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撰稿人吴言 发自明斯克)
5月9日是俄罗斯、白俄罗斯和许多原苏联国家的法定节日“胜利日”,全称为“红军和苏联人民在1941-1945伟大的卫国战争中战胜纳粹德国胜利日”。二战中,苏德战争被苏联一方称为“伟大的卫国战争”。胜利日在原苏联国家的庆祝方式沿袭了苏联传统,如红场阅兵,民众游行等,是一年中最具规模的国家盛事。苏联时期,纪念胜利日就已经具有爱国主义色彩。苏联解体之后,胜利日进一步成为民族国家的节日。各国都出现了自己的“胜利日”符号。特别是在重视苏联传统的白俄罗斯,伟大的卫国战争成为其民族国家建构的中心。
俄乌白三国庆祝胜利日的方式各不相同。俄罗斯和白俄罗斯借胜利日为侵略行为正名;乌克兰则将胜利日并入欧洲传统之中。今年的“胜利日”一大早,白俄罗斯总统卢卡申科先是在明斯克胜利广场参加节日游行,为胜利纪念碑献上花环,然后迅速赶往莫斯科参加俄罗斯的红场阅兵。中亚五国元首再加上亚美尼亚和白俄罗斯领袖齐聚莫斯科,以示“独联体”对普京的支持。
另一边,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向国家议会最高拉达提交草案,重置“胜利日”——将原本苏联遗产下的5月9日卫国战争胜利日更名为“欧洲日”,他在全国演说中表示,“从明天5月9日起,每年我们都将纪念我们的历史性团结——所有摧毁纳粹主义并将击败鲁莽主义的欧洲人的团结。”而将5月8日定为“纪念二战反法西斯胜利日”,他在推特上指出,“世界上大多数国家都在5月8日纪念战胜纳粹的伟大胜利。”1945年5月8日德国在柏林正式签订投降书,标志着欧洲战场取得了胜利。5月9日,斯大林签署苏联红军最高统帅令,宣布伟大的卫国战争胜利。在美欧国家,每年的5月8日庆祝欧战胜利纪念日;原苏联东欧国家多在5月9日庆祝伟大的卫国战争胜利日。乌克兰的这一做法,相当于是按照欧洲传统来进行庆祝,彻底和俄罗斯划清界限。
2023年5月9日前后,我在白俄罗斯见证了这里的伟大卫国战争胜利纪念日。由于白俄罗斯官方将伟大的卫国战争置于其民族国家建构工程的核心地位,加上民间社会的高度认同,这里的胜利日像往年一样热闹非凡。与此同时,今年的胜利日又很不同,恰逢俄乌战争进行到第440天。普京发动俄乌战争的口号之一就是“去纳粹化”,这使得俄乌战争常和二战联系在一起。69年前胜利的伟大卫国战争和至今看不到头的俄乌战争并置,历史和现实之间产生了一种相互呼应的奇异观感。
在白俄罗斯,并非所有见闻都让人愉快。从战争的奇观化和娱乐化,到被国家所垄断的胜利话语,这一切都令人深思,究竟什么是更好的纪念过去的方式,以及如何真正走向和平。正在进行中的战争,让“胜利日”看起来不值得欢庆,甚至可耻——因为它意味着巨大的失败,指明过往对于战争反思的无效。特别是对于普京政权而言,伟大的卫国战争和俄乌战争同样都只是东西方对抗的历史周期律的再现,二战中反法西斯的经验已被遗忘。当“胜利日”彻底沦为一场政治展演和游戏,它也就彻底失去了警世的意义和功能。一种更好的庆祝胜利日的方式或许是从民族国家那里拿回反思战争的主动权。
乌克兰过哪一个胜利日
白俄罗斯和乌克兰形成了一对完全相反的案例:一个将独立后的民族国家建构建立在苏联遗产的基础上,一个则建立在反苏联的基础上。
