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色楼:香港不开心里有开心,如何连结在乎同一种记忆的人

“全世界都知道香港七月一日这天是上街的,但疫情后所有事就没有了。这首歌是那天在家写的,写这种我没有什么可以做的情绪⋯⋯”
香港独立乐队意色楼(An Id Signal),现任鼓手Kitt、贝斯手嘉乐、结他手浩南、主音阿礼。摄:邓家烜/端传媒
香港 风物 音乐

香港独立乐队“意色楼”(An Id Signal)创立自2006年,时至今日,已经在香港扎根了差不多二十年时间。香港作为一个多变的城市,一件事可以持续运作二十年之久而不至幻灭,忽然就变得很具重量。

意色楼分别在2006年和2012年发布《相识但陌生》及《公开跟秘密之间》两张大碟,刻划人际忐忑、情欲阴影,是香港独立音乐圈一道独特的风景。直到2025年,沉寂一段日子的乐队发布了第三张大碟《悲喜交集的路线》。第一首公开的单曲〈恍然向往的瞬间〉以一句“好耐无见/你过得好嘛”(好久没见/你过得好吗)开始,经历社会运动和疫情,乐队以一声问候,展开了歌者和听众之间更紧密连系的忐忑与阴影。

疫情以降,香港天翻地覆,大型集会消散倒使音乐聚会成为了人们的精神出口。2024年12月,意色楼在复办的香港大型国际音乐节Clockenflap担任其中一队最后出场的表演单位。位处中环海滨的舞台,远处立法会大楼那些惨白灯光,主音阿礼在台上说:“珍惜我哋嘅语言。冇必要嘅话,唔好再分开。”(珍惜我们的语言。没必要的话,不要再分开)

“我觉得真实的情况不只是愤怒和悲伤,还有一些充满活力、浪漫的画面和行动出现⋯⋯现在(写歌)很直接,我想连结一些在乎同一种记忆的人。”

2025年4月,新蒲岗,意色楼在新音乐表演场地发布专辑《悲喜交集的路线》。图:意色楼 Facebook

2025年4月,意色楼在九龙区新蒲岗一个新近开业的表演场地举办新专辑发布派对。要说的都在音乐说了,但记得阿礼在尾声对观众说,“你们都是意色楼”。愈是欲言又止的香港,愈是接近情欲的发生,只是这一次意色的流动走上悲喜交集的路线,更多的人被卷进漆黑的海洋,更多人分享了一个晚上。

二十年之间

我不知道

几时再会

焚烧的路障

苦涩里却带 来安慰

呐喊

失笑

如果

全黑色就凭动静记得你

──意色楼,〈悲喜交集的路线〉

但意色楼一贯行事低调,到网上搜索他们的资料,可以找到的东西都非常有限。他们的官方Instagram还要到2021年才出现,显然跟这个讲求快速变化的社会之间有一种不同的步调和性格。按他们的说法,或者是因为香港的独立音乐一直处于一个不是很多人看到的位置上,经营著自己的圈子和社群。

“我们不是九十年代出现,是二千年代出现,我觉得乐队圈子没有太受九七前后、什么大运动影响,一直都是流连在大学演出以及工厂大厦的live house。可能到疫情时才会有一个很大的不同。”阿礼说。

当然这些年间也经历很多变化。譬如由Myspace年代到音乐串流平台,又譬如香港的活化工厦政策如何影响独立音乐的生存空间,音乐表演场地Hidden Agenda由2009年承租意色楼等乐队在观塘工业区的练习室开始,因为条例问题一直结业又重开,更名This Town Needs后终于在疫情期间结束营运。这些变化,恰好构成一个疫情前的独立音乐场景。

“有live house聚会的感觉就很社区,即是独立音乐的社区,很有那种气氛。表演前后,楼下会坐满人聊天,我们经历过香港这个时代。”

2020年2月27日,香港COVID疫情下,This Town Needs(TTN)音乐表演空间的最后一夜。摄:Tyrone Siu/Reuters/达志影像

“我们早过Hidden Agenda出现,后来看著它不再在工厂区。我觉得现在比以前分散,以前可能有一个很实在的地方,可以见到大家,在那里演出为主。”阿礼补充,“所以有live house聚会的感觉就很社区,即是独立音乐的社区,很有那种气氛。表演前后,楼下会坐满人聊天,我们经历过香港这个时代。”

要说低调,意色楼其实一直都在酝酿,脚步放慢,聚了又散。乐队结他手浩南说,第三张专辑里有些歌其实紧接2012年第二张专辑就开始创作,但他们玩得比较随意:“那是三个人玩的年代,随意像哪里有表演、哪里有街上游击就会去。创作方法一直是有些东西弹出来好听,就拿出来跟大家分享,类似这种形式去创作音乐,维持了一段长时间。”

阿礼形容有段时间成员在演出才会见面,学习如何free jam,不计较未来如何,只做好当下:“学到的就是不要强求和享受当下,接受永远都身处一个阶段,很多事情都没有终点。要自然又要认真,一直学习平衡,或者因为有这些矛盾我们才可以玩到现在。”

