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看来,这班人好像很齐心地做电影,因为我们正面对相似的问题,但再过五年、十年,会见到一些不同,有些人会妥协,有些人会走,继续对抗这个系统。但只要我们记得今晚,或你最初的那个模样⋯⋯”
【编者按】去年下半年开始,香港电影在疫情解封后一扫阴霾,涌现票房佳绩小阳春。其间当然有识途老马卖力新作,却也有批新导演,试图走出新路。本周日,第41届香港电影金像奖即将举办颁奖礼。香港电影金像奖向由不同代际香港电影人参与构成,也是新血老骥相争场域。但更重要的,是在金像奖外——社运退潮数年间,“香港电影”屡屡成为香港变幻晴雨表,其与日益严格的审查之关系,与合拍片之未卜前景,都令它承受了多于电影本身的目光。年轻一代导演恰在此时出道,又对前途作何观想?
借金像奖揭盅前夕,大众目光聚焦香港电影之时,我们齐聚六位香港新导演,把酒通宵,谈论今日及未来的香港电影。今次半私密,亦是半公开,有花生,有义气,更有酒后真言,香港新生代众导演之今夜不设防对谈实录在此,以飨读者诸君。
如果说《七人乐队》是上一代香港电影名导细数当年情的一次联谊,那么过去一年包括《正义回廊》、《窄路微尘》、《白日青春》、《灯火阑珊》等刚好片名都是四个字的本地作品,应该就是几名年轻新导演的一次即场合奏。他们有不同学院派系出身,亦有半途转投电影工业,据闻手机里却有个“四字导演”群组,在谢票场盛行的今日,有时会相约去隔壁院厅“探班”一起出席映后活动,甚至试过总动员一起谢票。
不过,要约齐他们殊不容易。何爵天、曾宪宁和刘国瑞正忙著四出巡回谢票之际,林森刚从英国回来,而贾胜枫则带著《流水落花》到芝加哥影展走了一趟,卓亦谦则埋首为《年少日记》剪接后制。风尘仆仆,难得一聚,这夜看著他们摸住杯底谈电影,像是一个昏灯而喧腾的长镜头,争辩干杯,拍台笑骂,乱举中指,什么都有。如果以为这是一场金像奖前哨的访谈,将会非常失望。对他们来说,奖项与名次都只是上一代香港电影的传统游戏。
晦暗不明的社会状况之中,他们展现了不甘平凡的电影创作精神。面对将来的电影之路,特别是下一部作品的落脚点,他们有时同声同气,不分轩轾;但其实身世不同,各有筹谋。他们在这充满变幻的一年相遇,时代把他们约在一起,然后又分道扬镳。
——召集人:红眼
以下为对谈实录
端:红眼
林:林森,毕业于香港演艺学院电影电视学院导演系,执导作品《窄路微尘》获选“mm2 新晋导演计划”。
何:何爵天,毕业于香港演艺学院电视电影学院导演系,执导作品《正义回廊》、《死尸死时四十四》。
刘:刘国瑞,定居于香港的马来西亚导演及编剧,执导作品《白日青春》获选第二届亚洲电影投资会“电影培训计划”。
贾:贾胜枫,曾为文化版记者,执导作品《流水落花》获选第六届“首部剧情电影计划”专业组。
曾:曾宪宁,毕业于巴黎索邦大学电影系,执导作品《灯火阑珊》获选第五届“首部剧情电影计划”专业组。
卓:卓亦谦,毕业于香港城市大学创意媒体学院,执导作品《年少日记》获选第五届“首部剧情电影计划”大专组。
PART 1:导演梦几时开始?
卓亦谦未来,暂时五位导演。威士忌开樽,好酒,未加冰,免得浪费。
端:曾经有什么电影作品刺激到你们想成为导演?
贾:我并不是很早就沉迷电影,第一个刺激到我的是奇斯洛夫斯基,那时已是大学时代,开始追看如《十戒》、《蓝白红》、《两生花》等经典电影,一些讲政治的作品,发现电影原来可以有另一个角度,这么认真去讲一些生命上的重要课题,不只是娱乐或感官刺激。
刘:那现在就很适合在香港拍一些东欧风格的电影(奇斯洛夫斯基是波兰导演)。如何在红线底下做创作,还不是东欧?伊朗电影就太直接了。
林:伊朗面对的情况再严峻一点。
刘:昔日的东欧还是有理念框架和红线可以摸到,毕竟苏联才是老大哥,东欧不会直接镇压你,但伊朗会。东欧表面上还有理想主义在里面,同时又要抑制你。
贾胜枫:“大学时代开始追看如《十戒》、《蓝白红》、《两生花》等经典电影,发现电影原来可以有另一个角度,认真去讲一些生命上的重要课题,不只是娱乐或感官刺激。”
贾:奇斯洛夫斯基当时都拍过很多纪录片,甚至拍摄别人如何上庭,但我觉得,七十年代本身亦相对开放一点。
刘:只是开始了布拉格之春,苏联就直接过去镇压你了。至于我,就很简单,是杨德昌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从马来西亚来到香港之后,读了三年 Business School,然后在中大做教学助理,那年就有时间在图书馆看很多电影,包括刚才说的奇斯洛夫斯基,周围上很多电影课程,但从没试过像《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那么直接击倒我。四个小时,还是盗版 VCD 质素,连角色的样子都看不清楚,但看完之后说不出话。
某程度上,它说出了我对世界的看法。电影建构出来的世界,正正就是我感受到的世界。当时,我正在拍一些很初级的纪录片,但都算是有机会用自己的方式去实践这一件事(电影)。后来再一步步从拍电视广告的副导演,到编剧,然后再到导演,就是将自己感受到的世界用电影表达出来。
曾:好像不同时段就会喜欢不同的导演,例如喜欢过北野武。我也找不到最影响自己到底是哪一位,如果说经历,可能是去法国交流时,放学后经常会去一间电影资料文化馆,几乎是把自己困在那里,看了很多 Eric Rohmer、Truffaut、Godard 的旧电影。法国电影之所以好看,是它本身就像法国人的生活,是一场一场的对话。那个阶段,我亦很迷恋 Godard 电影里很多会跳跃的东西,直到现在也觉得前卫。
刘:《灯火阑珊》里面是否就有一首法文歌?