乌克兰今年将胜利日提前到5月8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乌克兰在如何庆祝“胜利日”的问题上试图与俄罗斯划清界限了。2013-2014年的乌克兰危机之前,“伟大的卫国战争”的说法还在官方文件中使用。而在教科书中,从1991年苏联解体、乌克兰独立以来使用的是“二战”的提法,直到亲俄的总统亚努科维奇上台以后统一改做“伟大的卫国战争”。早就有人提出,到底叫“二战”、“苏德战争”还是“伟大卫国战争”是有讲究的,每个名称背后都有不同的意识形态色彩。2015年,前总统波罗申科任上,乌克兰最高拉达通过法律,以“第二次世界大战”取代“伟大的卫国战争”的说法。这一举措的背景是波罗申科推出的“去苏联化”政策,为此出台了一揽子法案,“伟大的卫国战争”更名是其中一部。此外还有专门的《关于批判在乌共产主义和纳粹主义极权政权及禁止其符号宣传法》。这一法案直接导致乌共在乌克兰成为和纳粹一样的非法组织,被禁止活动。镰刀锤子符号、与苏联相关的人名地名、列宁斯大林像全部从大街小巷被抹去。“伟大的卫国战争”被认为是一个苏联词语,因此同样不被允许使用。此外,2015年的法案将5月8日定为“胜利与和解日”,与欧洲的传统相连接;5月9日庆祝“第二次世界大战反法西斯胜利日”。2023年这次更进一步,把“胜利日”直接挪到5月8日。 除了名称,使用的纪念符号也要改变。在乌克兰,胜利日的符号是红罂粟,以取代俄罗斯的圣格奥尔基丝带。事实上,在后苏联空间各国都有自己的胜利日符号,但只有乌克兰引起了争议。在白俄罗斯使用的是与国旗同色的红绿丝带和苹果花。圣格奥尔基丝带在白俄罗斯也被视作胜利日的象征。
反苏联的法案至今在乌克兰依然有效。这使得白俄罗斯和乌克兰形成了一对完全相反的案例:一个将独立后的民族国家建构建立在苏联遗产的基础上,一个则建立在反苏联的基础上。乌克兰反苏联是全方位的:反对其民族关系、意识形态、政治经济体制和地缘政治。在乌克兰一方看来,苏联的历史是大俄罗斯民族压迫,甚至穿插着种族清洗的记忆;苏联政权是极权主义的帝国政权。乌克兰要独立,就要先摆脱苏联。今天的俄罗斯是苏联的继承者,有企图恢复苏联的帝国野心,因此要摆脱俄罗斯,融入西方。俄乌战争对于乌克兰来说恰恰是印证了以往的这些看法。
乌克兰的割席每一次都必然引起俄罗斯跳脚,这次也不例外。按俄外交部发言人扎哈罗娃的说法,泽连斯基是叛徒,是21世纪的犹大,她说取消了5月9日胜利日意味着永远背叛了自己的先辈。
我的白俄罗斯友人Svetlana和Liudmila也理解不了乌克兰的选择。她们觉得俄罗斯人、乌克兰人和白俄罗斯人共同经历了那场战争,大家曾经拥有共同的命运,为什么要还要区分出圣格奥尔基丝带和罂粟花。“一个纪念日被当作政治牌来打。” Svetlana说。
但在乌克兰人Sasha看来,俄罗斯才是把胜利日政治化的一方,关于胜利日的一整套叙事已经成为普京政权对乌策略的一部分。圣格奥尔基丝带现在已经是俄罗斯侵略的象征。她回忆起自己上中学的时候,每个胜利日都被学校组织去参加游行,给老兵献花。收到鲜花的老人一般反应都不是开心,而是痛哭流涕。Sasha的姥姥在1941年开战时已经差不多10岁,能记事了。她不愿意讲战争的事情,只要一提这事就哭。年幼时Sasha理解不了大人的反应,她只知道“胜利日”从来不是一个开心的日子。据她说2014年克里米亚战争前以前人们还会去参加阅兵、游行,参观二战博物馆,2014年以后就越来越少了。但今年还有人去给无名英雄纪念碑献花。
2015年的改弦更张曾经在乌克兰引起争议。一些人坚持按照旧的苏联传统来庆祝“胜利日”,比如佩戴圣格奥尔基丝带,捧着老兵像参加不朽军团游行。结果导致了极右翼团体和这些人的冲突。俄乌战争之后,乌克兰国内的政治版图发生了剧烈的变化,或许更多人会接受一个欧洲式的二战胜利日。
在白俄罗斯经历“胜利日”
