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中的牛
缅甸北部克钦邦,密支那市。自从战争逼近城郊,这里断网已经超过半年。涉外酒店是少数提供付费网络的地方,一万缅币用一个小时,有时是半个小时。
30岁的阿迪大约三五天就会来这家酒店,在大厅里,他支付了一笔网费,通过微信联络他在中国的合作伙伴。在中缅边境活牛走私链条上,他的位置是缅甸采购员,或者,中间人。具体的工作是去牛场选牛,拍摄活牛视频发给中国买家。
在中国,买家通过视频观察牛的年龄和健康状况,选定之后,转定金给阿迪,让他先把牛买下。随后,由阿迪联络专运活牛的物流公司,他会交待中国商家指定的跨境通道,并商议运费以及途中的贿赂开支。
在克钦邦,能做这件事的物流公司很少,因为必须熟悉任何通往中缅边境的小路、便道,并懂得如何打点沿途多个武装势力。牛在运输途中生病或死亡是所有人都不愿看见的,因此,运输团队多少会备一些药品。阿迪见过他们给牛打针,但不清楚具体是针对什么病。
往年,这些牛可在两天之内送到中国买家手里。今年克钦独立军(KIA)和人民保卫军(PDF)陆续攻下数个缅甸国防军据守的接壤中国的城镇和口岸,战斗还在继续,运输时长随时在变。
这些交战区,是从克钦邦走私活牛到中国的必经之地,也是阿迪的家乡。眼下,他失去了家和耕地,被安置在暂未被战争波及的密支那国内流离失所者营地(IDPs camp)里,走私活牛是他目前唯一的营生。
活牛运输的风险和成本因为沿途战斗而倍增。有时,遇见前方交战,车队必须停下等候,待交战双方暂时熄火方继续前行。由于等待时间太长,一些牛会在车里饿死。同时,一路上多个武装团体,包括缅甸军方、傈僳族民兵、克钦独立军,及缅甸边防部队等,都可能向车队“征税”。重复征税是缅甸走私贸易的重要特征,因为边境地区总是有不同的武装势力,走私者必须一路贿赂基层政府官员和民族地方武装成员。
另一个问题是汇率波动。这是导致许多曾经做、正在做、准备做活牛走私的缅甸边民却步的主要原因。
阿迪的同乡,阿古,从小在中缅边境长大,精通汉语,因此认识许多中国商贩。他曾长期辗转在曼德勒省、实皆省、马圭省之间采购活牛。这三个省是缅甸主要产牛区。通过直接联系养牛户,阿古可以绕过曼德勒的穆斯林中间商,以最低的价格收购。前两年,他每周大约能送一百头活牛到中缅边境。
“今年六月人民币汇率涨到很高,100元换80000多缅币,牛价也跟着涨起来。大约8至10元一公斤。”阿古说。 “十月初,人民币(汇率)掉下去了,100元换61000缅币,但是牛价没有掉下去。在缅甸做生意就是这样,价格涨上去之后是不会再降的。” 目前,在曼德勒养牛场,活牛价格大约为每公斤13至17元人民币。
然而,今年中国活牛价格降到了近十年最低水平。据红星新闻在9月27日的报道,全国牛肉平均价格相比去年同一时间,下降了17.4%,现为每公斤68.31元。而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自2022年11月开始,活牛价格持续下滑,直到今年8月跌破每公斤26.86元。与阿古合作的中国买家通常聚集在云南德宏州芒市轩岗牲畜交易市场,在那里,9月和10月的活牛价格维持在每公斤20至24元之间。
阿古和中国买家一起算了笔账:往年,缅甸活牛成本保持在3000元到5000元之间,中国牛价好的时候,一头活牛可以获得3000至5000元利润,疫情期间中国牛价高涨时,同比利润可以达到10000至15000元。