曾:是,我是很喜欢法国的歌舞,特别是带有奇怪感觉的歌舞。
刘:那首歌是买的吗?
曾:我自己写的。因为我们穷嘛,所以买不到。
何:也是乘机做一些自己喜欢的电影元素。
曾:我是想怀旧的,原本是要找一首在香港 1979 年流行的音乐,应该是 Grease(《油脂》)那种。但我自己不太有共鸣,所以便找回法国 60 年代的歌曲,但又买不起,所以便用那一类风格,监制作曲,我自己填词。最后跳舞的动作,是我观察到霓虹灯师傅如何做霓虹灯,觉得动作有点像舞步,所以再请麦秋成来编舞,我自己几喜欢。
林森:“我会想到方育平的《半边人》,故事女主角是卖鱼的,我父亲就是在街市卖鱼、斩鱼。那一代卖鱼就卖鱼,没想过其他理想的东西,但父亲因卖鱼提供到一个环境让我去想自己要做什么。”
林:我会想到方育平的《半边人》。会有这么大的感觉,是因为故事女主角阿莹是卖鱼的,我家就是卖鱼的。所以我小时候看很有感触。我父亲在街市卖鱼、斩鱼,然后看到一部电影说她同样是卖鱼的,但有一些理想去实践,想尝试做戏剧创作,就深深打动了我。
我不是卖鱼的那个,我父亲才是,但我父亲那一代是真的很纯粹,他卖鱼就卖鱼,他纯粹是讲生计,没想过其他理想的东西,但因为我父亲卖鱼,所以他提供到一个环境让我去想自己要做什么,而我也是,那时看到这部电影时就觉得,我也对电影很有兴趣,我要去追求一些东西。对《半边人》会有如此大的情感,是因为自己都投射了很多觉得很想做到的事在里面。
何:那你后来有没有找阿莹(《半边人》的女主角许素莹)拍电影?
林:我就是无啰。每次见到她本人都会想起《半边人》,但我是个害羞的男孩,她对我来说是个不可以高攀的偶像。一来《半边人》的故事跟我家庭背景有点相似,二来是方育平擅长的电影手法,那个质感都比较跟我相近,我是中学时看到,就很喜欢,很想自己将来拍到这种电影。但是又很有趣,反而我在现实中第一个接触到的人是郑志豪,即是戏里饰演阿莹男朋友的人。当时他在港台做摄影师,也在创办一个拍本地社运纪录片的机构,叫录影力量。
何爵天:“Anthony Hopkins 只出场 19 分钟,但我已永远记得他的形象。原来电影的表演是可以这么 powerful。小时看《侏罗纪公园》只是记住那只恐龙;但《沉默的羔羊》令我记住演员,记住什么是演戏。”
何:我也很喜欢《半边人》,如果要投一部最喜欢的香港电影,我应该也是《半边人》。但我说另外一部吧。中学时已开始想拍电影,但我很大路,不是因为奇斯洛夫斯基,而是《沉默的羔羊》。《沉默的羔羊》对我的影响原来挺大,最重要是 Anthony Hopkins 戏中演出好似弥漫著整个作品,我被一个演员真正震摄了。
当然,整部电影的拍摄手法都很出色,后来重复看了无数遍,甚至研究过 Anthony Hopkins 其实只出场 19 分钟,但我已经永远记得他的形象。原来电影的表演是可以这么 powerful,这么入心难忘。小时候看《侏罗纪公园》只是记住那只恐龙、那些角色,但《沉默的羔羊》令我记住演员,记住什么是演戏。
贾:其实《沉默的羔羊》的导演是谁?
何:叫 Jonathan Demme。导演不是很厉害,其实直到他过身之前都没太多出名的作品,数来数去都是《沉默的羔羊》。但这部作品很厉害,里面也运用了很多小技巧,你经常会被它的平行剪接骗倒,那些 tricky 的设计挺好玩。
端:从《正义回廊》到《死尸死时四十四》,你的电影也确实有很多影迷成分,会特意将自己喜欢的电影元素放了进去?
何:就是不自觉、潜意识受到它的影响。所以经常都有人问我的电影里为什么会有昆虫,哈哈哈。可能都是因为这样,我会想拍一些悬疑推理、杀人的戏。
林:你这样说很有趣,即是《沉默的羔羊》创造了一种戏里面有,戏外都有的氛围,大家会一想起就是那种状态,很 symbolic 的东西。
林森:“但其实那些老师都无撚用的。”何爵天:“麻烦这句一定要替我们写进访问。”
端:组成“四字导演”群组之前,你们是否已经认识对方呢?从何时开始认识?
