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奥斯卡华语区唯一入围|《金门》导演专访,什么才是道地的“台湾人”?

起初他只是希望用“金门”来讲“台湾”,不过,金门人跟台湾人的观点确实仍有差异。
《金门》导演江松长。摄:陈焯煇/端传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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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奥斯卡金像奖(第96届)稍早公布入围名单,对于华语观众而言,焦点除了《奥本海默》(Oppenheimer)和《芭比》(Barbie)之外,还有一个特别的亮点。由台湾导演江松长执导的《金门》获得了奥斯卡最佳纪录短片提名,这是继《卧虎藏龙》(2000)之后再次有台湾出品电影闯入奥斯卡。

《金门》的英文片名为“其间之岛(Island in Between)”,表面意义是在谈金门岛,作品也确实以金门为背景,但其实隐喻的也是台湾的现况。金门距离中国本土仅不到10公里,在海边光凭肉眼就可以眺望到厦门风光,但海岸两边却存在截然不同的政治体制,双方交流也存在限制。到底彼此之间是敌是友,也经历了数十年的政治辩证,直到现在仍悬而未决。作品正是以导演本人的视角出发,看待这座岛屿以及台湾和中国之间复杂的关系。

以奥斯卡纪录片奖项来看,过去以中国或香港为背景的入围作品已有先例,近年就有以香港反修例运动为背景的《不割席》(2020),与纪录现在中国社会样貌的《登楼叹》(2021)获得提名,但关注台湾局势的作品获得青睐却是首见。事实上,也许在五年前,绝大多数的美国人根本没有能力区分台湾与中国的差异,再更早一些,美国人对台湾的印象依然是“仿冒工厂”。

“我们应该庆祝多元化,而不是怎样才是真的台湾人。你也可以觉得这是一个美国的观点,我想如果你已经全心全意要把自己的认同跟精神都投入台湾,那你就是台湾人。”

《金门》剧照。图:受访者提供
《金门》剧照。图:受访者提供

希望“多说点台湾的故事”

对此江松长也深有感慨,15岁考完联考就远赴美国留学的他,在美国长居数十年,他也坦承当时前往美国时,来自台湾的留学生都是以“华人(Chinese)”自居,也是到了近几年,才有了“台湾人(Taiwanese)”的自觉。他也特别提到自己这回入围奥斯卡,许多人都称他为“台裔美籍”,他直指这是讹传,因为出生于高雄的他,认为自己就是土生土长的台湾人,不是“ABC(美国出生华人)”。

近年台湾知名度不断提升,江松长认为这与中共国策也有关联。他指出因为中方开始停发欧美媒体签证,加上香港受到中国严加管控,自治地位不再,许多欧美媒体退而求其此来台湾驻点,结果反而意外让台湾相关的报导增多。加上台湾的疫情处理在全世界处于前段班,2022年又有众议院议长裴洛西(Nancy Pelosi)来台新闻风波,他认为美国人基本上已有能力区隔台湾跟中国的差异。

江松长说就连自己过去认为都是“华人(Chinese)”的朋友,也开始意识到原来自己的父母辈或祖父辈其实是来自台湾。他说:“他们自己不见得有改变说法,但是我对他们的观点却改变了,至少他们也愿意去提这件事情。”

在疫情期间,许多长期定居美国的台湾人回到台湾,许多人误以为江松长也是因为这个契机回来发展,但其实则不然。江松长说他早在2017年就已经搬回台湾,当时都在忙著在上海拍摄一个纪录片《时光机》(2019),也经常在洛杉矶处理公务。2020年1月回台湾时,大家还提醒他台湾恐怕很危险,“结果我跑到了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江松长笑著说。

也许在五年前,绝大多数的美国人根本没有能力区分台湾与中国的差异,再更早一些,美国人对台湾的印象依然是“仿冒工厂”。

因为疫情之故,江松长暂时不需要四处奔波,他说这也是他自从去美国留学之后第一次有机会长时间在台湾生活,否则过去看看家人就离开了。他称自己是真正地在台湾交了朋友,了解工作环境,也顺道开始思考自己能够在台湾拍摄什么样的故事。在他过去二十余年的创作经历,他从未将镜头对准过家乡。

