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碰撞的声音忽大忽小,有时爆裂持续,有时清脆细碎;间中有火焰冲出火枪的呼啸声,持续一阵之后又听见冷却液遇到滚烫的金属,迅速气化的“次次”声。
在工作日的下午,“日银”师傅阿周在观塘工厦的小作坊上,专心打磨一款日式印第安手鈪。
一款售价近5000港元的纯银镶金手鈪,阿周要熔银、打磨、雕刻、做旧、褪火、抛光,人手打银上千下,雕刻数百条纹路,工作逾30多个小时。
日式印第安银饰简称“日银”,是不少潮男必备的accessories,种类包括戒指、手镯、项链,上面有羽毛、老鹰、十字架、闪电等印第安文化的符号,象征自由、崇高、力量。日本匠人精神、印第安文化、纯手工打造,这几个鲜明的标签令“日银”价格不菲,跻身“男人贵价玩具”的名单。
阿周自认贪靓,从小就是“日潮”爱好者,中学时在日本潮流杂志上看到明星配戴传奇匠人打造的饰品,于是开始留意不同的日银品牌。“主流男仕首饰单调乏味缺乏工艺感,感觉只有日银有独特设计和工艺感,有些特别宝石非常吸引。”阿周认为日银魅力独特,“手作痕迹和作品的不完美反而可以呈现一种自然的美”,逐渐入坑,也试过为购买心头好一掷千金。
对日银饰品的喜爱,以及对日本匠人专一、坚持的态度的向往,加上当时看到中港台三地日渐繁荣的日银爱好圈子,20多岁那时阿周自学成才成为银饰师傅,不单打银,也和日银圈子的语言、阶级、文化打交道。

一人工匠
在香港做饰品师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历史上,香港曾是世界上金工行业最繁荣的港口。当美军军舰停靠香港,不少士兵请本地金工师傅打造首饰。但随著中国大陆改革开放,许多香港商人北移打金工厂,香港的手工制作行业已日渐式微。
老一辈的打银(金)师傅,学艺是“师徒制”,师傅在前面做,徒弟站在身后看。到了阿周这一辈,入行基本都靠自己,他大部分技法都是在网上跟著日本和欧美师傅的影片学:少时的爱好,就这样成了他的职业。
打造日银的技术易学难精,阿周也是边做边学。在早期,阿周回到工作室的头几个工作小时都会赶订单,其后便会一头栽进首饰设计和技法的研究。做首饰没有正确答案,简单的宝石镶嵌都有数种不同的方法,阿周要不断试错,找到最适合的方法,再加以不断地练习,直至掌握它。
日银真正考验的是设计,从画图纸、修改、实操、再修改,一个新产品的开发动辄就要数月,所有步骤都要一步步去探索,失败率相当高。在工作室里,没有同事、上司,只有自己、机器、银料、网上影片,阿周一直独自面对这种挫败。一开始,他经常掌握不好焊接的火候,烧溶首饰的事常有,难免影响交货日期。
烧溶重做浪费时间,但与客人沟通一下一般不会有大问题,阿周最怕的是弄坏宝石。记得有一次,有位客人拣选了一粒售价上千元的宝石,希望镶嵌在戒指上。结果阿周用力不当,宝石直接爆裂碎掉。“这些成本当然只能自己承担。成本是一方面,最主要是会好尴尬,因为宝石都是独一无二、客人千挑万选的,(最后)只好找类似的问客人愿不愿意换。”
一件基本的手鈪,最开始阿周要整整一个星期才能完成,而且十件会有一两件失败。但岁月有功,现在阿周慢慢能能在2、3天就完成熟悉的款式,大约做上百件才会有一两件失败。在工厦的作坊内,阿周常常开著音乐,对著金工台一坐就是10多个小时。工作室没有下班时间,可以不用熄灯关门,阿周沉浸在银器的世界,经常晚饭也不记得吃。
