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婷买“刮刮乐”有两年了。
这是一种即买即开的彩票。她最常买的是“中国福利彩票”(下称“福彩”)发行的“好运10倍”,每张面值10元(人民币,下同),最高中奖金额40万。刮奖时,蒋婷常在心里默念:“40万、40万......”
每次外出,只要遇到彩票摊位,蒋婷必定会买一张。她发现,最近在商场里的彩票柜台买刮刮乐的人,明显比一两年前多了,当中大部分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
不只是买的人多了。卖彩票的也变多了。
阿红在杭州郊区一家购物中心二楼的福彩柜台工作,他们才开业短短三四周,商场里又新增了两家彩票摊位。阿红说,现在每个商场基本都会有两三个彩票柜台。他们公司作为福彩的代理商,在其他商场也有分店。这些彩票点只卖刮刮乐,占地两平米左右,摆放红白两色搭配的柜台。有的站点还有自动售卖机。
中国国营彩票于上世纪80年代推出,福彩和体彩是两大发行机构。据中国财政部发布的信息,今年1至5月共销售彩票2251.71亿元,同比增长50%,增长较快的原因主要是去年同期销量基数低、解封后的赛事带动、即开型彩票(刮刮乐)配套营销等。5月,刮刮乐销售额同比增长92.3%,约占销售总量的五分之一。
阿红身穿一件大红色的员工服,背后印着“卖彩票要紧”五个白色大字。她看守的柜台上贴满了顾客已兑过的中了大奖的彩票。只要路过那,都能瞥见卡片上用马克笔重重写出来的中奖金额,有5000元的,也有几百的。
“你10块钱买一张,万一中了呢?”阿红说。这个“万一”,成为无数迷茫的年轻人投身刮刮乐的契机。
上香,求佛,买彩票
“在上班和上学之间,选择上香;在求人和求己之间,选择求佛。”这是经济下行、就业低迷下中国年轻人中的一句流行语。现在这句话又被扩展了:“在买包和买醉之间,选择买彩票。”
自4月底跟朋友买了第一张刮刮乐,徐悦便没有停过。像开盲盒般充满未知的惊喜感,促使她每天都会在刮刮乐上花掉几十甚至上百元。
5月初的一天,徐悦在店里刮了30多张面值10元的刮刮乐,直到出现一张中奖200元,才决定收手。她意识到自己过于投入了。为了限制自己,徐悦在小红书开启了“记录100天刮刮乐”的打卡,每天只买一到两张,也想看看自己最终到底是赚是亏。
徐悦是成都人,2020年本科毕业,目前在当地一家小互联网企业工作。公司在商圈附近,每天吃完午饭,徐悦常顺路走去商场里的彩票站。这种时候彩票店的生意最好。来买刮刮乐的年轻人挤在台前,轮着刮。
徐悦也发现,在自己持续买刮刮乐的一个多月里,家附近两公里的范围内又新开了四、五家彩票店。
刮刮乐逐渐进入一些年轻人的日常生活。在小红书上,分享自己买刮刮乐的用户很多,像徐悦这样每天坚持记录的人也不少。在那些刮出几百元、几千元的帖子下,大家整齐划一地“接好运”,祝“财神爷生日快乐”,也求“锦鲤附体”。
刮刮乐甚至成了节日送礼、婚礼伴手礼的选择,只要在每张刮刮乐卡片背后粘上一根细竹签,就可以包装成一束彩票花束。还有博主拍摄“沉浸式”刮刮乐视频。在年轻世代聚集的B站,一条名为“花13100块清空彩票店刮刮乐,我会亏多少”的视频,已收获超过800万播放量。
徐悦思考过彩票为什么这么火热:“经济比较低迷的阶段,人们知道挣的钱比较少,就会把希望寄托在更加虚幻的运气上;如果经济往上走,人们觉得靠自己的努力可以挣到很多钱,不需要靠彩票这种百万分之一概率去圆满我的生活。”
去年12月中国解封后,徐悦和身边的人都以为经济会复苏,未来会逐渐向好,但经历了上半年各类经济数据持续走跌后,她也切身感受到了经济下行。公司通过调整年终奖、工资构成等方式变相减薪。今年2月,她拿到手的年终奖比同事们前两年拿到的少了三分之二。徐悦还听说,公司正在调整绩效方案。她并不满意现在的工作。但在很多互联网企业裁员的环境下,她也只能先忍着。
在钱财方面,徐悦一直是保守的。她不买基金,不买股票,只存银行定期。每月收入的一部分会被她划分出来,作为开销,如果不够了,再从剩下的钱中挪出来一点点。她会警告自己:“这个月你已经超额了,一定要省着来。”
刮刮乐是她为数不多的“超纲”消费。徐悦算过,如果一天刮两张,一个月将花费600元,其中有一半左右可以回本,每个月的刮刮乐开支在300元左右。
这种时候,彩票对她来说是一种运气和希望的寄托。她很难不去想:刮得久了,万一哪天自己就是那个得大奖的幸运儿呢?
