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围湖造田到退耕还湖,洞庭湖团洲垸村民的湖边人生

“我们的生活又要从新开始。”
2024年7月7日,中国武汉,人们在被洪水淹没的长江汉口江岸公园钓鱼。摄:Ren Yong/SOPA Images/LightRocket via Getty Im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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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倒垸了吧,是谣言,”张玲说,肯定是谣言。7月5日下午,张玲一家和很多村民站在团洲垸(注:“垸”指中国湖南、湖北两省在湖泊地带挡水的堤圩,亦指堤所围住的地区)的大堤上,倒垸的消息还是在广州的哥哥打电话告诉她的。直到傍晚,警车、救援陆续开来,洪水冲进了村落,她才相信,真的倒垸了。

7月5日15时32分,是湖南省岳阳市华容县团洲乡报险的时间,消息称团洲垸洞庭湖一线堤防发生管涌险情。当地抢险组赶到现场进行封堵,但不到两个小时堤坝决堤,洞庭湖洪水瞬间灌进团洲垸,第二天,决口最宽处就扩大到226米。

7月下旬,作者采访了历经了这场劫难的多位村民。村民们推测,导致决堤的最大原因可能是现场没有防汛物资,一位参与了现场抢险的村民说,“连个麻布袋都没有,只有沙船往湖里喷散沙。”

留守团洲垸的村民多数已经六七十岁,一生与湖相伴,经历了两次倒垸,也见证了洞庭湖从“围湖造田”到“退耕还湖”的政策变迁。

1996年团洲垸第一次倒垸,损失伤亡惨重,他们中很多人失去了亲人。重建不到两年,又遭遇了1998年特大洪水。第一次倒垸时,他们正值青壮年,靠着坚韧的生命力重建起被冲垮的生活。时隔28年,年迈的他们对未来即使谈不上绝望,也有心无力。

1998年洪灾过后,舆论开始质疑“围湖造田”导致湖区蓄洪能力退化,因而水患连连。有学者统计,1955到1998年的近50年间,洞庭湖水体面积因围湖造田减少了1460平方公里。

为修复湖区生态,1998年10月20日,中国国务院出台“退耕还湖”政策。政策实施至今,湖区水面面积有所回升,2023年达到了2625平方公里。不过,这一数字离4350平方公里(建国初期洞庭湖的水域面积)的目标仍有不小距离。

随着全球气候遽变,极端天气日趋频繁,现有政策已经无法充分修复湖区环境。洞庭湖倒垸事件再次发生后,不少网民认为应该“将属于湖泊的还给湖泊”。但对当地几千户居民来说,湖区是他们生计的主要来源,“退耕还湖”“移民”等生态工程,并非一朝一夕。

2024年7月5日,中国岳阳,一辆满载石块的卡场驶向堤防决口现场。摄:Yang Huafeng/China News Service/VCG via Getty Images
2024年7月5日,中国岳阳,一辆满载石块的卡场驶向堤防决口现场。摄:Yang Huafeng/China News Service/VCG via Getty Images

逃难

团洲垸很久没这么热闹了,7月5日下午3点左右,团北村的路上全是私家车、摩托车,后来又开来了好几辆救援车,村民们都在惊慌地逃难,村干部的指示是,不准带任何物品,保命要紧。

团洲垸位于湖南省岳阳市华容县东南部,三面临湖,是华容县防汛的前沿阵地。6月下旬以来,湖南多地笼罩在暴雨红色预警之下,强降雨持续时间长达17天,是湖南省1961年以来持续时间最长的区域性暴雨过程。

暴雨导致洞庭湖水位持续上涨,直到7月5日,团北村很多村民才感觉水位慢慢下降了。

张玲的丈夫许卫,每天都去大堤上看看水位。他在洞庭湖边长大,经营着近40亩的鱼塘,家和鱼塘距离洞庭湖倒垸处大概2公里。许卫很关心水位,因为水势决定了鱼塘的生计。7月4日饭后的傍晚,许卫照常去大堤散步,查看水情,看到水势下降了大概三公分,才放心地回家了。

