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約撰稿人吳言 發自明斯克)
5月9日是俄羅斯、白俄羅斯和許多原蘇聯國家的法定節日「勝利日」,全稱為「紅軍和蘇聯人民在1941-1945偉大的衛國戰爭中戰勝納粹德國勝利日」。二戰中,蘇德戰爭被蘇聯一方稱為「偉大的衛國戰爭」。勝利日在原蘇聯國家的慶祝方式沿襲了蘇聯傳統,如紅場閱兵,民衆遊行等,是一年中最具規模的國家盛事。蘇聯時期,紀念勝利日就已經具有愛國主義色彩。蘇聯解體之後,勝利日進一步成為民族國家的節日。各國都出現了自己的「勝利日」符號。特別是在重視蘇聯傳統的白俄羅斯,偉大的衛國戰爭成為其民族國家建構的中心。
俄烏白三國慶祝勝利日的方式各不相同。俄羅斯和白俄羅斯借勝利日為侵略行為正名;烏克蘭則將勝利日併入歐洲傳統之中。今年的「勝利日」一大早,白俄羅斯總統盧卡申科先是在明斯克勝利廣場參加節日遊行,為勝利紀念碑獻上花環,然後迅速趕往莫斯科參加俄羅斯的紅場閱兵。中亞五國元首再加上亞美尼亞和白俄羅斯領袖齊聚莫斯科,以示「獨聯體」對普京的支持。
另一邊,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向國家議會最高拉達提交草案,重置「勝利日」——將原本蘇聯遺產下的5月9日衛國戰爭勝利日更名為「歐洲日」,他在全國演說中表示,「從明天5月9日起,每年我們都將紀念我們的歷史性團結——所有摧毀納粹主義並將擊敗魯莽主義的歐洲人的團結。」而將5月8日定為「紀念二戰反法西斯勝利日」,他在推特上指出,「世界上大多數國家都在5月8日紀念戰勝納粹的偉大勝利。」1945年5月8日德國在柏林正式簽訂投降書,標誌着歐洲戰場取得了勝利。5月9日,斯大林簽署蘇聯紅軍最高統帥令,宣布偉大的衛國戰爭勝利。在美歐國家,每年的5月8日慶祝歐戰勝利紀念日;原蘇聯東歐國家多在5月9日慶祝偉大的衛國戰爭勝利日。烏克蘭的這一做法,相當於是按照歐洲傳統來進行慶祝,徹底和俄羅斯劃清界限。
2023年5月9日前後,我在白俄羅斯見證了這裏的偉大衛國戰爭勝利紀念日。由於白俄羅斯官方將偉大的衛國戰爭置於其民族國家建構工程的核心地位,加上民間社會的高度認同,這裏的勝利日像往年一樣熱鬧非凡。與此同時,今年的勝利日又很不同,恰逢俄烏戰爭進行到第440天。普京發動俄烏戰爭的口號之一就是「去納粹化」,這使得俄烏戰爭常和二戰聯繫在一起。69年前勝利的偉大衛國戰爭和至今看不到頭的俄烏戰爭並置,歷史和現實之間產生了一種相互呼應的奇異觀感。
在白俄羅斯,並非所有見聞都讓人愉快。從戰爭的奇觀化和娛樂化,到被國家所壟斷的勝利話語,這一切都令人深思,究竟什麼是更好的紀念過去的方式,以及如何真正走向和平。正在進行中的戰爭,讓「勝利日」看起來不值得歡慶,甚至可耻——因為它意味着巨大的失敗,指明過往對於戰爭反思的無效。特別是對於普京政權而言,偉大的衛國戰爭和俄烏戰爭同樣都只是東西方對抗的歷史週期律的再現,二戰中反法西斯的經驗已被遺忘。當「勝利日」徹底淪為一場政治展演和遊戲,它也就徹底失去了警世的意義和功能。一種更好的慶祝勝利日的方式或許是從民族國家那裏拿回反思戰爭的主動權。
烏克蘭過哪一個勝利日
白俄羅斯和烏克蘭形成了一對完全相反的案例:一個將獨立後的民族國家建構建立在蘇聯遺產的基礎上,一個則建立在反蘇聯的基礎上。