而今年面对缅甸活牛成本增长和中国牛价暴跌的双面夹击,活牛走私成了一笔不划算的买卖。他说:“我现在如果从曼德勒买一头牛,约350公斤,再运到中缅边境,成本在7000元左右。现在打仗,这个成本恐怕就更高了。然后把活牛从边境运到市场,要看边境管得严不严,运费在500元至1000元之间。这头牛最后进入市场,而且健康状况还不错,按照现在中国的牛价,它的售价也只是在7000至8400元之间。那我们能赚的钱太少了,不值得冒那么大的风险。所以我这一两年都不想做牛(贸易)了。” 接受采访时,他正在下缅甸帮中国老板收药材,虽然药材也因为战争而滞留在中缅运输线上,但至少不会像活牛一样中途饿死。
“牛的话,我这一两年都不想做了。”阿古说。
作为采购员,或中间人,阿迪不需要太担心汇率波动、牛价高涨及沿途战争带来的高成本和风险,因为这些都会算在中国买家收货时支付的费用里。这些费用会事先定好,他不需要投入成本,利润主要来自与养牛户、物流公司的讨价还价,价格砍得越低,他获利越多。最让他担心的是中国买家可能退货,目前活牛运输时间太长,不稳定因素太多。一旦退货,他不仅赚不到钱,还必须买下所有被退回的牛,没能力养,只能以极低价格卖出去。
当活牛被送到中缅边境,阿迪的任务就算完成,中国买家会派人接应。不熟悉的买家要在交接时付全款,熟悉的人则可以在三四天内付清。同乡有人遭遇过交货之后被中国买家拖欠尾款和拉黑微信,因此,阿迪现在只和在中国的亲戚合作。这位亲戚拒绝了采访,因为“这件事连邻居都不能知道。”
活牛走私不靠契约,靠的是个人信用和关系网络,因此非常依赖比边境线更早存在的跨境民族亲缘关系。而牛一旦过境,接下来的风险就由中国买家承担了。
“靠边境,吃边境”
一项2018年由澳大利亚国际农业研究中心(ACIAR)支持的中缅活牛贸易研究报告指出,在2017年以前,每年大约有 10 万头缅甸活牛被直接走私进入中国,同时可能有 15 万头缅甸活牛通过泰国、老挝和越南间接进入中国。中国动物卫生与流行病学中心的一项评估(2020)归纳了四条主要的东南亚至中国活牛走私路线:
- 西线,活牛从印度、巴基斯坦被赶到缅甸,集中在克钦邦八莫市、密支那市等地,再人工驱赶至中缅边境,进入中国德宏州和腾冲市;
- 中线,活牛在缅甸曼德勒省、掸邦腊戌市集中,再转运至掸邦北部,由人工驱赶至中缅边境,进入中国德宏州;
- 东线,聚集在曼德勒省、腊戌市的活牛被转运至缅甸佤邦、掸邦第四特区边境城镇,再由人工驱赶至中国普洱孟连县即西双版纳等地;
- 中转路线,缅甸活牛先被走私到泰国北部,在泰国集中育肥之后,再经由中老、中缅边境进入泰国。
但走私路线在实际操作中非常灵活,是走私商贩对运输风险和成本综合计算得出的最优解,会随时根据不同国家的市场、政策或局势进行调整。因此,东南亚活牛走私路线和范围的实际情况比上述四条路线复杂得多,遍及大湄公河次区域的每一个国家。泰国、柬埔寨、老挝、越南都可以是中转路线的一部分。
这些国家大多被中国海关总署的列为口蹄疫疫区,完全禁止活体动物进出口。2019年以前,中缅两国曾试图打开一个合法渠道,中国海关总署将靠近中缅边境的贵概镇从口蹄疫疫区名单中删除,然而随之而来的疫情和缅甸政变将这件事无限期地搁置了。缅甸活牛不得不继续通过中缅边境,或绕道泰国、老挝等地,被私运进中国市场。
老挝在2021年6月参与到这场常规化游戏,在出口的活牛达到中国动物卫生检查和检疫标准的情况下,每年向中国合法出口50万头活牛。然而,老挝本土活牛存栏量太小,且体型和重量偏低,加上正规进出口程序所需的大量饲料、疫苗和时间成本偏高,导致老挝需要依靠泰国和缅甸的走私活牛来完成这“50万头”的出口指标。泰国政府也从中看到了贸易机会,最近开始与中国正式谈判活牛贸易,声称其活牛健康和品种都在湄公地区名列前茅。