许卫回家的同一时间,同为团北村村民的蒋平来到大堤值守。这是湖边村民在汛期的一种约定,除了乡政府会安排人员在大堤上巡逻防汛,村民也会排班值守。防汛三件事,一是除草,把堤坝边的杂草割除,防止杂草遮挡水情;二是巡逻;最后则是发现险情,及时抢险。

团洲乡团北村地处洞庭湖和藕池河交汇处,三面环水,一线防洪大堤长20.8公里,是华容县重要的防汛阵地。

7月4日晚上,年过60岁的蒋平在大堤上值守了一夜,第二天上午6时57分,他拍了一段洞庭湖的视频,视频中堤面完好无损,没有塌陷。看到水位下降了一点,蒋平放心地回家睡觉了。

正是蒋平值守的这段大堤,在7月5日的傍晚出现决口,从洞庭湖涌入的洪水又一次冲毁团洲垸。

2024年7月8日,中国岳阳,救援人员封锁洞庭湖堤坝决口。摄:Yang Huafeng/China News Service/VCG via Getty Images
2024年7月8日,中国岳阳,救援人员封锁洞庭湖堤坝决口。摄:Yang Huafeng/China News Service/VCG via Getty Images

7月5日清晨,团洲垸的村民仍重复着昨天的生活,没有异样。张玲和许卫,还有一对成年的女儿,在天光微亮时起床,赶着去鱼塘喂饲料。鲈鱼娇贵,天亮后,温度升高,便不再进食。

打理好鱼塘的事情,许卫外出帮其他村民补菜秧,张玲和两个女儿照常做家务,准备午饭。其他村民,也在忙着照顾各自的农活。这个时节,不少村民种了大豆、玉米等农作物,更多的村民在家看电视、打牌,消磨时光。

一艘沙船沉静地停在洞庭湖上,大堤旁几辆轻型卡车模具般一动不动,卡车侧面挂着防汛的红色横幅,写着:以车代仓。(注:“以车代仓”指将重达数吨的车辆直接推入溃口抵挡洪水)

华容县这天的最高气温达到了36摄氏度,村落静谧。蒋平吃过午饭,小憩了一会,大概午后三点半,想着再去大堤看看水位,刚出门不到5分钟,就听到很多村民神色惊慌地喊:倒垸了!要倒垸了!快跑!

蒋平起初不太相信,但想到年迈的老伴和年纪尚轻的孙子孙女,还是急忙赶回了家,催促一家人坐上他的摩托,逃难。慌忙中,老伴收拾好证件和存折,来不及带换洗的衣服,一千多元的智能手机也落在了家里,后来和家里的电器一起被洪水冲走了。

蒋平骑车带着家人往钱粮湖大堤(注:距团洲垸不远处的另一段堤坝)赶,平常5分钟的路程,那天下午骑了20多分钟。路上全是私家车、三轮车和摩托车,大家都在逃。蒋平回忆,大概下午4点,一家人才赶到钱粮湖大堤。

蒋平一家人逃难的同一时间,张玲和女儿接到了村里熟人的电话,告诉他们倒垸了,赶快跑。张玲赶紧叫上父母,两个80多岁的老人,又收拾了些金银首饰。还有一个金戒指,她找不到了,时间不多,她害怕。老人就穿着拖鞋和汗衫,一家人往团洲垸大堤赶去,这条堤是距离张玲一家最近的高地。

到了大堤,湖面的沙船仍旧安静地停着,卡车也一动不动。那时大概3点半,湖面平静,看起来没有人在抢险。张玲当时站立的地方离后来的决堤口不到1公里。等到下午4点左右,张玲一家人才看到6辆轻型卡车冲进了湖里,抵挡洪水,似乎因为卡车的重量,大堤的一段路面塌了。

团华村的村民周胜也赶到了倒垸处,半小时前,他接到村干部的电话,那头的声音很着急:“冒眼了!(注:当地方言,指水像喷泉似的涌出地面),赶快喊人来抢险!”