那场人类经历过的空前的灾难被赋予了一种民族性,是民族的受难史,也是英雄史,并要求将这一资源在一代又一代人中传承下去。
“胜利日”在白俄罗斯的意义格外特殊。白俄罗斯官方将伟大卫国战争作为最重要的国家象征,没有之一。每年5月9日都作为公共假期来庆祝,是一年中最为盛大的国家节日。白俄罗斯被认为是原苏联空间最像苏联的国家之一,主要是因为它继承了很多苏联的代表符号,包括公假体系。胜利日是其中之一。白俄罗斯也庆祝十月革命节,但规模不及“胜利日”。对于白俄罗斯来说,伟大卫国战争是一场不远不近的记忆,许多亲历者至今虽然高龄但还健在,还能讲述往事。像许多国家的民族史学书写一样,那场人类经历过的空前的灾难被赋予了一种民族性,是民族的受难史,也是英雄史。为的是保卫国境线不被进犯,国民生命安全不被伤害。国家将胜利打造为记忆中的黄金时代,并要求将这一资源在一代又一代人中传承下去。
明斯克的主街道——独立大街绵延穿城而过,在市中心串起城市的主要建筑之一——胜利广场。那是每一个来到明斯克的人不可能错过的一道城市景观。广场上纪念碑高耸,镶嵌着白俄罗斯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的镰刀锤子麦穗国徽,顶端是一颗红星。纪念碑下方是长明火,后方建筑顶端用红色写着“人民的功绩不朽”字样。除此之外,全白俄罗斯大大小小的城市乡镇中心区域都有类似的纪念碑。在城市景观中,卫国战争的记忆无处不在。
起初我以为“胜利日”在白俄罗斯只是一个官方节日,和当地人聊起来才发现没有这么简单。对于白俄罗斯人来说,5月9日是一个家庭节日,尤其是为了家里的老人而过的节日。人至中年的话剧演员Liudmila告诉我,她的爷爷奶奶还健在的时候,每年这一天是去老人家团聚的日子,他们会一次次怀念起战争中永远失去的和幸存的亲人。有的家庭甚至会一起观看二战主题电影。爷爷奶奶去世后,大家仿佛没有动力再团聚了。
Svetlana和Liudmila年龄相仿,在环保组织工作。她告诉我说,“胜利日”这么重要,是因为那场战争是所有白俄罗斯人的共同经历。“每家每户都有战争的亲历者,没有例外。有的人是游击队员,有的人是红军老兵,有的人进过集中营。当然老兵现在在世的可能没有几个了。” Svetlana的祖辈则经历了列宁格勒围困。“‘胜利日’和每个白俄罗斯人息息相关。”
大学生Alina告诉我,年轻人不太有专门庆祝“胜利日”的习惯,一般取决于每个家庭具体怎么安排。但大家普遍很认同这个节日:“我们的先辈为我们能够生活在一个自由的世界里而奋斗,这是无价的。” 围绕着伟大卫国战争,个人的、家庭的记忆融入国家的、民族的记忆,群体的记忆串联起个体的记忆,使得“胜利日”不论在白俄罗斯官方还是民间地位都不可撼动。
2023年白俄罗斯通过调休把“胜利日”变成了为期4天的小长假。为了避开假期,白俄罗斯的许多公共部门5月4日就开始过节。明斯克的一所大学在5月4日组织了“胜利日”游园会。布置二战主题展览、唱苏联军歌、向人民英雄纪念碑献花都是每年一度的保留节目。身披黑袍,脖子上挂着金色十字架的东正教神甫赶来为“胜利日”祝福。
除此之外,午休时间还专门供应“士兵粥”。校领导和神甫坐在遮阳伞下的座位上吃,学生们排着长队席地而坐吃。5月的明斯克刚经过一个漫长的冬天,满眼绿意。人们一边晒太阳一边吃粥,有说有笑。起初我担心出于忆苦思甜的目的这粥可能味道不太令人愉快,没想到是牛肉和大麦煮的咸粥,完全没有让大家吃苦的意思。士兵粥并不是二战的产物,可以说是一项俄罗斯传统,据说可以追溯到18世纪苏沃洛夫时期了。制作士兵粥的目的是要好吃、营养且顶饱,以供行军所需。最初会放小麦、荞麦、猪油、洋葱、胡萝卜和豆子,现在已经类似一道家常菜,有现成的食谱。除了粥,学校还会发一杯加了白糖的俄式红茶。
