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台湾性別书店的故事:当书架上出现了反同字条

女书店,自己的房间,瑯嬛书屋⋯⋯从北台湾到中台湾,性别议题不一定是街头运动,也可以是书香日常。
台北市女书店。摄:陈焯煇/端传媒
女性与女权 风物

随著性别平等教育的推进与同性婚姻合法化,过去十数年间,性别议题在台湾逐渐从街头走向制度化,也愈来愈受主流世界的关注。然而时至今日,也仍然有许多被消隐在大众视界之外的性别相关问题,当我们从波澜壮阔的街头运动回归日常,一间宁静却蕴藏丰富的书店,便成为凝聚议题关注者,及令知识与议题交相流动的重要空间。

华语地区里,台湾性别议题场景在日常层面也相对丰富,这次,我们走访三家分别开设在台北、桃园、台中的性别议题书店,它们中有已将近三十年历史的“华文地区第一家女性主义专业书店”女书店,也有座落于中部巷弄、自LGBT基地探索转型的“自己的房间”,也有在“性别盲”地区专心向非同温层传递信息与能量的“瑯嬛书屋”。而我们关心的,是它们在日复一日的书香与活动茶香里,听见了哪些曾被隐去的性别声音?怎样凝聚及扩散聚脚群落?又如何回应性别议题在当下环境中的流动变化?

女书店。摄:陈焯𪸩/端传媒
女书店。摄:陈焯𪸩/端传媒

第一回:女书店

女书店:台北市大安区新生南路三段56巷7号2楼

“如果没有了实体店面,就如同回到娘家时候、发现娘家已经不在了,给人的感觉是很不一样的。”

在危机中守住一个家

在台北有这样一条楼梯,留下几代台湾女性主义者的足印,直至今日。

从宽阔的新生南路三段转入巷弄,女书店的招牌映入眼帘。书店位于二楼,站在巷口抬头望去,可以看见窗边种植著各种花草。走近一些,便能看到这条幽深的阶梯。楼梯以台湾妇女运动者李元贞的诗句作为起点:

一九九四年春天
许多女人雀跃地
共组一间房间
推开灵魂之窗⋯⋯

沿梯一路上行,两旁贴满了书店历年来的活动海报;接近门口处陈列著一整排竹简状的女性年表,从103年东汉班昭《女诫》,一路延续到1994年女书店在台北成立,由女性视角展开的历史凝聚于此。

进门后,顺著书区一路浏览,视线很快便停留在绘于内墙的吴尔芙画像上。吴尔芙的左边写著一行字:“This is what a feminist looks like”,底下留有一格人型虚线,等待经过的读者将自己嵌入。女性书区的一角放置著矮木桌椅,让读者随心写下感受;历年留言本上,记录著各种语言写下的心绪,更有落落长文表达谢意。近三十年时间,让女书店成为不少读者的共同经验。

1994年4月,在李元贞、郑至慧、苏芊玲等妇女运动工作者的集资与推动下,女书店以“华文地区第一家女性主义专业书店”的面貌出现在读者眼前。店名中的“女书”,取自中国湖南省江永县的女性所发明的文字,数百年来承载著女人之间的秘密与情谊。

女书店董事长宋顺莲。摄:陈焯𪸩/端传媒
女书店董事长宋顺莲。摄:陈焯𪸩/端传媒

近三十年间,书店主导者几经转变;2021年,在前任董事长吴嘉丽辞世之前,药剂学出身的宋顺莲接过棒,成为女书店的现任董事长。然而在宋顺莲看来,接下女书店非容易的决定:“其实没有人要接,因为这是个赔钱的单位。”她直言,“我觉得女书店的特点就是给予,大家很喜欢做活动,喜欢一直给出去。”

