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七月,北京追光动画制作的动画电影《长安三万里》上映。我从预告片得知,这部戏是讲李白的。李白习剑、打虎,能御鸟,会相面,有才华、广结交、好学,且从不谦虚掩饰;他在美学和政治上顺应自然、追求平等。由古至今,从杜甫到余光中,李白是多少理想主义文人和文艺青年的偶像。尽管看到社交媒体批评《长安三万里》“掉书袋”,出于对李白的热爱,我还是去了影院观看。
《长安三万里》以高适、李白为双主角展开叙事,在两个半小时的故事里,我确实惊羡追光动画娴熟的动画技术,也看到创作团队在历史、诗文、建筑、服饰下的功夫,甚至几度被热血诗情催泪。但,我也真切感到不适。作为一名时而怒怼社会不公、时而无奈装佛的文艺青年,我浑身难受,怀疑这部动画片在骂我们爱空想、不作为;同时,身为受过高等教育且熟读历史的女性,我也为女性角色在大唐盛世里的边缘地位感到强烈不满。
虽然历史上高适、李白这两位唐朝诗人中年时才结识彼此,但电影安排他们相识于微。二人相异的特点初遇时就已彰显。高适有读写障碍、说话结巴,但仍然是勤能补拙的武夫,李白则是挥金如土、多才多艺的性情中人。李白说,未来要探寻长生之法。高适就回:“子不语怪力乱神。修仙之事,太过虚幻。” 显然,影片想说的是高适务实,李白务虚,紧接著高适的画外音补上,“他(李白)是我见过的最天真幼稚的一个人。”
木讷的高适和话痨李白,这与迪斯尼动画片里阿拉丁与神灯精灵的组合一脉相承——“平凡无奇的善良主角”遇到“不按常理出牌的导师”。高适随时不忘赴阵卫国,李白则动辄以歌剧手势吟诗,是激动了会跳上高栏的情绪化少年。两人在中老年时期于黄河边最后相见,已入道门的李白说“要回天上去”。高适这样回应:“你是谪仙人,要回天上去;我是世间人,我在世间盘桓。”反复刻画的差异也为后来两人的政治殊途做了伏笔。
对于知识分子的贬斥也不只集中在李白身上。影片中,少年高适初赴长安,路过科举考场,看见另一位诗人常建傻乎乎被考官训斥。暗道自己虽然读书不成,“却也免了这番羞辱”。后来,李白向高适坦白,父亲去世后他没分到遗产,将要入赘安陆许家,娶前朝宰相孙女为妻,负责生儿育女。高适的第一反应是质疑李白“如何面对李家的列祖列宗”。李白询问挚友孟浩然“当娶不当娶”,孟浩然写了一大字“当”;高适则在黄鹤楼为李白留下“否”字后不辞而别。看似脱俗的大文人都有攀龙附凤之心,只有高适是那个足履实地之人。
这种切割在高适前往长安赴李白十年之约时更为明显。李白在胡姬酒肆中见到高适非常高兴,在文人堆里一番引见,开启“社牛模式”,又抱著琵琶跳上高板玩连诗。醉倒水中刚爬起的贺知章望著李白说:“李白不是凡人,他是天上的谪仙人!” 贺知章涣散眼神传递出的,与其说是赞美,更不如说是癫狂的虚捧。而这番癫狂下,高适一人独醒,感叹,“他这一醉,几时能醒呀”,坐实对李白的反面烘托。高适还说,“我没有他们的才气,我高家本就是军人出身,出生入死,博得一名,是高家的命数”。