作为白俄罗斯最主要的宗教,白俄罗斯东正教会各堂区在5月9日会为伟大卫国战争中牺牲的战士举行祈祷仪式。在采访中,我问一名神甫,教会为什么要庆祝世俗节日。他的回答是,“胜利日”对于教会来说是不该以世俗还是宗教节日为标准来划分的。“胜利日”是全民族的节日。从伟大卫国战争开始的第一天起,教会就相应国家的号召,呼吁教众捍卫自己的祖国,为营造武器捐资。我又问他是怎么看待一场“正义”的战争的。战争本身不是违反了基督教“毋杀人”的戒律?他回答说,敌人都来进犯了,当然要先保家卫国。基督徒也要捍卫自己的国家,这是我们的使命的一部分。如此看来,在战争面前,最具有普世性的基督教价值也要服从于民族国家价值,对于永恒天国的追求要让位于速朽的地上王国。
过去的胜利和进行中的战争
整个景区里持续的爆裂和轰炸反复撞击我的神经,有那么一瞬间脑袋里燃起一股无名火:不远处就有真正的战争正在发生,为什么这里的人们还能带着娱乐的心态观看战争展演?
国境线这边,白俄罗斯热热闹闹地过节,庆祝近70年前的胜利。国境线的另一边,乌克兰的土地上激战正酣。胜利庆典和前线战势的消息一齐出现在新闻里,历史和现实荒谬地交织,一种当代魔幻现实主义。二战以来欧亚地区第一次爆发如此大规模的战事使2023年的“胜利日”带上了特殊的意味。对于今年的“胜利日”,泽连斯基的提法是,“我们在反法西斯胜利日为新的胜利而战斗。”他还曾在2022年战争爆发之初称俄乌战争为“乌克兰人民的伟大卫国战争”。二战期间的“纳粹”、“法西斯主义”这些词汇在当下也作为高频词重现。不同于以往的是,二战中人们未曾怀疑过谁是法西斯主义者,而在当下这些词语的含义则发生了混淆:先是俄罗斯要将乌克兰“去纳粹化”,再是乌克兰提出了“俄西斯主义”(ruscism)的概念。“法西斯主义”是一句从历史里学来的脏话,像泼污水一样似乎可以随便丢给谁。今天的Z字又取代了当年的黑色大蜘蛛符号,成为了奇异的对仗。在胜利日演说中,泽连斯基这样谈道:“我们的敌人幻想我们拒绝庆祝反法西斯胜利日,这样就可以让’去纳粹化’成真。数百万的乌克兰人正在与纳粹主义斗争。我们将纳粹主义者赶出了卢甘斯克、顿涅茨克、赫尔松、梅利托波尔和别尔江斯克……”
俄罗斯在今年的红场阅兵被拿来和1941年斯大林的红场阅兵相提并论。普京以历史上的胜利为当下正名,从祝福二战老兵引向赞扬如今前线的俄罗斯士兵。末了还提到“俄罗斯不想与东西方任何民族为敌,只想要和平、自由、稳定的未来。”但今年俄乌边境地区的7个州均取消了阅兵活动,在全国都没有举行不朽军团游行。不朽军团游行是2011年在俄罗斯出现的一项纪念伟大卫国战争老兵的活动。以往的“胜利日”,人们会捧着老兵和战争牺牲者的遗像在各城市列队游行。这项活动获得了俄罗斯官方的支持和推广。然而,俄乌战争爆发后,俄罗斯国内的反战力量以各种方式持续抵抗,前线兵员的糟糕处境被频繁曝光。俄方担心纪念二战老兵会引发对当下事件的负面联想,因此取消了游行。
今年白俄罗斯总统卢卡申科破天荒地没有发表“胜利日”演说,改由国防部长赫列宁代劳。他模仿俄罗斯的提法:“这是西方文明和东斯拉夫文明之间的军事对抗。西方假乌克兰之手为自己的利益而战,为的是在全世界建立他们自己的秩序。我们的军队会尽一切所能捍卫自己的领土,不会让别人对白俄罗斯人怎么生活指指点点!”战争以来白俄罗斯在对外问题的立场和俄罗斯是一致的,一直在渲染西方和乌克兰威胁论。为此要加强西部和南部边界的防卫,以慑止北约的进犯。然而发动战争的是谁?受害者又是谁?白俄罗斯在开战一年多以来,在俄罗斯施压其间接参战的情况下毫发无损,难道不已经是侥幸?