过去多年间,女书店几度面临歇业危机,2017年也曾因长期亏损而传出“熄灯”讯号。但在读者们的强烈挽留声中,书店依然运作至今。“好多人都来说‘不行’,大家很需要这间书店,这其中当然也有时代的责任感。”传出歇业的那段时间,不少受益于女书店的读者纷纷掏钱买书,希望能够维持书店运作,也保存下这一方给过自己安慰的空间。“如果没有了实体店面,就如同回到娘家时候、发现娘家已经不在了,给人的感觉是很不一样的。”宋顺莲能够理解读者们的心情,因她也曾在这片空间得到滋养。

1994年,已经生下第三个孩子的宋顺莲,维持著半天在法律事务所专职、半天照顾小孩的生活。一次与公司同事外游时,她得知“妻子要被打三次才能申请离婚”的荒诞制度,义愤之下进入了“妇女新知基金会”担任志工。“当初,基金会的办公室就在那边。”她指向书店的另一端,“那个时候受训场地就是这里,三十个人都可以坐满,现在怎么觉得这里好小?”

因人事上有所重合,1980年代成立的妇女新知基金会办公室就设立于女书店内,也让当时参与志工活动的宋顺莲接触到女性主义的书籍与思考。“直到那年开始做志工时,才好像忽然发现了一个新世界。”在回忆进入“妇女新知”以前的往事时,宋顺莲连连说道:“我也是受害者。”大学毕业后她在医院上班,原本前途一片看好,却因为要遵循结婚生子的人生规则,而放弃了许多可能性。“内心当然有冲突与挫折,也真切地感受到性别不平等的现实。”

女书店。摄:陈焯𪸩/端传媒
女书店。摄:陈焯𪸩/端传媒

不仅是书店,更是一个品牌

“早期妇女运动要上街头抗议,而现在我们谈的更多是‘DEI’——Diversity、Equality、Inclusive。其实就是人性、人权。如果有人权,就没有所谓的性别不平等这件事。”

在这样的人生状态下走进女书店与妇女新知,更使得宋顺莲感到“被滋养、被开启”。而随著时代更迭,在宋顺莲看来,现今女性主义的涵义也正在产生转变:“早期妇女运动要上街头抗议,而现在我们谈的更多是‘DEI’——Diversity、Equality、Inclusive。”“其实就是人性、人权。如果有人权,就没有所谓的性别不平等这件事。”

接手女书店后,宋顺莲一方面著力以办活动来开源,同时也在“DEI”的理念之下尝试接触更多机构团体:“女书店不仅仅是一个书店空间,更加是一个品牌。”近年来,除了在店内举办性别议题讲座、新书发布,女书店也开始向外拓展,如举办了“性别友善蒲公英计划”,收集性别相关书籍、再将议题带入校园。此外,宋顺莲也常也邀请商界、科技界的朋友到书店分享:“他们绝对不是‘同温层’,却能通过这些机会来认识我们,这是一个好的方法。”

在经营书店这件事上,宋顺莲的自我定位是商人。“我觉得这个角色还蛮好的,商人就是要钱,任何不赚钱的事情,out!”学理工科目出身的宋顺莲,自言与学文的人在思考逻辑上不太相同,“这也打破了传统男女在学科上的分工。正如刚才所说的,以前女书店一直想要赠予别人,这件事一听起来就非常母性,某程度也是一个比较传统式的自发行为。但是站在营利单位的角度来看,我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至少要让我的粮仓(收支)平衡。”宋顺莲一再强调著收入成长的重要性。

“妇女运动已经走到现在,就像工业革命4.0,已经不是在喊穷喊苦的时候。怎么样让企业共融、给大家一个更好的环境,我想这应该是我们目前要走的路,就是这样。”宋顺莲神情淡然地说,“我觉得也没有特别伟大,都是把它当作家常在做。日子就是要过嘛,对吗?”