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阿周早期赚到的钱都投入到购置工具,一条银饰羽毛,纹路是否逼真有动感,非常依靠凿刀本身的线条;做一件银器饰品,或者要敲打几千下,而一把锤子的材质,其力学上的设计,都很影响操作。阿周舍得投资工具,不少工具从美国、日本等地寻购得来,价格都几千港元起。
“你用什么工具,客人是看不到的,但趁不趁手,你自己知道。做出来的成品如何,你自己也知道。”

日银审美:潮流、原创、手工
打做银器之难,不单来自劳作繁复,还因为日银有一个潮流标准,往往与名匠人的风格紧密扣连。在中国大陆、香港或者台湾,就算匠人有自己的美学,但客人常常要求饰品像某一个日本匠人的款式。
阿周坦言,自己可以发挥的空间十分有限,早期找上门的客人大多是因为买不到日本匠人的产品,才退而求其次找他订造。客人心中已有一个预期成品,无限接近日本的某个品牌,留给阿周发挥的空间就很少了,“普遍玩家都不会很有自己的看法,通常都跟从大代理的宣传包装去理解一个品牌。玩家并不是很有一套标准去判断你的东西是不是足够有想法、有质感。”
在日银圈,人人都会提起已故的日本匠人高桥吾郎(Goro Takahashi),他是日银的鼻祖,曾经深入美国印第安部落学习做银,最终获得部落认可,被当地部落称为“Yellow Eagle”(黄鹰,即来自亚洲的雄鹰)。高桥吾郎后来开创自家品牌“Goro‘s”,将印第安的图案融合进手工银饰中,从此日银诞生。
在日银圈,玩家要是能拥有一件Goro‘s,绝对是一件可以吹嘘很久的事情。阿周本人也十分喜欢Goro‘s的作品,造型独特、工艺精致,不同饰品的搭配也千变万化。老鹰、太阳、羽毛,这些象征自由、崇高、力量的图案投男性玩家所好,再加上高桥吾郎本身的传奇故事,更是让玩家们愿意重金购入。
阿周认为,从工匠角度看,高桥吾郎对业界的影响不仅在于他的传奇经历,更重要是他的作品为整个日银制作设下了许多固定的标准,“比如大家都在做的羽毛,无论什么造型,基本上都是照著6、7公分的长度去做。”
多年过去,日本已经有了好几代的日银手工匠人,而中港台也开始诞生本土匠人,逐渐出现差异化的发展,但仍然没有脱离高桥吾郎作品的影响。
日本明星木村拓哉、英国的“吉他之神”Eric Clapton、香港的余文乐、台湾的吴建豪等等都是Goro‘s的爱好者,不少消费者由此效仿。“已经看惯、看熟了”,阿周认为木村拓哉健康、潮流的形象是许多银饰爱好者心中追随的role model,客人购买银饰,不少都是对自己心理的某种补偿,而拥有和木村一样的银饰像是完成一个心愿。
“许多客人在90年代时还是小孩,现在有了经济能力,就想要买回过去买不起的东西。”
日银标榜纯手工,但并非每一个都是匠人手作,不少是倒模制成。阿周说低质的倒模一眼可辨,模具的痕迹十分明显。“大多数时候分辨是否手作,我不是去找倒模痕迹,反而是去看有没有手作的痕迹。你用线锯切开内部,这些地方一般难以打磨,锯痕就会留在那里。如果一件首饰有这样的部位,但是切割处却看不见锯痕,那基本可以判定不是手工制成了。”
那客人们真的能分辨得出是手工还是倒模吗?若是分不出,客人岂不是都被低成本的倒模货色抢走?阿周对此倒是不太担心,“没有客人会问我怎么分辨,反而他们常常会来教我怎么分辨。”
不过,阿周也指出,纯手工有时无关坚持,而只是成本考虑,因为非量产的小作坊,购入机械设备的成本相当高。举例来说,首饰细节处经常需要少量直径0.5毫米的圆形金或银细线,然而坊间只能寻得1.5毫米的方形材料。若有机器参与,大概几分钟就可以做完,不过电动拉线机价格昂贵且体积较大,阿周不想付几万元购置,所以都是徒手去拉。
这个工序并不有趣,阿周要把细线从1.5毫米慢慢拉至1.4毫米,再循环往复9次直至0.5毫米,过程中阿周还要不断退火(即缓慢加热金属,然后冷却),保证金属的柔软,防止发生金属疲劳而断裂。

