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新科立委就职,台湾首度出现民进党过半的国会。1月16日民进党胜选后,台中市长林佳龙曾经提过,把立法院迁移到台中的建议。而苏嘉全与蔡其昌在当选国会正副议长后,也在二月初呼应此议。二月中旬,林佳龙又抛出“首都要减压”说,重申建议。甚至连台南市长赖清德,也主张“各部会可散布全台”,并提出将总统府搬到台南的建议。
中央政府应否南迁?这种涉及选址与都市发展的问题,正是都市与区域经济学(urban and regional economics)的核心关怀之一。这几位民进党政治人物,口口声声提到“区域平衡”,但却从未清楚厘清:怎么定义和衡量区域平衡?如果没有一个操作型定义,怎么去谈国土规划或整体区域规划?
北高都会发展的脉络
在都市与区域经济学中,第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人口与经济活动,会大量聚集在少数的都会区?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当然不是“国民党把资源集中在北部”这种简化的论述。
“都市化”是任何一个工业化的国家会发生的事情。例如中国现在正在快速的都市化。1979改革开放之前,中国的都市人口比例还不到三成;现在已经在六成上下。而台湾在经济起飞的年代,大量的人口从乡村往都市移动,特别是往北高两地移动。目前都市人口比例,早就达到工业化完成的八成。
北高两地在经济与人口聚集上领先其他地方,也非偶然。台湾早年“一府、二鹿、三艋舺”的三个港口,早就在19世纪中叶以前就淤积到没有用。清治时期台湾在列强压迫下开港,开的则是淡水、鸡笼(均邻近台北)、和打狗(今高雄)。北高发展要早于台中的根本原因,是贸易与邻近优良海港;政治力或有影响,但非主因。台北在清治时期晚期繁荣的程度,其实早就超越了台湾其他都市。
要求开港通商的西方列强,或日本殖民政府,为何不选台中附近的港口?这是因为那附近根本不适合建港口。台中港一直有很严重的淤沙问题,而鹿港的没落,基本上也源于此。台中的成长,基本上跟日治时期的铁公路建设关系比较大。所以台中的发迹,比较符合经济地理所谈的“中地理论”(central place theory)所指出的都市型态。也就是为一个北高触角不及的广大中部地区,提供一个区域中心。
聚集效益与路径依赖
都市的形成有网路效益(network effect),也同时有规模效益(scale economies)与聚集效益(agglomeration economies)。也就是说,都市之所以形成,是因为各种“聚集”的好处。而“聚集”就像是滚雪球一样,一旦滚下去了,并不容易停止或翻转。
这所谓的“路径依赖”(path dependence),也就是为何在各国都市的发展中,经常看到大者恒大的现象。请注意,大者恒大,不见得跟政治有直接关系。纽约是美国最大的都会,而华盛顿只能排到第五。当然,你可以找到很多最繁荣最大的都市,同时也是首都的例子,譬如伦敦、巴黎、与东京。清朝政府建省把省会选在最繁荣的台北,是很自然的事情。日本人来了,也继续把台北当作首都。国民党来了,也没有变。那为什么现在民进党全面执政,就要变呢?
路径依赖之所以存在,一方面是聚集效益的作用,另一方面说明的也是既有投资的存在。迁都不是不可行,但你可以想像,那些跟中央政府有关的建设都要重来,会是多大的浪费。更何况,中央政府的主体是人,而这些公务员,多已经在台北安家立业。一时要他们全部搬到台中,要他们卖掉台北的房子到台中去买新的,还要他们的小孩通通都转学到台中。这其中会产生多大的痛苦和时间上的耗损?
我们纳税人缴税不就要请公务员好好工作,怎么会想要去耗损他们的时间呢?