刘:嗱,这个字头无注册的,所以不要乱说,哈哈。
林:我和他(何爵天)肯定是认识的。
贾:他们本身就在 APA(香港演艺学院)认识,我反而是跟大家最不熟悉。
刘:他们有些就是“首部剧情片”的导演,我(《白日青春》)不是。
林:我(《窄路微尘》)也不是“首部剧情片”。
刘:或者分几种,APA、Creative Media(城大创意媒体)和 BU(浸大)是三个最多学生的电影学校,他们就统称学院派,我觉得学院派永远有个好处,就是有指导老师带住。
林:但其实那些老师都无撚用的,屌。
何:麻烦这句一定要替我们写落访问。
刘:我不是读电影,我读 Business,我和她(曾宪宁)是写电视剧认识。
曾:我是读文化研究。
刘:早年她接很多不同的 Project,有次她找阿平(即《正义回廊》编剧之一叶伟平)写剧本,阿平再介绍我,而我是跟阿平一起拍纪录片而认识。
何:我和阿卓(卓亦谦)是《激战》时认识的。
林:我认识阿卓是因为他的同学,我认识小野(卢镇业)很久了,Mani(《窄路微尘》监制文佩卿)都是。
刘:他们 CM 是很大班人的,那个年代还有黄进、黄飞鹏。所以经常会在 IFVA、华语纪录片节看到他们的作品。我自己就很迟才开始拍我的第一部作品,因为我是 2015 年到 25 岁才拿到香港永久居民资格,那一年就即刻申请鲜浪潮,然后 26 岁拿到,出道时已经 27 岁。
贾:如果我 34 岁才拍呢?我也是学院派,但我是读 Chemistry 的,哈哈。所以他们几个 bonding 会强一点,因为他们可能合作过,但我一直都是较单丁,因为我以前是做杂志的。是 2019 年时才开始拍短片,参加鲜浪潮。
刘:我是 2017 年,跟李骏硕、任侠同一届。但你老婆是做编剧的,对吗?
贾:没错,她是编剧,对我都有很大影响,要不是她叫我参赛,我本身都不知道有鲜浪潮这一回事,也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参与,那时是已经快要超龄,再不报下一届就没机会报名,所以就想著试一试。
贾胜枫:“我最享受在拍摄现场,那种压过来让你好像别无选择,但又迫出某种可能性。我觉得现场是最困难、最辛苦,但也是有最火花出现的时刻。”
端:离开传统文字工作之后,电影导演将会是你的第二人生吗?
贾:即使是现在,原来我已经拍了一部电影了?想到这里,也会觉得导演身份有点不太属于我。因为我做了十多年文字记者,影像一直离我很远。确实会很喜欢看书、看电影、听歌,但不会觉得自己有能力去拍摄一部电影,又好似冥冥之中有一些东西有推动著我。可能我一早都很喜欢电影,到现在就有些一发不可收拾,很想继续拍,继续拍,而且要一边拍一边学习。
刘:那你最享受拍电影哪一个部分?
贾:我最享受在拍摄现场,那种压过来让你好像别无选择,但又迫出某种可能性。我觉得现场是最困难、最辛苦,但也是有最火花出现的时刻。
PART 2:影坛前辈难相处吗?
卓亦谦刚到,六导齐聚。杯中泰斯卡,烟熏味浓烈。但有人饮得不够多。
曾宪宁:“有一晚我与张姐(张艾嘉)message,她回应:你放心吧,我的岗位就是演员。她很清楚这个界线,知道你不想被干涉,所以有时她会提出想法,但划好界线,然后退回一步。”
端:如今几乎每部新导演作品都会搭配一些影帝影后级的资深演员,影坛前辈难相处吗?
曾:准备拍摄之前张姐(张艾嘉)有就剧本给出一些意见,她的角色,原型是来自我访问过的一位丧偶女士,自从丈夫死了之后,她每一日都会拿著午饭去坟前吃饭,对于逝去的爱人有份执著。现在也有保留了这种质感,但张姐就觉得,她以往已经演过很多相似的女性,身边什么人都死过,死儿子、死老公、死阿妈,问为什么我这么多电影都是死死死,她想找一个较为不同的方式。所以,她会加了些灵巧和活泼在角色身上,跟我本来写的剧本有些出入。
刘:我有问题,你和张姐有没有一个时候是,比如你对某样事件有很强烈的想法,一定要这样,而她一定觉得不是这样?
曾:作为一名新导演,会想我写的剧本得到她的承认。虽然她愿意接演,但我不知道她是否因为关于霓虹灯的题材,或者是否出于想帮新导演,我知道,这确实占一定比重,但始终会期望你做的创作能够得到她的认同。有一晚我们 message 对话,她的回应是:你放心吧,我的岗位就是演员。她很清楚这个界线,知道你不想被干涉,所以有时她会提出想法,但划好了界线,然后退回一步。
林森:“我觉得《白日青春》前半是非常好,我喜欢你ending的处理,大家不知道要前往哪个方向,大家香港人都是这个状况。很佩服你选这个题材。在香港这个地方,试问谁会 give a shit to southern-asia immigrant。”
刘:我自己就不是那种“我有一样东西,大家帮我去成就画面”的导演,我比较想创造一个情景,然后放一些演员进去,然后我捕捉他们,可能来自我拍纪录片的经验。所以,我在现场是没那么紧张的,真正讲故事的阶段在于剪接,我是最信任剪接的。黄秋生难不难找?不难,而且打开 60 岁左右的男演员名单,其实有九成九我都请不动,所以其实只有几个选择,他就是我的 Top 2。
端:可不可以透露 Top 1 是谁?
