背负的重担与意义,已经远远超越了电影作品本身。所以无论认同还是不认同《十年》,将它抽离出孕育它的香港社会来评判,进而再批判社会对《十年》获奖的态度所反映的问题,都是本末倒置。围绕《十年》的万象不是它种下的果,而是它诞生的因。
反映港人焦虑的传声筒
金像奖为何颁奖给《十年》,我觉得粗暴地得出“港人非理性的民意绑架金像奖”的结论,是不恰当的。金像奖评选和港人追捧虽是同一社会处境下的两件有关联的事,但不见得有因果关系。评委的选票,不是一个公共议题,顶多是电影圈的议题。既然金像奖评选机制不存在不公平选举的因素,除非每个投票给《十年》的评委出来剖白心事,纠结于得奖一事实在自作多情。《十年》获奖是既成事实,与它受港人狂热追捧一样,有其必然性,更多的是一个社会现象。
港人追捧《十年》,并不奇怪。那些觉得《十年》在技术水平层面不过关而质疑港人眼光的,实在有些故作天真。老实说,从实用性工具性角度去评价审视,乃至欣赏喜爱一样事物,本就是港人天性。《十年》受关注,不是因为其电影美学上有什么突破或独到之处,而在于它反映了港人的心声,能作为一个传声筒去表达人们面对当下政治现实的焦虑,甚至唤起更多人的关注、理解乃至认同。能“为我所用”,再加上酷爱跟风,《十年》不红都难。
源于现实的“荒诞不经”
如果把《十年》放在两年前,肯定和其他独立影片一样无人问津。今日它可以走红,难道是这两年港人突然变坏了?会这样去理解的人,大约是对这两年的香港全然无知或枉顾吧。有人觉得《十年》丑化大陆,有被害妄想症,但是五个短片中描述的事情看来荒诞不经,但在现实中都能找到模板:年初二旺角事件被阴谋论的阴云笼罩,认为是政府一手策划以影响新界东补选票情;从流浮山小桃园饭局到旺角占领清场黑社会与警察勾结疑云;“CCTVB”的J5台新闻用普通话和简体字幕、小学推广“普教中”(别说推广普通话作为官方语言和粤语作为地方方言不矛盾,上海正是从小学开始强行推广普通话教学,不准学生老师在校内说上海话,导致上海话的消亡,目前30岁以下上海年轻人几乎不会说上海话,说的都是带上海口音的普通话,这点可能北方方言系的人由于和普通话天生相近,不会有太切身的感受);一切异见都可以被牵强套上“港独”帽子;酷似解放军的“青少年军”由梁特首太太任总司令;网络23条未通过但一样可以坐洗头艇上大陆电视认罪……每一个短片背后,都有非常solid(坚实)的新闻与社会事件作脚注,有些更是在《十年》上映之后发生,无怪《十年》被视为先知。
除非彻底对香港近两年的经历一无所知或彻底冷感,谁会认为影片中讲述的黑白两道勾结操纵政治、言论自由及种种基本人权丧失、被中共文化全方位染红等等,都是空穴来风?而不是真实的焦虑呢?
如果认为大陆的情况更糟糕大家都活得好好的,而认为港人神经太脆弱,拍这种片子是心怀恶意煽动恐惧,这种言论就更不须理会了。因为自己在粪堆里生活,就不允许别人嫌弃吃屎了?
轻易对照扼杀反省和想像空间
但在经历了“在一个小小的战役中靠精神和骨气让恶魔不能得逞”的狂喜之后,有些事是需要反思的。
一、一定要在电影艺术美学的角度为《十年》defend,甚至将它的价值和梵高、毕加索的画作相提并论,而完全否认它的争议性,未免有点太贪心了。大方承认今年金像奖是香港政治社会现实的折射,有什么不好呢?这并不能动摇《十年》的实至名归。好的电影是有一定的标准,但任何颁奖礼背后都有它的政治,一个金像奖,何必看得那么重呢?《十年》获奖,海外电影人或许会觉得香港电影节就是香港自己小圈子的游戏,so what?哪个电影节不是小圈子的游戏呢?