炒热气氛:日银业者的另类劳动
如同所有潮流商品一样,日银有舆论市场,也被舆论的方向和热度左右。阿周就加入了大大小小的日银社交群组,留意最新的讨论动向,确保自己时刻在圈子内。
在下订单之前,客人偶尔会出题考阿周,问他是否知道某些日系品牌之间的分别,又或者抛出一些宝石的术语问他。阿周认为这并不代表客人有多内行,反而更像是一种验证资格的程序,“客人想确定你是识货的,同时要证明给你看,他也是识货的。”
试探的游戏并不只在客人与打银师傅之间发生,日银圈有诸多“黑话”,这些词多数直取自日本汉字,多数是形容款式。比如,“tq”就是绿松石(英语:turquoise),“先金”就是饰品的下部是用黄金制成,“风切羽”就是指一种较直、较细的羽毛造型。阿周认为,大家自觉或不自觉使用这类词语,从而确定是否是同道中人。
在网络群组,大多是男性玩家,他们购置了新饰品,又或是穿戴日银装饰,便会在群组发帖展示,里面有一套暗藏的信息交换及规则。群组内最常见的就是“简单分享一下日常”、“随便发发”类的贴文,内容多是一些自己穿搭的相片。然而细看图片,几乎都有近乎专业的打光,银饰的摆放也有精心设计的构图,最后的图片自然也是经过修图后才会发布。
如此“随意”的分享不是独角戏,底下常常有人点赞留言。“你要炒热这个气氛,让大家觉得这些东西有好多人钟意,货先放得出去。”阿周说,群组里有一群负责捧场的观众,几乎每条贴文都有玩家赞赏吹捧,有些甚至是从业者推波助澜,毕竟群组经常会有一些二手交易及周边产品售卖。
在这样的生态中,阿周说银器小作坊寄望自己的作品被人认可,有顾客愿意花钱落订购买,最有效的广告是靠客人在群组分享,反而在社交媒体投放广告不太有效。“玩日银说到底还是在买一种认同感。即使嘴上说追求独特创,很多玩家在行为上却想要跟大队,好怕自己的首饰和主流的不同,而被人judge。”
大部分群组都是网上围炉,相对松散,玩家之间惯常以“兄弟”相称,吹捧著对方的藏品。但也有一些已经形成了“社团式”的组织架构,当中有层级、有“总长”,旗下还会分成不同序列的“番队”,再由各自的“队长”带队。这样的社团会不时举办线下聚会,团队也有自己的标志,成员需要购买印有标志的徽章、打火机、T恤,还需要透过抽签才能获得资格。
阿周说,小组的口舌风波不少,玩Goro‘s的人可能会看不上新兴的日本品牌,日系的玩家则可能较轻视其他地区匠人的作品。

展示日银,有时靠女性衬托
有什么人喜欢日银、需要日银圈子的认同呢?阿周用了几个词归纳:“中佬、揾到啲钱、无乜爱好”(中年男性,赚得到一些钱、没什么爱好)。
常常和客人聊上两句,阿周就意识到,很多客人的生活很重复,“每天的生活就是上班、回家陪家人子女……他们需要一个这样的爱好,这样一个群组,来打发时间。”
“其实和玩车、玩表、玩相机那些人,没什么太大区别,他们想要通过这个东西彰显自己的品味,满足人无我有的那种心理需要。”阿周说,日银有一种方式让人“膜拜”,越用得多黄金,就越彰显“钞能力”,所以常常都有客人著他为银器疯狂加金。
在网上的群组中,发帖者除了展示罕有款式的银饰,也常常不经意地露出手腕上的名表,跑车的logo——这些都是显露财力和社会地位的标志。“他们想要向别的组员证明,他的东西最贵、最罕有、最独特,所以赢了。”
有趣的是,阿周发现自己的客人几乎都是已婚男性,但他们未必告诉太太自己购买了这样的饰品,“也许是价格太贵,不敢讲。”
日银的圈子是男性主导,但日银圈子有时也需要女性参与。阿周提到,某些男性玩家习惯将自己购得的饰品放在女性的乳沟展示。在一些日银的Facebook群组,也有一批活跃的女性成员,她们不时露出自己的面容和身材,著装较火辣夺目,但很多人实际上是日银品牌的官方代理销售。
