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3日是法国史上一个悲恸的日子。巴黎爆发了二战以来最大规模的恐怖袭击,(按法国时间11月15日24时0分)暂时酿成129人死(包括七名凶徒),352人受伤。巴黎共六处地方同时遭到袭击,其中五处位于巴黎市中心,当天星期五晚正值人流畅旺。另一个地方位于北面市郊的法国体育场(Stade de France)外,当时总统奥朗德正在场内观看球赛,有理由怀疑凶徒计划进入场内发动袭击。最终共七名凶徒死亡,他们分属三队同时进行枪击和自杀式爆炸(kamikaze)。伊斯兰国已承认责任,法国总统奥朗德宣布袭击为“战争行为”(un acte de guerre),是“彻底野蛮”(barbarie absolue)。
恐袭的历史阶段
首先,这次恐袭和年初《查理周刊》的袭击案主要分别在于,这次袭击目标完全是平民,而且凶手挑选人多休闲的场地,大开杀戒。长年研究伊斯兰世界的社会学家兼政治学家吉尔.卡沛尔(Gilles Kepel)把恐怖袭击的历史划为三期,目前正是最灵活部署,也是最残暴的阶段。(注一)第一代恐怖主义组织出现在1980年的阿富汗,并在阿尔及利亚、埃及、车臣和波斯尼亚等地催生了支部,意图推翻亲西欧和亲苏俄的政权,但基本上可说是失败,因为得不到大量穆斯林的支持。第二代是本‧拉登在1987年于阿富汗成立的阿尔盖达组织,主要攻击对象为美国。第三代由来自敍利亚的阿尔盖达成员纳沙(Mustafa Setmariam Nasar)所代表,他改变了以往由上而下金字塔式管理,由总部筹备重点袭击,再派员前往当地。现在转而着重由下而上的参与,强调意识形态灌输,鼓励各地组织半独立地进行袭击,以欧洲为袭击目标,激进的圣战分子往来叙利亚和欧洲成本因而更为低廉。犹太人、反伊斯兰的自由派知识分子和变节的穆斯林(如加入警察或军队的穆斯林)等,皆为袭击对象。1月7日《查理周刊》袭击案明显针对“反穆斯林”的知识分子,即是《查理周刊》的编辑。1月9日其中一名凶徒闯进售卖犹太人食物的Hyper Cacher超市,胁持多名人质,目标显然就是针对犹太人。这次同一时间进行多场袭撃,目标并非特定人物而是扩大至所有人,旨在令平民消闲的场所变成“地狱”(一名幸存者的话),制造公众恐慌来打击法国社会。
反恐情报的空隙
这次袭击的第二个特点是,部分由外国人入境发动。暂时确认了一名凶手是法国男子,另一名虽尚未完全确认,但很有理由相信是持叙利亚护照的25岁男子,他进入法国的目的似乎在于袭击。我们要了解第三代恐怖主义组织的成功逻辑,不少学者已经指出在于两点。第一,恐怖分子把西欧的穆斯林描绘成受害者,以招揽不满西方社会的年轻伊斯兰激进分子加入,以坚定的信仰来支持自我牺牲。第二,美国和北约的军事行动没有成功地令当地成立稳定而民主的政权,叙利亚和伊拉克一直成为战场,西方世界的年轻伊斯兰激进分子可以到此实战,受到训练和提升士气后再到西方发动袭击。阿尔盖达衰落,跟美国出兵对付有关,而伊斯兰国一直能够招兵买马,则因为有源源不绝的年轻伊斯兰激进分子加入。今次袭击中,目前已确定其中一名凶徒为29岁的法国公民,19岁开始有多项犯罪纪录,并列为S级(fiche S)监视系列,有可能“严重威胁公共安全”。他曾经在2013至2014年来往叙利亚。另一名凶手,则是10月在希腊登记为难民身份。另外,袭击翌日,比利时警方在比利时布鲁塞尔的莫伦则克区(Molenbeek)拘捕多人,他们都跟凶手租用比利时车辆到巴黎犯案有关。如果他们也是潜在的凶手或同谋,则借助外国人发动袭击是《查理周刊》以来的新方式。(注二)借助外国人发动的好处是,可以乘欧盟成员国未能完全互通反恐情报的空隙,令凶手有更大机会逃避政府反恐部门的监控。
紧急状态和战争