越南正在成为湄公地区最重要的牛肉消费市场之一。2022年,该国人均牛肉消费量为每年8.5公斤,是中国的两倍,是泰国的六倍。然而,其本土存栏量仅能满足本土市场的一半需求,越南市场上因此出现了大量路过老挝而来的泰国、缅甸活牛。当地走私者主要是散居边境山区的苗族、侬族和台族人,他们的工作是为入境越南的活牛购买活牛原产地证书和检疫证书,然后将这些牛混入本地市场出售,或者赶着牛在山林里走上三四天,将它们从中越边境运进中国。
一位在广西中越边境常年跑走私路线的司机证实,每年都有许多活牛被从越南拉进广西,而当地人将这种牛称为“泰国牛”或“杂交牛”。
“越南本身并没有什么牛,以前进来的越南牛只是零零星星的。”他说,“泰国牛大量进入中越边境是非洲猪瘟那一年,它们只是经过越南而已。”2018年,在中国猪肉市场受到非洲猪瘟病毒冲击的同时,牛肉市场需求量大,价格飞升,走私活牛数量也因此激增。
越南广治省和义安省边境线上数量众多的小型边检站是泰国活牛被走私进入越南的主要路径,在那里,走私者与边防警察维持着一个合作网络,可以根据当天形势随时调整过境路线。入境之后,这些牛会在越南境内休息一天,然后被带到越南北部山区,步行进中国。夜晚的深山和丛林,是最好的掩护。
走私是中越边民的重要收入来源,被认为这是一种“违法但不犯法”的灰色地带,被抓住也不一定会坐牢。也有人以为“走私3年再坐牢5年也值得”,因为对一位一无所有的农民来说,走私是唯一能赚大钱的途径。所谓“靠山吃山,靠边境吃边境。”
“这个行业一本万利。越南过来的牛都很便宜,一头只要2000-3000块,拉到我们本地的小集市都可以卖到10000块一头的。”广西边境这位司机继续说,“走私钱来得太容易,上瘾,没几个人会收得了手。”
几乎每个边境村寨都有人参与活牛走私,分别负责路过自己村寨的运输工作,形成了一个由熟人圈子构成的多层级、分段操作的产业链。严格的分工意味着严格的分赃规则,每个人都不应越界,不打听上家和下家,送完自己的路段就拿钱走人,当别人赶牛经过时应给予方便,因为自己也可能赶牛经过别人的地界。基层守边员、地方官员也在这个熟人圈子里,一位参与过运输活牛的村民说:“活牛走私,如果没有足够的后台和实力,如果没有人罩着,怎么敢做。”
活牛走私过程需要经历“从边境到牛场到市场”的过程。就中越边境而言,当中国边境有购牛需求时,越南边民会在晚上通过林间小路将牛牵入中国境内。中国边民选牛之后会与越南边民杀价,现金交付。牛价通常在每头2000-3000元之间,主要取决于牛的品相、当时的市场行情,以及双方讨价还价的能力。
即便在夜色中,买牛的人也会凭经验快速判断一头牛大概的重量和健康水平。据说评估得好的人,误差可以只有一两斤。如果被运过境的是死牛,价格会更便宜,价格在600-700元/头。这些牛,有的是中国边境村民(走私者)为外地买牛商贩选购的,有的是他们自己宰杀在本地市场出售。前者需要将走私牛送进有经营执照的养牛场,混进本地牛群中。当攒够出货数量,养牛场会请动物检验科的人来做检疫,合格之后,所有牛就被打上耳牌,装车运往外地。
走私牛在中国境内的运输过程,最主要的风险集中在边境线到养牛场的阶段。这像一个边境上的缓冲带。和中越边境的情况类似,只有当地人能走完这个缓冲带。“因为熟悉小路,也懂得如何绕过守边民兵的卡点。这都看各人的能力和关系了。”一位从事过活牛走私的中国边民说。