5月8日,在我前往明斯克郊区的斯大林防线景区参加“胜利日”活动的途中,出租车司机说起斯大林防线平时没什么游客,但每年5月8日和9日都有胜利日特别节目,因此人非常多。果然一早抵达,进入景区的车辆已经排成了长队。而人流还在不停地涌来。斯大林防线明斯克段位于明斯克西北20公里,原是为了抵御二战时期的巴巴罗萨计划,但并没能真正顶住纳粹德国的进攻。园区里到处是斯大林像。小孩子把当年留下的壕沟当作迷宫玩,在里面钻来钻去。
最火爆的旅游项目之一是实弹射击,一发弹药价格从5到40白俄卢布不等,越重型的武器价格越高,坦克射击最贵。人们非常乐意花钱体验兵器,立即就排起了长队。每一发坦克射击都伴随着一声巨响,先喷射出火焰,然后是冲天的黑烟。我在此之前还没见过如此荷枪实弹的军事旅游,几乎被不绝于耳的射击声和爆炸声吓到。
中午时分,在景区里上演了二战情节实景演出。蜂拥而至的人潮把看台围了个水泄不通。演出又一次使用实弹。天上军机嗡嗡地低空飞行,地下还有火药在爆炸。尽管观众离舞台有些距离,但扬起的沙土还是会飞到脸上。整个景区里持续的爆裂和轰炸反复撞击我的神经,有那么一瞬间脑袋里燃起一股无名火:不远处就有真正的战争正在发生,为什么这里的人们还能带着娱乐的心态观看战争展演?为什么暂时身处和平中的人对于眼前的武器没有丝毫警觉:也许这里的装甲和大炮模型有一天会还魂成真?或者,即使战争并不会到来,但游客们又为什么不曾想到,已经有生命因为同样的轰炸声而受到威胁?我愤然从景区逃了出去。景区外是一望无际的郁郁葱葱的林地,蝴蝶在柔软的草地上飞。我面朝着森林,然而还是躲不掉身后的枪声炮声。
“耻辱日”:被民族国家劫持的历史
当民族国家占有了胜利,便轻而易举地剔除了人们长久以来对于意识形态和社会愿景的反思,对于极权主义、种族主义、暴力和压迫的反思。
对于当下的国际关系来说,战争往往发生在民族国家之间,因此胜利很吊诡地总是为国家所垄断。胜利似乎总属于民族,属于爱国主义。当民族国家占有了胜利,便轻而易举地剔除了人们长久以来对于意识形态和社会愿景的反思,对于极权主义、种族主义、暴力和压迫的反思。反法西斯主义只剩下一副空壳,一种国家话语。当人们接受民族国家庆祝胜利的方式之后,也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样一种观念:敌人是邪恶的,我们是善良和正义的。我们只是被动的受害者,除了拿其武器别无选择。因此只要以怀念的名义,将战争奇观化和娱乐化就可以被接受——为的是我们同样善良正义的先辈。暴力只适用于邪恶的敌人。敌人来了,连基督福音都会失效,遑论其他。在俄白两国将乌克兰和西方视为威胁的当下,这样的善恶论显得格外可笑。后者在某种程度上正是战争的根源。
俄罗斯政治哲学家伊利亚·布德赖茨吉斯谈到,当下俄罗斯官方的历史观是周期性而非线性的。在普京的历史观中,俄罗斯和西方的对抗是一以贯之的核心。从古至今,西方以各种面目出现,波兰人、条顿骑士团、天主教会、德国人、美国人……他们永远扮演着俄罗斯安全敌人的角色,而俄罗斯要一次次将其企图粉碎。俄罗斯历史上的重要事件,包括伟大的卫国战争也被置于这个框架下来审视。这从一个重要的方面导致俄罗斯的反法西斯经验被抹除。何为纳粹的概念变得不重要。“如果您反对俄罗斯,您就是纳粹;如果您支持俄罗斯,您就是反法西斯……结果就是,每一个认为自己是乌克兰人,并且认为乌克兰国家有权存在的人都是纳粹。”如此看待战争的方式永远不会带来和平。君不见,70年来庆祝胜利也没能制止战争再次发生。今天的俄乌战争就是“胜利日”的耻辱。