女书店荐书。摄:陈焯𪸩/端传媒
女书店荐书。摄:陈焯𪸩/端传媒

女书店荐书三种

01《女书——世界唯一的女性文字》
高银仙、义年华原作,宫哲兵 编著,妇女新知基金会出版部,1991
推荐理由:“台湾的妇女新知基金会秉持为女性文化拓荒的精神,远赴大陆,取得大量女书原作,手抄、整理、精编精印,世界第一本女性文字专书。”

02《众女成城:台湾妇运回忆录》上、下
李元贞 著,女书文化,2014
推荐理由:“记录了台湾的妇女运动史。”

03《一代女科技人的妇运路:植物化学家吴嘉丽》
曾宪政 总策画,女书文化,2022
推荐理由:“我们从来没想过,像吴嘉丽这样的一个科学人,可以在参与民运、多元文化上,做这么多的事情。”

“自己的房间”。摄:唐佐欣/端传媒
“自己的房间”。摄:唐佐欣/端传媒

第二回:自己的房间

自己的房间:台中市五权西路一段71巷3弄1号

“当性别成为一个议题之后,以前被认为私密的部分,就必须开始跟公众对话。我是用这样子的角度来经营这间书店。”

我的房间,也是朝向公众的窗口

入夜后的台中忠信市场一片寂静。在黑暗错落的小巷中寻觅了一阵,经过一扇木门,门上玻璃透出室内暗光,不必确认门牌也能猜到,这里就是“自己的房间”。褪去鞋履,推开门,房主蔡善雯正在吧台后方焚点薰香,一头银灰色长发更显出几分神秘。

“我来冲一壶热茶。”蔡善雯细心招呼著刚闯入的来客,“你们喝酒吗?之前有朋友带来的红酒,还有威士忌⋯⋯”语毕,她有条不紊地从身后端出酒皿茶具。

这是一栋三层楼小透天,由桃红色的旋转窄梯串起。一楼吧台灯光昏暗,书架与层板上摆放了不少书与性别小物;二楼是相对明亮的书籍陈列与阅读区;三楼则是为特展而设的空间,房间天花板上挂著捕梦网,各种小饰件制成的灯罩格外引人留意。自2009年起,蔡善雯租下这里作为书店,房间整体沿用了上一手住客留下的布置——木制的梳妆台与书桌,衣柜则改装成书柜,还有不少是她从各处拾回的小型家具、或是朋友送来的二手旧物,与很多细节布置拼合在一起,“不违和,也很搭”。

“自己的房间”店长蔡善雯。摄:唐佐欣/端传媒
“自己的房间”店长蔡善雯。摄:唐佐欣/端传媒

将书店取名为“自己的房间”,自然是受到作家吴尔芙(Viginia Woolf)的影响——1929年,吴尔芙在《自己的房间》(A Room of One’s Own)中写道:“女人若要写作,一定要有钱与自己的房间”,影响了后世许多女性主义者们的思考。在读吴尔芙作品的过程中,蔡善雯感受到其对女性生活种种细节的叙述,亦如镜子般反射出外在世界的环境:“在书店来讲就是这样。从一个女人的房间,其实就是可以看出她的样貌、生活型态,她如何过每一天⋯⋯”

“自己的房间”既保存著过往房客居住的痕迹,同时也是面向公众读者的书店,兼具私密与公共两种特性。经营这样一方特别的空间,正是蔡善雯的亲身实践:“我这样一个性别议题的关注者和实践者,有这样一间书店,某程度上这个地方就像我自己的空间一样。可是我想要将它变成一个可以对话的地方,一个朝向公众的窗口。我希望对话可以产生。”

十多年来,人潮来去,“自己的房间”的确是台湾中部性别交流的重要场域。因蔡善雯早时就与在地女同志、性别小众圈子联系紧密,自2009年开业起,“房间”就自然而然成为了这些性别团体的聚脚点。回想起那段日子,蔡善雯仍双眼放光:“当时这里扮演的是一个圈内聚集地,是交流讯息的地方。那时候基本上不用费心想活动,因为自然就有人去做,气氛非常好,圈内团结度也很高。”

“自己的房间”。摄:唐佐欣/端传媒
“自己的房间”。摄:唐佐欣/端传媒

当曾经的LGBT基地被冲散

“我更想要与异性恋的圈子对话,特别异男族群。但后来发现跟他们对话的难度相当高。”