意色楼主音阿礼、结他手浩南。摄:邓家烜/端传媒

乐队是一种生活

破烂结局 都不要结束

聚又散 聚又散

聚又散 聚又散

却步难行 脚步放慢 聚了又散

──意色楼,〈刹那快慰〉

对于乐队成员来说,从第二张专辑到第三张专辑之间所谓“阔别多年”,其实从来都是局外人的看法。在他们来说,不过就是过生活。

乐队贝斯手嘉乐记得,曾经有人讲过组乐队不需要关系的存在,它不过是音乐:“我很纠结这句说话。我觉得没有关系的乐队不就是session?不就是演唱会乐手?那就变成做功课一样去做这件事。但这十多年就不是做功课。当然它有功课的性质,但绝对不是十年都在做功课,它就是生活而已。”

可以说,第三张专辑就是在这样一种自然的状态下生成的作品,当然也蕴含著所有经历的过程和变化,某种生活其中的质感。“这也托赖乐队的氛围令到这件事可以自然发生,当中的关系令到它可以自然发生。因为很多乐队都做不到。”嘉乐说。

意色楼鼓手Kitt、贝斯手嘉乐。摄:邓家烜/端传媒

对于浩南来说,意色楼的创作方式,源于一种纯粹的关系:“因为不是在玩流行音乐,不是要写一首歌写歌词旋律编曲等等,真的不是那回事,而是纯粹觉得这段好听然后拿出来,看看可以怎样玩。意色楼这个团体很有不知道往后会怎样的一个土壤,不是像平时那样做,不是这个音正不正确,纯粹是一个关系。真的可以弹结他弹一些音节出来,他又不知道我在弹什么,直接唱进去,是一个比较有趣的关系,另一种玩音乐的方法。”

“(我们)坦白说有时很疏远,有时会在不同世界;走在一起时,冲突一定有,不同一定有,但这些不同是拿来交换,不是拿来比较。”

创作上,歌词往往是最后参与的部分,阿礼说经过这些年的合作,感受到乐队成员间依然充满热情和想像:“或者我们都在诠释成员的关系,好像浩南说我们玩的不是传统的音乐,可能我们在关系上也不是传统,坦白说有时很疏远,有时会在不同世界,但走在一起时,冲突一定有,不同一定有,但这些不同是拿来交换,不是拿来比较。我觉得这个关系就是成员关系,基础是友谊。”

“我现在很在乎演出后一起抽烟,一年可能只有几次。我觉得就是这个关系。回到刚才那句,没有关系也可以玩音乐,都可以拿一些东西出来jam,可能一开始可以,但如果没有音乐以外的连结就很难继续。”嘉乐说。

2024年3月9日,香港兆基創意書院「明日未知:集合#1」,意色樓的演出。攝:林振東/端傳媒

疫情、浪漫、音乐演出

好耐无见

你过得好嘛

温度忽冷忽热

又不舍得 制止

我已尽力省略客套说话

太过直接 又不是你的风格

喺脑海偷渡并且遇溺系思想里面边方面嘅缺陷

每次以为最后一次都仲有下一次 咁系咪值得去等吖

 ──意色楼,〈恍然向往的瞬间〉

新专辑里第一首公开的单曲,是2021年发布的〈恍然向往的瞬间〉。歌词第一句很直接说“好耐无见/你过得好嘛”,有人形容歌者在歌里展示自己的不确定和脆弱。

阿礼说,这首歌是他在2020年7月1日写下来的:“全世界都知道香港这一天是上街的,但COVID后所有事情都没有了。我记得这首歌就是那天在家里写的,写这种我没有什么可以做,在这种情绪里写这一首歌。”那段时间,社会气氛低沉,疫情和变迁把所有人困在一个不安感里,但他想写的又不只得愤怒、悲伤和哀悼,“我觉得真实的情况不只是愤怒和悲伤,还有一些充满活力、浪漫的画面和行动出现⋯⋯”

这个创作的过程,或者某程度上象征了意色楼在音乐上的转变。“写〈恍然〉时从我自己的情绪出发,尝试写一首歌安慰自己,玩音乐本身是这样,但去到这首歌那个感觉就更大,因为对象不同了。以前可能写给自己喜欢的女生,或者记下一件我们珍惜的事,但现在很直接,我想连结一些在乎同一种记忆的人。”

2020年2月27日,香港COVID疫情下,This Town Needs(TTN)的最后一夜。摄:林振东/端传媒

这种转变也体现在新专辑里另一首歌〈雨跳伞〉上。这首歌在2012年第二张专辑已经出现,这次翻录,恰好是乐队随著时日变幻,或人随之而长大所诱生的不同。“当时我写的可能是人跟人之间的关系,但慢慢十多年后,面对很多长大的事情,觉得当中的歌词开始在我心入面变成跟地方之间的关系。可能大家都有这个倾向?不只是在个人情感出发,自己都多了接收社会氛围的影响,再转化出来。”

