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Tam Daniel:时间不是时间,十年就是现在

香港人看《十年》的温热,与其说是政治觉醒,毋宁说是另一次借题发挥;想重新上路,但方向隐伏,问题却继续悬在半空,无法解决。
郭臻《浮瓜》。

1.

欣赏《十年》,也担心《十年》,但原因或者与很多朋友不尽相同。

“为时未晚”的政治议程,令人共鸣,更令人不安。未来是否更差?很难说不是吧。但香港曾经好吗?民主政体在香港历史上从未出现,靠拢权力的既得利益买办一直是专政共谋,高地价政策及各式各样投机活动长期是香港剥削引擎的基石。都巿化与中国移民压力则始自1950年代,到了80年代,以戴卓尔夫人、列根及邓小平为首的新自由主义,则推动、创造、累积全球贫穷及财富不均。

然后1997,北京带来了无穷尽的新问题。他们带来了另一堆资本家,另一种更狂放的发展主义,坐上了金融赌场的梦幻快艇,放弃了各种小修小补的怀柔技俩,不惜裸露政治欺凌的真相,令贪官的末世迷惑与割禾青心态更明显,令裙带资本主义的尾巴更张扬。在这种 yes but no 的答案之间,笔者宁愿相信,我们有能力更澄明、更合情理去创造未来、叙说未来。

五套短片各有特色,如果串成一条轴,我会排序如下︰《自焚者》的政治野心最强,也是最奸狡虚伪的,我最无法喜欢。《本地蛋》对现状也有怒意,但依旧尝试保持小品风格。《方言》淡然,虽然恐共,也是整齐设计,与克制的港式趣味。《浮瓜》是五套作品中最优秀的,而且核心题旨是带出排外气氛的盲点,相当刺激。《冬蝉》则以保育为引子,提出远远超出香港十年的视野,既是封闭的孤独,也是无力感的再定义,技术上不易接受,但却几乎成为《十年》的refutation。

2.

《本地蛋》好像写“本地”被禁,实质剧情主线是十年后会出现少年军,犹似文革的红卫兵。主角廖启智的儿子是忠直又沉默的一员,背后有青年人暗暗支持。这种少年被煽动与中年对立的情景……坦白说,在香港,尤其在雨伞运动后,并无太大说服力。至于本地农业,则受欺压多时,不用等十年,往台湾移民潮亦早已开始。不过那个收藏被禁事物的青年,的确象征了我们的忧虑。历史经过官商权力与发展主义的汰洗后,一旦失去了记忆,就连恋旧的自由也可能失去。

同样描摹文化打压的《方言》,拟想普通话强势而临,以制度性权力消灭广东话母语。饰演的士司机的梁健平,时不我予的忧郁恰到好处,叙事克制,几个车内场面调度得宜,节奏很好。本土情结植根于恋旧之乡愁、生活生计之无奈,多于排拒他者之仇恨,也是洞见。但同样,如此文化操纵的形式及其影响,是流於单线条。全球说广东话的朋友,计有二三千万,也算强势语言,普教中就算强推,如同殖民时代的英文,也只是徒具形式,不见得会进入生活。

3.

对于《自焚者》,我无法隐藏我的不以为然。故事像推理片般布置,隐瞒自焚者身分,最终发现原来是一位婆婆。可作品并无营造婆婆的任何性格、肌理,生活观点。由她来担纲自焚,犹似童话故事中突如其来的教训。如此空中楼阁不但煽情,也是对历史上的自焚者的严肃,一种并不恰切的嘲弄。

周冠威在访问中指摘港人︰“香港人太功利,抗争得不够”。其实他才是功利的一个。欧阳健锋(吴肇轩饰)以德报怨,给纸巾阿伯的大特写,十分过火,再加上零挣扎、毫无说服力的绝食求死及自焚情节──完美大智少年英雄,阿婆则是勇武“真凶”──凡此,都是唯恐你不感动的刻意设计。难道这不是自觉到极的政治 spinning 吗?难道这不是极端的功利吗?

其实功利或许是一种必须的态度,但周导批评港人功利,却无视自己电影手法中的功利之处,实在虚伪得教人难堪。如果《自焚者》是政党宣传片,我完全可以接受。但电影应该这样吗?我有点保留。电影表达政治是常事——但电影里的政治,不是应该让我们拒绝黑白分明的线性思考吗?电影不是应该尽力尝试立体呈现真实的复杂吗?假借艺术之名,而行煽情粗糙游说之实,显然并非失手,而是狡猾与自觉。退一万步而言,有钱有机会,拍电影也正常。但事后可否不要扮纯情?

