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欢迎来到端传媒Podcast——在这里,端传媒的深度报导拥有声音。你会听到跨文化、跨地域、跨语境的故事、经验和观点,打开一个又另一个世界。除了端的原创节目,端传媒还会不定期与来自世界各地的声音创作者合作,共同推出特别系列节目。
这次与端传媒合作推出的华语离散播客“行星酒馆”,来自旅美媒体人林东尼。东尼曾任美国著名晚间新闻栏目VICE News Tonight的东亚区制片人,也是Netflix亚裔社交媒体平台Golden的发起人之一。去年,他辞掉了美国的工作,搬离了定居多年的纽约。在亚洲与世界各地走出来的新老离散者相聚之后,他决定在泰国清迈租一块地和一个果园,并成立了创作空间“此处”。
播客“行星酒馆”是东尼与端的一次合作尝试,用声音记录离开家园的异乡人们所遇到的人、经历的事、以及深刻的体验。第三期行星酒馆,东尼和两个一同住在纽约的好友在家裡装好自己的KTV,边场边聊,聊时代的眼泪,也聊在异国的自己。
欢迎在 Acast、KKBOX、Spotify、Apple Podcast、Pocket cast、Google Podcast 平台上关注我们喔!
“穿新衣吧,剪新髮型呀,轻鬆一下,Windows 98。 打扮漂亮,十八岁是天堂,我们的生活甜的像糖。”
—— 朴树 《New Boy》,出自1999年专辑《我去2000年》
新一期的“行星酒馆”是个家庭KTV局。
搞了两个音响,接上声卡和麦克风,请来了泛文化播客“疲惫娇娃Cyberpink”的主播小蓝与摄影师Meng。我们从周杰伦的《安静》与王菲的《矜持》开始,唱足三巡过了瘾,才聊起来:
你在异乡,还唱K吗?
和众多宏大命题相比,这问题看起来何足道哉?有趣的是,“唱中文K”这个听起来平淡无奇、甚至在国内日渐式微的活动,却承载著微妙的离散情绪和体验。
一方面,“唱中文K”的繁荣来自一个特殊而迅速流失的“过去”。90、00年代KTV产业是某个时代多方面的缩影—— 躁动而充满生机的华语唱片工业、被“两岸三地”模糊叙事滋养的文化联结,以及许多八九零后生人充满印记的青年时代。
另一方面,“人在异乡”又给唱K带来不同的滋味。没了语境和听众,吃著“白人饭”、进入多是开放麦风格的“白人KTV”,放低的绝不仅是惯常的娱乐消遣,还包括珍视的音乐、回忆与自我。可能抛弃“唱K”这个爱好不难,但从罗大佑、陈奕迅众歌手在疫情过后出海开唱的盛况却能看出,“在公共场域感受喜欢的中文歌”、“集体回忆被分享和看见”的真切情感,对很多离散者而言,承载著巨大的重量。
动荡的环境,更为这个看似普通的娱乐消遣添上更複杂的维度。受整肃的娱乐圈,辅以高压审查下的点歌系统,使得“沉迷过的偶像一个又一个消失”(甚至连这句歌词的词作者林夕,都难以在国内公众视野出现)。所以,即便身在海外的KTV包厢,一样要隔岸面对权力的蔓延触角。与此同时,当我们带著少年悸动去重温KTV倖存的音乐和录影带时,却又惊喜地发现了许多视角,去理解社会、创作以及时代精神的更迭。
倘若真有人玩心大起,点上那麽一齣《北京欢迎你》,那便更精彩了。看到MV中众多消失的艺人,唱著被禁词人写就的“我家大门常打开,开怀迎接天地”,大家只能尴尬地相视一笑,掩盖心头涌起的五味杂陈了。
真不是故意的。在KTV裡随便一点,不小心就唱了时代的輓歌。
时间轴
02:13 华语乐坛的黄金时代
03:39 “白人KTV”v.s. “亚洲KTV”
06:04 作为社交场合的K歌局
11:50 美国KTV的尴尬与糅合
13:17 中文世界KTV的意义之所在
15:45 华语娱乐圈在世界范围内的另类印记
27:39 演唱会、Livehouse以及集体回忆
30:53 离散过程中,我们放低了什麽?