烏克蘭今年將勝利日提前到5月8日,這已經不是第一次烏克蘭在如何慶祝「勝利日」的問題上試圖與俄羅斯劃清界限了。2013-2014年的烏克蘭危機之前,「偉大的衛國戰爭」的說法還在官方文件中使用。而在教科書中,從1991年蘇聯解體、烏克蘭獨立以來使用的是「二戰」的提法,直到親俄的總統亞努科維奇上台以後統一改做「偉大的衛國戰爭」。早就有人提出,到底叫「二戰」、「蘇德戰爭」還是「偉大衛國戰爭」是有講究的,每個名稱背後都有不同的意識形態色彩。2015年,前總統波羅申科任上,烏克蘭最高拉達通過法律,以「第二次世界大戰」取代「偉大的衛國戰爭」的說法。這一舉措的背景是波羅申科推出的「去蘇聯化」政策,為此出台了一攬子法案,「偉大的衛國戰爭」更名是其中一部。此外還有專門的《關於批判在烏共產主義和納粹主義極權政權及禁止其符號宣傳法》。這一法案直接導致烏共在烏克蘭成為和納粹一樣的非法組織,被禁止活動。鐮刀錘子符號、與蘇聯相關的人名地名、列寧斯大林像全部從大街小巷被抹去。「偉大的衛國戰爭」被認為是一個蘇聯詞語,因此同樣不被允許使用。此外,2015年的法案將5月8日定為「勝利與和解日」,與歐洲的傳統相連接;5月9日慶祝「第二次世界大戰反法西斯勝利日」。2023年這次更進一步,把「勝利日」直接挪到5月8日。 除了名稱,使用的紀念符號也要改變。在烏克蘭,勝利日的符號是紅罌粟,以取代俄羅斯的聖格奧爾基絲帶。事實上,在後蘇聯空間各國都有自己的勝利日符號,但只有烏克蘭引起了爭議。在白俄羅斯使用的是與國旗同色的紅綠絲帶和蘋果花。聖格奧爾基絲帶在白俄羅斯也被視作勝利日的象徵。
反蘇聯的法案至今在烏克蘭依然有效。這使得白俄羅斯和烏克蘭形成了一對完全相反的案例:一個將獨立後的民族國家建構建立在蘇聯遺產的基礎上,一個則建立在反蘇聯的基礎上。烏克蘭反蘇聯是全方位的:反對其民族關係、意識形態、政治經濟體制和地緣政治。在烏克蘭一方看來,蘇聯的歷史是大俄羅斯民族壓迫,甚至穿插着種族清洗的記憶;蘇聯政權是極權主義的帝國政權。烏克蘭要獨立,就要先擺脫蘇聯。今天的俄羅斯是蘇聯的繼承者,有企圖恢復蘇聯的帝國野心,因此要擺脫俄羅斯,融入西方。俄烏戰爭對於烏克蘭來說恰恰是印證了以往的這些看法。
烏克蘭的割席每一次都必然引起俄羅斯跳腳,這次也不例外。按俄外交部發言人扎哈羅娃的說法,澤連斯基是叛徒,是21世紀的猶大,她說取消了5月9日勝利日意味着永遠背叛了自己的先輩。
我的白俄羅斯友人Svetlana和Liudmila也理解不了烏克蘭的選擇。她們覺得俄羅斯人、烏克蘭人和白俄羅斯人共同經歷了那場戰爭,大家曾經擁有共同的命運,為什麼要還要區分出聖格奧爾基絲帶和罌粟花。「一個紀念日被當作政治牌來打。」 Svetlana說。
但在烏克蘭人Sasha看來,俄羅斯才是把勝利日政治化的一方,關於勝利日的一整套敘事已經成為普京政權對烏策略的一部分。聖格奧爾基絲帶現在已經是俄羅斯侵略的象徵。她回憶起自己上中學的時候,每個勝利日都被學校組織去參加遊行,給老兵獻花。收到鮮花的老人一般反應都不是開心,而是痛哭流涕。Sasha的姥姥在1941年開戰時已經差不多10歲,能記事了。她不願意講戰爭的事情,只要一提這事就哭。年幼時Sasha理解不了大人的反應,她只知道「勝利日」從來不是一個開心的日子。據她說2014年克里米亞戰爭前以前人們還會去參加閱兵、遊行,參觀二戰博物館,2014年以後就越來越少了。但今年還有人去給無名英雄紀念碑獻花。
2015年的改弦更張曾經在烏克蘭引起爭議。一些人堅持按照舊的蘇聯傳統來慶祝「勝利日」,比如佩戴聖格奧爾基絲帶,捧着老兵像參加不朽軍團遊行。結果導致了極右翼團體和這些人的衝突。俄烏戰爭之後,烏克蘭國內的政治版圖發生了劇烈的變化,或許更多人會接受一個歐洲式的二戰勝利日。
在白俄羅斯經歷「勝利日」
那場人類經歷過的空前的災難被賦予了一種民族性,是民族的受難史,也是英雄史,並要求將這一資源在一代又一代人中傳承下去。