在新冠疫情期间,他靠走私活牛小赚了一笔。“那时国内牛肉涨价,缅甸活牛贬值,从缅甸运过来一头牛,至少可以赚一万到一万五(元)差价。”他雇了几位村民,从最陡峭的山上将牛牵过境——那是修建隔离墙的工人和建材都难以企及的地方,一个人最多赶3头牛,最低日薪200元,走两个夜晚。绕开卡点之后,卡车会走山路将牛运到附近未被封控的市场。由于路途艰险,这种交易的高峰期只能在雨季之后。
“从边境线到市场,这么短的距离,中间要倒好几手的。”这位边民继续说道,“牛会在养牛场被‘洗白’,从养牛场到集市,就已经是正规渠道了。”每个环节的负责人都害怕牛会死在自己手上,一方面会加快赶路,一方面会多少懂一些牛病防治知识,准备诸如磺胺、地塞米松、安乃近这样的兽药。
但艰险的走私路是边民们默认的最佳检疫程序:“能从缅甸运到这里的牛都很健康,不然根本就走不动。为了不被查到,有时候要走两个晚上,全程翻山。如果是病牛,早就死了。” 那些在途中走断腿的,或者病倒的牛,都会被留在山林里。
疫病跨境传播
近年遍及大湄公河次区域的活牛走私网络,可能加剧了动物疾病跨境传播的风险和爆发率。
口蹄疫(FMD)在中国有一百多年流行历史,也是东南亚地区主要的跨境传播动物疾病。这种传染病传播途径广,传播速度快,毒株多样,可以通过直接或间接接触传染给易感动物——有时也能传染给人,且感染有潜伏期,不易预防。其中,恶性口蹄疫死亡率极高。 一位在中缅边境腾冲市经营牛场的商人表示,当地牛场的日常防疫工作主要是针对口蹄疫,每当有新牛进来,都必须隔离15天,接种口蹄疫防疫针,并确保每一头牛都有完整的免疫档案。
而从东南亚走私到中国的牛很少经过15天疫苗接种程序,也没有免疫记录。但这并不代表它们不会出现在市场上。在中国与东南亚国家接壤的边境城镇,大型牲畜交易市场运作模式是“五天一街天”,类似农村赶集,没有严格的检疫控制。
广西龙临大牲畜交易市场紧邻云南文山和越南边境线,每隔五天赶集,来自云南和广西当地的养殖户在这里将活牛卖给来自中国其它省份的商客。尽管越南被中国海关总署列为口蹄疫疫区,禁止进口活牛,但从越南走私而来的活牛早已与当地养殖场里的牛混在一起。
当边境养殖户将活牛运到龙临市场,需要购买30元入场票,再由买家购买50元出场票,整个交易就算完成。这个过程不需要检查免疫档案或动物检疫合格证明,因此走私牛可以混在本地牛群中交易。“检疫他们自己去处理,这里不管。”一位市场工作人员说,“(牛)进来的时候如果看见状态不对,比如嘴冒泡啊,我们就不会放行。而且我们的入口有消毒池,每头牛和货车进来都会消毒。这个市场也每五天都有两天休市进行消毒。”他坚称:“从我在这儿上班开始,就没见过病牛。”
芒市轩岗大牲畜交易市场,前身为德宏州传统集市天龙街活牛市场,是缅甸走私活牛的主要交易场所。该市场强调所有牲畜在入场之前都“必须持有真实的检疫证明、检疫标志”,以及“要有合法的票和耳标”,但一位在市场交易的村民说:“如果这里一街杀十头牛,那么有三头都是缅甸来的。集市不检查来处,缅甸牛很容易出手。”市场里所有牛都被打了耳标,有经验的商人会从外表来辨别:“缅甸牛的角像竹笋,中国牛的角更匀称。不过它们的售价都一样。”
在这里,有人专门购买刚完成长途跋涉的瘦牛,育肥之后再牵回市场卖;也有人买牛发往外省。 将活牛运往外地,需要到动物疫控中心开检疫票。一位贵州买家说:“现在查得严,大白牛只能在本地流通——因为它们太明显是缅甸来的,可以在本地兽医站开B票。其它牛要运到外地,有B票之后去市疫控中心开A票就可以了。”而这些能流通到外地的牛,也往往混着从缅甸走私而来的水牛和黄牛。