39:08 一场跨语境的魔幻KTV局
43:44 说到底,还是集体回忆
54:25 想象——唱到退休的可能性?
播客精华节选
东尼:
大家好,欢迎来到行星酒馆,在离散的时代里,我们试著讲述离散的故事。这一週,我们一起在纽约日落公园的家唱KTV。我们准备了三个麦克风,两个公放,一个 iPad 用来点歌。
小蓝:
地上目前有 100 条各种各样的线,交错在一起。
东尼:
这个iPad屏幕有点像 KTV 里的触摸点歌屏,我们刚才点了一轮歌开始唱。
小蓝:
我们先唱了王菲、莫文蔚。
Meng:
周杰伦。
小蓝:
有人研究过,你最后一次学新歌,大多是十四五岁的时候。所以我一直以为选这些人的歌是因为我们90后。但最近听一些娱乐博主盘点每年娱乐大事件以后,发现不是的。其实是因为90后熟悉的流行音乐乐坛真真正正是在黄金时代。所以我们现在仍然唱那个时代的歌是很正常的。
Meng:
你们这麽一讲,我真的觉得现在的歌我都跟不上节奏了。
小蓝:
对,但不只是因为我们老了,也是因为华语乐坛现在式微,确实比不上当年。当年孙燕姿一年发两张专辑,周杰伦每张都没有江郎才尽,林俊杰、陶喆就一个接着一个不断有专辑。
Meng:
那时候去 KTV 有唱不尽的歌。
东尼:
搬到美国之后,我大概有五六年没去唱KTV,偶尔跟美国的朋友出去唱,他们唱的K又是完全不一样的一种。
Meng:
根本不同的形式,无法共鸣。
小蓝:
在中国人的场一起唱 KTV 也分不同类型的局,跟美国人唱 k 就只有一种感觉,就是喝酒乱唱。
东尼:
有一次,我带着中国唱 k 的精神去了美国的KTV,我记得我当时是唱了Radio Head的Creep。我唱我点的歌,但旁边美国朋友就开始唱,抢我的歌。我正唱到准备嗨,但他一直走调。我就说:请问你能不能先让我给唱了?
小蓝:
这就是中国 KTV 不成文的一些规定、法则。其中一个就是如果是别人点的歌你也超级想唱。首先你要 read the room。
东尼:
而且,在美国唱 KTV 你当麦霸的压力很大,因为是全开放的空间。哪怕就是跟自己的朋友那也都是十几二十个人,你一个晚上也只能唱两首。
小蓝:
他们根本不是去唱歌的,是去社交的,而很多中国人唱歌是去唱歌的。
东尼:
小时候我身边有很多特别能唱歌的人。曾经我还在积极唱 K 的时候,我是很不屑于去点周杰伦、蔡依林的歌曲。我要点相对小衆的。比如苏打绿的某张专辑里面不是很红的一首歌,大家都听过,但是没有出现在KTV。所以我当时唱歌也受到了很多的屈辱——我一拿麦克风大家都站起来上厕所。
小蓝:
这就是为什麽人们喜欢起来去上厕所的原因,我发现在 KTV 唱歌跟在广场卖唱有异曲同工之妙。你要唱一些脍炙人口的歌,让大家有参与感。你突然唱一首很小衆的又很阴鬱很冷门的,我这时候就会有可能会去上厕所。
Meng:
我感觉从你们这边听到了很多竞争和表演感。但可能我对于我来说 KTV 就是一个去发泄情绪的地方,就是一个去跟朋友重温回忆的地方。
小蓝:
遇到你这样的情况,就会出现一个新问题,最近我唱的歌越来越少了——我没有新朋友,就这麽几个人,他们已经听过我唱我所有的拿手歌曲,我没有新拿手的歌曲了。
Meng:
我记得我大学的时候去很多 KTV 都是因为要去看一个演唱会的。我会跟朋友约上,唱大概三个小时可能会出现的歌,把我准备到演唱会的状态上去,可能因为我自己没有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唱歌很好听。