刘:我不说得,哈哈。
林:你再饮一杯先,现在饮得不够多。我这些饮得够多,就是负责灌醉你。我觉得《白日青春》前半是非常非常好,我喜欢你ending的处理,大家不知道要前往哪个方向,大家香港人都是这个状况。但我是有一点picky的,我觉得你将南亚裔家庭的状况处理得太好了,显得黄秋生(陈白日)的部分不好,对不起。
刘:明呀,我明白呀。
林:我要去什么地方,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 get 到你有这个讯息。但一有秋生,真心话,真是真心话,我进入不到。但因为我也拍过少数族裔(林森曾执导短片《晖仔》),那个部分是不容易处理的。
何:不是你的错,大家都沟通不到。
林:你一定知啦,因为你是我毕业作品《晖仔》的副导演,大家饮杯先。
刘:好,饮杯先。
林:对不起,但我对你是 looking for more,很佩服你会选这个题材。在香港这个地方,试问谁会 give a shit to southern-asia immigrant。
刘:对我来说,你是我前辈。
林:屌你啦。
刘国瑞:“我们真是要致敬香港的编剧,香港过去都没重视过编剧。只有做过编剧的人,才知道里面是有多辛苦。”
林森:“全香港的编剧都真是好撚辛苦。”
贾胜枫:“香港编剧的待遇、地位都有问题,其实现在最不缺新导演,反而缺一个培育编剧的system。”
刘:讲少少题外话,其实第一套令我有感觉的香港短片,就是《流放地》(郭臻执导,钟柱锋编剧),后来有试过找阿锋写剧本,但他不习惯去改编⋯⋯
林:阿锋是很奇怪的(钟柱锋为《窄路微尘》编剧),今次明明入围金像奖,他说不出席,我说,我大老远都从英国回来,那么难得,为何不一齐呢?但他就是不喜欢这些场合。
刘:他肯做两次访问已经好难得喇。以前我和他都住长沙湾,但我都只是见过他两遍。
林:哈哈 you know him!他真是一个奇人,完全不会 care 奖项。这一点是我最 respect 的。
刘:说到这里,我们真是要致敬香港的编剧,永远所有人都是访问导演,但我觉得,香港过去都没重视过编剧,说算任侠组织了编剧权益联盟,其实都没人理会他。只有做过编剧的人,才知道里面是有多辛苦。
林:全香港的编剧都真是好撚辛苦。
刘:好似食屎一样,我们都做过编剧啦。
贾:以前香港电影,可能最不受重视的那部分就是剧本。夸张到你根本一粒字都未写,可能只是说一句,警匪片、王家卫,其实就已经卖到,《阿飞正传》就是这样。
曾:一定是演员优先。譬如你有张国荣,你不用剧本,就已经找到人投资。因为是很容易赚钱。
贾:但现在不同,人家还是会问你,你这个故事讲什么?就算你有 Sammi(郑秀文)愿意拍,都卖不出去。
曾:有 Mirror 可能会好一点?
贾:香港电影最大的问题,都是大家不重视编剧,不是说没有好的剧本,没有好的编剧,而是在这个 system 做编剧的待遇、地位都有问题,无法吸引更多有才华的人进入。其实现在我们最不缺的就是新导演,反而缺的是好剧本,还有一个可以培育编剧,不停产出好剧本的 system。
曾:所以我会想由编剧转为做导演,就是觉得只有这样才有办法如实将自己想讲的故事拍成电影,好与不好都是其次,但起码是根据自己的原意,去处理自己的故事。
刘国瑞:“最需要改的是谁呢?是监制。监制才是掌控著整个制作最重要的东西:资源和权力。”
卓:但我又试过很多次,因为我拍《年少日记》是关于学童轻生,有老板问我:阿卓,你的故事是关于什么?但一讲到轻生这两个字,他们一是扮听不到,一是很快就想转个话题,那我都不好意思再问你出钱投资了。我自己心里都明白,你讲这个题材出来,谁肯给你拍?
刘:我觉得我们谈的方向全错了,你们说的都对,但最需要改的是谁呢?是监制。监制才是掌控著整个制作最重要的东西:资源和权力。导演想改剧本?可以呀,但最后是谁去花钱?是监制。当然,我们今日的电影项目大部分都是导演主导的,《白日青春》都是我自己写出来,我自己再去找投资。但真正落实到制作,如何去给予编剧应有的权益、收入也好,其实是监制的问题。
端:其实《正义回廊》的剧本又是怎样开始呢?
何:开题者就当然是翁子光(《正义回廊》监制),首先有个 real case,他之前拍了一套(《踏血寻梅》)有经验,觉得就算赚不到钱,都至少有机会得奖。因为故事很复杂,所以要几个编剧每人 mark 死一条故事线去写。
林:但有件事我想自己先说,无论我们谁人,怎么拿奖都好,《窄路微尘》又好,《正义回廊》又好,都已经是一件事。你明不明白我意思?
何:我明,任何一个拿奖都是好的。
林森:“我想说,新导演在香港可以拍到这些题材,真的不容易。大家经常都说我们之间有竞争,我们不是要竞争什么,我们不用靠你们(老一辈)那一套,我们自己有我们年代的definition。你永远不知道这个世界会怎样,去吧!我们不要想这么多。”
刘:拿不拿奖不是我们控制的,不过大家看到新导演是真的可以带给香港观众,不只一部作品,而是一批,这件事很重要。
林:我想说,新导演在香港可以拍到这些题材,不容易,真的不容易。无论是《正义回廊》还是《死尸死时四十四》,《灯火阑珊》、《流水落花》、《白日青春》,我们这些题材真的不容易,但是,Once someone notice something⋯⋯
刘:慢著,他手上那杯是否威士忌?那么大杯?
林:饮啦。我想说的是,大家经常都说我们之间有竞争,竞争你老味(竞争你个头)。我们不是要竞争什么,而是我们真是忍撚咗你们这些老屎忽好耐喇(真是忍了你们这些老屁股好久)!不用靠你们那一套,我们自己define我们那一套,这个年代就是不想要你们的东西。我们自己有我们年代的definition。你永远不知道这个世界会怎样,但我们有尝试在我们的范围内,尽量做。去吧!我们不要想这么多。
刘:什么叫我们的范围?我们就是范围!
林:香港电影不应该再那么守旧。
端:你觉得香港电影最守旧的地方是?
