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禽在食物链里最容易被宰杀吃掉,黄骥觉得女性也是人类社会里最容易成为猎物的;而石头就像女性生活中经常要遇到的各种阻碍,她撞到以后,自己也变硬了,生存能力因此变强了,不是好也不是坏,就是一个变化。
第六十届金马奖“最佳剧情片”奖座由电影《石门》抱得。这部影片由黄骥和大冢龙治共同执导,讲述湖南长沙一名女大学生未婚怀孕的故事。
虽然是最终大奖赢家,但其实此前,《石门》在五部入围者里也属异数,这样讲不是因为题材罕见,而是整部片有如家庭作坊的拍摄方式,不仅对工业化挂帅的台湾影视环境来说难以想像,可能还打破了该奖项的历史纪录──《石门》的摄制团队只有三人。
导演黄骥,身兼制片、美术与场景经理;导演大冢龙治,身兼摄影、灯光、美术与录音指导;另外再加一位现场录音师。少数比较复杂的场景,才有一位副导、两位美术来帮忙,但基本上就是三人。至于演员,清一色全是素人;素人之外,还有黄骥的家人。
农村留守儿童的时光
从小看著村里老人大费周章地提前拍遗照,好留下一个活过的见证,“影像”与“存在”两件事,在她心里渐渐扣合到一起。
黄骥和大冢这对夫妻档,已经用这种方式拍了三部长片,包括2012年获得鹿特丹影展“金虎奖”的《鸡蛋和石头》;2017年获得柏林影展新世代单元“特别提及奖”、西宁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艺术探索奖”的《笨鸟》;2022年入选威尼斯影展威尼斯日单元、获本届金马奖“最佳剧情片”、“最佳导演”、“最佳原著剧本”、“最佳剪辑”四项提名的《石门》,三部片合力构成了“农村女性三部曲”。
“农村”,指的是黄骥出生的湖南安化县偏远山区里的山羊村,她在《石门》之前的作品,每部都和她的成长背景──地理上与心理上的──紧密相关。
小学一年级时,黄骥行医的父母就去了广东工作,她从此成为留守儿童,二年级住在老师家,三年级则住到拍摄《鸡蛋和石头》的芙蓉村姑姑家,六年级又搬到拍《笨鸟》的梅城镇上,跟爷爷奶奶住了六年。没有父母在身边的童年,就像冬天的山里一样冰冷潮湿,是阅读带给她温暖和慰藉:
“生活在小城镇,能看到的只有通俗小说或世界名著,所以会把一本书反复地看,我在小学就把高中和大学的语文课本都看完了,我还会看药物的说明书,只要有字的东西就会看。”
阅读也引发了她对观察、研究人的兴趣,加上从小看著村里的老人们会大费周章地提前拍遗照,好留下一个活过的见证,“影像”与“存在”两件事,在她心里渐渐被扣合到一起,她想替老家的父老乡亲拍纪录片,本著这么单纯的理由,报考了北京电影学院,并在2003年进入文学系就读。
来到北京第三天的日本男生
“我那时候也看过她拍的纪录片,整部片没有旁白,对我来说是第一次看到类似‘直接电影’的做法。”
大三那年,一个学校办电影座谈的日子,由于来宾是大导演吴宇森,偌大的标准放映厅里挤得人山人海,找不到座位的黄骥只好坐在走道上。她听见旁边两个男生在用日语聊天,其中一人就是大冢,那是他到北京的第三天,中文一句不懂,就为一睹大导演风采而来。
大冢在日本时,已于电视台任职七年,负责拍摄历史节目,某次因制作经济发展专题,采访了各行各业的顶尖人士,众人一致看好中国将是未来亚洲的中心。看过好多华语片、一直想有机会拍电影、又对中国充满好奇的他,毅然辞掉工作,打算先到北京学中文,再报考北京电影学院研究生。
那时在放映厅里,语言不通的黄骥和大冢,只能用别脚的英文交谈,黄骥却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他,用日语怎么说“我爱你”?“后来我开始学打中文短信,一边查字典,花了二十分钟终于发了一句话,我想约黄骥吃饭,她一直不愿意。”