中缅边境的养牛户对口蹄疫并无太大担忧, “因为口蹄疫只感染一次,感染完了不会再次感染。所以在这里影响不大。还有一个传染病是布病(布鲁氏菌病),主要从内蒙古、吉林传过来,死亡率不高,但是容易导致母牛流产。” 一位养牛户说。他认为当地政府和缉私办打击活牛走私,主要不是为了防止疫病跨境传染,而是为了获取税收:“正规渠道运进来(中国)的牛,要收4-5%的税,许多人搞走私,就是因为征税之后赚不到什么钱。”
2022年5月和2024年8月,他的牛场曾出现牛结节疹(Lumpy skin disease, LSD),“死亡率比口蹄疫高,2022年是第一次。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的,但应该不是缅甸吧。来这里的缅甸牛还没发现过有布病或者结节病。”
这是一种典型的跨境传染动物疫病,其病毒主要通过蚊子和蜱虫在活牛和野生动物之间传播。该疫病首见于2019年的中国、孟加拉国和印度,随后迅速蔓延到整个东南亚地区。2021年,牛结节疹在东南亚多国爆发,其中泰国损失最严重,造成数千头牛死亡,即平均每家养牛场损失2461美元。为此,泰国政府宣布暂停从缅甸进口活牛。同年7月,为了防止结节性疾病跨境传播,中国暂停从老挝进口牛及相关产品。此时距中老肉内贸易正式实施不足三个月。
然而,进口禁令并不能有效防止病毒的跨境传播,反而会促成更大规模的活牛走私,导致更多未接种疫苗和未经检验的活牛跨境流动。尽管活牛走私商贩和运输团队通常具备基础的识别和治疗牛病技巧, 但有些感染牛并不会立刻表现出症状。 “牛可能在运输过程中才表现出疾病迹象,” 清迈大学兽医学院的Therdsak Yano博士表示,”在压力、疲劳和饥饿中,它们的免疫力下降,出现症状,并可以一路传播病毒。”
除了东南亚普遍存在的口蹄疫、结节疹和布病,炭疽病(Anthrax)、出血性败血症(Haemorrhagic Septicaemia, HS)和黑腿病(Black Quarter, BQ)等疾病还被世界动物卫生组织(he World Organisation for Animal Health, OIE)列为缅甸地方病。
2017年,缅甸全国民主联盟政府将畜牧业管理机构从内政部改组到畜牧业和兽医部(Livestock Breeding and Veterinary Department, LBVD),并规定该部门的职责为推动动物健康发展和畜牧业发展、预防和控制动物传染病、颁发兽医健康证书及保护动物免受虐待等。根据缅甸兽医部主任Toe Min Tun博士在第十五届湄公河上游口蹄疫区划和动物运动管理工作组会议中的报告,该国目前预计注射850,000剂口蹄疫疫苗,尽管其全国范围活牛存栏量为8,849,118头。 更重要的是,自缅甸2021年军事政变之后,持续三年多的经济低迷和社会动荡,以及实皆、马圭等主要活牛产区的频繁战乱,让缅甸刚起步的动物疾病监测和控制工作戛然而止。
由于湄公河次区域各国之间动物传染病呈现跨境传播的特点,以及该区域各国参差不齐的疫控能力,动物防疫工作必须通过跨国跨区域合作来实现。同时,都灵世界事务研究的报告(2022)强调,缅甸应赋权畜牧业社区农户自查动物疾病,这种自下而上的方法可能利于改善畜牧业和兽医部在政变之后脆弱的动物疾病监测能力。
合法化的多重困境
一位在中缅边境养牛场工作的兽医称,缅甸活牛被走私到中国至少可以追溯到1990年代。中国市场牛肉年均消费量呈快速增长趋势,而本土牛群存栏量却因城镇化、草场退化、劳动力成本上升而停滞不前。在市场需求大、供应量低的情况下,走私活牛到中国稳赚不赔。