2024年7月6日,中国岳阳,岳阳市华容县堤防决口后,救援人员疏散一名被困的水手。摄:Yang Huafeng/China News Service/VCG via Getty Images
2024年7月6日,中国岳阳,岳阳市华容县堤防决口后,救援人员疏散一名被困的水手。摄:Yang Huafeng/China News Service/VCG via Getty Images

周胜的第一反应和其他村民一样:不可能,水位都下降了。但他还是立刻赶回家,放下锄头,骑上摩托车去村里喊“劳力”(注:当地方言,即仍有劳动能力的男人)。周胜叫来三四十名村民,大家一起骑着摩托车往倒垸的决口开去。决堤口离周胜的摩托大军不到8公里,加足马力赶到险情发生地时,已经是下午4点。

“以车代仓”的卡车已经冲进了湖里,湖面上的沙船奋力向大堤决口处喷着散沙,但散沙喷过去,马上就被水冲走了。现场有男人在喊,“拿麻布袋,有没有麻布袋?”得到的回答是,没有。

周胜的说法印证了社交平台上流传的防汛视频,网传视频显示,烈日下,只有沙船往洪水中喷沙,大堤的水泥地面已经断裂,防汛工作人员着急地喊麻布袋,但现场连个塑料袋都没有。“这个险肯定抢不住了”,周胜说,他跟同来的村民掉转摩托车头,赶回家,去抢救家里的财物。

张玲还是不愿意相信倒垸了,直到亲眼看着洪水冲毁了他们的家、鱼塘和刚刚养大的12头猪,动物的哀嚎混在洪水的“轰轰”声里,很快消失在浑黄的激流中。

与水争利,团洲垸围垸始末

团洲垸的一草一木,张玲再熟悉不过了,她在这里生活了45年。

1979年,张玲只有7岁,和两个哥哥跟着父母移民到了团洲垸,能过来,还是父母找关系要的指标,当时的团洲垸是农民眼里的良田,土壤肥沃。

洞庭湖区大规模围垦始于1950年代。据南方都市报报道,1959-1961年中国经历三年困难时期,“以粮为纲”成为此后20年农业发展指导方针,洞庭湖区掀起“向湖要粮”的围垦热潮。数据统计,1959-1978年,洞庭湖面积由3141平方公里减少到2707平方公里。每年汛期大量超额洪水寻找出路,洞庭湖洪涝灾害频发。

1977年,当时的湖南省政府为了消灭血吸虫和增收粮食,在东洞庭湖西岸把芦洲改农田,筑起了团洲垸。团洲垸围垦耕地3356.3公顷,垸内人口2.8万人,属于重点蓄洪堤垸。这也是湖区最后的“围湖造田”。

围垦之后,团洲垸村民响应国家号召,开始种植棉花。多位村民回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棉花单价高,每家都种了几亩地,靠种棉花一年收入三千元左右,那是团洲垸的高光时刻。

在洞庭湖边生活,免不了和湖水争斗。湖南省水利厅统计,20世纪50年代以来,洞庭湖区有40年发生了不同程度的洪涝灾害,相当于平均每1.5年一次。最严重的一次,就是1996年团洲垸倒垸。岳阳史志办资料显示,当时团洲垸大堤决口460多米,大量民房倒塌,直接经济损失5.5亿元,14人遇难。

