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冬至,各家各户都在准备做冬、过圣诞和新年。今年71岁、人称大屿山“牛妈”的梁韶华,却于冬至前一日在脸书上发布讣告:“严冬一来,就冻死了两只老牛”,“唔呀(牛名)终日游走在老围、咸田、新围的湿地,早上还开开心心地享受我喂马草,下午就死去⋯⋯冇尾(牛名)体弱,温度一跌就死了。”
牛妈自发照顾流散在大屿山南面的贝澳、芝麻湾、水口、分流等地的流浪水牛超过15年。大屿山流浪牛是近代产物,农业式微,至七、八十年代弃耕,牛被农民解散到了山上,至今在这个海上离岛流浪了几代。香港最大的水牛群,栖息在大屿山湿地面积之最的贝澳,它们带动水土流动,甚至能活化荒田成为湿地,造就“慢活水区”令浮萍生物生长,也方便蛇、青蛙、蜻蜓居住,为雀鸟带来食物。
牛的死讯传来前一个月,香港政府刚公布新的土地规划不久,要将贝澳约6公顷原来是海岸保护区(CPA)的土地变为休闲康乐地,这地原本是牠们和牛背鹭的栖息地,大多仍是翠绿的树木,另有一些人为的棕地作业。同时,两只4岁的雌水牛刚诞下两个牛 BB,渔护署就来联系牛妈,希望她配合帮牛绝育。
2017年港府公布《可持续大屿蓝图》,提出在大屿山“北发展、南保育”的原则,但牛妈觉得南大屿的牛数量见少,大大小小一直在死,湿地多年来也在萎缩和干涸。只看到发展,看不到生态,牛妈疑惑,“保育”到底想保些什么?
岛上水牛
在牛妈照料的百多只水牛中,唔呀和冇尾是两头高龄牛。凭著街坊数年前拍的一张照片,牛妈认出唔呀就是相片中被人淋镪水烧伤背脊的一只牛:“肌肉都坏死了,弯弓一样,又是堕腰,摸下去都是皮。”水牛的平均寿命是15-20年,她目测照片中的唔呀已经接近10岁,加上自己照料的15年,推算已经超龄。
早在9、10月,像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冇尾,自行离开了贝澳的水牛群,独自走到约两公里外无人居住的芝麻湾,躲进一块刚好容得下牠的隐蔽林间地。牠行动不便、饮食简陋,牛妈给它准备的草要比青壮牛的更软糯;她额外再提供一桶切碎的苹果橙子,扣在草上,“牠吃不到什么了,要补充营养”。
冇尾身上有伤,很容易招惹苍蝇产卵,白白一片。牛妈觉得很恶心,但坚持给它全部清理掉,喷上透明的或紫色的药水,这样牛就可以舒服几日。
“大家以为它一两周就要过世了,没想到竟挨了两三个月,”牛妈摩挲冇尾嶙峋的背,它的耳朵里已经长出簇簇白毛,“虽然慢,但它每天能吃完一包草!”她一直不赞成对还能进食的牛进行人道毁灭。
两周后,冇尾却倒在草地上——早上渔护署刚来给牛打过抗生素,但看到它心肺积水,两条腿也肿了,牛妈心里已有了准备。此刻牠还有体温,但没有呼吸,眼睛也睁开,失禁。牛妈用叶子盖住牛的两个器官,“乌鸦很‘坏’,会叮(啄)眼睛和肛门。”
执尸队第二天一早来收走冇尾,下午牛妈就收到隔壁村村长儿子的电话,“说有一头牛趴在田里动也不动,我赶快过去,是唔呀,给牠做了心外压,但半个钟后身体就凉了。”唔呀也是老独牛,抢不过青壮牛,牛妈常常跑到很远的地方喂它。晚上,执尸队来把唔呀也收走了,“没有传染病没有骨折,就算完了。没有验尸的。”
牛妈给两只牛总结死因:唔呀冻到心跳停止,冇尾病到挨不过极寒。
露营地和湿地的一步之隔
入冬草稀,水牛的食物不那么充足。牛妈每天开车走一圈,找牛,拿新鲜的马草喂牛。贝澳一小片隐蔽的湿地上,十几头水牛在远处,她在另一头准备了几包草,吆喝,牛闻音转头,撒开牛蹄奔向她,快到草堆前收敛了步子,大口嚼起来。
一条仅容一人的羊肠小道从这块湿地中间穿过,“守护大屿联盟”召集人谢世杰告诉记者,若政府的新规划落实,小路左边就是新的康乐用地(REC),右边则是新的自然保育区(CA);牛妈喂牛的这块湿地,将沿著这条小路被一分为二,两半仅一步之隔。