为了适应继续增长的市场需求,中国政府于2014年放宽了对大洋洲、美洲国家的牛肉进口限制,并从2016年开始与缅甸政府谈判肉类(包括牛肉)进口协议。
2017年10月,缅甸政府将活牛从《主要商品和服务法》列出的禁止出口商品名单中删除,史上首次尝试运行活牛出口。通过发放出口许可证、检疫检验、征收2%所得税及在口岸附近增设了活牛出口隔离区等方式,缅甸政府试图规范化、合法化面向中国、孟加拉国、泰国等地活牛出口。其中,中国是缅甸活牛出口的主要目的地,据云南畜牧业统计,2017年有超过25万头缅甸活牛被合法出口到中国。
按照两国之间的活牛出口贸易协定,预备出口的缅甸活牛必须经过两个阶段才能进入中国。首先,这些牛应在有资质的养牛场隔离45天,期间接受常规体检和接种口蹄疫疫苗及其加强针;第二个阶段,接种后的活牛将被特定货车运输到掸邦贵概镇的临出口隔离站,它们将在这里被隔离30天,接受日常临床检查,并被打上耳标,随后运往中国。该隔离站位置得天独厚,在缅甸掸邦、克钦邦之间,紧邻中国云南省德宏州弄岛镇,在那里,有被称为“中国肉牛产业航母”,“千亿级肉牛产业”和 “中国第一个跨境肉牛隔离屠宰项目”的瑞丽鹏和肉牛屠宰场。
该屠宰场完工于2018年12月,从弄岛海关入境的缅甸活牛将在这里于7天之内被宰杀加工。早在2017年缅甸政府初次试行活牛出口时,该屠宰场母公司“鹏都农牧”便成为了云南省政府在跨境动物疫病区域化管理试点区域的战略伙伴,与德宏州和西双版纳州签订了投资合作协议。这一年,凭借中国进口缅甸牛肉的唯一性牌照,“鹏都农牧”声称其营业收入同比增长了98.90%。同年,中国牛肉进口总量程急剧上升,从57.98万吨上升到70万吨,并在随后3年达到了211.83万吨。
鹏和屠宰场是为了中缅活牛贸易规范化合作而量身定做的。“按照我们的产能,一年可以宰杀50万头牛。”一位在瑞丽鹏和屠宰场工作人员说道,“这个屠宰场的任务是不让活牛进入国内。活牛入关后会在这里先检测,然后宰杀,只能变成肉再出去。这里是国家安排的,就是为了控制走私和牛病传播。”
都灵世界事务研究的报告(2022)提到,从2018年至中缅边境因新冠疫情封关之前,每年大约有50万头活牛从缅甸抵达中国。其中包括隔离75天之后入关的活牛,也包括走私活牛。该报告援引了曼德勒地区牛肉出口商协会(Mandalay Region Cattle Exporters Association, MRCEA)的估计——当时,每天有1000头牛被合法运到中国,同时也有4000头牛被走私到中国。
在解除出口禁令之后,活牛走私数量依然远高于合法出口的数量,这是因为缅甸活牛出口商仅实现了短短一年的盈利。2019年,当缅甸政府开始要求养牛公司更改土地使用登记文件以获得牲畜出口许可证时,许多商家因无法负担许可证成本而失去了正式出口的机会。总体而言,对大多数缅甸活牛商人来说,申请出口许可证和隔离75天的成本比走私高一倍左右。一位中缅边境地区的走私商贩认为,正式入关的活牛被集中在鹏和屠宰场,“是一种不符合市场逻辑的垄断,根本干不过走私。” 因为中国市场对活牛需求量很大,而尚未被隔离带和铁丝网封锁的边境线,充斥着大大小小的非正式通道,牵牛过境易如反掌。另一个非正式入关途径是边民互市。一位弄岛镇居民说道:“那时候中缅边境有边民互市,缅甸人随时都可以牵几头牛过来,不需要通过海关,只是农业部门偶尔进行抽样检验。这些牛进来以后就和国内的牛一样价格。”