「勝利日」在白俄羅斯的意義格外特殊。白俄羅斯官方將偉大衛國戰爭作為最重要的國家象徵,沒有之一。每年5月9日都作為公共假期來慶祝,是一年中最為盛大的國家節日。白俄羅斯被認為是原蘇聯空間最像蘇聯的國家之一,主要是因為它繼承了很多蘇聯的代表符號,包括公假體系。勝利日是其中之一。白俄羅斯也慶祝十月革命節,但規模不及「勝利日」。對於白俄羅斯來說,偉大衛國戰爭是一場不遠不近的記憶,許多親歷者至今雖然高齡但還健在,還能講述往事。像許多國家的民族史學書寫一樣,那場人類經歷過的空前的災難被賦予了一種民族性,是民族的受難史,也是英雄史。為的是保衛國境線不被進犯,國民生命安全不被傷害。國家將勝利打造為記憶中的黃金時代,並要求將這一資源在一代又一代人中傳承下去。
明斯克的主街道——獨立大街綿延穿城而過,在市中心串起城市的主要建築之一——勝利廣場。那是每一個來到明斯克的人不可能錯過的一道城市景觀。廣場上紀念碑高聳,鑲嵌着白俄羅斯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的鐮刀錘子麥穗國徽,頂端是一顆紅星。紀念碑下方是長明火,後方建築頂端用紅色寫着「人民的功績不朽」字樣。除此之外,全白俄羅斯大大小小的城市鄉鎮中心區域都有類似的紀念碑。在城市景觀中,衛國戰爭的記憶無處不在。
起初我以為「勝利日」在白俄羅斯只是一個官方節日,和當地人聊起來才發現沒有這麼簡單。對於白俄羅斯人來說,5月9日是一個家庭節日,尤其是為了家裏的老人而過的節日。人至中年的話劇演員Liudmila告訴我,她的爺爺奶奶還健在的時候,每年這一天是去老人家團聚的日子,他們會一次次懷念起戰爭中永遠失去的和倖存的親人。有的家庭甚至會一起觀看二戰主題電影。爺爺奶奶去世後,大家彷彿沒有動力再團聚了。
Svetlana和Liudmila年齡相仿,在環保組織工作。她告訴我說,「勝利日」這麼重要,是因為那場戰爭是所有白俄羅斯人的共同經歷。「每家每戶都有戰爭的親歷者,沒有例外。有的人是游擊隊員,有的人是紅軍老兵,有的人進過集中營。當然老兵現在在世的可能沒有幾個了。」 Svetlana的祖輩則經歷了列寧格勒圍困。「『勝利日』和每個白俄羅斯人息息相關。」
大學生Alina告訴我,年輕人不太有專門慶祝「勝利日」的習慣,一般取決於每個家庭具體怎麼安排。但大家普遍很認同這個節日:「我們的先輩為我們能夠生活在一個自由的世界裏而奮鬥,這是無價的。」 圍繞着偉大衛國戰爭,個人的、家庭的記憶融入國家的、民族的記憶,群體的記憶串聯起個體的記憶,使得「勝利日」不論在白俄羅斯官方還是民間地位都不可撼動。
2023年白俄羅斯通過調休把「勝利日」變成了為期4天的小長假。為了避開假期,白俄羅斯的許多公共部門5月4日就開始過節。明斯克的一所大學在5月4日組織了「勝利日」遊園會。布置二戰主題展覽、唱蘇聯軍歌、向人民英雄紀念碑獻花都是每年一度的保留節目。身披黑袍,脖子上掛着金色十字架的東正教神甫趕來為「勝利日」祝福。
除此之外,午休時間還專門供應「士兵粥」。校領導和神甫坐在遮陽傘下的座位上吃,學生們排着長隊席地而坐吃。5月的明斯克剛經過一個漫長的冬天,滿眼綠意。人們一邊曬太陽一邊吃粥,有說有笑。起初我擔心出於憶苦思甜的目的這粥可能味道不太令人愉快,沒想到是牛肉和大麥煮的鹹粥,完全沒有讓大家吃苦的意思。士兵粥並不是二戰的產物,可以說是一項俄羅斯傳統,據說可以追溯到18世紀蘇沃洛夫時期了。製作士兵粥的目的是要好吃、營養且頂飽,以供行軍所需。最初會放小麥、蕎麥、豬油、洋蔥、胡蘿蔔和豆子,現在已經類似一道家常菜,有現成的食譜。除了粥,學校還會發一杯加了白糖的俄式紅茶。