二、影片胜在想像的《十年》太过solid,也输在太过solid。身在当下的港人已经感到影片中所反映的焦虑,将这些焦虑再放大实化,必然会引起更大的焦虑,乃至警醒。可是,未来可怕之处,不仅仅是当下在香港发生的,会进一步侵蚀香港,更在于有更多未知的会发生,这,是我更期望导演敢于大胆想像、 慎重思考的地方。
有感染力的电影,应当是导演的想像激荡起观众的想像,让观众在导演的诠释空间中自己去思考。而现在更像是一场考试之后,导演和观众在对答案,然后刚好一拍即合,每个答案都对上了,双方都有英雄所见略同惺惺相惜之感,但更大的反省和想像空间全被过于直白的暗示、急于说出口的答案和轻易能对照的现实,完全扼杀了。当然,大家还是会思考,思考的是,在看完电影之后,我们该如何行动去抗争,但这种思考不是电影的责任,而是宣传片的责任。说《十年》是某种政治宣传片,我觉得是对影片的侮辱,因为政治宣传片是给政权背书,《十年》更像的是抗战期间左翼剧团的抗日街头剧,取材现实、透过富有感染力和口号性的表演,令观者群起激昂,呼吁中国人起来反抗日本侵略者。
无法摆脱对中共政权的焦虑
三、《十年》除了《冬蝉》,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我的眼里只有你──共产党。十年后的香港会怎样?十年后共产党会有多恶,会把香港破坏到怎样的地步?这当然很重要,也是影片拍摄的初衷。但既然是拍十年后的香港,无论切入点如何,最重要的,是十年后的香港社会,更重要的是十年后的香港人这些背景。社会、思潮和人是一直在流动的,除了政治性的干预渗透之外,他们也会自然发生变化,比如《浮瓜》想像到了南亚裔香港人参与抗争并被视为常态的细节,也略略反映了少数族裔的情境。但可惜的是,这些都没有被细心对待,与其说是十年后的香港人,香港社会是怎样,由于导演们对人物粗枝大叶的处理,《十年》更像是十年后的中共穿越到了当下的香港社会。几个短片中的香港人,都处理得单薄、苍白,甚至符号化、工具化,只是为了来凸显说明中共之恶,导致香港如何之凋敝而摆设在那里。
比如在《方言》中,导演想像描绘广东话和普通话差异带来的误读,以此说明中共暴力抹杀本地文化对个人的影响,这唤起的是同样对中共政权有焦虑的人的共情,因为当下港人对中共政权的焦虑,已经到了无法纾解的地步,于是短片可以带来极大的共鸣。可是,假想有一天,如果中共再也无法干预香港了,或者港人在温水煮青蛙和抗争失败之下,已经甘愿做中共暴政下的顺民,那么《方言》也就失去了其魅力,因为对中共政权的焦虑这点无法唤起人们的共情(似乎这倒是可以拍个《十年》番外,十年后港人会以怎样的心情看《十年》)。
《十年》传播的地域性限制,正是在于,它只是对此时此刻当下的港人(再加个台湾人)有效。而以《方言》为例,其实除了的士司机工作上的绝境,还有父亲与儿子、妻子与丈夫在面对政权强力干预撕裂自然演变发展的本土文化时,带来的家庭亲情之间的撕裂。而如果导演能多点勾勒片中这个家庭的处境与家庭成员的互动,而不是纠结于文字游戏,恐怕不仅不会折煞影片的警示性,反而能唤起更普适的共鸣。因为对于亲情的渴望,是不论哪个处境底下的人之本能,而如果能触动到这些最根本的人的感情需求,带来的回响和共鸣可以更恒久,即使脱离了中共政权触发的焦虑这一背景,一样可以感染人心,引起反思。
活生生的人被忽视
如果说《十年》就只是拍给当下的港人看的警示片,又或者受限于时长,那《方言》的瑕疵倒也无伤大雅。但是在《自焚者》中,这却透露出更大的恶意。导演一方面以纪录片形式说明自焚是势在必行历史之必然;一方面凝造悬疑紧张的气氛让观众猜测自焚者是谁,这种揪心到自焚者走出来,一系列煽情的特写和自焚的画面,终于渲染到了高潮,以此达到感情上的宣泄。但是,影片除了交代了下这个自焚者是怎么和学生发生关系,为何自焚,竟然对如此重要的人物的心路历程毫无铺垫交代。
自焚,是一件多么神圣而沉痛的事情,需要怎样的深思熟虑和动力才可以实践,有着难以承受的分量!而在影片中,香港时途命运的重担都是学生在担,但在最后高潮,却把生命这难以承受之痛苦和重担,轻易地放置在一个影片前三分之二都没露过面的人物身上,好像她是为学生们的苦难和奉献所感动,于是甘愿接棒,为香港付上最沉重的代价!
这种所谓的“转折”,既是对自焚这一抗争行为毫无尊重的表现,也是对自焚者的不尊重,更有慷他人之慨之嫌。整部影片要写大时代大运动,而里面的人物,尤其是自焚者却都显得那么小。似乎为了理想为了香港,人根本微不足道,人只是个棋子,当理想需要你牺牲的时候,香港需要你去唤醒众人的时候,你就去把汽油浇在自己身上,甘之若饴。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斗争哲学!结尾越是煽情神圣,越显得可怕。
幸而有《本地蛋》,还能缓解一点看完《自焚者》之后的毛骨悚然,故事说不上很出彩,但每个人物有温度有性格,看他们在小小的世界中的点滴沉浮,都足以真实地牵动人心。
一切是为了什么?
《十年》最让我忧虑的,或许正是担心《自焚者》背后的抗争逻辑会在香港蔓延。大家都在谈抗争、谈觉醒、谈救香港,可是香港人成了一个标志和符号,真正活生生的人,已经不再重要了。《十年》得奖之后,满足于唤醒港人、警示未来的日子已经够了,我们必须想的是,未来的我们期望的是怎样的香港电影,未来的我们当如何抗争?究竟是一切为了抗争/本土/港独?还是一切为了人民?
衷心地,我希望在未来,不会再有,也不需要另一部《十年》出现。
(胡清心,香港中文大学文化与宗教研究系哲学博士候选人)
(编注:本文原刊于作者Facebook,经作者授权编辑转载)
2050年 西藏新疆独立 由于部分藏族人与维族人不满当地长期被汉族人统治所以发生了针对汉族人的虐杀事件。我觉得这个题材也可以拍成电影或者得个什么奖之类的。因为通过在西藏与新疆真实发生过的事件反映出了生活在新疆和西藏地区的汉族人的忧虑。这个应该和十年所反映的焦虑很相像 放大矛盾 突出不安
97后香港再也不懂电影,连评论都写这么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