不过,由于中缅边境新冠疫情防控和2021年缅甸军事政变及随后的一系列连锁反应,活牛走私贩运,抑或合法运输,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2020年1月18日,中缅两国签订了《关于缅甸向中国出口屠宰牛检疫卫生要求议定书》,对外宣传“中缅跨境肉牛项目进入发展快车道”。 两个月之后,这辆快车很快被刹住了。为了遏制新冠疫情的输入风险,中缅边境四个口岸全部关闭,并持续了1012天。缅甸信息部的数据显示,2020-2021财年,缅甸动物产品出口额比上一个财年同比下降了8890万美元。
合法出口的通道关闭之后,大约15000头活牛被滞留在贵概和腊戌的牛场,由于等待成本过高,许多人不得不以低价出售这些牛。而彼时的中国,由于新冠疫情的影响,活牛均价维持在每公斤34元至36元。鹏和屠宰场的活牛源头因此中断,一位来自当地村寨的屠宰工人说:“我们大部分时间在居家隔离,不可能开工。”
受新冠疫情防控措施影响,中缅活牛走私的核心地带之一,德宏州,经历了累计160天的封闭管理。为了防止偷渡和走私,从2021年7月开始,中国当局沿中缅边境线建设了长达500公里的隔离墙。同年,泰国因牛结节疹暂停向缅甸进口活牛。在这种情况下,走私重新成为缅甸活牛进入中国、泰国的唯一途径。
2021年 2月1日,缅甸军方发动政变引发了国内大规模抗议和新的军事冲突。自此,除了草料、燃料涨价造成的饲养、运输成本增高,活牛贸易还面临武装冲突的威胁,因为主要活牛走私路线必须经过不同武装部队的势力范围。
新冠疫情、缅甸政变对原计划迎接缅甸活牛资源的鹏和屠宰场造成了毁灭性冲击。起初,该屠宰场每天源源不断地迎接从缅甸过来的装牛卡车,外地来的牛肉、牛内脏采购商络绎不绝,镇上的酒店和公寓供不应求。如今这个“航母”搁浅在离城镇五公里的山坡上,那条特意修建的双车道马路,连接着仍在施工的弄岛高速公路,灰扑扑的,无人问津。
2023年1月8日,中国瑞丽口岸重新开关, 同年7月14日,中国海关总署解除缅甸贵概镇部分区域口蹄疫疫情禁令,鹏和屠宰场加工缅甸活牛的业务死灰复燃,其母公司鹏都农牧对外宣称:禁令解除“对公司的经营业绩将产生积极影响”。
同样被取消禁令的东南亚地区还有老挝南塔省勐新县部分地区,取消时间为2021年1月20日,老挝有向中国出口50万头牛的配额,但其实际生产潜力比配额低很多。同年,由于牛结节疹爆发,中国很快暂停了从老挝进口活牛。
瑞丽鹏和屠宰场在2023年重新开始的业务也同样短暂,仅三个月之后,缅甸北部10·27战役爆发,缅甸贵概镇、南坎等地相继由民族地方武装占领,活牛贸易再度中断。
“我们的企业唯一优势是区位优势,而我们的区位优势是缅甸。” 一位鹏和屠宰场的工作人员说。望着对面缅甸南坎的山脉和烧秸秆烟雾,他补充道:“现在南坎都是民地武的地盘了,所以现在弄岛一直封关。进出口贸易方面,中国只人主权国家,不可能和民地武谈交易。如果说国家之间的谈判是海浪,我们这种小企业是船,浪一大船就翻掉了。”
2024年8月31日,在一片“骗子” “空手套白狼”“赖皮公司”的骂声中,瑞丽鹏和屠宰场母公司“鹏都农牧”在深圳证券交易被强制退市,成为上海鹏欣集团旗下第一只退市股。至于鹏和,一位弄岛居民说:“老板好像已经跑了,现在这个屠宰场是瑞丽政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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