作為白俄羅斯最主要的宗教,白俄羅斯東正教會各堂區在5月9日會為偉大衛國戰爭中犧牲的戰士舉行祈禱儀式。在採訪中,我問一名神甫,教會為什麼要慶祝世俗節日。他的回答是,「勝利日」對於教會來說是不該以世俗還是宗教節日為標準來劃分的。「勝利日」是全民族的節日。從偉大衛國戰爭開始的第一天起,教會就相應國家的號召,呼籲教衆捍衛自己的祖國,為營造武器捐資。我又問他是怎麼看待一場「正義」的戰爭的。戰爭本身不是違反了基督教「毋殺人」的戒律?他回答說,敵人都來進犯了,當然要先保家衛國。基督徒也要捍衛自己的國家,這是我們的使命的一部分。如此看來,在戰爭面前,最具有普世性的基督教價值也要服從於民族國家價值,對於永恆天國的追求要讓位於速朽的地上王國。
過去的勝利和進行中的戰爭
整個景區裏持續的爆裂和轟炸反覆撞擊我的神經,有那麼一瞬間腦袋裏燃起一股無名火:不遠處就有真正的戰爭正在發生,為什麼這裏的人們還能帶着娛樂的心態觀看戰爭展演?
國境線這邊,白俄羅斯熱熱鬧鬧地過節,慶祝近70年前的勝利。國境線的另一邊,烏克蘭的土地上激戰正酣。勝利慶典和前線戰勢的消息一齊出現在新聞裏,歷史和現實荒謬地交織,一種當代魔幻現實主義。二戰以來歐亞地區第一次爆發如此大規模的戰事使2023年的「勝利日」帶上了特殊的意味。對於今年的「勝利日」,澤連斯基的提法是,「我們在反法西斯勝利日為新的勝利而戰鬥。」他還曾在2022年戰爭爆發之初稱俄烏戰爭為「烏克蘭人民的偉大衛國戰爭」。二戰期間的「納粹」、「法西斯主義」這些詞彙在當下也作為高頻詞重現。不同於以往的是,二戰中人們未曾懷疑過誰是法西斯主義者,而在當下這些詞語的含義則發生了混淆:先是俄羅斯要將烏克蘭「去納粹化」,再是烏克蘭提出了「俄西斯主義」(ruscism)的概念。「法西斯主義」是一句從歷史裏學來的髒話,像潑污水一樣似乎可以隨便丟給誰。今天的Z字又取代了當年的黑色大蜘蛛符號,成為了奇異的對仗。在勝利日演說中,澤連斯基這樣談道:「我們的敵人幻想我們拒絕慶祝反法西斯勝利日,這樣就可以讓』去納粹化』成真。數百萬的烏克蘭人正在與納粹主義鬥爭。我們將納粹主義者趕出了盧甘斯克、頓涅茨克、赫爾松、梅利托波爾和別爾江斯克……」
俄羅斯在今年的紅場閱兵被拿來和1941年斯大林的紅場閱兵相提並論。普京以歷史上的勝利為當下正名,從祝福二戰老兵引向讚揚如今前線的俄羅斯士兵。末了還提到「俄羅斯不想與東西方任何民族為敵,只想要和平、自由、穩定的未來。」但今年俄烏邊境地區的7個州均取消了閱兵活動,在全國都沒有舉行不朽軍團遊行。不朽軍團遊行是2011年在俄羅斯出現的一項紀念偉大衛國戰爭老兵的活動。以往的「勝利日」,人們會捧着老兵和戰爭犧牲者的遺像在各城市列隊遊行。這項活動獲得了俄羅斯官方的支持和推廣。然而,俄烏戰爭爆發後,俄羅斯國內的反戰力量以各種方式持續抵抗,前線兵員的糟糕處境被頻繁曝光。俄方擔心紀念二戰老兵會引發對當下事件的負面聯想,因此取消了遊行。
今年白俄羅斯總統盧卡申科破天荒地沒有發表「勝利日」演說,改由國防部長赫列寧代勞。他模仿俄羅斯的提法:「這是西方文明和東斯拉夫文明之間的軍事對抗。西方假烏克蘭之手為自己的利益而戰,為的是在全世界建立他們自己的秩序。我們的軍隊會盡一切所能捍衛自己的領土,不會讓別人對白俄羅斯人怎麼生活指指點點!」戰爭以來白俄羅斯在對外問題的立場和俄羅斯是一致的,一直在渲染西方和烏克蘭威脅論。為此要加強西部和南部邊界的防衛,以懾止北約的進犯。然而發動戰爭的是誰?受害者又是誰?白俄羅斯在開戰一年多以來,在俄羅斯施壓其間接參戰的情況下毫發無損,難道不已經是僥倖?