林:最守旧的是,一切都要论资排辈。有些事情,你觉得好,那它就是好。
卓:我觉得没分对与错,只不过是创作内容上,上一代香港电影很多警匪片,但我们是完全没有意欲拍警匪片的,整个世界都已经不同了。我们这几个人,拍第一部作品的主题,初看就知道不是那些“收硬”(必定会赚钱)的,但我们就是要拍。《正义回廊》一开始都无人觉得“收硬”。
林:但是不是要有些 dignity 是属于我们?我们可不可以 stand 到这件事,不用理会那么多市场。做自己啰。
林森:“(香港电影)最守旧的是,一切都要论资排辈。有些事情,你觉得好,那它就是好。”
卓亦谦:“上一代香港电影很多警匪片,但我们是完全没有意欲拍警匪片的,整个世界都已经不同了。”
PART 2.5:秋生、阿苏与Sammi
林森已醉倒,先行离席。而且手舞足蹈之间,把最后小半瓶泰斯卡都倒泻了。
刘:刚才的问题,我们好像还没答完。
端:那直接问你吧,黄秋生是一个很难驾驭的演员吗?
刘:拍摄的时候一定觉得辛苦呀,但秋生也是个很 reasonable 的人,只要你去说服他,而你能够说服他,他是可以给你一些东西。
何:那你有没有无法说服的情况?
刘:紧系大把啦。而且我是很容易去妥协的人,但我觉得我的妥协不是因为我放弃了属于我的东西。如果一个角色,或者演员本人是这样,我不会不接受,我不会用某一个标准去 judge 别人,但我拍一套香港电影,在香港这个社会框架下,香港人会 judge 我,不过我不会 care,当我被人攻击、质疑的时候,像林森所说,I don’t give a shit。
还是回到秋生的问题,跟他合作,首先你要有很强的理念去说服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能够为我的剧本打开另一个空间,最后其实也是帮了我。创作期间,我是有和他沟通过,不是完全任由他发挥。
记得有一次,某个场口我觉得很重要,他演绎的情感是跟我想像中有很大出入,然后我叫停整个 crew 跟他继续谈,说我怎样理解这场戏,说到我自己都忍不住哭。那个 moment 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事,是说陈白日离开了哈山,观众都会知道他心里仍然有这个小朋友,就算没一句对白有提及这件事,但我们感觉到的。
刘国瑞:“跟秋生合作,首先你要有很强的理念去说服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能够为我的剧本打开另一个空间,最后其实也是帮了我。创作期间,我是有和他沟通过,不是完全任由他发挥。”
端:他最后愿意接纳你那一套想法吗?
刘:他这个人是铁汉柔情的,如果你和他撑,他是会和你撑到底的,但你和他讲心,其实他反而会理解你的。在我说完以后,谈了二十几分钟,准备开机,然后他突然说:等等,导演,我明白了,然后他又和我讲了很久他是怎样去理解故事。不过,他回去再演一遍,其实我是觉得没有什么不同。或者只是一点点,我觉得不明显。但至少在那一刻,我明白这个演员和导演在创作期间,我们建立了一些默契。
你是要有这样的沟通,这部戏才会成立。但我觉得真的好难,当然我一开始的想像不是这样,我是一个比较抑郁、安静的人,对于这个父亲的想像也不是这样。
端:《正义回廊》和《死尸死时四十四》的情况有何不同?
何:《正义回廊》是我第一部戏,好在大家都很合作,除了林海峰是相对难一点沟通的,这方面大家都明白。反而阿苏(苏玉华),她一向做舞台剧,我们以为她拍了很多电影,但其实这是她真真正正拍的第一部电影,因为她以前那些,即是高志森那些,都是做完舞台剧然后“变成”电影的。从 2000 年后,《正义回廊》是阿苏第四部电影,前面那三部都是一些客串角色,main role是第一次。
拍的时候没什么,但在看的时候她很惊讶,问为什么会剪接成这样,我是感觉到她很不开心。因为舞台剧只要排了多少就有多少,而且拍电视剧都不会剪走那么多。舞台是演员主导,电视就是编剧主导,电影呢,就是导演主导。她是慢慢才发现到这三者的不同,当然,现在有金像奖提名,她就更开心了。
到第二部《死尸》,反而轮到我就有点紧张,因为要对著Mo姐(毛舜筠)和郑中基。始终都是泰斗级的演员,Mo姐当然会有一些自己的想法,做喜剧是她最拿手的事情,其实我很怕有些演员是——因为我有听讲过一些演员是希望摄影机永远对著自己,可以dominate整个作品,但Mo姐不是。
何爵天:“拍《死尸》时我有点紧张,因为要对著Mo姐(毛舜筠)和郑中基。始终都是泰斗级的演员,Mo姐当然会有一些自己的想法,做喜剧是她最拿手的事情。我有听讲过一些演员是希望摄影机永远对著自己,可以dominate整个作品,但Mo姐不是。”
贾:虽然 Sammi 本身很喜欢剧本,但未到片场,永远都不知道演员的本性是什么,都一定会担心她心里是否已经有一套很确切的想法?如果到时我觉得不应该这样,我要怎样说服她呢?特别是这些都是很资深的演员,她已经跟一些知名导演合作过那么多遍,比起我,她见识过的世界太多了,那我怎么办呢?怎样说服她呢?是一定很尴尬。
但我觉得 Sammi 和我想像中是相反的,有时我会说我不想这样,我想要 energy 低一点。就算任何时候,她都会以我为准。这部作品是比较内歛,很多东西不是要讲出口,这样你是需要去 feel the most show the least。我想她很 enjoy 这种方法,我不知道张姐、Mo 姐是不是这样,原来我以为最有压力的那个人,是最令我安心的人。
那么其他压力就来了,因为我在片场实际经验很少,反而要面对 production 的其他问题,对一名新导演来说,不够时间原来才是对我最大的挑战。
贾胜枫:“Sammi 和我想像中是相反的,就算任何时候,她都会以我为准。这部作品是比较内歛,需要去 feel the most show the least。我想她很 enjoy 这种方法,原来我以为最有压力的那个人,是最令我安心的人。”
Part 3 : 社媒世代的导演:谢票场
趁六人中之谢票王何爵天还在场,先问问“谢票”——这今日香港独有的观影文化,即新片上映后,许多场次电影完毕,会有导演与主创人员现身,亲身感谢入场观众及解答问题。社媒时代,原来导演是自己作品的PR/公关?