又过了差不多一年,黄骥的同学要拍短片,她想起大冢曾经在食堂给她看过自己在北京拍的短片,她很喜欢片子的剪辑,那不如就找大冢来做摄影吧,“我那时候也看过她拍的纪录片,整部片没有旁白,对我来说是第一次看到类似‘直接电影’的做法。”
大冢说的纪录片,是黄骥大二时回湖南老家拍的《地下》,这部作品后来被香港中文大学收藏。接著换大冢要拍他的短片《玲玲的花园》,就邀了黄骥一起讨论剧本、找演员,黄骥还帮他做副导演。两人渐渐走到了一起,成为彼此的创作伙伴和人生伴侣。
童年性骚扰经历
童年曾遭亲戚性骚扰的创伤,“因为实在太难受了,堵在心理,又不能去倾诉,这在当时还是很耻感的事。我通过写剧本,想把它拍出来。”
在黄骥的首部剧情短片《橘子皮的温度》取得入选柏林影展新世代单元的成绩后,她很快要开始筹备第一部长片《鸡蛋和石头》,大冢因为相信黄骥的才华,把原本自己拍片要用的几十万存款,全数投入了这部片的制作。
大冢伴著温煦的笑容说出对黄骥的评价,“她看电影或小说时,对人物的心理看得比较准确,她虽然年龄比我小,但在这个角度很成熟,所以我很好奇她可以拍出怎样的电影。”
他也表示去到中国以后,发现整个社会跟日本很不一样,这让他更加关心女性的处境,因此想拍关于女性的电影,而黄骥就是他心中最佳的导演人选。黄骥则打趣道,“当一个男的愿意投资我拍第一部长片,我就觉得他对我有真的爱情。”
但是在读了黄骥的原始剧本后,大冢察觉了异状。“那是她小学三四年级,老家发生的故事,有一些美好的童年回忆,但有一段特别真实,就是性骚扰的部分,她没写那么清楚,但感觉跟其他段落很不一样,所以我问她,是不是跟她自己有关系?”确实,黄骥在这部片中想处理的,就是她童年曾遭亲戚性骚扰的创伤,“因为实在是太难受了,堵在心理,又不能去倾诉,这在当时还是很耻感的事。有的人通过文学、写小说把它转移一下,我是通过写剧本,想把它拍出来。”
两人决定把故事时空改为现代、以性侵犯为主轴,并采访到一桩小学教师集体性侵事件中的一位受害者,“我们去到她家,父母就直接在女儿面前讲出事发经过,但那个女孩一直不说话。”这样的沉默,黄骥又在另一名13岁的女孩身上看见,她叫姚红贵,90后的留守儿童,她的老师把她和两个同学带出教室,介绍给黄骥做为演员人选,姚红贵是最沉默的一个,但她的眼神和身体语言却很有表现力。
最后,黄骥就顺著这份沉默,塑造出电影中的女主角。“这是一部向内的电影,我们观察这样的女孩怎么继续过生活,她憋得挺难受,但又不能讲、不能去自杀。”《鸡蛋和石头》里,留守女孩被舅舅性侵后怀孕,她却还天天期待月经赶快来,经历了粗暴的人工流产后,月经终于又来了。黄骥想如实呈现这样的茫然无助,希望能被更多人理解。
排斥把演员当工具
进入表演范畴时,演员姚红贵会把真实的自己加进角色,做第二次融合;等跟她演对手戏的非专业演员进来,再就著他们个人生活基础,把剧本又一次调整修正。
第二部《笨鸟》,描述湖南梅城镇上一名不断盗卖手机、流连网吧、极度缺爱的16岁留守少女,透过手机网路跟外部世界维持著虚幻的关系,但仍填补不了心灵的空缺。故事也是源自黄骥高中时,跟男友不愉快的初次性经验。同样由姚红贵主演,黄骥本来想用不同演员,但实在找不到比她更适合的。
这部片拍了七个月,黄骥和大冢同样先做田调,采访了许多不同年龄、文化程度的女性,而他们发现,大家在性的初体验上都不好受,没有人很放松,并且都认为是自己的错。黄骥甚至还带著大冢联系到当时的男友,想问清楚他那时的想法。
黄骥进一步说明他们建构故事的模式,“做为创作者,一开始肯定特别想把自己的生活体验原封不动地倒出来,这是最舒服的状态,但是从短片到《鸡蛋和石头》就已经是我们两人一起共同创作,所以大冢会从一个有感情,但是相对客观的角度来调整我个人经验的比例,我们采取的方法就是做大量的调研和采访,从其他女性身上找到共性,但又找到特殊性,放在一起后,在剧本上创造一个人物。”
