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包淳亮:挥别帝国想像的美国总统初选

建制派诉求的是,工商业者热烈欢迎的“帝国”,杜林普与桑德斯反映的更多是,中下层所期待的“民族国家”。
美国民主党总统参选人伯尼·桑德斯。

2004年,美国已故政治学者亨廷顿(杭亭顿)出版了其最后一本引起重大争议与回响的著作《谁是美国人?:族群融合的问题与国家认同的危机》(Who Are We?──The Challenges to America’s National Identity)。他认为美国应竭力维持以白种新教徒为主的国民性,避免海外过度伸张的帝国思想,也要设法遏止拉美裔移民,避免美国人的主导文化被拉美为主的所谓“多元文化”混淆。

近来每日听着美国总统竞选新闻,我也每日回忆着当时主流政治学者对亨廷顿的讥嘲。这些政治学者可能现在也讥嘲着共和党的杜林普(川普),但是选民力量显示,亨廷顿提醒的认同问题绝不容轻忽。可以认为,此次美国总统选举最主要的观察点,就是杜林普与桑德斯(Bernie Sanders)对于“建制派(establishment)的冲击。而人们的不满来源可以归结为两点:帝国伸张与国民性问题。

两党建制派拥抱全球化

电影《纽约黑帮》(Gangs of New York),可以让人对所谓的建制派有个大致的认识。建制派在戏中就是“坦慕尼”,这个真实存在于纽约的权力集团,虽然主要成员是主流社会的“白人盎格鲁—撒克逊新教徒”(WASP),但是在历史发展过程中,会不断吸收新的移民成员,以维持统治于不坠。

套句霍布斯邦(Eric Habsbawm)关于民族主义的论述来说,上层阶级总是不用担心民族问题;民族主义大体上总是中下层民众的运动。有意思的是,杜林普与桑德斯的主流支持者都是中下层的WASP。对比之下,建制派则拥抱“多元主义”、欢迎“移民”,追求进一步的“全球化”。

换个角度来看,美国政治的建制派诉求的是,工商业者热烈欢迎的“帝国”,杜林普与桑德斯的所谓极端派诉求,反映的更多是中下层所期待的、可以保护他们种族宗教特性与生活方式的“民族国家”。

教科书里面的美国政治,似乎只强调“趋中理论”,也就是两党都附和庞大的中间选民、避免极端倾向的政治现象。长期以来庞大的中产阶级,使趋中理论有其物质基础,但在逻辑上其实过于简化。中间如果拒不投票,或者极端选民数量庞大,都可能使选举过程不再“趋中”,而趋于“极化”,以使己方选民更加踊跃的投票。这种现象对台湾人可说一点都不陌生:2005年之前立委选举采取大选区制,国民两党党内初选时,更是极化得厉害。

教科书中很少提到“建制派”,但所谓的建制派在美国政治中扮演重要角色,只是过往美国体制稳固,建制派隐而未显。相对而言,此次总统选举的几乎每一篇评论,都不断提到“建制派”一词。建制派虽说有两党之别,但所连结的工商业者多有重叠,“亲全球化”或“亲帝国想像”的态度也疏无二致。

问题在于,随着M 型社会的发展,许多过往的中产阶级已经不再认可现状。“建制派”变成了一顶戴向两党高层的帽子,他们与工商业者有机互动,却对一般老百姓的喜怒哀乐缺乏同理。杜林普与桑德斯作为两党“反建制派”,于是卷起千堆雪。

人们想像中的美国政治非常清廉,但是这种清廉不足让政治人物为不相干的利益两肋插刀。比尔.盖兹(Bill Gates)的微软曾受美国司法部垄断调查,盖兹发现国会里面无人为他说句公道话,结果经高人指点,向两党慷慨捐输,此后微软就为美国政治的建制派所吸收。美国政治此类政商运作,在超级政治行动委员会(Super PAC)受到最高法院认可后更加恶化,政治人物竞选多得依靠少数造王者,先惠赐数以百万计的政治献金,导致包括教育、医疗等诸多社会政策长期罔顾公平正义。

举几个例子。在教育上,建制派为照顾少数族裔,倡导“平权法案”,牺牲的是白人中下层下一代的学额,此一议题甚至使华人社区也开始向共和党靠拢。在医疗上,建制派受到大量医药与保险业的政治献金,结果只需50元的X光照摄,医院可能先收30元挂号费,事后以保险公司不愿给付为由,再向病患加收200元。时代周刊曾报导,三分之一的美国人在过去两年收到过意外的医疗帐单,有些要价数千、上万美元。这些美国社会的个疾,早已在社会累积大量不满。