5月8日,在我前往明斯克郊區的斯大林防線景區參加「勝利日」活動的途中,出租車司機說起斯大林防線平時沒什麼遊客,但每年5月8日和9日都有勝利日特別節目,因此人非常多。果然一早抵達,進入景區的車輛已經排成了長隊。而人流還在不停地涌來。斯大林防線明斯克段位於明斯克西北20公里,原是為了抵禦二戰時期的巴巴羅薩計劃,但並沒能真正頂住納粹德國的進攻。園區裏到處是斯大林像。小孩子把當年留下的壕溝當作迷宮玩,在裏面鑽來鑽去。
最火爆的旅遊項目之一是實彈射擊,一發彈藥價格從5到40白俄盧布不等,越重型的武器價格越高,坦克射擊最貴。人們非常樂意花錢體驗兵器,立即就排起了長隊。每一發坦克射擊都伴隨着一聲巨響,先噴射出火焰,然後是沖天的黑煙。我在此之前還沒見過如此荷槍實彈的軍事旅遊,幾乎被不絕於耳的射擊聲和爆炸聲嚇到。
中午時分,在景區裏上演了二戰情節實景演出。蜂擁而至的人潮把看台圍了個水泄不通。演出又一次使用實彈。天上軍機嗡嗡地低空飛行,地下還有火藥在爆炸。儘管觀衆離舞台有些距離,但揚起的沙土還是會飛到臉上。整個景區裏持續的爆裂和轟炸反覆撞擊我的神經,有那麼一瞬間腦袋裏燃起一股無名火:不遠處就有真正的戰爭正在發生,為什麼這裏的人們還能帶着娛樂的心態觀看戰爭展演?為什麼暫時身處和平中的人對於眼前的武器沒有絲毫警覺:也許這裏的裝甲和大炮模型有一天會還魂成真?或者,即使戰爭並不會到來,但遊客們又為什麼不曾想到,已經有生命因為同樣的轟炸聲而受到威脅?我憤然從景區逃了出去。景區外是一望無際的鬱鬱蔥蔥的林地,蝴蝶在柔軟的草地上飛。我面朝着森林,然而還是躲不掉身後的槍聲炮聲。
「恥辱日」:被民族國家劫持的歷史
當民族國家佔有了勝利,便輕而易舉地剔除了人們長久以來對於意識形態和社會願景的反思,對於極權主義、種族主義、暴力和壓迫的反思。
對於當下的國際關係來說,戰爭往往發生在民族國家之間,因此勝利很弔詭地總是為國家所壟斷。勝利似乎總屬於民族,屬於愛國主義。當民族國家佔有了勝利,便輕而易舉地剔除了人們長久以來對於意識形態和社會願景的反思,對於極權主義、種族主義、暴力和壓迫的反思。反法西斯主義只剩下一副空殼,一種國家話語。當人們接受民族國家慶祝勝利的方式之後,也自然而然地接受了這樣一種觀念:敵人是邪惡的,我們是善良和正義的。我們只是被動的受害者,除了拿其武器別無選擇。因此只要以懷念的名義,將戰爭奇觀化和娛樂化就可以被接受——為的是我們同樣善良正義的先輩。暴力只適用於邪惡的敵人。敵人來了,連基督福音都會失效,遑論其他。在俄白兩國將烏克蘭和西方視為威脅的當下,這樣的善惡論顯得格外可笑。後者在某種程度上正是戰爭的根源。
俄羅斯政治哲學家伊利亞·布德賴茨吉斯談到,當下俄羅斯官方的歷史觀是週期性而非線性的。在普京的歷史觀中,俄羅斯和西方的對抗是一以貫之的核心。從古至今,西方以各種面目出現,波蘭人、條頓騎士團、天主教會、德國人、美國人……他們永遠扮演着俄羅斯安全敵人的角色,而俄羅斯要一次次將其企圖粉碎。俄羅斯歷史上的重要事件,包括偉大的衛國戰爭也被置於這個框架下來審視。這從一個重要的方面導致俄羅斯的反法西斯經驗被抹除。何為納粹的概念變得不重要。「如果您反對俄羅斯,您就是納粹;如果您支持俄羅斯,您就是反法西斯……結果就是,每一個認為自己是烏克蘭人,並且認為烏克蘭國家有權存在的人都是納粹。」如此看待戰爭的方式永遠不會帶來和平。君不見,70年來慶祝勝利也沒能制止戰爭再次發生。今天的俄烏戰爭就是「勝利日」的恥辱。