“那时好像要带著一万元出来看演出,因不戴口罩又五千,非法聚集又五千,大家都是拿胆量出来看,互相有种尊敬。那段时间玩给一些新的听众,好像整体的气氛一样,是不开心里的开心。”

说回疫情期间所经历的转变,随著防疫政策收紧,表演场地一一锁上大门,那几年,大型音乐节Clockenflap无法举办,小本经营的This Town Needs难以应付租金结束营业。仅余的选择就只剩当时不作公开宣传、非常地下的演出,阿礼形容好像变回到新的乐队,在很小的群众里玩音乐:

“那时好像要带著一万元出来看演出,因为不戴口罩又五千,非法聚集又五千,大家都是拿胆量出来看,互相有种尊敬。那段时间玩给一些新的听众,发生的连结我都觉得很深刻,但就好像整体的气氛一样,是不开心里的开心。”

2023年3月3日,香港COVID疫情后,复办的Clockenflap音乐节。摄:Billy H.C. Kwok/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悲喜交集的路线

雨跳过画面冲淡

雨跳过雨伞

雨跳过画面冲淡

雨跳过水洼

雨跳过画面冲淡

雨伞徐徐撑开

要化作几朵再几朵再几朵水花

要化作几朵再几朵再几多

要化作几朵再几朵再几多水花

──意色楼,〈雨跳伞〉

不开心里的开心,《悲喜交集的路线》,似乎就是乐队意色楼从独立音乐的地下扎根,与时局幻变缠绵所交织而成的集体情感汇聚,借由音乐和现场演出一下子释放出来。香港的故事很难说,但终究有人在说。

阿礼提到,如果有留意本地音乐生态,会知道Clockenflap这种大型音乐节过往不是意色楼等乐队会出现的场景。事局变幻,随著大型集会消散,能够让不同阶层、不同圈子的人走在一起,这些音乐节就显得重要。“可能音乐的活动,my little airport就很有一个大型聚会的感觉。当自己演出时,都想新的听众继续留意这些独立乐队,看看他们往后会不会去独立乐队流连的地方,希望做到这件事。虽然这些空间愈来愈少。”

更重要的是,《悲喜交集的路线》这张新专辑,他抱持一种希望让更多人听见的心愿:“当我写下这些感受时,我已经不再想要写给主流还是地下的人听,我是写给一些跟我有同一个记忆的人听,大家都在这里发生过一些事,我想跟这些人连结,没再想主流还是indie。”香港的版块在变裂,在重组,从前有过冲突的人,现在也借由创伤互相看见,“举个例子,可能从前很多人会骂泛民,‘你们都是为了资源为了选举’,但去到一个时候,他们跟其他手足有分别吗,他们都在坐牢。整个版块都不同了,大家都混合了的时候,大家受的伤都一样。”

香港独立乐队“意色楼”(An Id Signal)。摄:邓家烜/端传媒

“某程度上,我觉得都是保持一种纯粹,根本就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不是兴趣。所以我会说十多年其实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新专辑《悲喜交集的路线》经由新成立的独立厂牌“明日未知”(UN.TOMORROW)发行。2024年3月他们举办了一场叫“集合#1”的演出,十组不同音乐倾向的单位共同参与,仿效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香港独立乐手自主出版的《集感》卡带合辑,让不同的音乐走在一起。当改变无可避免,悲喜交集中,也有走在一起的路线。

乐队鼓手阿杰回想起Clockenflap当晚演出,最大感受是台下熟悉的面孔,也有新加入的听众,而对意色楼来说,不过是一种玩音乐的纯粹,其中汇聚了所有人的生活:“我觉得有趣的是这队band其实真的很生活,我愈来愈觉得变是应该的,我不可能跟十九岁时一样,但一定有一些基础在里面,这队band就是这样。我们为了什么走上去?我们也不知道,不是因为我们眼见的那个结果,可能玩完后已经超越了那个感受。看见旧面孔?新面孔?可能原因就是这样,表演完后我才有这个感受。”

“某程度上,我觉得都是保持一种纯粹,根本就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不是兴趣。所以我会说十多年其实是一件很自然的事。”阿杰续说,“那种纯粹,个人一点是我们几个人都在,就像吃饭一样。等于演出后去喝酒才是重点。可能就是这么简单,这么纯粹。疫情后很多事好像无关紧要,但又变得很有意义,很多有意义的事又可以变得无关紧要。”

对于嘉乐来说,印象最深是阿礼在台上的那句,冇必要嘅话,唔好再分开:“就是简单一句,代表了很多事情,不只是关于什么生态,什么音乐。”

意色楼专辑《悲喜交集的路线》。

我变成石头

徘徊又喊又笑之间

又喊又笑之间

一块玻璃之隔

去留都不是选择

一样踏入

悲喜交集的路线

悲喜交集的路线

──意色楼,〈悲喜交集的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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