总统奥朗德在袭击当晚(13日)后不久宣布进入“紧急状态”(l’etat d’urgence),即时调动军队保衞全国,翌日(14日)宣布袭击为“战争行为”,并会采取适当行动。14日晚上,总理瓦尔斯(Manuel Valls)表示“我们在战争之中”,“我们会摧毁这个敌人”。这预示,2014年以来法国对伊斯国的战争,特别是9月27日起法国空袭伊斯兰国行动将会持续和扩大。在这个脉络下,正如许多论者已经指出,这次巴黎袭击案很可能是伊斯兰国对两个月以来法国空袭的报复。如果这个推断正确的话,这就不难解释为何在巴塔克兰剧院(Bataclan)的袭击案里,幸存者听到凶手喊出“这是奥朗德的错误,他不应该介入叙利亚。”正如卡沛尔所担忧,如果战争扩大的话,谁能保证法国不会受到更多恐袭?这就陷入了西欧对中东军事干预的两难,不干预仿佛不能停止新的恐袭,又难以回应民众反恐的诉求,干预也不保证一劳永逸,而且将会被伊斯兰国描绘成再度殖民,勾起百多年来殖民的压逼,所引起的仇恨和报复恐怕难以承受。(注三)左派社会党的奥朗德正面对相当困难的局面,一方面国际间能否合作跟叙利亚阿萨德(Bashar el-Assad)政府谈判,以图改变叙利亚局势,而非单靠军事行动来对付伊斯兰国,似乎相当不确定,另一方面他不得不果断采取行动回应民众的恐惧,以期像《查理周刊》袭击案后推动法国人民的团结,力抗极右派迅速崛起,目前亦难以断定。
社会分裂与团结
如果我们注意到右派共和党人(Les Républicains)主席萨尔科齐紧接奥朗德后的讲话,就看到他极力把民情推往主战一方。他认为法国必须进行“总体的”(totale)战争,这个语调恍如唤起两次世界大战的总体战,调度全社会力量来参战。记起上月底,他才跟普京会面,强调欧洲不是俄罗斯的敌人,今天不再需要冷战局面,向普京示好形同结交主战伊斯兰国的国际盟友。一方面宣称抛弃敌我二分的冷战局面,另一方面全力出兵攻打伊斯兰国,是否自相矛盾?加上,极右派国民阵线(Front national)勒庞今天则强调法国必须重新武装起来,摧毁伊斯兰教义主义者(islamistes)重新控制边境出入,一方面把民情推向战争,另一方面呼应她退出申根区域(chengen)而且暗合她在竞选中提出限制外国人入境居留的数目(包括工作签证和学生),她称之为“移民”,由每年20万人减至1万人。无疑,在恐袭危机出现时,边境控制有所必要,但是大幅赶走外国人是否对法国一直持守的共和价值?信口开河的竞选目标,会否有害法国经济和文化?这些问题都需要理性回答。
奥朗德和左派政党能否抗衡这个右倾的形势,在史无前例的恐袭后,情况并不明朗。未来一两周法国人民的行动,将会是一次左派扭转社会全面倾向参战的机会,寻求更多外交渠道减除恐袭风险。记得《查理周刊》袭击案后,1月11日全国大动员,近400万人集会抗议恐袭暴力,捍卫言论自由,所展现的社会团结有力地抗衡社会分裂(伊斯兰和非伊斯兰),同时抗拒极右的仇恨言论。鉴于目前处于紧急状态,集会自由被暂时中止,希望之后法国人民能够在悲恸之中,勇敢地谴责暴力,从各方面着建立跨阶层跨宗教的团结,捍卫共同生活(vivre-ensemble)的共和价值。同时,希望国际社会能够认真重建外交渠道,协助叙利亚逃出“地狱”,不致其他地方也被迫变成“地狱”。
(刘况,现旅居巴黎,从事政治哲学和历史哲学的研究)
注一: Gilles Kepel, The Limits of Third-Generation Jihad, in The New York Times, 于2015年11月14日存取
另外,参看Gilles Kepel, Terreur et martyre : Relever le défi de civilization (Paris: Editions Flammarion, 2009)。
注二:法国时间11月14日早上10时52分,法国总统奥朗德发表讲话,数分钟后伊斯兰国才公开承认责任。袭击发生在前一晚,但伊斯兰国一直没有公开承认责任,这跟其他袭击成功后马上承认责任做法有分别,理由目前难以确定。其中一种推测是,当晚仍有其他计划中的袭击会发生,所以并未即时承认责任,但目前没有证据断定。
注三:参看Pierre-Jean Luizard, L’Etat islamique ou le retour de l’Histoire (Paris: La Découverte,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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