这样的默契与状态持续多年,却在2017年前后发生了巨大转变。“原本紧密的社群一下子冲散了。”这一现象也让蔡善雯思考了良久,“2017年以后,同志议题在台面上有了白热化讨论,地下组织反而越来越没办法继续;网路交友(的发展)也让这一群人投入到网路社群去了。”当人潮不复,房间不再是LGBT基地一般的存在,蔡善雯开始反思:“其实这也是另一种契机,我更得向大众去发声。可是向外拓展的时候,才发现其实蛮难的。”

在寻找新对话的过程中,蔡善雯策划了一系列面向性别主流的课程,例如“给大人的性聊育”,或是给异男(异性恋男生)的交友课,只是反应并不如预期。“我们店里面也有一些异男客人,但多数人连问都不会问,刻意避开的感觉。如果不小心提到,对方可能都会假装没听到。原来男生对于要上课这件事,是相当不能接受的。”尽管如此,她仍然坚持要让这些课程浮出、让大众可以见到:“其实就是表露出一种意图——我更想要与异性恋的圈子对话,特别异男族群。但后来发现跟他们对话的难度相当高,”蔡善雯笑言,“我好像给自己开了一个坑。”

面对重重难以撼动的心理屏障,一向习惯“打直球”的蔡善雯也开始学习“必要的迂回”。当发现大众不习惯直接切入议题探讨,她便听从朋友的建议,多办一些社交活动来建立读者之间的情感连结;而当发现人们对于课程形式有所抗拒,她就在读书会中引导彼此叙说内心。蔡善雯犹记得,在一次读《女性主义经典选读》的过程中,有位读者出乎意料地分享了许多内心困惑,“那天我很惊讶,因为他自我揭露的程度几乎是做了十次以上的心理咨商(才会达到)。”

这件事也让蔡善雯意识到,读书会恰好能形成一个安全、适当的距离:“对男人来讲,读书会是最没防备性的,因为他们觉得这是一个智性讨论的环境。所以后来我发觉:对,就不要直接谈,虽然听起来很荒谬,但你又知道这样很有效。”

“自己的房间”店长蔡善雯。摄:唐佐欣/端传媒
“自己的房间”店长蔡善雯。摄:唐佐欣/端传媒

在一次次调整中,蔡善雯逐渐摸索出有别以往的对话方式。然而,仍旧会在过程中碰见最根本的问题——我们为什么要读女性主义?读了又有什么用呢?曾有一位常跑各类读书会的女生来参与“房间”活动,结束后她向蔡善雯表示,尽管在读书会中受益颇多,但她不会再参与了。“她读了那本书之后其实非常感动,甚至一度快要流泪。”蔡善雯回忆到。而追寻女生不再参与的原因,大概是因为读性别议题的书,并不能让她在主流认同的世界中添上光鲜一笔。

停驻在这一著眼性少数的空间之中,或许容易看见主流价值加诸人们身上的框架和枷锁。蔡善雯也总能观察到各色人生中难以跨越的坎:“比如说有一位母亲,在接触女性主义后她开始读了很多性别议题的书,而后越来越觉得现在的婚姻不是她要的⋯⋯我曾经思索过这类事情,如果那位母亲真的就此离开婚姻,后续还有很多需要面对的、真实生活上的难题,那些又是什么?”