端:如今做导演再不是幕后岗位,有时都要兼顾“幕前”演出,因为香港电影近年都流行以谢票场作为宣传。你们如何看待导演岗位的转变?
何:首先我已经谢票谢到有“偶包”了。
卓:谢票文化,真的算是香港独有。是香港地方那么小才做到。
刘:但其实为什么我们要让观众知道那么多东西?因为这是一个 social media 的年代,有时我会觉得暴露这么多自己,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没有留空间给观众去想像电影的世界是怎样。
贾:作品本身就是它的全部。
刘:对呀,导演内心到底在想什么,其实又关你什么事?
何:坦白讲,其实我们花在谢票的时间,都够每个人拍多一部戏。如果是邱礼涛,拍两、三套都得。我真的谢票谢了半年,《正义回廊》由去年八月开始,我打算休息、去旅行,原来不行,接下来又有一部《死尸死时四十四》。是开心,但又觉得有些东西困住了自己。
开心在于,像你在舞台剧,演完一部戏出来谢幕,大家对你拍手——如果觉得好看的话,当然都有人会批评你。我发现两部戏的谢票反应很不同,《正义回廊》会有很多人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你,《死尸》是入去搞气氛的。对宣传来说,我知道这是很有用的,传统的事(广告)要做,但传统的做法对某些作品未必有用,当我们揼石仔(一步一步完成)时,无钱就唯有用我们的时间,就是你去瞓身(全身投入),做得愈多,令social media有些事情在发生,叫做占领版面。我们其实就是找些东西来做。最初不知道有无效,但你不做就过不到自己那一关。
而且那个交流也很重要,有些观众的反应很直接,说剧本很散,你起码了解他们在想什么。时代不同了,都是要学习的,有些老影评人笑你去谢票,我才废事听他们说。难道拍戏不用回本吗?特别是你看到陈咏燊(《饭戏攻心》导演)谢票谢到八千万票房,他就真是谢票专家。
刘:他是第一,你都接近第二啦。哈哈。
何爵天:“无钱就唯有用我们的时间,就是你去全身投入,做得愈多,令social media有些事发生,叫做占领版面。我们其实就是找些东西来做。时代不同了,都是要学习的,有些老影评人笑你去谢票,我才废事听他们说。”
何:其实谢票和不谢票,效果是相差很远的,不是说你来谢票,吸引到观众买票,都起码多了一份诚意,而且,你出来谢票,一百个观众里面有十个人打卡放上网,你都已经多了十个免费广告。我现在连打开 IG 见到有人出 Post 都要网上谢票。
贾:但我觉得不同电影有不同 style,有些是适合谢票,有些是可以不谢票。像一些新书出版,会有签书会,但不是全部都有。我不抗拒去谢票,但我不希望变成,有谢票会增加票房,不谢票会减低票房,最好不要变成一个 must,变成票房的一部分。跟观众见面,当然可以分享多一些,接近多一些,这取决于导演的性格。
何:你永远不会知道两者的关系,如果我不去谢票,有没有这样的票房呢?
贾:然后到时又会后悔不出来谢票。
何:你不想挂勾,但其实又真是挂勾。
刘:我又真的不肯定是否挂勾。《白日青春》刚刚上映,我都谢了一个星期。攰(累)呀,当然觉得攰啦,我只有自己一个人,而且我要答观众很多问题呀,是劲多(超多)问题。
何:就我的理解,没演员一起谢票是差一截的,影相(拍照)都少一些。
刘:因为我是不喜欢答太多问题的。
何:用作品说话。
刘:是的,我是有意在电影里留了空间让观众解读,但你问我,我又要答问题。我自己经历了一个星期,试过有一场我们迟到,戏已经播完,职员叫观众留下来,他们是真的坐在戏院等我。我入去以后,其实已经没时间,要散场了,但他们又跟我在外面谈了很久。
那一刻我意识到,观众真的有很多问题,不是他们有心刁难你,是他们真的不明白,很想知道更多。我会觉得这些交流是有意义的,就算我再三强调这些是我的想法,绝对可以有其他想像空间,但原来我提供的extra information会令他们对作品及这个世界有更深入的理解。当然,都有人专程challenge你的,这不用讲。
曾:我是从优先场便开始去谢票,有时都会觉得,其实我在做什么呢?原来我不只是导演⋯⋯
贾:导演都要做 PR(公关)呀。
曾:有少少觉得,自己是不是变成电影知客呢?要负责接客、送客。但又很想将观众留在戏院,因为这种人与人之间的互动才能告诉观众,你进戏院跟家里screening的分别。即使很辛苦,但又好像有价值。除了有现场的沟通,直接地听到他们的详细意见,也是透过电影连结了你和观众,跟以前拍完一部作品就完结的单向关系很不一样。
曾宪宁:“有少少觉得自己是不是变成电影知客呢?要负责接客、送客。但又很想将观众留在戏院,因为这种人与人之间的互动才能告诉观众,你进戏院跟家里screening的分别。即使很辛苦,但又好像有价值。”
最初我是觉得没什么好说的,我要说的都已经全部在作品里,但当有人问起,而你知道别人会这样问,你就开始发觉原来可以愈讲愈多,又或者有些原来你也没发现,是透过讲述或回答的过程你才知道。可能是种反刍,或是总结的练习。我觉得这个关系也挺美丽。
何:事实上,有时观众提出的许多见解,会超乎你本身的想像。例如有人看完《正义回廊》之后,真的看了关于希特拉和哲学的书,又有人会问你,最后的画面有些蜘蛛丝,是什么意思?是否暗示三千烦恼丝呀?我很喜欢他们这些解读。
贾:所以我最enjoy是这一部分,是得到他们的很多反应,反而不是谢票。
何:以前做导演可能只是接触到(票房)数字,但始终观众就是人,你的作品最后也是要接触人,喜不喜欢都要面对群众,不能只是打飞机,对你的下一部作品都有很大帮助。当然,自己要懂得衡量,不应该是观众喜欢看些什么,你就拍些什么去please他们。
倾谈至此,何爵天要赶去《死尸死时四十四》谢票场,先行离开。
Part 4 : 讲钱伤感情,而且还要赶时间
夜更深了,酒未尽,大家讲到“钱”。桌上杯碟分外凌乱。
刘国瑞:“我觉得在这一代,永远都不可能凭著做导演发达富贵,这跟以前不同。甚至乎我付出的东西,是多过我的回报十多倍或几百倍的。所以,要付出那么多,你的作品就一定是想说跟自己生命有关的议题。”
端:本地作品再次涌现,甚至带动了社会话题。能够称得上是下一个香港电影的黄金时代?