贫富差距扩大,背弃中下阶层白人

整个社会的不满加速积累,主因在于,过去十余年向上流动几乎完全停滞,中产阶级薪资“净减少”。过去十多年的几项自由贸易协定,被认为是造成此现象的重要原因。从北美自由贸易协定(NAFTA),到允诺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再到等待国会通过的跨太平洋伙伴关系(TPP),这些符合工商业者利益的全球化帝国政策,使美国贫富差距鸿沟加深,且可能进一步扩大。于此同时,外国移民多年间累计超过 6000万,更引起中下层白人广泛不满。群众感到全球化的欺骗与伤害,感觉建制派背弃了他们,从而产生趋向极左与极右的躁动。

这些向极左与极右靠拢的人群,是更关心政治的选民,与更白的选民。他们颇多重叠、相互渗透,分别由桑德斯与杜林普代表。只不过阶级意识强些、学历高些的人支持桑德斯;种族主义情绪多些的人,会选择支持杜林普。前者被怀疑同情共产主义,后者则被质疑为同情纳粹党。

然而,既然两者都反映了群众的期待,那么这些怀疑、质疑也对他们没有太大作用。重要的是群众对国家前途失望,重要的是群众正在寻找替罪羊。桑德斯为此瞄准了华尔街,杜林普已经点名中国、日本、墨西哥与新移民,但是杜林普也让华尔街,甚至欧洲盟国紧张,担心他的孟浪轻狂,让各方的利益受损。

许多媒体的评论(如大西洋月刊NPRMashableAsia)均指出,反建制的民主党桑德斯与共和党杜林普有相似的话语,例如愤怒与重建。建制派的政治正确是“欢迎移民、美国是一个多元文化的社会”。但是如果多元社会危及主流社会的物质利益与认同,主流社会大有可能产生自我保护的反动。过去美国社会有反犹主义,现在犹太议题已经从族裔政治的话题中撤退,族裔政治却远未告终。

杜林普对拉美裔移民的轻蔑讥嘲受到主流媒体炮轰,但他毫发无伤。反而是共和党总统参选人杰布布殊(杰布布希)与鲁比奥(鲁比欧),都因在拉美裔移民问题上过于软弱而提前出局。

另方面,桑德斯同情弱势的社会主义,也更多受到白人中下层支持。反观希拉莉(希拉蕊)的核心支持者就是黑人,其次是拉美裔。希拉莉借由族群政治,可以击败桑德斯,但是她也早已引起多数白人反弹;白人男性普遍厌恶希拉莉。不少选民声称,如果民主党不是推出桑德斯,他们就要投给共和党的杜林普。一些民调也指出,民主党只有桑德斯可以击败杜林普。

“告别帝国,回归家国”的心愿

建制派的代表性意识形态“新保守主义”,在这次选战中也受到了猛烈抨击;许多人说就是这种全球推广“民主”的傲慢主张,或说帝国关切,疏忽国内民众的需求,让桑德斯与杜林普得以崛起。新保守主义引领美国打了十余年的战争,让美军也感到兵疲马困,以至于3月14日美国《军事时报》的军人民意调查,发现军人最支持的两党总统参选人,竟然也是桑德斯与杜林普。

桑德斯与杜林普两人都反映了中下层老百姓心声:“不要再跟我说教,也不要跟我讲什么国际形势,我不要什么贸易协定,我只要单纯的小确幸,要争回自己的国家”。相似主张在台湾与香港都有大量回响,彰显了对全球化的反弹。只不过,当知识分子呼唤桑德斯之类的社会主义者,群众则往往为杜林普这种种族主义的诉求感召。

华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等“世界体系”理论家告诉人们,最坚持自由贸易理论的,总是在资本主义世界经济中拥有生产、流通与金融三方面优势的霸权。杜林普与桑德斯的横空出世,恰好呼应了美国失去此一体系霸权地位的新时代。因此,这现象不仅显示美国政治正经历一次重大的震荡,更告诉世界,美国正在重新认识自己。

杜林普与桑德斯都象征着告别帝国,回归民族国家,是被批判有"孤立主义"色彩的奥巴马主义的继承者。他们都不孤单。

(包淳亮,中国科技大学助理教授、政治大学东亚研究所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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