看到这里我发现,《长安三万里》对比的不是对高李,而是“勤恳坚定”与“潇洒浪漫”。然而历史上,在盛唐舞墨的文人当真没有一丝对国家的忧思、对现实的思考吗?李白曾写“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王昌龄也作“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只是,目前的主旋律电影需要塑造天真烂漫、缺乏大局观的李白来突出踏实安分的高适们。而影院中的我如坐针毡,感受到来自现实主义教条和功能主义诡辩的质问敲打:你不是说你对当今环境不满吗?不是说有鸿鹄之志吗?光发声、抱怨有什么用?写诗更没用。这像极了“如果你觉得体制不好,就去考公务员做官改变它”的论调。只是如今我们都知道,现在连“考公务员”这第一步都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了。
这个对比处理也能反映追光动画在构思故事花的心思。成立十年的追光一开始就要做“中国皮克斯”,以成为中国动画第一厂牌为目标。和同期竞争对手不一样,追光主打“合家欢”式产品,家喻户晓的传统文化、民间故事是它主要选材来源。过去几年,追光制作了《白蛇:缘起》、《新神榜:哪吒》、《青蛇:劫起》、《新神榜:杨戬》等等动画作品,而《长安三万里》则是追光“新文化”系列的首作。导演邹靖提到,这个系列会以历史人物和经典作品作为创作对象,用动画电影的形式再现经典,“从而对中华民族的历史和经典作品有更深入的了解和热爱,传承和展现中国文化在当代的自信和力量。”通过塑造一个影片中高适那样识时务的人,追光加入主旋律电影大军,而它擅长的动画形式又能凭教育作用给公司带来不菲的政治资本。——正值暑假,影院里全是跟着角色一起背诗的孩子和父母。
影片对于知识分子和理想主义者的敲打,在李白因谋逆被捕押至江夏时达到极致。高适的年轻书童神情老到地背著手,斥责李白糊涂,竟不知永王是叛乱。此处让人五味杂陈,永王出军是唐玄宗针对李亨(后为肃宗)的平叛之举,是皇权争斗的政治牺牲品;歴史上,“永王之乱”在肃宗之子代宗即位后就得以平冤昭雪。影片不惜误读歴史,只是一昧强调李白的“昏”,渲染“百无一用是书生”的观点,大肆讥讽李白以及他代表的文艺青年在局势认识上的愚昧与幼稚,而片尾“高适……是唐代诗人中功业最卓著者”的字幕更是以成功学的角度来抨击读书人的不切实际。
男性知识分子尚遭此待遇,女性在影片里就更无生长空间。《长安三万里》没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女性人物,即使是玉真公主这样的传奇人物也被矮化为只懂娱乐消遣的妇人。初到长安投靠无门的高适被安排在公主驾前表演,一展祖传枪法惹得公主花容失色后,高适坐在后台自言自语,“枪啊枪,我只知上阵杀敌,不知道如何让妳去讨妇人欢喜。”
反之,翩翩白衣的王维抚琴一曲便被公主单独接见。公主油腻地抚摸王维的手,此处不断暗示歴史上玉真公主与王维的绯闻,更与后文李白因修道获玉真公主举荐之事相呼应。老年高适回忆至此,阴阳怪气地说,“他啊,终于走通了终南捷径”。这又是对李白的贬低一笔。其实歴史上高适也曾围绕在公主身边写过《玉真公主歌》,也“会讨妇人欢喜”。这么看来,玉真公主才是那个坐拥美酒玉人又不被妨碍搞文艺的风流才子吧!
影片中大部分女性角色以歌姬、舞女的身份出现,无名氏的处理让这些女性的身份被弱化甚至物化。高适两度邂逅的美丽歌女,让人一度以为会有更多戏份,可结果不过是探花常建和李白的粉丝工具。她唱诵李白的《采莲曲》,让高适感叹“连一名歌女都知道他的名字”;而扬州桥上争夺花枝的妙龄少女,是为了失手让花砸中高适,引发他“扬州真是个销金的温柔乡啊”的抒情;佩戴金钿在舟上大跳柘枝舞的惊艳舞女是公子们蛮力争夺用以贺宴的对象;酒肆中被李白不断要求“跳得再急一些”的胡姬则是为诗助兴的人形陀螺。
如果歴史能重来,女人可不可以当李白呢?