曾:我觉得不是。
卓:至少我完全看不到黄金在哪里。
刘:时代就是有的。我觉得在这一代,基本上做导演的,永远都不可能凭著做导演发达富贵。是的,跟以前不同。以前你做导演多辛苦都好,最后其实你都有机会致富。但是我们这一代不可能。甚至乎我付出的东西,是多过我的回报十多倍,或者几百倍的。所以,要付出那么多,你的作品就一定是想说跟自己生命有关的议题。
虽然《白日青春》我拍难民故事,我不是难民,但里面很多情感,都是源自自己在香港十几年的感受,我相信在座各位都是。你是想透过电影去解决一些事情,观众未必会 buy 你那一套,但首先有一个很强的 motivation 去做这件事,其次才是去训练我们的技术。
以前是讲电影技术的年代,即是像郑保瑞这样,他是中学毕业就去片场,或者大部份人都是,在电影训练的过程里找到自己想说的东西,甚至有些是根本没有自己想说的东西。而我们的过程是相反的,我们是有想要表达的事情,所以我们才拿到钱。拿到钱之后我们才想办法把它做出来。我也想知道,你们觉得最后出来的制作成果,距离本身理想有多少分呢?
贾:我觉得 70 分左右,你呢?
刘:或者我对于一些资源调配的控制不够好,我觉得是 65 到 70 分。我最大的掣肘都是时间,因为我那时候只有 20 天去拍摄,我在 12 号煞科,13 号黄秋生就要飞台湾。所以是连一天后备都没有,也完全没有改动的空间。我想试一些很特别的 camera movement,但你要试这些东西,是需要时间。我最大的敌人就是时间,因为有钱都买不到时间。应该说,钱根本是时间,但我的钱又不够买那些时间。
贾:有时不够时间就是不够时间,你想了再多也没有用,譬如本身我准备了十组镜头,第一组镜头已经超出了自己预期,第二到第十个镜头你都要取舍。我相信所有导演准备得再好,都一定会遇到这样的情况。
曾:除非你说 pre-production 是可以用很荷里活的方法,真的有全体演员一起去排戏,练走位、台词位、镜位。但我只有围读那一天才齐人,连围读的时间都不够。
卓:你讲到 pre-production,我面对的问题是,我只够时间做一个月 pre-production,连 casting 都要取舍。很多角色我都想透过 casting 物色。但最后没办法,而且又要排戏,时间只有这么多。都是经过这一次才知道,原来 pre-production 都要花很多钱,例如你排戏、场地的钱,要演员围读都要付钱。
刘:所以你们其实应该学我,找一些素人演员就比较易搞。你要围读十天,他们真的可以读十天 。
曾:所以你小童演员那一部份是有些优势。但另一个问题是,我的演员是近乎没收片酬,在没有收钱的情况下你很难再要求对方给你额外时间。人家还要已经为了你在防疫酒店隔离了两个星期。
贾:本身用来拍摄的资金已经不够,还有很多新导演预计不到的问题,又何来多余的钱做 pre-production?