有钱,不敢花
蒋婷也想做幸运儿。
她是杭州人,今年25岁,刚从本地一所普通高校硕士毕业。
2016年上大一时,蒋婷的梦想是去外企。大二专业分流,她选了工程管理。那时她很明确,以后要去和自己专业最对口的房地产行业。她那些没有读研的本科同学,毕业时大多都进入了这个行业。但等到她硕士毕业,房地产已进入寒冬,蒋婷也放弃了进私企的念头,“我觉得企业非常卷,不太适合我现在的心态。”
去年上海封城,蒋婷看到,“很多外来务工者完全没有办法工作,没有工资,还要交房租,还房贷,还要生活。但如果你有编制,你是公务员,哪怕你天天在家待着,工资照发。这就是区别。”
于是,去年秋招,蒋婷求职的首要目标变成了国企。她想要找比较清闲的岗位,工资不高但稳定,国企的名头也好听。但投了很多简历,大多石沉大海,偶尔有公司通知她去初面,很快又被刷掉了。
据中国教育部预估,2023年高校毕业生规模达1158万人,比去年增加82万人。5月初,招聘网站“智联招聘”发布《2023大学生就业力调研报告》,在3月中旬至4月中旬的调研中,获得工作录用通知的应届毕业大专生、本科生、硕博生比例分别为54.4%、47.5%和56.7%。
“工作真的很难找,”蒋婷说,“我感觉年轻人已经很躺平,天天梦想着一夜暴富。”
蒋婷总能在微博上刷到别人买彩票中大奖的消息。她很眼馋,刮的次数也更多了。蒋婷给记者发来“杭州女子买彩票误打误撞中了一千万”的新闻截图。这个话题在7月4日登上微博热搜。
“(如果)我是她,就去找一个公司的前台工作,每天快快乐乐,到点下班。”蒋婷说。
春招结束时,她拿到了三家银行的录用通知,最后选择了其中平台更大的一家。但蒋婷心里并不想去。在银行工作的亲友告诉她,虽然每个月到手工资上万,但非常辛苦,需要不断拉贷款、存款,和销售性质一样。
蒋婷认识的研究生同学大多也去了银行,剩下的要么去高校做辅导员,要么选择考公、考编,去企业的很少。有同学即使拿到了企业offer,也还是想搏一把考编。
和这些同学的想法一样,今年5月,蒋婷和丈夫参加了浙江省事业单位的统考,他们都没有考上。不一样的是,蒋婷家的经济条件其实很不错。
两年前拆迁时,她们家得到近900万元的赔款承诺,和一套100多平方的回迁房。蒋婷家也不缺房。几年前,父母在当地购置了两套。如今,她和丈夫住在其中一处。
蒋婷是独生女。父亲说,等今年年底他们办完婚礼酒席,清账后,就把赔偿的拆迁款都交给她。
但蒋婷舍不得大笔花钱。
最初,小部分土地赔偿款下来后,父亲把属于蒋婷夫妇的30万转到她卡上。拿到钱,蒋婷买了个1万多的包——这是她至今买过最贵的包。丈夫配了一台打游戏的电脑,也是1万多。剩下的钱没有动过,都存在银行。
“从这个比例就可以体会出我们两个对钱的观念。”蒋婷说。
蒋婷一直都有省钱的习惯。小时候家境不太好,父亲在汽修厂修车,母亲在服装厂打工。那时父亲还生过一场大病,只剩母亲一人赚钱。
2008年,父亲借钱把原来两层的房子重新建成了五层。三楼到五楼各被隔出6个房间,每间170元/月出租。家乡以纺织业出名,附近的众多服装厂吸引了大量外地打工人。那时起,她家的主要收入就靠月租金。
收房租的前五年里,他们慢慢还清债务,直到2013年蒋婷上高中时,家里经济状况才真正变好。“用我爸的话来讲,如果我们这里没有外地人涌入,可能都供不起我读大学。”蒋婷说。
蒋婷家常年住满人,房间供不应求。过去十余年,租金也从起初170元/月涨到了850元/月。但2020年疫情爆发后,企业停工,工人们断了收入,那段时间,爸爸把一些老租客的月租降到了700元。
过去三年加深了蒋婷的不安感,更想把钱牢牢地拽在自己手里。
丈夫在一家设计公司画图纸,月薪5000元。刚工作那会,年终拿到了3万的奖金,后来升到5万。蒋婷还没有开始上班,夫妻俩只能依赖一份工资,尽量不向家里要钱。蒋婷发现存钱很难,甚至不够开销,需要从以前的存款里再挤些出来。
周末和丈夫外出吃饭,蒋婷会提前买优惠券。比如140元的两人套餐,她就觉得很划算。如果店家没有优惠,他们也尽量控制在200元以内。蒋婷也从不使用“花呗”这样的消费信贷产品,她坚决不提前消费。