比起标准答案,蔡善雯更在乎的是个人能够突破限制、看见生命中尚有各种选择,毕竟“‘更好’不表示你不会痛苦,也不表示没有难题、没有困境。”无论何种性向,面对主流对于感情的既定想像时,或许都曾面临过同样的挣扎——如果不按照预设的路线来走,“我”的人生是否就失败了?“这个空间就是一个很实在的地方,大家可以经过、或者阅读,然后慢慢地接受到——人生其实有不一样的面貌,不止有一个模组。”

1969年,女权主义者Carol Hanisch发表了一篇文章,题为〈个人即政治〉(The personal is political),这一理念也让蔡善雯感触颇深:“个人的东西,其实也代表了整体社会的缩影。”“以往很多性别事件都被视作家内事,无法拿到公众领域讨论。而当性别成为一个议题之后,以前被认为私密的部分,就必须开始跟公众对话。我是用这样子的角度来经营这间书店。”

越过重重壁垒,“自己的房间”也将在薰香、微光与层层叠叠的书籍理论之间,延续下一段对话的可能。

“自己的房间”荐书。摄:唐佐欣/端传媒
“自己的房间”荐书。摄:唐佐欣/端传媒

“自己的房间”荐书三种

01 《女性主义经典选读》
顾燕翎 著,猫头鹰出版,2022
推荐理由:“从两百多年来的女性主义经典作品中,看见女性的处境与力量。”

02 《与狼同奔的女人》
Clarissa Pinkola Estes 著,吴菲菲 译,心灵工坊,2012
推荐理由:“透过跨文化的神话与童话故事,找回女性心灵世界中真知灼见的天性本能。”

03《性别打结:拆除父权违建》
Allan G. Johnson著,成令方等 译,群学,2008
推荐理由:“让父权社会中的男人与女人厘清并认出父权结构中被束缚牵引著的复杂纠结的内心情感与社会文化面相间的相互作用。”

桃园市瑯嬛书屋。摄:陈焯𪸩/端传媒
桃园市瑯嬛书屋。摄:陈焯𪸩/端传媒

第三回:瑯嬛书屋

瑯嬛书屋:桃园市中坜区荣民路165巷6号

“整场讲座只有那么一个非同温层的人,但她也许就是一颗种子,有机会跟身边朋友讲:‘原来同志并不是妖魔鬼怪’,也很努力在社会打拼。”

当性别书店开在“性别盲”的地区

工作日的桃园内坜全然不觉嘈杂,从主街转入静巷,远远就见到一排开阔洁净的玻璃窗。这里就是位于桃园的瑯嬛书屋。推门入屋,两只猫咪好奇地跑出来,在来客身旁不停穿梭。

“一个叫太郎,一个叫玛露。”店长张之维介绍道。坐下不久后,两只猫就毫不客气地轮番上阵,“我们每次开读书会讨论的时候,玛露就会这样围著桌子走一圈,然后选定一双腿去窝。”说起猫,张之维的脸颊总是堆满笑容。

在群书环绕的地方工作,一直是张之维的梦想。“想想归想想”她说,“梦想当然会一直放在心里,但是真的操作起来,有蛮多困难和需要克服的东西。”读研究所时,张之维与几个同学组成性别读书会,毕业了大家就各自分散了,“可是一直觉得如果有机会,真的希望那种感觉可以延续,最好的方法就是自己开一家书店。”

正因如此,开店不久后张之维就筹办了每月一次的“瑯嬛会”,邀请公众参与共读。“一方面是出于私心,我一直希望能够找到阅读同好;另一方面则是希望透过长期稳定性的活动,可以让我们的读者更加凝聚。”目前读书会的参与者,几乎都是从一开始持续到现在;读者们背景多元,有老师、社工、心理师、还有邮差,共同点都是人文社科类书籍的爱好者。瑯嬛会选书非常丰富,当月读本由成员共同提案、投票选出,“我们很民主的,”张之维笑著说,“也因为这样,所以每个月读的书都很不同。”

尽管阅读面向广泛,瑯嬛在关注议题上仍有倚重,最为突出是对性别平权的关怀。“光看我们的书店名字,可能会想说这是一家古书店吧。如何让大家知道我们到底在做什么,就必须靠一次一次的活动去累积出来。”从第一年到现在,瑯嬛每年都会规划关于性别的主题讲座、书展等活动,曾邀请不同作家参与“女性主义策展计划”,也办主题读影会、真人图书馆,“借由这样的方式,可以让大家了解我们在做的事情。”