至于香港独立,我认为绝对是合理的愿景之一,心底是倾向赞成多于反对(但觉得不重要)。然而“唯有港独才有普选”的逻辑,却令人难以释然。这种逻辑倾向把“民主”简化为人民夺得权力,而非人的参与,或价值观的成就,其实是跟民主与公共价值的思考实践背道而驰,越走越远。

Tam Daniel:《浮瓜》洞察了基层在中港矛盾之间特殊的位置,以新移民、南亚少年被骗为黑帮与北京做事,却被出卖的后果,去说明权力的形式。

4.

还是说些最精彩的。《浮瓜》洞察了基层在中港矛盾之间特殊的位置,以新移民、南亚少年被骗为黑帮与北京做事,却被出卖的后果,去说明权力的形式︰权力总是向最弱者入手,看似收编为羽翼,实质只是利用和无情的丢弃。

这里呈现的,乃是一种复杂的阶级况味与政治策略分析,直接对今天的排外思潮,提出严正的策略与伦理辩论,而超出所谓《十年》的时间观。用为时未晚的tense,去批判为时未晚的时间结构盲点,十分尖锐。买凶报酬的分赃,掷毫的紧张与缓慢,对比死亡的急逼,更是道尽权力(北京)对弱者(新移民)的力量悬殊,与蚁民自主求生的困境。

5.

最后无法不谈论的,自然是《冬蝉》。《冬蝉》是五套作品中最有讨论空间的一套。故事以后末世的文青搜集标本、进而决心成为标本的极端脆弱,作为镜头推进的情节。其实写的却是,无法逆转的现代性洪流下的荒凉,和穿透这种“时间”的人,不可理喻的忧郁。

从物种的消逝,到标本类别的极端︰导演提出的是更大的时间观(地理观),去挑战《十年》的时间观。过程中不无自我批判的痕迹︰导演尝试以男主角的死,来解脱与排遣自己对理想固执的心魔——《冬》这个文本创作就像男主角之搜集标本,“死亡”本身就是导演的结局(与释放)。

黄飞鹏的政治观点我未尽同意,把理想与现实绝对对立,是很危险的推进。但如果观众只愿意把它理解为“十年后社运”,也未免是阅读策略上的缺失。有朋友说它的对白失诸生硬文艺,我也未尽接受,因为生“硬”本身便是主题之一──它在在反映主角与导演的固执,和这种固执的不合时宜与代价。风格与主题有着清楚的关系︰若对比一下《池之鱼》的话,也大概明白,这种生硬是经过自觉设计与选择的。

必须补充的是︰《冬蝉》最大决心的statement,是它乃五套短片中,唯一没有把北京视为他者的作品,对白中一句“共产党”、“北京”也没有。普通人才是故事的他者,令恶俗的世界运作下去的共谋。这种孤独至极的遗世独立或许太封闭也太干净了,但也未尝不是创作者对香港问题的判断之一︰

我们的疾病,就是凡事只以北京为思考或对抗的中心。

6.

十年后我们会失去什么?看到熔断机制引发的小股灾,最近我常常想到一个问题︰时间是什么?全盘金融化后的城巿生活,经济的高速变化其实提出十分复杂和锐利的说明︰时间不是什么。

汇率波动意味的连串危机,国际大鳄的沽空与狙击操作,楼巿向下的骨牌效应,负资产潮再现……所有事,可以转眼就出现。我的意思是︰当我们用尽全身气力去抵抗北京,争取普选的这三五年间,基建式高大空的中国经济,已埋下了深不见底的多重危机。

这里我不愿放大无力感或灾难式的末日情绪。我只是想指出︰我们的城巿,是需要一种复杂的、人的自主︰在金融地产引擎带动分配不公义的繁荣几十年过后,对抗地产霸权的自主创造,与公平政治制度(普选)的重建,其实是一枚铜板的两面。

如果沿着这样的思路,或者就不难明白《浮瓜》的心思,及其带出的难题。在一座移民城巿里,近半家庭与中港婚姻有关,而我们的主体论述,却慢慢变成以“中国人”为他者的“香港人”,仿佛这种对比才是“香港价值”的载体──如此,也许错过了焦点。生命不必包容,但我们需要,共同创造与改变的力量。

由是,香港人看《十年》的温热,与其说是政治觉醒,毋宁说是另一次借题发挥;想重新上路,但方向隐伏,问题却继续悬在半空,无法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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