「勝利日」政治化也導致了烏克蘭處理其反法西斯戰爭經驗時的尷尬位置。烏克蘭同樣是二戰的參與方和受害者。這解釋了扎哈羅娃的話,為什麼不慶祝5月9日就是叛徒。然而,時至今日,「勝利日」已經淪為為俄羅斯國家意識形態服務的工具,烏克蘭進而不願再與俄羅斯共享這個共同記憶。烏克蘭複雜的歷史一直被俄羅斯抨擊。二戰時反蘇的極右翼烏克蘭民族主義者斯捷潘·班德拉及其所領導的「烏克蘭民族主義者組織」(Organization of Ukrainian Nationalists)曾經試圖與德國納粹合作,以爭取民族獨立。但事實證明那場獨立運動只是為希特勒所利用,最終以失敗落幕。今天的烏克蘭並不迴避這一段不光彩的歷史。2010年親俄的亞努科維奇上台促使極右翼力量上漲,2013-2014年的尊嚴革命又給了極右翼在街頭施展拳腳擴大影響的機會。為了抵抗俄羅斯,2014年以來烏克蘭國內對這些團體保持了一定的寬容度,人們在反對其暴力和排外同時也肯定其捍衛烏克蘭的功勞。但無論如何,極右翼不管在議會還是在民間社會都是邊緣化的少數派。從極右翼力量消長的規律來看,他們往往在俄羅斯威脅強化的背景下強化,是仇恨播種出的仇恨。為滿足普京帝國野心的「去納粹化」只會適得其反,將極端民族主義的火苗越燒越旺。
白俄羅斯人Dasha是一名新手媽媽。她曾經參加過2020年反盧卡申科的示威和2022年的反戰遊行。談起勝利日,她的感受很複雜。她說爺爺奶奶真的很喜歡過「勝利日」;但她作為年輕一代,無法忍受閱兵時機槍大炮開到大街上這些做法。她覺得這是一個悲傷的日子,不是拿來歡慶的。「而現在,我們每一天都記得正在發生的戰爭。」
我很難跟烏克蘭朋友談論勝利日。或許對他們來說,70年前的勝利無論多麼慘痛都已經沒那麼重要,重要的是現在要活下去。戰爭給人帶來的心理創傷是難以想象的。戰時的烏克蘭連煙花都是危險品。烏克蘭從2014年開始立法限制燃放煙花,因為頓巴斯人聽到煙花的爆炸聲可能會產生應激反應,驚恐發作。2023年4月烏克蘭最高拉達通過法律對禁放煙花做了更嚴格的規定,可使用的煙花必須危險性低,爆炸聲不得超過60分貝。烏克蘭朋友Sasha講她在國外有一次遇到放煙花的場合,被嚇得立即躲進屋裏,要戴上耳機才行。她已經再也不想聽到任何爆炸聲了。
5月9日夜幕降臨之後,明斯克市中心的高爾基公園被警察團團圍住,以保證節日的最後一項重要活動——煙花秀能正常進行。在勝利之夜燃放煙花的傳統1945年就有了,一直沿襲至今。晚上11點,勝利的煙花準時綻放在城市上空,在很遠的地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就在當晚,根據新聞報道,俄軍針對烏克蘭各地的轟炸還在持續進行。
“2022年5月9日,俄羅斯明斯克,女士們跳舞慶祝勝利日。攝:Stringer/Anadolu Agency via Getty Images”
明斯克是白罗斯首都,此处应为“白罗斯”而不是“俄罗斯”。
其中一句圖片caption「2022年5月9日,俄羅斯明斯克,女士們跳舞慶祝勝利日。」
「俄羅斯」應為「白羅斯」?