小蓝:
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去过专门聊骚的 KTV。当年我有大概几个月时间过着这种哥大留学生的生活,被一些唱得特别好的人请过去。可能在他们心中我属于会欣赏,可以去崇拜他们的人。
我真的是会非常非常喜欢唱歌好听的男生。有个男生的声音基本就是“张学友纽约分友”,每次我都会偷偷点他会唱得好听的歌塞进歌单。那时是在纽约唐人街的“K One”,疫情期间它式微了很多。但以前对刚来纽约的人,去布鲁克林深处唱 k 还挺麻烦,所以大家基本上一约就约在曼哈顿。那是纽约少真正有music video 的KTV。
美国的KTV经常是给你一个大歌本,想唱首歌你就翻,然后手上拿一个像计算器一样的东西,要记住这首歌的编号是15751。我要是喝醉了,我脑子都做这件事。
东尼:
我还遇到另一种,要写在小纸条上递给专门点歌的员工,那个人去点歌。 你的选歌过程还要暴露在另一个人面前。
Meng:
而且中文歌曲选择几乎为零。来了美国以后,我很长一段时间都忘了我还是挺喜欢 KTV 的人。
小蓝:
KTV 对我们来讲一半是看MV,一半是听你朋友唱歌,还有一半是回忆这个 MV 里面这个年代发生的事情,越往后越变成这样的一种活动。
东尼:
就不光是一个KTV房间和一个麦克风。它需要 context (上下文情境)。
小蓝:
我也去过很多有趣的KTV,就是你硬是把两种不同的 context 混在一起。比如和同事一起去唱K。所在的环境是法拉盛或者是中国城,在座的人一半会中文,一半不会。你会意识到他们有多不自在。那种不自在让我意识到,我除了这个 KTV 之外,所有的地方对我来说都是这样的。我的那一点轻微的不自在,走出这间房门,对我来讲整个世界都是这样。
东尼:
其实美国人可以在中国城的中文 KTV 唱到自己想要的歌,甚至质量还更高。如果你点 Backstreet Boys,还会有当年的video。但是美国的 KTV没有。哪怕他们可以得到更高质量的服务,很多人还是会有那种浅浅的不自在。
东尼:
我有个问题:和美国朋友唱K,跟和中国朋友唱K,你的必唱的曲目一不一样?
小蓝:
我有一个领域,能把我在美国朋友面前的自己和在中国朋友的面前的自己揉在一起——那就是迪士尼和百老汇音乐剧。我喜欢唱这些歌。我刚到美国高中,备受排挤、最不自在的时候,因为唱音乐剧加入我们学校的戏剧社,这件事情拯救了我,所以现在不管在美国朋友面前还是中国朋友面前,我都会非常开心的唱那个 For the First Time in Forever,就是《冰雪奇缘》里面的一首歌。
Meng:
我在美国KTV真的没有什麽歌好点。也点过《Creep》。当时印象中大家一脸诧异,我就觉得很没意思,后来就很少去美国朋友的 KTV. 我有去一些Chinese American 的KTV。我在点一些中文歌的时候,发现大家只点那些最基本的,比如光良的《第一次》、《童话》。这些歌是我在我自己的国家不会点的歌。
东尼:
这是非常 Asian American 的情况。偶尔我可以和第二代华裔美国朋友聊《还珠格格》之类的东西——我们的最大公约数,也说明那个时候中文的某些作品在整个中文世界里面有巨大的影响力。
小蓝:
但是这是属于美国亚裔自己的文化印记,跟我只有一点很小的重合而已。
Meng:
你们观察到的就能够在世界范围留下印记的作品有哪些?然后他们有什麽样的特点?