这场灾难的阴影至今萦绕在团洲垸村民心头。28年过去,他们仍能准确回忆起倒垸的日期:1996年7月19日。那一天,张玲失去了四个亲人。

那年,张玲的大女儿刚出生7个月。那天午后,她走出家门,看到水从大堤的路面上冒出,像喷泉一样往上喷,水柱大概有两层楼高。张玲吓得赶紧冲回家,什么也没拿,抱起女儿就往大堤的高处冲,水越过了大堤,没过了她的腰。这段路程不过200多米,但她全身发抖,等跑到安全地段时,鞋子没了,垸也倒了,洪水从决口冲进了村子。

张玲说,当时她全身颤抖,但为了孩子,凭着求生的本能爬上了大堤,又朝未决口的大堤继续没头脑地跑了1公里多。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跑。

“我们的命是捡的,”张玲这么告诉我。那次倒垸,张玲一家只有她和大女儿逃了出来,奶奶、叔叔、侄女和弟媳都被洪水冲走,至今没有找到尸体。

2024年7月6日,中国湖南省岳阳市华容县洞庭湖堤坝决口后,救援人员疏散被困村民。摄:VCG/VCG via Getty Images
2024年7月6日,中国湖南省岳阳市华容县洞庭湖堤坝决口后,救援人员疏散被困村民。摄:VCG/VCG via Getty Images

“死了很多人”,团洲垸的村民说,没有任何预警和防备,水就冲了过来,连屋带人,一起不知去向。很多村民还能说出,那场大水后尸骨无存的亲人和熟人的名字。

1998年3月,《地理学报》刊发了一篇由湖南师范大学资源与环境学系副教授李景保的文章——《洞庭湖区1996年特大洪涝灾害的特点与成因分析》,文章称,1996年,团洲垸水淹近80天,死亡651人,直到10月上旬仍有上万灾民挤在大堤搭棚居住,灾情惨重。

这篇文章刊发仅4个月后,那场历史性的洪水——1998年长江流域特大洪灾,再次袭击了洞庭湖区。

幸运的是,这一次,团洲垸的大堤守住了。许卫记得,1998年夏天,他的心脏没有问题,还还算个劳力,他和上百名村民手挽手,组成了一道道人墙抗击洪水。

第一次倒垸时,张玲刚结婚4年,家里一贫如洗,仅有一些维持生活的必需品,洪水把“家”冲走了,连口煮饭的锅都没留下。过了两年,家里经济刚有点起色,又遭遇了1998年特大洪水,虽然没倒垸,但损失惨重,农作物和鱼塘颗粒无收。

长年围湖造田、与水争利,破坏了湖区生态的平衡,导致水患连连。岳阳市政府官网曾刊文称,长期以来,随着泥沙逐年淤积、人口增长和消灭血吸虫病害等原因,洪道、湖泊洲滩被不断围垦开发,使河湖行蓄洪能力下降,洪灾频繁,特别是1998年长江流域特大洪水,使沿江人民生命财产遭受巨大损失。

1998年特大洪水过后,中国国务院提出“封山育林、退耕还林,平垸行洪、退田还湖,加固堤防、疏浚河湖,以工代赈、移民建镇”政策。

洞庭湖的生态政策,由此开始了从“围湖造田”到“退耕还湖”的转变。1998年10月,岳阳市开始平垸行洪、退田还湖,历经五年于2004年春节前全面竣工。

此后,团洲垸也未停止对水利工程、防洪大堤的小修小补。每隔几年,当地政府就会投入上亿资金加固提防,或新修围堤。

然而,亡羊补牢式的防洪工程,不可能根绝洞庭湖区因地理、气候和人类活动导致的水患。

村民们不懂,为什么无论投入多少资金也挡不住汛期的洪涝,只以为是防汛资金可能被当地政府挪用。“团洲垸内涝、外涝不断,不知道修垸的资金到底怎么用的。”张玲感叹。

2020年7月9日,中国湖南省岳阳市洞庭湖,人们在水上捕鱼。摄:Yang Huafeng/China News Service via Getty Images
2020年7月9日,中国湖南省岳阳市洞庭湖,人们在水上捕鱼。摄:Yang Huafeng/China News Service via Getty Images