而进入表演范畴时,首先演员姚红贵会把真实的自己加进角色,做第二次融合;等到跟她演对手戏的非专业演员进来后,再就著他们个人生活的基础,把剧本又做一次调整修正。
黄骥和大冢先做田调,采访了许多不同年龄、文化程度的女性,发现,大家在性的初体验上都不好受,没有人很放松,并且都认为是自己的错。
到了三部曲的终章《石门》,由于已经和首部曲《鸡蛋和石头》相隔十年,创作的切入点亦从黄骥的自身经验上转移,改而关注当代年轻女性的生活样貌,两人从调查湖南长沙的女大学生著手,“我们去了一间学校采访,发现女厕的墙壁上贴了很多代孕的小广告,我们就直接打电话过去了解;当时刚出新的iphone,因为比较贵,就看到新闻说一个女孩为了买手机去卖卵。”
综合对社会现象和特定群体的观察,这次的故事定锚在一名打算卖卵赚钱的女大学生,意外发现自己怀孕,便荒谬地决定将腹中孩子当作替母偿债的交易品。《石门》将过去作品对个体性困惑的探讨,扩及至女性身体商品化的议题。
和《笨鸟》一样,《石门》的主角也名“林森”,但两个“林森”并非同一人,只是因为黄骥很喜欢森林绿树,才如此取名,不过这两个人物的确都是被动、不擅表达的女孩。为什么总是给主角设定这样的性格?黄骥答,“大家觉得电影应该塑造积极主动的角色,我其实也想写一个很有力量、很聪明的女性角色,但我们和很多年轻人接触,发现她们对世界的看法,是比较接近躺平的状态。”
理解了该世代真实的心理后,黄骥觉得最初写的剧本有点无聊,就把原有的黑社会讨债、“林森”被掳走的这些情节拿掉,用当下的现况来改写角色。
《石门》的英文片名“Stonewalling”,指的便是“林森”成长过程中,有一个很强的阻碍是来自她自己的,她自己就是筑起石墙的那个人。
又为什么每部电影的片名,总和家禽跟石头有关?黄骥想了想说,家禽在食物链里是最容易被宰杀吃掉的,她有时觉得,女性也是人类社会里最容易成为猎物的;而石头这样坚硬的材质,就像女性生活中经常要遇到的各种阻碍,但她撞到以后,自己也变硬了,生存能力因此提高、变强了,不是好也不是坏,就是一个变化,她不想去定义女性就是要柔软或坚强。
《石门》的英文片名“Stonewalling”,指的便是“林森”成长过程中,有一个很强的阻碍是来自她自己的,她自己就是筑起石墙的那个人,“我不想把她塑造成完全的受害者或加害者,但是性格决定命运,性格是家庭和大环境造就的,所以大环境也是命运的一部分。”
《石门》同时是黄骥大冢与姚红贵的第三度合作,等于这三部曲完整记录了姚红贵从青少女蜕变为成年女性的过程,由于拍片的经历,本来高中毕业该去学护理或进工厂工作的她,上了大学读影视表演,“拍《笨鸟》的时候她高三,正在决定毕业后做什么,结果她决定先来演我们的电影,一边找未来的方向;《石门》也是她已经大学毕业,在考虑未来做什么,然后遇到我们要拍片,每次都是她要进入不同阶段的时候参与了片子。”
大冢说。他和黄骥都认为,如果《石门》换一个演员,片子的节奏会很不一样,因为他们很排斥把演员当成工具,而是会按照演员的状态调整设定。可以说,拍电影既影响了姚红贵的生涯选择,黄骥和大冢也被她改变了创作方向。
怀胎十月,就拍了十个月
“很多电影都讲生孩子的痛苦或喜悦,但这十个月很多时间是麻木甚至疲惫的,我们想用这个角度真实呈现女性和生育的关系。”
在这三部曲中,皆不加掩饰地描写女性特有的身体经验,诸如堕胎的疼痛、第一次性经验的痛、乳房痛、生产痛,黄骥就是透过这样的梳理和呈现,来理解生理感受对心理的影响,“比如《石门》中女主角乳房痛,那是我自己怀孕生了小孩后,真的有这样的感受,如果有别的小孩在哭,我听到后乳房就会胀痛,但这别人很难理解,我会想,那不说好了,但它会积累起来,影响到我对别人的态度,导致别人觉得,你怎么突然有情绪?”