“我觉得拍纪录片应该有两个出发点。第一个是你想要讲你自己很熟悉的故事,你想把故事讲给别人听;第二个是你对其它的人或其它的文化有兴趣,你想要拍其它的东西。我自己过去是属于第二个,我每一个作品拍摄的东西对我来说都是很陌生的主题,可能是因为现在年纪比较大了,对台湾比较多怀念,所以想要回来陪爸妈,现在转变成很希望多说点台湾的故事。”江松长表示。

《金门》工作照。图:受访者提供
《金门》工作照。图:受访者提供

不依赖采访的纪录片

江松长在高中毕业后,就进入加州大学圣塔芭芭拉分校就读电机系,毕业之后就进入苹果公司工作,职涯发展一切看似顺理成章。不过作为一个工程师,他的心里一直都有个小小的电影梦,他还记得自己国中时期就会一个人进场看电影。就是因为数学与科学表现都很好,所以当时就也自然而然地走上了工程这一条路,毕竟在台湾这个环境长大,他从没想过要走向艺术创作的领域。

犹记在苹果公司工作了两年,江松长说当时在做的不过是很入门的工作,闲暇之余,他都勤跑影展当志工,总是希望能与电影圈有一点连结。当时他正好在帮一个纪录片导演当实习生,那位导演有天跟他说,刚好有南加大电影学院的申请机会,下个月即将截止,就顺手写了一封推荐信给他。没想到申请也顺利通过,江松长认为自己也许真正适合走这条路,辞了工作前往就学。

江松长表明自己并未受到台湾电影任何影响,就是跟大家一样都很喜爱李安和杨德昌的电影。启蒙他的作品像是已列入经典之林的美国纪录片。

当被问到起初会不会对这个选择感到后悔时,江松长坦言:“当然会啊,我那时候也不知道我是要拍剧情片还是拍纪录片,是要当导演还是要做摄影师。南加大很适合要走好莱坞的人,我自己也是怀疑我适合那个环境吗?我觉得我不是那种很会跟别人拉关系的那种人,纪录片也考虑过,可是纪录片好像没有一个很明确的路可以走,所以当然是很挣扎。”

虽然现在以纪录片导演身分著称,江松长的毕业作品却是剧情片,不过却因为热爱旅行,喜欢探索一些不同的文化,他逐渐发现没有创作框架限制的纪录片才是自己的真心所爱。更重要的是,江松长说自己也对其他人的生活感到衷心好奇。

首部纪录短片《一加一 One + One》(2002)触及到HIV题材,《To You Sweetheart, Aloha》(2004)则到夏威夷拍摄当地艺术家,《凡尔赛部落 A Village Called Versailles》(2009)记述了受到卡崔纳飓风冲击的越南裔移民社群,还获得艾美奖提名。江松长凭借一系列作品在美国纪录片圈奠定知名度,在2017年也获邀进入影艺学院的纪录片分会,获得奥斯卡奖投票权。

尽管是台湾出身,江松长表明自己并未受到台湾电影任何影响,就是跟大家一样都很喜爱李安和杨德昌的电影。启蒙他的作品像是已列入经典之林的美国纪录片《哈维米克的时代:迈向自由大道》(The Times of Harvey Milk,1984》、《篮球梦》(Hoop Dreams,1994),同时他也对萝拉.柏翠丝(Laura Poitras)的《Flag Wars》(2003)情有独钟,他在当时对于这种不倚赖采访,完全观察式、令观众沉浸其中的纪录片形式感到震撼不已,这也对他在《金门》的创作上形成了影响。

《金门》剧照。图:受访者提供
《金门》剧照。图:受访者提供

什么是道地的“台湾人”?