康乐用地和自然保育区两种土地用途,明显的区别在能否“发展”上。康乐用地无需申请就可以做起烧烤点、露营地、公厕等,自然保育区的主用途是自然教育径、农地、湿地,如果要像康乐用地那样也做起康乐设施,则多了一道向城市规划委员会申请批准的程序。
在牛活动著的这半可能成为自然保育区的湿地上,一些铁支和铁网悄悄竖起。村民曾告诉民间研究组织“本土研究社”,围起来可能是因为地主不想被人倒泥。有爱护生态的地主会在铁丝网上钻个洞让水牛出入,有的人围网也可能是为了彰显地权或改做其他用途。
反而左边可能变成康乐用地的湿地尚不见任何人为痕迹,草肥木盛,谢世杰笑,“康乐区好像比保护区更原始。”
香港最早成立的环保团体“长春社”,现任公共经理吴希文,自入行起观察大屿山十几年。“我们经常见到的那些破坏,都是源自填了一坨泥头或一些建筑废料、或者做很多平整。平整就可能要清走很多植被,那一刻已经对湿地有影响。”
吴希文和谢世杰都无法想像,一步之隔、没有缓冲,左边如果搞露营烧烤,右边怎么可能安然无事?
“基础配套如排污、电线都是走不掉的,还有防火⋯⋯这些一铺、又可能要改善道路,其实就会影响到湿地面积,”施工过程也会有占用,“开出一些临时用地摆工具、或者让泥车过,这些都是慢慢去蚕食那个湿地的。”
湿地万一被破坏,并不容易恢复,“水文一旦乱了,即使它还能维持到一片绿色的草地,但本身淡水湿地的生态功能一定是很难去营造。”
靠水牛可以吗?“不够啊。”技术上可能做到吗?“重新引水或让水重新下沉。”有其他民间组织曾在新界沙螺洞尝试过修复湿地,“那边有一些人为干扰,曾有人打游戏(CS,War game)、种油菜花田,隔三至五年又挖一下、却又不做什么⋯⋯做保育的人说都找不到水,拿水又很难⋯⋯”
“其实烂地都能长草,但长的是杂草,而砂石和沥青留在那里,会变干,”如果不想破坏,“很老老土土地说,不要搞它,就是最好的。”
然而,这块即将被一分为二、但尚算完好的湿地已算“幸运”。贝澳有更多的湿地及海岸保护区,过去几十年成为“法外之地”,现在已经成为了堆泥头的黑点。
2021年世界自然基金会香港分会(WWF)发布香港首个南大屿山流域的分析研究,指贝澳有约37%未被发展的保育用途地带,过去十年有近6%的沼泽地被填平。政府可持续大屿办事处的统计则指,截至2022年9月,贝澳的破坏环境个案有34宗,是大屿山各区之最,涉约4.23公顷土地。
在贝澳小学站下车,谢世杰引记者沿芝麻湾路走向海滩方向,从这开始就是原来的海岸保护区。正值中午时分,每10几20分钟就有一辆泥头车或工程车开过。我们拐进一个铁皮围搭起来的简陋停车储物场,谢世杰记得2014年这里还是农地。
深入它的后方,是一块尚有水牛在缓慢踱步或伏著的湿地,特有水生植物布袋莲叶片如肥厚的蚕豆,开零星紫花,春夏花期最美。三四种不同的叶片挤挨在一起,有的像扇贝,有的像龟背竹,“这是水芙蓉,那个是水芋⋯⋯水牛令湿地保持疏水能力,让其他物种生长。”
大屿山山脉平地而起,从数百米外平坦的淡灰海岸上看它时,无遮无挡,是宁静的。此刻站在此地,看到的却是山头下、湿地上、两条巨大石壆堆起的“飞地”,上面停放物流货柜和货柜车:“这是最新最快堆填的手法,直接压上湿地,下面应该是有沉降的⋯⋯如果放露营车,就可以当后花园了。”
谢世杰曾向环保署和土木工程拓展署举报及投诉,前者的答复是“这地段的业主已跟环保署申请会摆放建筑废料⋯⋯没有违反《污染管治条例》⋯⋯”,后者的答复是知悉知情,“已联络相关部门,继续监察⋯⋯”。谢世杰继续向前者追问,“为何环保署有权不用,这么快就通过确认?大石壆也算建筑废料吗?”