所以黄骥学会了,现在哪里痛、需要休息,都会直说。她认为越是不把这些疼痛呈现出来,越会造成大家理解的障碍,石墙就这么建立了。她因此很开心听到很多观众看了电影后,都说体会到了以前没有注意的女性感受。
也是基于这个理由,《石门》为了体现主角怀胎十月不同阶段的身心感受,也真的就拍摄了十个月,虽然演员姚红贵并非真的怀孕,但黄骥分享自身经验,“做为一个母亲,我知道怀胎十月的过程中,不会天天想著孩子,而是想著如何度过这段期间,去做不同的事,让自己跟世界社会有联系。很多电影都讲生孩子的痛苦或喜悦,但这十个月很多时间是麻木甚至疲惫的,我们想用这个角度真实呈现女性和生育的关系。”
“我们一边观察红贵本身的成长,一边观察在中国剧烈而快速的社会变化中,女性要怎么在周围的人和环境里去找到自己的位置,她们的确常常用身体和性去跟外界连结。”
拍摄的十个月里,黄骥大冢和姚红贵就一起住在片中“林森”父母开的小诊所,诊所是真实存在的,只是这对父母实际上是黄骥的。让家人参演电影,有什么眉角要顾到?身为女婿的大冢很懂得明哲保身,“肯定不会直接说岳父岳母演得不好,所以不顺利时只好批评黄骥。”
他解释,非专业演员特别不喜欢同一段戏演三次以上,一定要在他们还有热情的时候拍,不然就要换个机位,或是换个时间地点再拍一次。而父母要管剧组伙食和接送,如果拍摄行程比较奔波,疲惫的状态下就容易吵架,“一旦这样的时候,只要我哭一哭,大家就都好了。”
可以跟家人耍赖或许是做为女儿的优势?黄骥接著说,“我和我爸妈很多年没有这么长时间生活在一起,我们都觉得这是彼此了解的一个重要过程,因为一起做一件事比较自然,可以有感情的靠近,虽然争吵居多,但我们互相是很认同这件事的。”对她和父母而言,一起拍片还发挥了弥补、疗愈过去亲情缺失的作用。
从《鸡蛋和石头》、《笨鸟》到《石门》,是以“年轻女性的性困境和性困惑”做为框架,随著演员姚红贵的长大,片中人物也从村庄、小镇移动到了城市,“我们一边观察红贵本身的成长,一边观察在中国剧烈而快速的社会变化中,女性要怎么在周围的人和环境里去找到自己的位置,她们的确常常用身体和性去跟外界连结。”三部曲的结束,意谓新阶段的开启,下一部电影计划《水钉乡》,将要探讨中年女性的性欲望。
刻划各年龄层女性真实生活的创作企图不会改变,但黄骥和大冢有意尝试不同的制作方法。此前,他们刻意跟资本保持距离,并且完全不想被制片人影响,才会以小成本、独立制作的方式完成了三部电影。也因为全数采用非专业演员、保持距离的摄影机位置、不先决定何时关机或杀青的拍摄方式,而让作品整体呈现出有如纪录片般强烈的纪实感。
他们自信这样的风格在过去十多年间已经确立,也被大家所认识,不须再担心被钱或人影响,站在新的出发点,他们会带上开放的态度,准备好探索亚洲电影更多新的可能。
實至名歸!
好棒的专访,看完觉得这样创作也可以!也想去看三部曲了。
非常出色的專訪,一篇文章介紹了兩位製作人的電影脈絡。記者將兩人寫活了。
謝謝 孫志熙。
好想看女性三部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