2020年,江松长就像许多台湾人一样开始走上国旅行程,其中一站就是金门,也是他父亲当年服役的地点。过去他对金门的印象就是来自他父亲说的军中故事,例如水鬼摸哨。但一抵达金门之后才发现自己彻底开了眼界,不仅喜欢上金门的自然风貌,也对金门的闽南式建筑相当著迷,加上战地前线的景观与种种历史特点,江松长兴起了在当地创作的念头。

CNEX董事长蒋显斌当时有想法拍摄一系列的台湾故事,江松长主动跟他提起金门,随后就开始进行调查。起初的主题是要谈论小三通暂停对金门旅游业的影响,但随著对金门了解越深,江松长决定要自己重新设定主题来拍摄,而CNEX依然决定提供资金挹注,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拍摄的动机相当单纯,江松长希望能做出一个简洁有力的短片,让国际观众对台湾和金门的处境能有初步的了解,所以当他陆续听到有台湾观众对这部作品的呈现感到不尽满足时,他也完全接受,因为对他而言这的确不是一部给台湾人欣赏的作品。不过当聊到作品是否存在“美国视角”时,江松长却无法予以苟同。

“道地的台湾人是很绿的台湾人吗?还是只有原住民才是道地的台湾人?那我们长期在国外生活的,回来台湾就不是台湾人吗?”

《金门》导演江松长。摄:陈焯煇/端传媒
《金门》导演江松长。摄:陈焯煇/端传媒

“如果一个台湾人解释台湾给国外人听,你会怎么解释?你解释给台湾人听当然不需要这么解释,所以那不算是一个美国的视角。我现在搬回台湾后常常会听到一些美国朋友的讯息说,‘你们还好吧?需不需要离开之类的’,我觉得那个是美国视角。”江松长解释道:

“如果是拍金门或者是台湾的故事给台湾人看,我觉得我不适合,因为我已经在国外很久很久了,一些台湾这边的前二三十年的大众文化,或者是一些大家觉得非常基本的一些东西的了解,或者知识,我不见得有。可是因为我的经验跟我的工作的圈子,我觉得我反而很适合讲故事给国外的人听,或者是给他们看。”

“香港人也不是很清楚(金门的故事),那你也可以说我是香港人的视角吗?所以要解释吧!所以重点是怎么把台湾、台海关系,这些非常复杂的东西,用一个最有效率的、简洁的方式把背景铺好,让他们可以了解我想表达的意见。”江松长说道。

哪怕是针对“台湾”这个字眼,江松长都有一些不同的想像。他想起前一天有一位访谈者称他看起来“不像道地台湾人”,他马上就反问对方“道地台湾人”是什么。他接著问道:“道地的台湾人是很绿的台湾人吗?还是只有原住民才是道地的台湾人?那我们长期在国外生活的,回来台湾就不是台湾人吗?外省人家庭,跟中国有很亲密的一些关系,有些人是跟日本有著很亲密的关系,我觉得这个都是各种各样的台湾认同的一个多元性。”

“我觉得我们应该庆祝这个多元化,而不是怎样才是真的台湾人。你也可以觉得我这个观点是一个美国的观点,我想如果你已经全心全意的要把自己的认同跟精神都投入台湾,那你就是台湾人。”

《金门》剧照。图:受访者提供
《金门》剧照。图:受访者提供

来自韩国、古巴的共鸣

面临到边界问题的韩国观众、古巴观众都分享了他们自己的认同与挣扎,这让他发现台湾的政治局势并非独有的。

但对于金门人而言,这个问题也许更为复杂,因为金门经常被台湾区分开来,就中华民国宪法上,金门被列为福建省辖下,也常见“台澎金马”一词。江松长不否认他会遇到认为自己遭到边缘化的金门人,但他从来没有遇到一个金门人告诉他自己向往中共的政治体制。

他感觉金门人追求的只是希望交通、投资、探亲各方面更便利而已。江松长也坦承自己跟金门人未必谈到很细节,因为起初他只是希望用“金门”来讲“台湾”,不过他认为这个态度确实略显天真,因为金门人跟台湾人的观点仍有差异,只是就视觉上来看,他认为金门风貌仍然适合这个主题。