远处几间木屋,“2017年突然说想搞复耕,被城规会否决了,但围了地,后来就搞了这些屋子,似想做露营车。”更远有一个洗车场,三四点时车最多,“洗车的水会直接流入旁边的湿地。”
芝麻湾路上,一些怪手就在湿地旁开挖,废铁皮和铁丝网倒栽在某树荫下。贝澳河是谢世杰最喜欢的地方,旁边的林地却也藏著倒泥黑点——循一个无名土坡而上,豁然一片平地,有工棚、石壆、泥头、建筑废料、水管、轮胎⋯⋯甚至还看到一个废弃滑梯。一棵树上挂著一张过胶后的白纸,是采访前一个月才出现,印著“安业地产发展有限公司私人地段”。
此刻无人,附近有几坨新鲜的牛粪。
湿地不湿
保护区的土地,为什么会被用作非保护的用途?几十年来,南大屿都屡被诟病:“有规划、无执法”。
香港政府规划署用一幅幅名为“分区规划大纲图(OZP)”的“规划图”,来规定土地用途,它们覆盖了香港绝大部分已经发展的地方,但这些图自身不具备执法功能,若有人在 OZP 覆盖的地方,违反了土地用途而意欲通过法律追究,则需要参考其他法律法规。
在香港市区,地政署、屋宇署尚且可以通过《城市规划条例》、《建筑物条例》等去追究相应责任,“但在新界、离岛的乡郊地区,这些条例并不完全适用,”吴希文指,90年代前,新界部分地区的土地使用依据是地契,甚至连 OZP 都没有。1983年和1988年,两宗与土地用途相关的争议案件“生发案”、“永发案”中,法院判定集体官契附表中的土地用途只属描述性质,农地可不经政府批准而改作任何非建屋用途。
这两宗案的判定,引发了后来被学者黎广德称为“棕地化”(把前农地改为非农地用途的)、缠绕香港数十年的土地滥用行为,导致大量农地被变成停车场、洗车场、储物场。
为对此进行管制,港英政府在1990-1991年修订《城规条例》,一度建议把其中具法律效力的“发展审批地区图(DPAP)”扩展至乡郊地区。吴希文研究文件,发现条例草案初时的版本,是令规划署执法权力延伸至香港“所有地区”,但“建议引起乡事派及不少专业团体极大反对”,一轮争论后,最后政府决定 DPAP 得以引入新界弥补漏洞,但 OZP 本身不被 DPAP 覆盖。
因此,南大屿和新市镇的边缘近郊地带,继续成为无法执法的灰色地带。
土地棕地化、甚至直接侵入湿地,悄悄改变地景。吴希文观察到,南大屿的湿地一直在萎缩,而且除了面积,湿地还在慢慢变干:“以前踩不入、会陷入去”,但现在在贝澳,“很多时候你都可以踩入去行。”
湿地不湿,宏观的气候变化一定有些影响。吴希文曾看过有人在湿地上种旱地菜,“种旱地菜就一定要整干那个地方,尽量泵走那些水⋯⋯那就切断了水脉。”更不要说南大屿常见的非法倾倒泥头、修建停车场、露营地等破坏行为,“湿地上做了不同的土地用途,就改变了水文系统。”
2016年,一座天水围巨型泥头山震惊全港,人们才发现这个法律黑洞在新界造就“遍地泥头山”现象;漏洞也尤见于南大屿的贝澳,若从北大屿的市区搬运泥头,最方便开车的路线,就是经东涌道直下屿南道到贝澳。土木工程署、规划署、地政署、环保署,都应监管乱倒泥头,却像九龙治水;《废物处置条例》也过时,只要合法土地占用人同意,便可进行相关活动。
法律和监管漏洞重重,若促请政府尽快修例,又常常被覆以“涉及复杂的技术及法律问题,亦须顾及实际环境及对政府部门的人力资源需求”,而未能进入政府议程。