把钱捏在手里,再看着它一点点变多,蒋婷很享受这种安全感。“我们也不是说要存个10万去买爱马仕。我希望我以后想用的时候,手里能够有钱。”她说,“所以还是要不停赚钱,不停攒钱。”
买彩票,是她对工作的一种抵抗
和蒋婷不同,刮刮乐是林秋逃离现状的渺茫希望。
林秋在中部省份做公务员。三个月前,她到彩票店买了张刮刮乐和大乐透。那时候她想,只要中100万,立马辞职,出去玩三个月。
尽管林秋从一开始就对这份工作不抱期待,但工作不到一年,绝望的情绪全都浮出了水面。她觉得,每天的工作内容,无用的活大概占了一半,像收集、汇报一些明知不会起作用的数据。指挥别人和被人指挥也几乎构成了林秋工作的全部。她必须得向别人索要一个“东西”,然后再交给同样向她索要的人,“一个恶性的藤蔓把我们连接了起来。”
催林秋结婚、生孩、买车、买房的,不是家里亲戚,正是单位领导和同事。她10%的工作时间都在听这些“有的没的”。领导会劝她:现在的房价肯定不会再跌了,你就不用想了,赶紧买房。还有女领导劝一名年轻的已婚女性:小孩一定要生两个,并且还要连着生,这样两个孩子差不多大,比较好带。
婚育车房似乎成了体制内政治正确的话题,一起走路时,不知道说什么了,就用这些来打发尴尬时刻。
同事间闲聊的话题也很古板。和同一批进来的同龄人聊天时,林秋总能听到他们说:省里的谁谁谁要升官了,省里的哪个职位有几个领导在争......
“我们其实就是一些很小的小喽啰。”林秋不理解,他们为什么以为获取这些“内幕消息”是一件值得分享和炫耀的事。
官僚职场规则很多。大家默认年轻人就要上进,把他们当“很好用的牛”,“你要竞争,你要多干活。”林秋的科室领导四十多岁,每天早到半个小时,把全办公室打扫一遍。他告诉林秋,他从刚到这上班的时候,连续十多年都是这样做的。
林秋感觉,他是上一个时代的那种坚信“上进就能得到成效”的人。但那个时代不属于林秋,为了抵抗这种无用的上进,她经常迟到半个小时。
只要努力付出就会有成效——高中时,林秋还是相信这些信条。
直到2017年冬天,林秋读大二,北京开始驱逐“低端人口”。她从政治课本上建立起的价值观,突然间崩塌了。林秋想要毕业后去做调查记者。
但疫情封控的三年,再次消耗了她的勇气和冲劲。读研期间,她们大多时候都被关在学校。林秋什么也做不了,只是不停地转发新闻和求助信息。她觉得自己总是处于无比恐慌的情绪里,感觉生活随时会有巨变。
慢慢的,林秋也没那么易怒了。以前看到让人愤怒的新闻,她无法理解: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怎么会有这样的社会。“但是时间长了,就像钝刀子割肉一样,已经磨出了茧子。”
去年年初,准备硕士毕业论文和承受封控高压的同时,林秋只想找一份赚得到钱又清闲稳定的工作。
“那个时候已经完全放弃了。我该怎么活,我该成为什么样的人,我能接受什么,不能接受什么,什么都无所谓。”林秋说,“只要能有一个地方让我去,我就可以。其实是一种投降。”
在找不到工作的情况下,林秋走上了考公考编的路。这份工作虽然难以抵挡领导同事的悠悠之口,但至少堵住了亲戚。在他们眼里,林秋现在已经是“人上人”了。
不算公积金和社保,林秋一年实发工资6万多。她和朋友合租130平的房子,两个人每月1200元。这里生活成本低,她每个月都能存下1000多或2000元。
但林秋还是无法适应体制内的环境,“不管是面上还是心理上,我都要摆出一种时刻准备反抗的姿态。”买彩票,就是她对工作的一种抵抗。
大学时,林秋和朋友出去玩,也会在校门口顺便买张刮刮乐。要是中奖了,她感觉那是“天上掉下来的钱”,有句俗话:如果捡到钱,一定要赶紧花掉,不能留在手里。于是她会再继续兑换一张,不把赢的小钱带出彩票店。
但现在,不管刮到多小的中奖金额,她都一定要在自助兑奖机上换到微信钱包里。她说,刮刮乐成了自己“角逐财富梦想的唯一途径”。
尾声
蒋婷、徐悦和林秋都出生于1998年前后。她们共同毕业于2020年那个没有线下毕业典礼的夏天,并在迷茫、慌乱和无措中向前踏出一步,有人离开象牙塔,有人继续升学。原本以为不会持续太久的病毒大流行,在严密的封控中延续了三年。