相似的人生轨迹

7月下旬的一个傍晚,我在华容县职业中专见到了张玲一家。团洲垸倒垸后,华容县在城区华容县职业中专、状元湖实验学校、实验小学、章华小学设置了安置点转移受灾村民。

张玲一家四口在一个寝室,安置点寝室随机分配,男女混住,哪个寝室有空床位,志愿者就会安排村民住进去,中专的条件是所有安置点中最好的,上下铺8人间,有独立卫生间、洗漱台和晾衣架,还有24小时的热水供应。

刚到职业中专安置点时,张玲一家还在庆幸捡回了一条命。十来天过去,她越来越想家,惋惜在倒垸中损失的鱼塘。

2019年,张玲家开始养鲈鱼,今年本是他们最期待的一年,鱼的市价从年初每斤12元一路涨到了20元,一家人心疼那些白白浪费的鱼。

“如果你有10万斤鱼,多卖4块钱一斤,就多了40万,”许卫说,“现在涨了8块钱,如果不倒垸,我们可以多收入80万,一次性还清所有外债。”

张玲家的鱼塘欠着大概40万元外债,前年的鱼一直没舍得卖,本想等着今年卖个好价钱,鱼塘就可以回本了。许卫说,临近一家养殖户借了300多万,这次也是血本无归。还有养殖户和鱼贩子约好7月5日下午卖鱼,等鱼贩子开着车来到村里,垸倒了,鱼也不知所踪。

团洲乡所在的华容县是加州鲈的一大产区,去年全县鲈鱼养殖面积2.1万亩,产值有15亿元,而加州鲈养殖的主要集中地之一就是团洲乡。华容鲈鱼主要集中在夏季上市,倒垸给像张玲家这样的鲈鱼养殖户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

华容县一合作社主管在接受媒体采访时透露,当地至少有一个乡镇的鲈鱼全跑了,200万斤左右。一名业务员也表示,有上千亩精养塘被淹。

一名年近60岁的养殖户告诉我,他早年在家种棉花,后来出去打工,广州、天津、河南的工地都有过他的身影。近几年回来做养殖,从亲朋好友处筹借了40万元,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鱼塘,也在这次决堤中被冲毁。

年迈的村民习惯了常常失控的生活,但到了张玲女儿这一代,少有留在团洲垸守着田地和鱼塘的青年人。80后、90后们不愿再把命运托付给湖水,开始寻找更稳定的生计,更多人南下谋活,越来越多的田地也外包给了种植大户。

张玲的大女儿早早就脱离了农活,年轻时在广州、长沙的奶茶店、手机店等地打工。两年前才回到团洲垸,她说打算安定下来,和父母一起经营40亩的鱼塘。只是,刚熟识鱼的习性,学会照料鱼塘,一场洪水就让一切归零。

团州垸大部分村民都有着相似的故事,人生轨迹随着洞庭湖的水位起伏。

1982年,26岁的陈香莲嫁到了团洲垸,生养了一对儿女,一家人靠着种棉花的收入,从土胚房搬进了一套有四个房间的红砖平房。孩子慢慢长大,生活似乎变得越来越好。但1996年团洲垸第一次倒垸,寄托了全家人生活希望的红砖房一夜间被洪水冲走,什么也没留下。

这场洪水前后,陈香莲的儿子和丈夫因为肺病不能再做重体力活。为了撑起家里的开支,之后十余年,陈香莲跟着村里其他男人一起南下打工,在广东中山一家医院的ICU部做护工,每个月工资3000元左右。

近几年儿子病情恶化,陈香莲才回老家在华容县找了份保洁的工作,但似乎“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今年4月,儿子在ICU抢救一个月后病逝。三个月后,陈香莲尚未从丧子的哀痛中恢复,又再一次看着房子被洪水冲垮。