但是秦暉一文中,第三標準比第二標準重要這一點,就不是極右翼們能接受的了。他們可能會歸咎於外國的抹黑,又或是時代之下迫不得已的選擇,又或是用whataboutism 講講其他國家如何如何🙄
「的确,“爱国”可能比国际“站队”重要,但“爱国”不如人道、人权重要。“因为‘爱国’而在国际政治中押错了宝”或许是可以原谅的。但以“爱国”为理由推行暴政,大量屠杀人民是不可原谅的。曼纳海姆没有犯下这类罪行,这就是安东尼斯库与曼纳海姆这两个“爱国者”的本质区别!人首先是人,然后才是某国人。如果说上述第一标准的权重不如第二标准,那么在这两个标准之上,第三标准才是最重要的。」
@Bd 感謝🙏🏼分享秦暉的文章 文章里提到各個標準之間孰輕孰重的比較挺有意思的 特別是下面這一段:
「这些事实说明:“因为‘爱国’而在地缘政治中押宝,结果站错了队”是可以被原谅的。甚至在“站错队”最终给“国家”造成净损失的情况下,只要他被认为为国家尽了力,仍然可以免于苛责。换言之,上述第一标准的权重应该轻于第二标准:在国际上“站错队”的爱国者,不少人在本国仍然被视为是爱国者。」
大概東歐和南歐不少國家的極右翼都是持有這樣的信念,所以才會有紀念班德拉等人的潮流的。
“整个景区里持续的爆裂和轰炸反复撞击我的神经,有那么一瞬间脑袋里燃起一股无名火:不远处就有真正的战争正在发生,为什么这里的人们还能带着娱乐的心态观看战争展演?”
我想作者并没有以此(在现场庆祝)为荣。
烏克蘭每天被戰火侵略,然後大家在討論二戰的勝利日,作者貌似還以身在現場慶祝為榮。
類似烏克蘭去俄羅斯化的事,其實也在東方發生。
烏克蘭經過蘇聯七十年統治,即使文化相近,都會記得自己不是俄羅斯。再強大的帝國也有衰老的一日,不屬於自己的總有一天會被丟掉。
“在今天的东欧评价这些人,笔者发现主要有三个标准。
第一是国际范围的“政治正确”:在二战的两大阵营中你站在正义阵营一边,还是站在罪恶阵营一边?
第二是“爱国”或民族主义标准,你这样做是出于“国家利益”的考虑吗?“国家”是否因你的选择得到了好处?
第三,是我认为最重要的,即人道、人权与人类尊严的标准,为“爱国”就可以对不爱(确实不爱和被认为不爱)这个“国”、但也并未侵犯任何人的平民百姓为所欲为,甚至搞大屠杀?按这个标准,那当然是不可以的。
当然,在剧变前实际上还有第四个标准,那就是“主义”和“阶级”的标准,很多人是因为不符合**主义、属于“反革命”或“阶级敌人”掉了脑袋的。不过这个标准主要在冷战时期有效,在反法西斯的二战末期审判中这一标准很少公开说,今天剧变后就更没人说了,所以这个标准可以忽略。”
https://www.aisixiang.com/data/118641.html
@Hrafnsmerki 嘿!俄羅斯白羅斯自己先出兵打人,竟然還真有白痴相信他們是“快被宰”。我倒要問:是作者反戰上腦,還是覺下反西方反上腦?
事實從來都不複雜,俄羅斯是入侵國,也是戰爭發起者;它侵略了、軍隊越過了聯合國定義的國界,他俘虜了護照定義為烏克蘭人的平民,他就是侵略一方,無論你怎麼為它開脫,這都是不爭的事實。
二戰時期,克羅地亞有烏斯塔沙 南斯拉夫有切特尼克 波羅的海有森林兄弟 就連緬甸的昂山,印度的錢德拉鮑斯。所謂的反法西斯勝利在小國眼裏本就不是單純正義打敗邪惡的故事。
作者反戰反上腦了?問快被宰的人為什麼要「違反教義」保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