“胜利日”政治化也导致了乌克兰处理其反法西斯战争经验时的尴尬位置。乌克兰同样是二战的参与方和受害者。这解释了扎哈罗娃的话,为什么不庆祝5月9日就是叛徒。然而,时至今日,“胜利日”已经沦为为俄罗斯国家意识形态服务的工具,乌克兰进而不愿再与俄罗斯共享这个共同记忆。乌克兰复杂的历史一直被俄罗斯抨击。二战时反苏的极右翼乌克兰民族主义者斯捷潘·班德拉及其所领导的“乌克兰民族主义者组织”(Organization of Ukrainian Nationalists)曾经试图与德国纳粹合作,以争取民族独立。但事实证明那场独立运动只是为希特勒所利用,最终以失败落幕。今天的乌克兰并不回避这一段不光彩的历史。2010年亲俄的亚努科维奇上台促使极右翼力量上涨,2013-2014年的尊严革命又给了极右翼在街头施展拳脚扩大影响的机会。为了抵抗俄罗斯,2014年以来乌克兰国内对这些团体保持了一定的宽容度,人们在反对其暴力和排外同时也肯定其捍卫乌克兰的功劳。但无论如何,极右翼不管在议会还是在民间社会都是边缘化的少数派。从极右翼力量消长的规律来看,他们往往在俄罗斯威胁强化的背景下强化,是仇恨播种出的仇恨。为满足普京帝国野心的“去纳粹化”只会适得其反,将极端民族主义的火苗越烧越旺。
白俄罗斯人Dasha是一名新手妈妈。她曾经参加过2020年反卢卡申科的示威和2022年的反战游行。谈起胜利日,她的感受很复杂。她说爷爷奶奶真的很喜欢过“胜利日”;但她作为年轻一代,无法忍受阅兵时机枪大炮开到大街上这些做法。她觉得这是一个悲伤的日子,不是拿来欢庆的。“而现在,我们每一天都记得正在发生的战争。”
我很难跟乌克兰朋友谈论胜利日。或许对他们来说,70年前的胜利无论多么惨痛都已经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现在要活下去。战争给人带来的心理创伤是难以想象的。战时的乌克兰连烟花都是危险品。乌克兰从2014年开始立法限制燃放烟花,因为顿巴斯人听到烟花的爆炸声可能会产生应激反应,惊恐发作。2023年4月乌克兰最高拉达通过法律对禁放烟花做了更严格的规定,可使用的烟花必须危险性低,爆炸声不得超过60分贝。乌克兰朋友Sasha讲她在国外有一次遇到放烟花的场合,被吓得立即躲进屋里,要戴上耳机才行。她已经再也不想听到任何爆炸声了。
5月9日夜幕降临之后,明斯克市中心的高尔基公园被警察团团围住,以保证节日的最后一项重要活动——烟花秀能正常进行。在胜利之夜燃放烟花的传统1945年就有了,一直沿袭至今。晚上11点,胜利的烟花准时绽放在城市上空,在很远的地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就在当晚,根据新闻报道,俄军针对乌克兰各地的轰炸还在持续进行。
“2022年5月9日,俄羅斯明斯克,女士們跳舞慶祝勝利日。攝:Stringer/Anadolu Agency via Getty Images”
明斯克是白罗斯首都,此处应为“白罗斯”而不是“俄罗斯”。
其中一句圖片caption「2022年5月9日,俄羅斯明斯克,女士們跳舞慶祝勝利日。」
「俄羅斯」應為「白羅斯」?