瑯嬛书屋。摄:陈焯𪸩/端传媒
瑯嬛书屋。摄:陈焯𪸩/端传媒

然而比起人潮汲汲的北部,位于桃园的瑯嬛书屋却时常面对活动小、人流少的难题。有没有想过把书店在台北?“你说到我的一个痛处。”张之维半开玩笑说道。尽管无法像北部的书店空间一样聚集更多读者,但张之维提到,来瑯嬛演讲的老师们也会说“小场子有小场子的好处。”或许小,也能成就一种在地的亲密感。

对于出生、成长、读书都在桃园的张之维而言,把书店开在这里,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毕竟这是自己比较熟悉的地方。”同时,她也看见了在桃园开性别书店的另一必要性:“严格说起来,这里也是一个‘性别盲’的地方,大部分人并不会特别去注意相关议题。”尽管多数居民都很友善,但也有例外者。张之维仍记得,在同婚公投期间,曾有人默默地将反同字条夹进瑯嬛书架上的书中;也曾听闻当地的性别友善餐酒馆遭遇暴力对待,彩虹旗被硬生生扯下来⋯⋯当这些现象仍在日常中发生,也让张之维感到“还有更多可以做的事情”。

刚开店时,瑯嬛就与桃园的同志中心“桃缘彩虹居所”合作,成为南桃园的驻点服务处;尽管之后服务处因资源所限而撤走,她们也在持续推动其他性别议题与在地连结。2021年,瑯嬛牵头编制了《不在 / 再他方——2021桃园彩虹生活地图》,访问了14间在地性别友善店家。张之维在开篇中写到,这些店家的初衷是“不需要在街头运动,就在日常中,让大家看见所有性少数族群的存在,以及他们的权益(包括衣食住行的各种需求)不应以任何理由被压缩。”

瑯嬛书屋。摄:陈焯𪸩/端传媒
瑯嬛书屋。摄:陈焯𪸩/端传媒

而瑯嬛正是其中之一,“不管是推广阅读、知识传递,我们也可以做一个倡议的小基地,或是作为提供性别少数、性别弱势族群一个温暖的所在,不需要再武装、不需要再戴著面具。”张之维补充道。尽管艰难,瑯嬛与异温层之间的微小连结,仍然会以出其不意的方式出现。张之维回忆到,同婚公投的前一年,书屋曾经请来同志咨询热线的工作者办活动:“其实办这一类的活动,自己心里会有数,来的大概99%都是同温层。”

然而活动当日,却有一位隔壁巷约六十岁的阿姨走进店来参与,也让张之维感到意外:“她可能纯粹觉得有活动就参加一下,并没有预设听到怎样的内容。但她就这样全程听完了,之后竟然非常感动,跑去跟演讲者讲说,她真的不知道同志运动已经历经30多年、这样辛苦的一段历程。”那一幕给张之维带来许多冲击与感动:“整场讲座三十几个人,只有那么一个是非同温层的人,但她也许真的就是一颗小种子,有机会跟她身边的朋友们讲:‘原来他们(同志)并不是妖魔鬼怪’,也很努力在社会上打拼。”

这些连结的意外萌生,也让张之维开始反思:是不是有一些更贴近大众读者的活动方式?“或是我们应该有意识地尝试邀请他们加入这个世界。”她想了想,接续说到:“当然真的必须要更多思考,有什么方法去突破困境,例如我是不是应该先从软性活动做起,用烹饪、手作先吸引他们来到这个空间?”瑯嬛在书店简介中写道“期许自己成为深耕式的社区性在地文化小聚落”,如何与社区产生更多连结、弥合两者之间的缝隙,也是张之维正在不断思考的课题。

桃园市瑯嬛书屋店长张之维。摄:陈焯𪸩/端传媒
桃园市瑯嬛书屋店长张之维。摄:陈焯𪸩/端传媒

女工:卧轨与乳癌

“第一场女性劳工卧轨抗争的事情,就发生在离这里不远的永丰路铁轨。”