《全唐诗》九百卷诗中,女性诗人有一百二十余位,诗作占十二卷——只是她们不常在现代被提及。唐朝在朝中颇有建树的女官(如武则天、上官婉儿)和个性鲜明的公主妃嫔(如太平公主、万春公主、杨贵妃、梅妃等),还有很多思想前卫、才华横溢的女道士(如李冶、鱼玄机)和民间才女。歴史上的玉真公主,二十岁左右追随姐姐金仙公主以皇室身份入了道门,她的别馆在当时是文化与宗教界人士的文化沙龙。能够主持这样的场面并赏识一批重要文人,公主自身的文学修养也是很高的。虽然现存史料中没有留下她的作品,但从她为姐姐亲笔手写的《大唐金仙长公主志石之铭》可以看出她优秀的书法修养。男尊女卑是歴史限制,但一部站在当代怀古的作品,在人物刻画上还是选择忽视女性,实不应该。
追光并非不懂女性观众的需求。影片刻意安排了一位类似花木兰的男装女剑士“裴十二”。裴十二赢得与高适的比试后,自诉全家只有自己得到父亲裴旻剑法的真传,只可惜身为女子不能建功立业。这个角色本可有更多好的展开,只可惜她表明身份后就匆匆离场,未能给观众带来太多惊喜。这个虚构人物的身上糅入以剑器舞闻名的公孙大娘的影子。那个年代的很多名人都在她的剑舞上得到过灵感,包括杜甫、李白、张旭、吴道子等。杜甫曾写道:“昔者吴人张旭,善草书书帖,数常于邺城见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自此草书长进,豪荡感激,即公孙可知矣”,影片中却说张旭是看了吴道子的画后悟出狂草,不知为何做这样的叙述。从皇家公主、女道士到民间奇女子,有血有肉的人物未被挖掘,影片用一个虚构角色蜻蜓点水地歌颂女性,是欠缺诚意的政治正确策略。
在聊到追光的“新文化”系列时,一位影评人说,“不知道下一部是啥,但我求求别拍什么李清照、苏轼了。”我认同他的担忧,擅长博弈、喜好饮酒,又率性写出“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这般诗句的李清照,一直以来被父权制社会狭隘地定义为“宋代婉约派词人”,一想到她的形象会被错误塑造,文艺青年的我又不禁忧心忡忡了起来。今天,网上对《长安三万里》的评价都是一边倒的好评,不知会不会给追光带来虚幻的鼓励。不过,我两次观影后出场都碰到不少青年打工族,说“看了心里真不是滋味”,也许我们都面临着像李白一样或将失业的困境吧。
這作者搞清楚人物傳記跟電影的分別了沒…
看完評論,好像不只貶低文人,甚至不是要人投考公務員,而是要去當兵, 像最近新出的官方宣傳一樣。
看完評論,好像不只貶低文人,甚至不是要人投考公務員,而是要去當兵, 像最近新出的官方宣傳一樣。
写得好好,很有同感
好诡异,我以为端没有那种看到女权就跟看到鬼一样的读者
端不是还有女性专栏么?