东尼:
就是那个特定的时代。香港有太多影响一整个时代的东西。我在泰国的时候,我的中介听到我在香港住过,马上就开始聊张国荣。
小蓝:
我很晚才开始看韩剧的。就是疫情期间,然后看那个《请回答1988》,一开头就是《纵横四海》。我上一次有这种次元壁破了的感觉,还有18岁来美国上大学,我的室友是赫蒙裔美国人(Hmong People)(注:“Hmong”在中文语境内时常被翻译为苗族,但其为东南亚不同族裔的统称,并非所有人都认同“苗”的分类。)有次我回到寝室发现他在听周杰伦,那个瞬间我是真的觉得自己的文化可以去影响别的人。
东尼:
我在 dating app上 match 到一个男的,然后他 profile 里面写他喜欢 Cocteau Twins,在美国算是小衆乐队。我说我也喜欢Cocteau Twins,因为王菲翻唱了很多他们的歌。结果他完全懂,还聊起了王菲那张《浮躁》专辑。
Meng:
王菲身上那个queerness影响到了一大批人。
小蓝:
王菲的 queerness 有非传统意义上的女性化。东亚语境下traditional diva,张惠妹也好,萧亚轩也好,还有蔡依林,从身材到对自己的形象的呈现都比较女性化。在我长大的时候,非常不喜欢她们,还讨厌以少女的甜美风格出道的王心凌,还有跟周董谈恋爱的蔡依林。这些人,都是我在二十七八岁对自己的女性气质有了足够的认识、理解和解之后,才慢慢喜欢上的。
以前我的感受是,不愿意你们遭受如此多的男性凝视,所以我会讨厌你们,我想跟你划清界限。我不是王心凌这样可爱的、纯洁的、性感的少女,I want nothing to do with this。所以我也要从根本上否定她们作为这种符号的商业价值。这也有很厌女的部分,对吧?因为厌恶在男性主导社会里面女性的境遇,以至于厌恶这个女性本身。你需要花十年或者十五年才能自我治癒,去想明白。
东尼:
其实真正否定的是那个所谓“少男杀手”的标签。
小蓝:
因为我不想被看作一个 sexual object,但看到这些女性被彻底作为 sexual part object 就很难受,就想划清界限,告诉别人我和你们不一样。当时我最喜欢的是陶喆,我甚至不喜欢周杰伦,我觉得周杰伦太男男女女情情爱爱了,我们陶喆是有社会责任感的音乐人。
东尼:
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写歌词,我觉得林夕才是写的好的。李宗盛也好,黄伟文也好,新加坡的林俊杰的歌词我就看不上。但是30 多岁之后听《我不难过》之类的那些情歌,就真的是男男女女情情爱,今天你爱我,明天你还爱不爱我了,我和你的爱的距离之间怎麽样?可我现在才觉得,原来不是所有的歌词都要哲思,这麽浅白的歌词也很美。
Meng:
我那个时候很喜欢就陈绮贞,逃课去看苏打绿的演唱会,追了很多那种台湾的独立小团——就是那种来中国开演唱会去几个小城市的乐队。我去了很多很小的场子,可能就五六十个人的livehouse。我非常怀念那种场子,好像再也没有了。
我那个时候还追了很多五月天的演唱会,几万人的大场。你都知道他接下来要走什麽梗,但你会配合他。就是那种集体的氛围,大家都沉浸在一个状态里面。那种感觉来了美国以后我都不敢奢望。
小蓝:
这种非常亲密的小场子在纽约我去过一次,窦靖童,在纽约。排队的地方,我一看全都是 NYU 艺术系的Lesbian。她那天唱到后面有点伤心了,她说大家可不可以把手机放下,第一首歌、第二首歌你们录我可以理解,但是已经唱了 10 首了,你们能不能不要了。
现在的歌手大概就都是这样子的,没办法。但确实这种一起唱歌、一起听歌的氛围一定要到现场。
东尼:
不过在海外,“在公衆场合听到你曾经的集体回忆”这件事,基本不可能发生。
小蓝:
在美国上大学的时候去club、酒吧,有一首歌响起来,所有人都 oh my god ,开始一起唱。那个瞬间我就在想,如果在我自己的文化环境里的话,我也会有这样的经历吧。就一首歌上来,突然发现,天哪,是张惠妹的《姐妹》!——大概会有这种感觉吧。
东尼:
是。我曾经开过一个派对,只放我当年喜欢的中文Queer 音乐。当时放到王菲的《催眠》,有个新认识的朋友说:唉,我上一次听到这首歌还是 10 年前。那是十年前在上海的一个 gay bar, 没有想过在纽约的公共场合听到这首歌。这件事,其实是一种“public acknowledgment of your memory”,你的记忆被人看到。然后我就瞬间回到学校广播站的感觉。
小蓝:
哇,我好喜欢校园广播站,少男少女用来聊骚、点歌。
Meng:
我那个时候听很多午夜电台,点歌我就觉得好,长大以后我也要给谁点个歌。
小蓝:
我常在纽约打车打到来自孟加拉国或是巴基斯坦的司机,会听他们放他们国家的音乐。我就在想,人无论走到哪里,你要带着一些东西,像离开了子宫后另外的一个安全的环境。一旦激活,就可以立刻把自己带回安全的地方。跟记忆连接最深的感官是嗅觉,再一个就是音乐。我就在想这些人离开家已经十几年,在纽约已经住了半辈子了,但是开车的时候他还是要 Blast that music,彷彿还在达卡街头。
东尼:
我有个远房亲戚在美国,从来没见过,据说是个传奇人物。有天我们约好了见面,他也不告诉我什麽时候。当时我在后院撸猫。突然间一个时刻,我就感受到:一定是他来了。为什麽呢?是因为整条街上都是中文农业重金属,我从来没有见过在美国的中国人把车的音乐开得这麽大声,满大街放着翻唱的凤凰传奇Remix。我就觉得这位就是我的神。
小蓝:
你看,你一旦从主流变成边缘人群的时候,就会突然重新拥抱以前的很多看不上的所谓主流文化符号。比如说凤凰传奇以前牛逼轰轰的,听独立音乐的我是非常看不的。嗯,但是现在,如果你突然点《月亮之上》,我会觉得超亲切。
Meng:
是,我同意,来了日落公园以后看到这些东西——国内广场舞的歌,在国外依然是广场舞的歌。
小蓝:
你在日落公园看到有一群人随着音乐起舞,会觉得非常开心。
Meng:
我在疫情期间有更多的时间在家待着,觉得有很多回忆泛上来。我那个时候有一个强烈的需求,就是回到自己的文化roots。我在想怎麽样能留下一些清晰又非常具体的文化信号。我想找到理解我不同的文化面相的朋友。
东尼:
嗯,就是如何做一个完整的人。
Meng:
讲到这个要哭了。我都不想承认,我一直在强迫自己做一个碎片化的人,我都忘了我还有这麽多的面相。我以前非常热爱豆瓣,想跟朋友聊很多文化方面的知识。来美国以后,进入了要去靠工作证明你值得在这个国家生存。
小蓝:
工具人。
Meng:
天呐,这个属性我一直在抗拒,但最近可能是因为我刚拿到绿卡,感觉自己一直被狠狠地绑着,突然这个绳子一点点鬆下来,每天都在想我到底会有什麽回忆泛上来,什麽其他隐藏的技能重新浮上来。
小蓝:
说到唱K以及这种语义混乱。我们一群朋友都非常热爱看美剧《继承之战》,里面有一幕很经典,是剧中的爸爸,像皇帝一样高高在上的家族企业创始人,跑去一个在曼哈顿韩国城的 KTV 包厢见他的孩子,然后这辈子第一次说出了“对不起”以及“我爱你们”,但是他又在“我爱你们之后加了一句”——“ but you’re not serious people”。 彻底否定了他们作为继承人的可能性,对他们的人格进行直接的否定。
因为这个场景,我们大家都觉得,哇要去打个卡。所以,我们一群中国离散者,因为一个美国的文化符号,跑去韩国移民开的KTV去朝圣。结果进去以后感到了一种奇怪的被异化的感觉——因为那个韩国的 KTV 点歌系统我不会用!它是那种计算器和iPad一样的东西,所有语言全是韩语,我们大家拖了半天,实在不行,最后直接把它拔了,插上某个人的YouTube,开始在 YouTube 上点歌。一旦到了 YouTube 上,就不用担心中国的那一套 KTV 系统会把一些劣迹艺人的歌都去掉。所以在 YouTube什麽都能点的情况下,大家点什麽呢?李志。基本指点禁歌。