对于桃园而言,另一个至关重要的在地议题,就是劳工权益。多年来,瑯嬛书店也用性别视角投入对于此类议题的关注。自六、七〇年代经济起飞始,桃园成为了重要的工业城市;随著大量工厂进驻,不少外县市女性远离家乡、到此谋求工作。“所以桃园可以说真的是由这群女性撑起来的。”张之维强调,“这段历史,我希望新一辈的年轻人也能够了解。”

谈起在地劳工抗争,张之维也有一张地图刻画在心里:“第一场女性劳工卧轨抗争的事情,就发生在离这里不远的永丰路铁轨。”她指著书屋门外的方向。1996年,曾有近两千名员工的联福制衣厂恶性倒闭,员工被拖欠薪资、退休金、资遣费却求助无门,只好以最激烈方式抗争来维权。

“还有另外一件,可说是台湾史上最大的工殇事故,也是在距离这不太远的在中华路那边。”张之维提到的就是RCA女工工殇事件。RCA作为一家美国无线电公司,因为要制作精巧零件,所以大部分工人都是女性。“工厂造成了非常严重的水污染,然而员工们都不知道,甚至这间厂撤离两年之后,工人们才发现饮用水里根本就含有污水。这件事造成了几百名员工罹患各种癌症、甚至死亡。”其中有因此罹癌的女性,发现台湾劳保制度中乳癌并不予给付,毅然拖著病体发出控诉,从而改变了这一制度。“其实我到现在还是会觉得很难想像,如果是我,可不可以撑这么久 ”她深深感叹。

瑯嬛书屋常常发布与女性工运有关的消息,播映过RCA的纪录片,也举办过“彼时ㄟ青春代志:桃园女性劳动者身影”田调工作坊等活动。“希望这些议题不断地被大家看到。”这也是张之维的一份坚持,“很多人觉得事情过去这么久了,总会被淡忘掉,但事实上她们一直都在争取权益。我们希望大家都能看到,也让政府知道这件事情不应该被忽略。”

2015年开业至今,瑯嬛一直活跃关注性别及劳工议题,也为内坜增添了不一样的色彩。访问结束后,站在玻璃窗前,看著曾经一度犹疑“不知开不开得成”的瑯嬛书屋,现已有著满满当当的书籍与故事。对于书迷张之维来说,这里是“自己书房的延伸”,而今瑯嬛也成为各种议题延伸的空间,承载许多读者、行动与书写者们的记忆。

瑯嬛书屋荐书。摄:陈焯𪸩/端传媒
瑯嬛书屋荐书。摄:陈焯𪸩/端传媒

瑯嬛书屋荐书三种

01《鳄鱼手记》 
邱妙津 著,印刻,2006
推荐理由:“台湾女同志经典读物,写出当时女同志必须要用鳄鱼皮来伪装的处境,至今仍然不断有新的读者。”

02《永别书:在我不在的时代》
张亦绚 著,木马文化,2015
推荐理由:“在同志议题之外,也谈到包括台湾历经解严前后国族意识的转变。一个人的一生不会只有一个议题。”

03《自己的房间》
Virginia Woolf 著,于是 译,时报出版,2021
推荐理由:“散文式的写法,论述并不生硬,却把女性的处境都一一点到。”

读者评论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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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謝謝端。
    以前往台灣只懂逛誠品,現在可以逛其他有趣書店了。

  2. 還記得剛來到台灣,身邊沒有太多朋友,要聊性別議題也找不到同溫層,沒事的時候就會去女書店。漸漸地對那條小巷弄熟悉起來,在台灣的第一個無聊的暑假遇上了疫情三級警戒,也都是靠著女書店的書籍和活動填滿。於是看到了在台灣的同溫層是用什麼方式聊性別,也藉著性別議題慢慢了解台灣。就算博客來的書更便宜也更快到,我還是想去店裡購買,是在支持女書店,也希望當人們對性別、女權議題有困惑卻感到孤獨時,在某個時候「有娘家可以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