从2014年机构成立至今,谢世杰就在倡议修改《城规条例》和《废物处置条例》,眼见政府不动如山,贝澳被划作海岸保护区的湿地上建筑废料和泥头却愈填愈多,“9、10年了,慢慢就见到你旁边这些地方,泊满了车、堆满了货柜,接著是一些建筑废料⋯⋯投诉极,规划署都说,他们没有执管权、处理不了。”
不止贝澳,在生态价值也极高的水口,有一个绿化带(GB)变成泥头山。附近的咸田村,“原本有一个地方是海岸保护区,不过现在全部都变成了停车场,摆放建筑废料,你叫它做回海岸保护区都没有可能。”
为抗议政府多年来“放软手脚”,天水围泥头山事件后,谢世杰、当时的南区区议员司马文、时任土地正义联盟执委朱凯廸(现还押于狱中)等,在当年发动“以泥还泥”行动,把泥头及建筑废料倾倒在政府总部前,以期引起重视。
前特首林郑月娥班子在2017年成立了可持续大屿办事处(SLO),“2018年终于有风声说要检讨,”谢世杰说。不过,2019年反修例运动爆发,除应付社会运动外的政府议程大部分搁置。2022年李家超政府接班,倒是先沿袭林郑政府提出的“精简城规程序”——在林郑主政期间,此一提议就被批评有简化公众参与之嫌。
至2023年9月,港府才宣布修订包含贝澳、水口等地的 OZP,提出将贝澳原为海岸保护区的土地,大部分范围升级为自然保育区,但另有约6公顷改划为康乐用地,“鼓励发展影响较低的休闲和康乐用途”。
除了规划,执法上也有变动——港府终于在2023年7月修订了《城规条例》,授权发展局将之前一些法外之地指定为“受规管地区”(RA),有关部门可以对应执法。
对民间来说,这是一个进步。谢世杰说,“列入 RA 有两个目的,一个是确认生态价值,第二是避免进一步破坏环境。”“总的来说我是支持政府这个做法的,真的差不多搞了十几二十年了,我也想不到别的办法,”吴希文也肯定, RA 是个可以“用住先”的板斧。9月政府公布“首个”RA 图则,南大屿约626公顷的土地,被纳入规管和保护。
但新的漏洞又出现了:贝澳那6公顷改划地没有被纳入 RA,意味著若这些土地上发生破坏行为、甚至连带影响附近的自然保护区,也将继续执法无能。
牛的政治
湿地的变化仍然未知,水牛却早已面临最逼切的问题——因自然规律和人为原因,牠们是否能维持健康的族群数字,仍然是一个问号。
牛妈灰白短发,每天著一双长筒水鞋、T恤、马裤。她叨念每只牛被绝育的经历如念家常:“大牯头被车撞,人家报警,被渔护署捉了去,阉了;大头轰,那一年那个阿婆有意外,牠被在行人路旁边(就地)阉割;另一只牛,耳朵被人用利器膛开了,伤口太深了,唯有交给渔护署,然后又被阉了。”
一只牛腿踝上划了伤口,牛妈一边喷药一边念,“被那些建筑废料、烂瓷砖膛开,好大块肉啊,三个月才埋口(愈合)。”
她待水牛如子女,能叫出每一只牛的名字。2022年政府数字显示,全香港有180头水牛,比2018年增加约20头;而在牛妈的计算里,南大屿大概有100-120只水牛。过往几年,有小牛熬不过冬天,大牛也因为“撞死老死病死”过世,牛妈和帮她喂草的义工 BoBo 是一样的体感:牛的数量在减少,加上不断绝育,牛群是不是要失去繁衍能力了?