2019年,蒋婷考研时想过,研究生顺利毕业的话,肯定比本科生更容易找工作,待遇也会更好。但如今读完研,她发现还不如当时本科直接找工作容易。比起那时身上还有的冲劲,她现在只需要一份稳定的工作就够了。
她觉得在近几年,中国很难再回到2019年前那样的繁荣了。“现在不是有句流行语吗?我没有房贷,没有车贷,也没有后代。”她说,中国经济体制就是要靠人来创收的,“人越来越少了,房子需求少了,开发商不买地了,房地产没了,企业不交税了,经济肯定越来越差了......国家靠什么赚钱?就靠税收和卖地。”
蒋婷和丈夫不炒股,也不做其他投资。“我可能就是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她说,赚钱的和破产的都是胆大的人。“我们两个胆子很小,我们既不会发财,也不会破产。”
林秋思考过自己在这个时代的命运。她觉得这就是倒霉。出生的那一年,可能就注定了她能短暂地见证一些繁荣幻象,那时她也有很多梦想。可等真正进入社会,她却发现遍地都是废墟。
“我们是从春天过来的,没有做好要面对冬天的心理准备。但如果不做好准备,很容易在冬天冻死。”林秋说,“建构一些精神防御机制,抵御工作带来的侵袭,(以及)你认知到的这个社会给你带来的伤害。”她说。
但在物质防御机制上,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挣100万了。彩票,就是她能够偷懒获得100万的唯一机会,也是她能改变困境的一个可能性。“做好过冬的准备,看春天什么时候到。”
应受访者要求,蒋婷、徐悦、林秋为化名。
在上班和上学之间,选择上香;在求人和求己之间,选择求佛;在买包和买醉之间,选择买彩票;在催婚和相亲间,我选择算命。
哈哈哈哈哈。
“我们是从春天过来的,没有做好要面对冬天的心理准备。但如果不做好准备,很容易在冬天冻死。”林秋说,“建构一些精神防御机制,抵御工作带来的侵袭,(以及)你认知到的这个社会给你带来的伤害。”
文中有出现“復蘇”二字,简繁自动转换出错了
抱歉,并不是同一位作者,这篇文章还算好的
同类型文章已经很多,端不需要再发了,很肤浅(发现是同一位作者)
「你要競爭,你要多乾活。」端是不是真的编辑人手不足啊?LOL
@EricChan
端传媒发刊词里就有这么一段:
“2014年夏天,當香港學生頂着烈日坐滿中環時,一句來自北京清華大學學生的評論深深震動了我。他的大意是這樣說的:當我們在實驗室沒日沒夜地做科研時,香港學生在街上沒日沒夜地胡鬧,十年後,倒要看看誰更有市場競爭力!”
漩渦裏的人,有責任說出漩渦的樣子|評論|端傳媒 Initium Media
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150803-initium-foreword/
@辛尼 現在回看10年前大陸人對於「香港廢青」的批評,也是讓人忍俊不禁😂
數年前,中國九十後零零後都是消費市場新力軍,在花唄借唄盛行下,借不少錢過好生活。
但在疫情後,心態完全改變了。無論是有錢沒錢,都不想消費。但生活苦悶下,依然需要娛樂,而娛樂最好是和財富相關的,所以賭彩票和拜財神就潮起來了。
現在大陸先進城市的年輕人平均水準,比香港差遠了連老一代都不敢捧他們以貶低香港年輕人。
不過蔣婷的例子其實是一個挺典型的例子 代表著中產甚至是富裕階層如何在疫情衝擊後儘管還有錢 但是卻不願意消費的。內需是怎樣啞火的
有心理學研究認為彩票給人帶來的快樂與購買者估計的中獎概率關係沒有太強的聯繫。買彩票的人往往是為了享受自己可能會中獎的夢給自己帶來的愉悅,儘管理性上知道中獎的機會很低
看到拆二代这个身份的时候,就不打算看了,共情不了
其实只是觉得自己有可能成为那个小概率事件而已,或者说是花钱买一点心理抚慰。
行为经济学里面讲过,一张百万分之一的概率获得100万奖金的彩票,预期价值是一元,但是人类对于这张彩票的心理估值是高于一元的,所以愿意买彩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