后来有人突然点了一首《北京欢迎你》,然后我们发现《北京欢迎你》差不多是一首禁歌了,因为MV 出现的明星里有一大半现在都已经不在公衆视野了。王力宏、房祖名,柯震东也应该在。反正就是看一个,诶不在了,看一个,诶塌房了,还有一些香港歌手。
东尼:
歌词又是林夕写的。
小蓝:
当时还是一种非常开放的面相,两岸三地都为奥运会在中国创办这件事情走在一起。这首歌的开放气象是我们现在想起来会想哭的程度。
东尼:
很神奇的,现在它竟然很好哭了。
小蓝:
在微博上我看到,有个人写有说大家想哭,哭的是因为当时这首歌所承诺的未来并没有到来。确实这首歌你去听,彷彿是一首时代的輓歌。
东尼:
这种消失我现在很强烈地感觉到,它是永久性的。有一首我曾经去唱K必点的歌,就是何韵诗的《劳斯莱斯》。好容易中文世界有一首 Queer 歌曲,可是所有的点歌系统里面就找不到它。现在 YouTube 上很多的官方的MV,也是找不到了,看到的都是歌词版的。
小蓝:
我想点赵薇在《情深深雨濛濛》里面唱的歌,没有了。当你在海外享受着这种因为中国大陆发展而产生的便利,比如说这里所有 KTV 用的都是与国内同步的点歌系统。那你也要承受在离你很远的故土发生了一些变化,你不得不在这里也感受到这种变化。虽然没有人去真审查你。但你要享受这种便利,就不得不承受这种审查。
东尼:
我们当年的一种确定性消失了。以前我们觉得这些东西都会在,不会变的。如果我知道现在是这个情况,就不会把当年有几万首歌电驴下来的歌的MP3 扔掉。我一定要有个 physical copy 保存在那个地方。你喜欢的音乐它可能会消失掉,可能因为政治问题,因为审查问题,可能因为各种各样的问题,你的记忆你的一部分就没有办法被recover。
小蓝:
插上 YouTube 的那一瞬间,我们这一群中国人突然就觉得我自由了。虽然我非常不自在,因为我在这个 KTV 里面,用不懂人家的operating system,但插上 YouTube 的时候,可以打中文的时候,发现你什麽歌都可以唱。
东尼:
YouTube 现在是我最喜欢的点歌系统。
小蓝:
我不知道你们是怎样,但是有一些歌,只要是跟我的某一段时期、非常非常具体的一段记忆是挂钩的。我只要一听到这首歌,就能够调取那个时间的记忆。
Meng:
所以点歌的时候我会点那些,给我一个机会去见到过去的自己的歌。还有一些歌,就是我们一直在点的歌,它携带的记忆就更多了。我好像在唱这首歌的时候,能够看到自己最年轻的样子,我还能够看到自己可能刚来美国的时候,失恋的时候。它携带的记忆,非常独家回忆。
小蓝:
所以说很多中文的 KTV 局,你要坐下认认真真地听别人唱一首歌,你就是得要听人家唱,你自己感受,你唱的时候也要走心。
东尼:
唱的是你自己,真的就像K歌之王里唱的那样。
小蓝:
这麽一说,我突然感到,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学会用中文表达自己的情感,说特别煽情的话的时候经常会要换成英文?但是 KTV 对于中国人,朋友也好,熟人也好,从熟人过渡到朋友,从暧昧对象过渡到情侣,是一个你不用说话也能表达自己的情感的方式。
东尼:
它也许是一个唯一在中文世界可以随随便便放声说,你爱我,我爱你的地方吧。
每一点都聊在了心坎上。出国之后,k歌变成一件极其奢侈的事。对于华人来说,k歌是一件严肃的事,是一个“你不用说话也可以表达感情的方式”……
很有意思的文章!竇靖童和NYU藝術系Lesbian聽眾、鳳凰傳奇那兩段太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