渔护署会聘请生态顾问公司来专门统计牛的数量,而不懂高科技的牛妈,数牛是跟著牛的习性走。她熟悉水牛的生活圈和领地、懂得牛群会流动,留心避免重复计算;被绝育过的牛耳朵上会有钉牌和编号,但钉牌会掉,牛妈就认牛脸,“怎么会认不出,眼耳口鼻都不一样的嘛!”她爽快承认过往不愿和政府牛只管理队合作:“我要是把数字给他,就拿来伤害牛,我当然不出声啦!”
“我们也同意要控制牛的数量,”Bobo 坐在满溢新鲜草香的车里,“但绝育怎样不做到绝种呢?”她觉得渔护署从来没有向公众解释清楚。牛妈接话:“牛一次生一胎,牛 B 是很难养大的,整个族群就只有一只。”
去年11月,两只小牛初诞,牛妈收到渔护署牛队电话,要给小牛的牛妈妈“车女”和“呠呠”绝育。牛妈拒绝合作,这是她在贝澳照看的最后两只未绝育的母牛,“那些牛 B 经常都瓜老衬(死),一寒冬,就瓜老衬了。阉了最后那两只成年牛乸(雌牛),万一那些牛 B 死了,怎么办?”
牛队负责绝育的兽医在2023年底结束合约离港,渔护署职员想在医生离开前完成绝育。牛妈不满:“都是为了省钱、不要浪费公帑而已。”
“等这些牛全都自然死亡、没有后代了,那就又不用保育、又不用投诉,政府可能就这样想。”这个灰暗的未来让她可惜。
牛队怎么知道有牛 B 出生呢?“下面的村民会去告诉牛队的。”
在香港,水牛并不在《野生动物保护条例》之列。政府将水牛命名为“流浪牛”,认为,“如果不采取任何控制措施,流浪牛的数目将会无止境地增加,部分流浪牛从原来的栖息地逐渐向市区迁移,继而对公众造成滋扰⋯⋯”因此要绝育,“他们一听到有牛出生,就很紧张的了。”牛妈说。
世代在同一个大屿山生活的牛,并不知道自己是个政治问题:虽然乡村原居民的父辈曾经将牛作为犁田的劳动力,但流浪牛在村庄闲逛、啃食果树庄稼、随意排泄,对一些村民来说是打扰生活、阻碍地区“发展”。
一些喜欢水牛、动物友善的居民则形容牛才是这个岛上的“原居民”。曾有民间关注组抗议:大屿山不少荒废草地被围起或建成住宅,牛只失去栖息地被迫走到马路;区内亦因为盲目发展及禁区管理失效,令道路安全恶化,害死不少牛命。
8年半前从市区搬进贝澳生活的 Miko,原本对牛没有什么好感,因为回家的路上经常有牛粪,起初觉得污糟(脏),“它们会吃邻居的花草,那时没觉得牛有什么特别价值。”令她态度转变,是听多了牛的遭遇,“打架受伤,或者被人捉去绝育,绝育的方法不一定很人道⋯⋯眼前就不是只看到一只牛。”
她去梅窝学种植,跟农夫习得牛粪可以堆肥,又认识了一个用牛粪做土墙的朋友,开始反思自己与牛的关系,“我搬来大屿山,环境这么好,其中一个是大自然有很多生物,整个生态构成一个舒适环境,而不是只有石屎。”
“人考虑自己是很正常的,如果看不到整个生态平衡对大屿山这个地方的作用,当然就觉得没影响了。”她希望人可以理解人牛矛盾的源头跟人类活动有关系,“人的路打断了水牛的路,少了空间就走去了不适合的地方⋯⋯如果想要和平共处,就会谂计仔(想办法)。比如也有邻居会问,种什么是水牛不会吃的呢?”
两年前,名为“孤独精”的水牛被新牛王追赶,慌乱冲进学童群,导致3名学童受伤入院,署方一直紧张投诉数字。但人类也曾虐待和伤害水牛,3年前5只大屿山水牛被恶意伤害,1死4伤;10年前,屿南公路上更有8只牛被车撞死。为在厌牛和爱牛人士中寻得平衡,渔护署2011年成立专职沟通管理的牛队,当年的牛队推手、前渔护署首席兽医王启熙曾表示,“要香港无晒牛其实唔难,但对香港有乜好呢?”