就形式而言,江松长说这部片也象征了他创作生涯很大的一次转变,因为他将自己置于其中,也亲自旁述。他说自己一开始是很不情愿的,最早他只想呈现金门独特的地景风貌,而不倚仗任何解释,但在本片的制片人、同时也是资深的剪辑师钱孝贞指点之下,尽管不具自信,他还是做出了调整,一方面也是考量到自己下一部讲述家庭故事的长片确定会以本人身分露面,这也可以当作一个演练。

后来初剪完成之后,作品给了关注纪录片的《纽约时报》平台过目,双方经过一番协商之后就谈成发行合作。透过这个平台,江松长很惊讶地看见了来自各地的回响,同样面临到边界问题的韩国观众、古巴观众都分享了他们自己的认同与挣扎,这让他发现台湾的政治局势并非独有的,也可以让世界各地的观众找到共鸣之处。

偶然一次跟钱孝贞聊到奥斯卡资格的事情,他想说既然已经得到CNEX支持,就索性找一家戏院放映以符合奥斯卡资格。由于本身在旧金山纪录片圈也有人脉,江松长花了一些时间邀请业界朋友看片,随着12月《纽约时报》正式让《金门》上架,更增添了作品的声势。江松长坦承最初认为进入15强是有机会的,但最后入围五部他却是想也不敢想,因为要面临的毕竟是迪士尼等大公司竞争。

公布入围名单当下,江松长人在欧洲,起初他刻意不想看直播,但后来还是忍不住瞄了一眼,最后果然得到了惊喜的结果。他说父母也很开心地向亲朋好友说起他的光荣表现,不过江松长自己尽管开心,但身为影艺学院会员的一分子,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整个提名过程涉及到过程本来就很繁复,不是“最好”就能入围,更何况他认为每个人的美学标准不一,他认为“选最好本来就是一个荒谬的概念”。但无论如何,对于他而言,能让《金门》被看见,已是最大的胜利。

《金门》导演江松长。摄:陈焯煇/端传媒
《金门》导演江松长。摄:陈焯煇/端传媒

工程师转导演:台媒喜欢的视角

“我觉得我现在超爱短片,因为制作长片很辛苦啊,做一个长片就要三年到四、五年。长片对角色跟故事的需求是非常、非常高,而短片是一个很适合现代观众的路,我觉得也要看市场,因为国内必须要有一些比较值得尊重的平台开始支持短片,那大家的观点就会改变。如果台湾的短片可以去走国际的平台,应该也会改变台湾的创作者对影片的观点吧!”江松长说道。

对于目前的台湾补助环境,江松长给予很高的评价,他知道许多人仍有不少意见,但他说许多国家连补助的机制甚至都不存在。只是他也提醒目前的机制仍有隐忧,因为他发现许多单位会要求创作者按时交稿,最后许多导演都在没想清楚的情况下赶鸭子上架,而且许多人未必对其它海外的补助熟悉,因此也欠缺去海外拓宽眼界、寻找更多可能性的机会。未来的他除了作为导演,也希望能站在制片人的角度去给予台湾创作者的更多的协助。

最后,对于台湾媒体特别执著于强调“工程师转导演”这个身分的转变,江松长问我“这有什么特别的吗?这一行很多人都是工程师出身呀”。我想到杨德昌亦是如此,但我说对于台湾的观点来说,这样的下标确实比较容易吸引目光吧,毕竟工程师听来是高薪工作,而电影工作者终究听来比较克难。

“因为你要关注你所热爱的东西呀!钱不是最重要的吧⋯⋯不过我说这句话⋯⋯可能也是好环境长大的才会讲这些话啦!要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不要担心收入⋯⋯有点天真吧!”江松长苦笑。

读者评论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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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15歲考完聯考就遠赴中國留學的他」
    是否寫錯了?他應該是去「美國」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