知识外溢
就算不迁都,就算只搬立法院就好了。世界上两百多国。有几个国家国会跟中央行政部门不在同一个都市的?常例是,国会跟中央行政部门不只在同一个都市,而且通常不过几条街的距离。台湾的现状行政院到立法院只隔两条街,美国从白宫开车到国会九分钟,日本内阁府步行到国会议事厅只要七分钟。数不完的国家都是这样,这其中总有些道理。
有些产业可以在地理上分散,有些不行。政治作为一个产业,特别是中央政府,是不是一个可以分散的产业?打个比方,全世界的金融中心都有一个特色。就是大银行高度集中在非常小的区域,几乎就在几栋超高大楼之间。纽约、香港、东京、伦敦、新加坡、上海都是如此。这不是一个偶然。
经济学称这种现象为知识外溢(knowledge spillover),也就是说,当人与人近距离接触、交谈,可以快速交换讯息或知识,而由于知识本身是个公共财,具有非敌对性(non-rival),也就是说,你拥有某种知识,而你告诉我之后不影响你继续拥有该知识。这种知识交换会使得整体的生产力提高。金融业就是这样高度依赖讯息交换的产业,于是人们必须要近距离内接触交谈。
知识外溢在某些产业并不重要,于是这些产业不一定需要在地理上集中。可是中央政府作为一个产业,需要大量跨部会沟通;特别是立法院,做为立法机关与预算审查机关,每天做的不就是近距离交谈?不论是政策研究、政策辩论、或者折冲不同的利益、与行政院及各部会沟通、监督质询行政官员,乃至于与智库以及媒体联系,这些种种都是具有高度知识外溢性质的。所以中央政府这种产业,事实上非常类似金融业,应该在地理上高度集中。而这也是在世界各国实际发生的现象。
人们聚集,有时是因为知识外溢,但有时只是功能上互补,而必须就近在地理上靠近。不论是行政与立法,或者是行政体系中的各个单位,彼此间的联系沟通都十分重要;即使没有知识外溢,也是必须存在的,不宜在地理上分散。
林佳龙提到可把立法院迁到台中高铁站旁边,但这并没有解决问题。因为并非所有的中央部会都在台北高铁站旁边。政府官员往返国会的时间,还不只是台北到台中的50分钟;而其他国家,多只是几条街的距离而已。
地震风险的合理面对
根据报导,林佳龙也提到地震风险:“因应近日专家分析,南台湾大地震若发生在台北,恐将造成4000栋大楼倒塌,林佳龙认为,首都若遭受此等级的冲击,国家机能将会瘫痪”。这种说法,一如主张鸡蛋不要放在同一个篮子,听起来有些道理。
但我们仔细来推敲一下。首先,倘若要把整个中央政府南迁,因为台湾任何地方都可能发生大地震,所以还是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并且会造成上述种种的资源浪费。就只迁立法院而言,根据上述的中央政府各单位(含立法)必须在地理上集中的论述,我们面临一个似乎是难以两全的局面。
也许,林佳龙所谓的风险,不单指立法院跟行政院震倒的风险;毕竟作为国家的中枢,这些耐震避震的问题,在技术上可以克服。他比较像是在担心,如果台北倒了4000栋大楼,整个都市会瘫痪(譬如断水断电断通讯),进而影响中央政府的机能。
但这4000栋的说法究竟是怎么算出来的?这个机率有多高?有没有真正模拟过,万一真的倒4000栋了,抢先复原中央政府机能的时间要多久,有多困难?我们是否要为了一个微小的机率,然后去造成一个天天会发生的人力资源浪费?日本一样有地震问题,但其中央部会以及国会都是高度集中的,除了防卫省要开车十分钟,其他都在东京千代田区里步行可及的区域。
代结语
好的地方首长,诚然要争取产业群聚,但不能为了地方利益,去牺牲国家整体利益。迁都或迁立法院,不只浪费既有的硬体资源与人力资源,也将使得中央各部会的政务官、高阶公务员、媒体、智库等等,浪费时间在台北台中的通勤上。这将使得知识外溢与网路效益,因为时间上的损耗大打折扣,进一步拖慢台湾的行政效能。
面对经济停滞、财政困窘的政府实有太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用公共建设刺激经济发展的这种凯因斯逻辑,早就不合时宜。正如朱敬一所倡议的,台湾需要的,是集中资源做研发创新的工作以求产业升级,而非创造新的硬体与人力资源浪费。就算有任何的“区域不平衡”需要处理,如果只能用这种政治资源重分配的手段,而非谋求新产业和新就业的发展,那真是国家不幸。
(许文泰,新加坡管理大学经济学院副教授)
部會南遷 平衡南北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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