不过,牛队虽有改善和居民的沟通,却也被批评反应式管理、信息不透明;政府亦曾设“赶牛人”职位,但被诟病人力资源不足和错配;八牛命案后,团体曾提议在大屿山设置牛棚来缓和人牛矛盾,不过至今牛棚不见踪影。
尽管在生态科学家们看来,水牛有重要的生态用途——WWF 的香港米埔自然保护区,从2006年起跟渔护署和“大屿山爱护水牛协会”合作,将水牛搬入湿地、管理淡水沼泽。18年来引入米埔的10只水牛中,不少来自大屿山。但2002年时任卫生福利及食物局(食卫局前身)局长杨永强曾经指,牛只没有重要的保育价值,当局没有制订特定措施保护或安置它们。
1月底,谢世杰牵头了一次大屿山居民和渔护署官员的小组会议,Miko 去了,但感觉到渔护署是官僚作风,“说是爱护动物,但做不到、也失职”。她觉得自己人微言轻,“一句话两句话,可能作用也不大,但先说上去”,她认为政府有整体政策方向很重要,“现在财赤,大概也没什么心思花在这上面了。”
精简咨询,精简生态价值
离开倒泥黑点,走回贝澳河边,谢世杰忍不住凭栏休息,这条天然河流穿过贝澳村落,向南流入贝澳湾,其中一段河溪被渔护署划分为具“重要生态价值”。水体沉稳,河道中有几块巨石,“很早就有了,山上下来的”,这里令他舒适。
他认为,有的土地受规管,有的不纳入,是政府释放了不好的信号。“我问规划署,是根据什么判断哪些土地可以纳入 RA,他们说是根据2021年完成的、未经咨询的生态研究,报告中判定为‘高生态价值’的,最后都被纳入 RA。有的地方(倒泥黑点)已经棕土化了,就成为了‘受干扰地区’。”城规会文件中写道,“已开发或/受干扰地区”生态价值较低;署方遂认为该地具有开发潜力、休闲开发亦不会与周边地区不相应,故提出改划作康乐用地。
棕地化了就转变土地用途,谢世杰指出这是变相鼓励破坏:“如果你不破坏,就会被(RA)规管;破坏了之后,就有机会转做其他土地用途⋯⋯ 有些人看来,不如就破坏了它?”倒泥——不执法——棕地化——改用途,在对土地政策有所熟悉的人看来,是一条玩了多年的偷梁换柱之计。
而邻近的土地之间,“生态价值”真的差这么大吗?
“看生态价值,是看整体的。整个地区是高生态,即使旁边这块地低生态过它,它都是高生态上面的低生态价值嘛⋯⋯”香港西北边重点保护的拉姆萨尔湿地附近,在去年中遭公布要规划新建“新田科技城”,湿地边界附近的鱼塘将要被填塘造地,吴希文认为也是出于相似的规划思维。
“我们不是拒绝发展,”吴希文强调,“是要有规有矩地发展。”如果 RA 不覆盖,“那就是可以没有规矩做事,填土的继续填土,堆东西的继续堆,那又是漏网之鱼,又是一个黑洞。”一个政府都认可的高生态价值的地方,怎么可以用最粗疏的方式管理呢?“十几二十年都是在讲这些。”
2017年“可持续大屿办事处”(SLO)成立后,民间组织和政府之间曾经有过顺畅愉快的沟通时光。谢世杰觉得 SLO 提供了一个对话的平台,“有什么事会找我们⋯⋯有些之前已经不会约的团体,也会有封信通知说有个咨询、你可以来。”吴希文觉得前两任处长任内沟通紧密,“李巨标、方学诚做处长时,会主动开多一些会,谈很多保育的事情。”
现在的 SLO 少了牵头会议,想了解情况,谢世杰要自己来约人,想向官方咨询问题,吴希文被要求写邮件。新的 SLO 处长是胡国源,“人不同了,下面的班子也转了,是有些变化。”吴希文有一次不太愉快的经验:“一些道路改善工程,又是做完我们才知道⋯⋯以前明明沟通是很好的,大家意见未必一致,但最少 early engagement(提早知会)。”
现时政府致力“精简咨询架构”——吴希文觉得有一些牺牲:“(以往)政府做公众咨询就是跟不同团体沟通,现在真的是以目标为本,很重视速度,但会不会又少了沟通空间? ”