我见到陈香莲的这个夏天,她已经快70岁了。坐在安置点,向我说起她的一生,说到那些苦难时,她不知道为什么却笑了起来。“1986年盖的新房,1996年被冲走,又盖新房,又被淹。”

“哈哈哈,”她笑道,“嫁到团洲垸,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这句话她重复了好几次,只有提到儿子,陈香莲才面色凝重,眼角淌泪,她摆手,“不提这个。”

2024年7月7日,中国武汉,人们经过被洪水淹没的长江汉口江岸公园。摄:Ren Yong/SOPA Images/LightRocket via Getty Images
2024年7月7日,中国武汉,人们经过被洪水淹没的长江汉口江岸公园。摄:Ren Yong/SOPA Images/LightRocket via Getty Images

尾声

不想提的事情还有很多。

蒋平心疼家里一千多斤的谷子和十多亩的棉花地。1996年倒垸,蒋平的孩子刚好7岁,2024年倒垸,蒋平的孙子满7岁,小男孩说,“我们的生活又要从新开始。”

学习机、平板、词典笔,还有暑假作业,小男孩说,“全部都没啦。”对这个小男孩来说,生活重建从暑假作业开始。来到安置点后,奶奶带着他们去县城新华书店,买回了作业,但很多东西买不回来了。

张玲的丈夫许卫担心,鱼塘生意没了,还能不能从鱼饲料店赊账,“今年亏光了,不知道人家还愿不愿意赊账。”买鱼苗的钱也是个问题,张玲说,“有钱人才借得到钱,越穷越借不到,人家担心你还不了。”

村民们唯一愿意主动谈起的,是倒垸的祸因。具体细节上大家意见不一,但所有人都说,刚开始那只是个很小的水洞,还不如一个碗口大。

“这么小的水洞,”那些上了年纪,没读过太多书的村民急切地告诉我,“用沙袋,用棉被就可以堵住。”但遗憾的是,缺乏防汛物资,“我们要追责”,从广州赶回来的一位女性村民说,“这就是人祸!”

7月7日下午,官方通报说团洲垸需转移7680人已全部安全撤离,无一人员伤亡,并得到妥善安置。

村民显然不认可政府通报中所称的“无人伤亡”,不少村民告诉我,至少有3人在这场洪水中被冲走,2位瘫痪在床的老人,和一个有智力障碍的村民。“大家当时都在跑,哪里顾得上他们?”

一天夜晚,我告诉张玲女儿,上面发钱了。央视新闻说,中央财政下拨了2.58亿元支持湖南省防汛救灾。我把这条消息读给她们听,张玲的小女儿反而有些担忧,她担心灾后拿不到给养殖户的补偿。

她问我,“到时候,领导会不会说,下拨的钱都被你们吃掉了啊。一天三餐,配的牛奶都是进口的,都被你们吃掉了。”

安置点的牛奶是“阿尔乐”,进口产品,原产国显示是丹麦,网上一瓶价格近7.5元,张玲的两个女儿从没喝过这么贵的牛奶。

夜色中,她俩送我出校门,“我宁愿不喝,”她们说,“想回到没被淹的时候,鱼塘还有很多很多的鱼,我们可以卖很多很多的钱。”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读者评论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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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看完没缓过来,继续返回来看陈香莲这段,谢谢你的记录,感谢端传媒。现在,连追责和诘问都已无力,只能让自己变得更强大,有能力帮助影响他人。

  2. 肺病… 指的大概是尘肺吧

  3. 人類的歸人類,自然的歸自然。如果洞庭湖沒這麼過度開發,就不會有後面的事情的了吧。

  4. 凌晨失眠,读完这篇文章,深深叹了一口气,千言万语无从出口……

  5. 感谢端的记录!靠天吃饭的农民真的太不容易了,可惜政府防灾备灾不力的这条线很难再深挖下去……

  6. 感謝記者寫得這麼詳細。岳陽史誌辦對1996年的傷亡記載居然可以和學者引用數據相差這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