但是秦暉一文中,第三標準比第二標準重要這一點,就不是極右翼們能接受的了。他們可能會歸咎於外國的抹黑,又或是時代之下迫不得已的選擇,又或是用whataboutism 講講其他國家如何如何🙄
「的确,“爱国”可能比国际“站队”重要,但“爱国”不如人道、人权重要。“因为‘爱国’而在国际政治中押错了宝”或许是可以原谅的。但以“爱国”为理由推行暴政,大量屠杀人民是不可原谅的。曼纳海姆没有犯下这类罪行,这就是安东尼斯库与曼纳海姆这两个“爱国者”的本质区别!人首先是人,然后才是某国人。如果说上述第一标准的权重不如第二标准,那么在这两个标准之上,第三标准才是最重要的。」
@Bd 感謝🙏🏼分享秦暉的文章 文章里提到各個標準之間孰輕孰重的比較挺有意思的 特別是下面這一段:
「这些事实说明:“因为‘爱国’而在地缘政治中押宝,结果站错了队”是可以被原谅的。甚至在“站错队”最终给“国家”造成净损失的情况下,只要他被认为为国家尽了力,仍然可以免于苛责。换言之,上述第一标准的权重应该轻于第二标准:在国际上“站错队”的爱国者,不少人在本国仍然被视为是爱国者。」
大概東歐和南歐不少國家的極右翼都是持有這樣的信念,所以才會有紀念班德拉等人的潮流的。
“整个景区里持续的爆裂和轰炸反复撞击我的神经,有那么一瞬间脑袋里燃起一股无名火:不远处就有真正的战争正在发生,为什么这里的人们还能带着娱乐的心态观看战争展演?”
我想作者并没有以此(在现场庆祝)为荣。
烏克蘭每天被戰火侵略,然後大家在討論二戰的勝利日,作者貌似還以身在現場慶祝為榮。
類似烏克蘭去俄羅斯化的事,其實也在東方發生。
烏克蘭經過蘇聯七十年統治,即使文化相近,都會記得自己不是俄羅斯。再強大的帝國也有衰老的一日,不屬於自己的總有一天會被丟掉。
“在今天的东欧评价这些人,笔者发现主要有三个标准。
第一是国际范围的“政治正确”:在二战的两大阵营中你站在正义阵营一边,还是站在罪恶阵营一边?
第二是“爱国”或民族主义标准,你这样做是出于“国家利益”的考虑吗?“国家”是否因你的选择得到了好处?
第三,是我认为最重要的,即人道、人权与人类尊严的标准,为“爱国”就可以对不爱(确实不爱和被认为不爱)这个“国”、但也并未侵犯任何人的平民百姓为所欲为,甚至搞大屠杀?按这个标准,那当然是不可以的。
当然,在剧变前实际上还有第四个标准,那就是“主义”和“阶级”的标准,很多人是因为不符合**主义、属于“反革命”或“阶级敌人”掉了脑袋的。不过这个标准主要在冷战时期有效,在反法西斯的二战末期审判中这一标准很少公开说,今天剧变后就更没人说了,所以这个标准可以忽略。”
https://www.aisixiang.com/data/118641.html
@Hrafnsmerki 嘿!俄羅斯白羅斯自己先出兵打人,竟然還真有白痴相信他們是“快被宰”。我倒要問:是作者反戰上腦,還是覺下反西方反上腦?
事實從來都不複雜,俄羅斯是入侵國,也是戰爭發起者;它侵略了、軍隊越過了聯合國定義的國界,他俘虜了護照定義為烏克蘭人的平民,他就是侵略一方,無論你怎麼為它開脫,這都是不爭的事實。
二戰時期,克羅地亞有烏斯塔沙 南斯拉夫有切特尼克 波羅的海有森林兄弟 就連緬甸的昂山,印度的錢德拉鮑斯。所謂的反法西斯勝利在小國眼裏本就不是單純正義打敗邪惡的故事。
作者反戰反上腦了?問快被宰的人為什麼要「違反教義」保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