吴希文感慨,他觉得从过往的沟通中学到很多东西:“官要帮部门说话,没问题的,但对民间组织就是多听一点,看看有没有一些位置可以有共识,”他觉得释出善意很重要,“或者你也肯说一些真心话,官的难处⋯⋯我们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去到这个阶段,也不能和政府太抹面(摩擦),但真的是有些人要肯跟你建立关系、做沟通才行。”结果人走了,班子变了,沟通没了,大家都觉得很可惜。“年轻人进来长春社,没有经历过那个好的时候,觉得现在好像是没有空间和政府聊天的。”
铁丝网
12月最冷的那段时间,十几只牛窝在牛妈家外面的空地上不走,牠们知道那里有草吃。喂一天牛要花掉2000港元,一年要喂5个月,此外还要买药水、给老牛的水果⋯⋯牛妈做了十几年地产代理,除了朋友凑钱,就从积蓄里用钱。老牛越来越少,她家一楼的房间里三个水果专用大雪柜,现在只剩一个在运作,水果也放不满。
喂牛有时像打游击,青壮牛会抢老牛的草,大牛会抢小牛的,牛公会圈住自己的雌牛,雌牛要是离开领地过来了,牛公就会追出来。牛妈只好给自己疼爱的几只雌牛和老牛准备独食。
一路开著车,牛妈和经过的大屿山居民打招呼,有时也跟对面开过来的货车问好;偶遇货车司机老板,她抱怨两句,“叫另一个年轻人在多牛的地段不要开那么快啊!”她也观察屿南公路上政府的施工队,“这间公司的工人挺好的,会等牛离开公路后,再指挥交通。”
车开上散石湾方向,她在路上找到了老水牛三十和 Ross。Ross 的眼睛数年前被人打爆,现在是一颗透著红光的玻璃球。公路和林地间隔著铁丝网,牠们尽量往人少车少的高处走,在铁丝网和行道树之间找一个空间。
“为什么这么疼牠们呢?因为牠知道你做什么,是好事来的。”牛妈划开一包草,用力抖在三十和 Ross 面前。
在新规划的公众咨询结束前,“守护大屿联盟”呼吁关注问题的市民给城规会写信申诉,最后共有741份申诉书;连同其他民间团体的共有数千份。新规划图则预计在今年上半年会获最终确认。
牛妈也发起“一人一信”寄往渔护署行动,盼有司“收回成命”,让屿南水牛能保有“最后延续”。随著兽医完约离开香港,这次的绝育计划得以暂缓。
“渔护署一定也有压力的,在各部门之间,bargining power(议价能力)一定很小。但他们如果知道自己对动物福利有多重要,我希望他们能走多一步。”Miko 觉得同村的外国人比本地人更能表达自己对大自然的喜爱和支持,“所谓可持续发展⋯⋯多些人去爱、了解香港现有的多样性生态,大家都有兴趣了,就知道怎样更好相处⋯⋯蝴蝶也好、候鸟也好,这些也能吸引游客啊。”她帮政府打算:“难道就只靠 shopping 吗?条条村都 shopping,就没有香港的特色了嘛。”
大降温前夕,天冷得早,光照虚弱。那块一分为二的干湿地上只有一只水牛在悠悠觅食,它体型健硕,侧弯下脖颈,在铲青后的头皮般的草地上,执著地啃食著什么。小路蜿蜒进树丛和后面的远山,腹地依然是静谧而开扬的。没有太多不同,只是左边也多了铁丝网,围起一棵像是全砍了也塞不满火灶的、枝叶凌乱的树。
加油。
猶記十年前八牛命案,全城緝兇,當年社會輿論和多數港人都認同流浪牛的保育價值,認同野豬亦有生存空間。十年人事幾番新,香港融入大灣區的結果一定是生態環保為發展讓路,麥理浩劃下的生態保育區域會越來越小,十幾萬港人離港,十幾萬大陸人抵港,北京騰籠換鳥政策下,香港的生態環境會與深圳趨同,也即,生態紅線一退再退,原生態的香港若干年後不復存在。我承認咁係我悲觀,睇唔到融入祖國懷抱的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