女性有权力从女权角度解读任何一件事,仅仅因为她们活在这个社会,经受着这一切。就像男性们理所当然地用男本位视角去看待一切一样。
不过,妥善发言,至少还能获得最后的体面。
男的为什么说这篇文章扯不上女权,很简单因为你是男的啊,跳舞的不是你,被公子抢夺的不是你,你当然不觉得怎么样了。这个电影女性角色没设计好大家有目共睹,全沦为陪衬
感觉此文的重点不在女权。作为尚未有机会观看此片的海外观众,我更在意作者的第一个论点,也就是贬低知识分子,是言过其实还是确有其事。通读李白全集,确能感受到其人性格有些轻浮。处境好一点就“仰天大笑出门去”,处境不好便“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可当他求人办事时,对一名安陆小官都能夸出“貴而且賢,鷹揚虎視,齒若編貝,膚如凝脂”(以下省略一百字)这种肉麻至极的胡话。投永王事虽冤枉,但同时代的崔祐甫、萧穎士、孔巢父等人都曾被永王征召,皆遁,故未罹其乱。白欲起用,病急乱投,朱熹讥之为“诗人之没头脑如此”。平心论,李白的优点和缺点都很显豁,此为古人公认。个人更认同张大春先生的解读,李白被功业心误了终生,也是他所无法摆脱的局限。而我们观看此片若有不适,多半还是代入了“当代史”罢,或者我们觉得编剧代入了“当代史”去做媚时的宣传。迄今读了很多篇影评,各种见解都有,剧透了七七八八,可惜海外还是看不到,期待着有一天可以自己品评。
哈哈,失业不可怕,可怕的是和李白高适一样,正好碰上大唐帝国完了
哈哈,失业不可怕,可怕的是和李白高适一样,正好碰上大唐帝国完了
哈哈,失业不可怕,可怕的是和李白高适一样,正好碰上大唐帝国完了
哈哈,失业不可怕,可怕的是和李白高适一样,正好碰上大唐帝国完了
这篇影评比同在端上发表的另一篇好得多,虽然有很多可圈可点的地方,但我看长安三万里也感觉浑身不适。
这种程度男的都能破防,是多敏感自卑啊
糾錯:科舉排隊入場時被考官訓斥的是王昌齡。
追光和彩条都在做中国神话IP,其实真要谈的话,如果能放在一起看出它们为过审改编的方向,以及市场反应,感觉会比较有趣。目前这些改编的动画电影任何一部都没精彩/现象级到有必要单篇讨论的程度。
这电影当然能谈论到女权的层面啦,只要它的受众有女观众,只要它被创造生产于一个有女性生存的星球,它就当然地可以被从女性主义角度讨论。只是“女性角色过少、选择性忽略女性角色、女性角色刻画浅薄”这些都是目前大陆影视的通病。这电影虽然在大陆热度很高,但感觉应该还不配端连发两篇文章讨论?(热度高相当大程度上是因为环境贫瘠)追光的编剧工作一直做得不怎么样,拿他们的新片谈一个国产影视老生常谈(女性观众觉得是老生常谈,楼下可能就少见多怪吧)的角度,确实没让人眼前一亮,之前谈青蛇的那篇因为有演变历史可爬梳要更好些,但可能还是把楼下的各位给吓到了吧
这电影还能扯到女权,端,这文章怎么过审的,退钱退钱🙅
这他喵都能扯上女权是万万没想到的哈哈哈哈,这是有多敏感自卑啊
不要写命题作文,就像文宣写命题作文很容易僵滞,这点对撰稿人也一样…
看过都知道这次类多主角设定,而且李白还算是戏份占比多的那个,你说贬李白捧高适的点在于入仕还是出世,还花那么多笔墨去写一位不羁的诗仙浪费时间干嘛,看过的人都知道这种说法没什么道理的。
当然文科出身对这部电影观感一般也是事实,比如李白被塑造成有点小家子气的一个角色让我有点不爽,有些诗词在安史前后顺序弄错其实表意南辕北辙,这些点都可以拿来说。但是你说追光是为了舔文宣部门“敲打知识分子”,那我只能说大可不必,追光自己主创们都是高知老炮,且还多少有点暗喻唐朝盛极必衰。
你要说到女权这块,其实唐代女诗人有很多可以写,单拿出来论可以,而且追光也做过白蛇,为政治正确强塞角色真说不上。
怎么说,这篇文章以命题作文来看确实很讨喜:政治讨巧,女权(虽然没切入进去),青年视点。我也明白这文章为了命题牺牲掉了很多客观的东西,这样其实没什么意思,看电影写文章还是本我一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