在日银的圈子,也会拿“女的不懂”来开玩笑,来自“周冬雨不认识的叶子”这个小插曲。事源在2016年一档内地恋爱综艺节目《我们相爱吧》中,女艺人周冬雨问余文乐,“你每次都戴的叶子是什么特殊含义吗?”余文乐配戴的正是“Goro‘s”的羽毛配饰,十分罕有,当时余文乐抬了抬眉毛,紧接著抿嘴一笑,然后故作深沉地回答:“没有。”
自此,这件事成了圈内拿来开玩笑的梗,不少商家以“周冬雨不认识的叶子”为关键字,拿来做日银的营销。
当然,日银圈子内也有女性玩家,只是声量很小。阿周说,印象里曾有一名出名的女性玩家,她拥有一些很罕有的日银,曾在群组里发帖。起先阿周还不知道那位玩家的性别,因为大家会假定所有玩家都是男性,不少人更以“大佬”称呼。直到有一次,有人终于在留言中纠正,“不要开玩笑啦(叫人大佬),人家是女生”,才得知对方的性别。
阿周说,日银圈内女玩家都比较“酷”,也不太会在别的玩家贴文中留言互动。比起其他男性玩家,阿周说这些女玩家多少有些“自己玩自己的”、“与世无争”,看起来也没有受到不友好的对待。
“可能也是因为她们藏品够多、够厉害,才会被人知道、尊重。”

贵价背后的原价、溢价与不稳定收入
在过去一段时间,高单价、吸引男性消费者的玩物被媒体称为成“男人的贵价玩具”,千元的手电筒、万元的钓鱼竿都成了中年男人热爱消费的品目,日银同样如此。但在高单价背后,本地匠人的生计未必一样水涨船高。
阿周说,银虽然和黄金一样位列贵金属,单价却没有想像中那么贵,1克重大约10港元有找,市面上的“日银”采用“925银”打造,也会用到黄金、宝石等,一款首饰最多用上几十克银,成本其实不高。但日银能卖出高价,几乎完全脱离了银本身的价值,更多是因为结合了印第安文化及匠人精神的艺术品。
但日银的溢价并不赶客,阿周说较高的单价反而迎合了客人对成就感的认同。一款日银的价格,从几千到数万港币不等;若是大品牌的罕有款式,在二手市场炒到6位数也是稀松平常。阿周认为,日银圈有蓬勃的二手市场,有一部分玩家多少是抱持投资的心态入场的,“如果玩一个东西,还能赚钱,换谁都会高兴。只不过二手市场的高价本质还是泡沫,也有遇过炒㶶(价格崩盘)的情况。”
大牌子的日银时高时低,但毕竟还是有价有市,对接单订制的阿周来说,他就只能在夹缝中生存。由于租舖花费太大,阿周没有店面,大部分客户只能通过图片了解,有时候聊上几个月才能订下款式。
首饰卖得贵,那匠人是否很赚钱?阿周说只接客户订制单,本地匠人能维持运营已经不错。除此以外,本地匠人也会开设一些金工课堂,教授一些简单的饰品制作,一方面开班教学开拓财源,另一方面也借此令更多人接触手作银饰,希望他们成为潜在顾客。
近年来,香港兴起撑“香港制造”热潮,那这股热潮没有支撑本地日银行业呢?阿周说,这股风潮最热是在2019年“反送中”运动时,当时大批市民“买爆”本土小店,有一些本地日银品牌受益,然而这股风潮旋生旋灭,加上整个日银圈仍是以日本匠人手作为尊,香港的本地匠人想要出头,真正被人看到,其路仍然遥遥。
几年来,阿周的生意经历起伏,疫情后开店,他几乎乘著最好的势头——喜爱日本的香港客无法去日本购买银饰,客人自然流向本地市场。但开关之后,生意明显下滑,遇上经济下行,可以说是水静鹅飞。
“日银说到底不是必需品,大家手里要有闲钱才会购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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