卓亦谦:“我的看法是,其实整个香港,没有独立和商业电影之分。我们都是拍独立电影。因为我们本身没有工业,没有制度。”
刘:这说法有些歪了,问题是导演在现场,就算我排练了几百次,现场觉得不够好,我就是要拍。为什么我一定要跟我原先计划去拍?这才是拍电影的意义。就算它 100% 按照我的计划,我作为导演就是不开心。为什么会这么顺利?一定有些东西不对劲,我当然要重拍,有什么问题?我没有 baseline,我一定要拍到我爽为止。
现场不会 feel 到有些东西是错吗?一定有东西错,那个 feel 才是对的,如果不是跟 feel 拍,你怎样去做导演?这样拍电影不可以吗?前提是我的 producer 不过来 stop 我,我怎样拍都可以。拍电影的意义就是导演拍到爽,导演是神,导演想的东西一定是对,导演在现场感觉到的东西才是对的。
贾:理性一点去讲,不按原先计划去拍,最主要是因为现场有很多变化。如果所有东西都能跟足事前准备,其实你找 ChatGPT 做导演都可以。
卓:我的看法是,其实整个香港,没有独立和商业电影之分。我们都是拍独立电影。因为我们本身没有工业,没有制度。外国就有。举个例子,Mike Mills 拍的 Beginners(《基爸爱留情》)是一部没大型 studio 支持的独立作品,他的预算是 3000 万港币。对他来说,这个规模是独立电影。
都见过一些大型的片商,说是开一部电影试一试新导演,都有五十、六十组戏,这就是分别,我们哪有可能有六十组?太奢侈了。所以你问我,在香港拍电影几时都是用很少的资源试出来。
刘:我就不会问为什么我不像人家可以有六十组,我会问为什么我无本事五十组内拍完。
贾:相比之下,香港首部剧情片最多就二十三、四组吧,这已经算很奢侈。
卓:为什么大家要在十几组戏拍完一部作品,就是因为不想行内有那么多剥削。
曾:没有专业的 crew 是愿意完全不收钱来帮你拍戏的。
贾:都未必有人愿意给我们剥削。
卓亦谦:“其实我差一点有想过去财务公司借钱拍戏。”
刘:讲真,你拍剧情长片,是一定要有基本资金。再低成本都是要钱。我听说低极都要几十万,《夜香.鸳鸯.深水埗》都要几十万。“首部剧情片”是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平台,虽然我们不是每个人都拿得到。但第一部电影就有政府给钱,第二部又是因为什么呢?要去想自己怎样长远地去发展自己的事业。
现在是因为形势变了,没有合拍片了,然后电影公司抽回一些资金在香港本土市场,但是又不可以给到一千多万开一部戏,就是开给新导演那三、四百万。是一定有机会给新导演的,但是又视乎他们肯不肯继续用三、四百万拍第二部。
曾:而且条例上不容许再加任何钱,《灯火阑珊》的 funding 只有 550 万,打爆都只有 550 万,就算你找到再多再强的投资者,我都不可以融资。
卓:香港市面上,创作自由度最大的确是“首部剧情片”,但我要重申一件事,它的资金不是多,《年少日记》只有 325 万。她说得对,条例上不容许再融资,要不就是我自己暗哑底洗钱,用我的积蓄。但我的积蓄有限。其实我差一点有想过去财务公司借钱拍戏。刚才讲到 producer,我的 case 更特别,我的 producer 是尔冬升。尔冬升对于处理“首部剧情片”和另外一些要直接问老板拿钱的项目,态度完全不同。
没错,因为我的钱不是他找来的,他就由得我,由前期到拍完他只是出现了三次。因为他觉得,你只有三百多万,这么少钱,即管试一试吧。但这样对我来说都有好处,我听说另一部戏由他监制,是问古天乐拿钱,他插手得很严重。所以我觉得,就算你可以问老板拿多些钱拍,但你又要面对监制会插手多一些。
刘:所以,未来我想自己做自己的 producer。因为这样我才能控制我的资源。他们三个跟我不同,他们都是“首部”,其实自己就是半个老板,我不是。《白日青春》是商业投资,我是另外有 producer 的,我不能够分配资源,当人家跟我说,这样会做不到,我无法反驳为什么做不到。因为 producer 才是花钱的人,现在我做导演,签支票都不用经我。
当然我们会有完全 no budget 的拍摄方式,全部 crew 都是搭膊头找朋友。我拍过啦,在香港拍短片谁不是这样开始。不用钱就最自由,但如果我们想要多一点东西,我便要自己控制预算,即使只牵涉到十元,我都要考虑这十元怎样分配。但其实我们可不可以不再说钱,有没有下一条问题。
PART 5:加入制度,改变制度?
午夜已近,九龙灯火。关键的话题来了⋯⋯众人立场不一,杯盏未冷,火药味重起来。
卓亦谦:我觉得起码有一些自己人在里面是很重要的,今日有“首部剧情片”,都是庄文强进入建制后争取回来。虽然我不能够这样去评论,我也不能够去估计,我明白,什么都有机会发生,人性很容易被权力腐化,但我不能放弃如此去希望。
端:凭著首部电影出道之后,有没想过走入建制,或者可以改变守旧的电影工业?
贾:我没有。都是那句,我最关心的是我怎样可以拍好作品。
曾:我只是想“说好自己的故事”。对我来说,创作自由是最首要。若感觉到因为你在某一些岗位而有一个框,有一个外力令创作自由受限制,我就会觉得很痛苦。或者是要你朝著某一个方向去做,这就不是创作,而是广告。
刘:但讲到加入建制,不是说它如何影响你去拍一个作品,因为加入建制,不只是影响你拍戏,而是你有份影响到其他人拍戏,在这个工业里,你是有审批权,你是可以定义哪些电影有资格,可以拿到多少资金。
卓:但我不反对,因为我觉得建制都要有个自己人,只不过我不会这样做,我没有考虑。但有业界的人在体制里面是很重要的,如果想做的人都不做,他们里面就会全部都是马逢国这样的人。在这个情况下,我们和整个工业的距离就会更远。
我觉得起码有一些自己人在里面是很重要的,今日有“首部剧情片”,都是庄文强进入建制后争取回来。虽然我不能够这样去评论,我也不能够去估计,我明白,什么都有机会发生,人性很容易被权力腐化,但我不能放弃如此去希望。
贾:你这样讲我就同意,就是可以帮助到下游的人。如果有权,是可以批钱给其他导演拍片,支持认为是好的电影,我何乐而不为去做这个岗位?
曾:我应该是不会去做这个选择。
刘:以我认识的你,都应该不会。
曾:我觉得总是有条件交换的,而刚才其实我答了,我对于创作自由的尊重,会令我觉得尽量不愿意接受这些身份。
刘:所以首先就不想 make a deal。在我而言,如果是有钱银的来往,就会觉得不要找我了。我首先是一个想财政上比较简单的人,我不想有太多不明不白的钱银来往。不过,都要看具体是什么岗位,如果是一些评审性质的东西,就有机会的。
曾宪宁:我觉得总是有条件交换的,而刚才其实我答了,我对于创作自由的尊重,会令我觉得尽量不愿意接受这些身份。
贾:但这样想就太多前设了。如果有一个这样的位置,你可以帮助一些同世代的电影工业,或者新导演,我觉得是值得做的。至于有什么条件交换,人性会不会变得腐化,你自己会不会站得稳,都有很多可能性在里面。
卓:其实那时我们“首部剧情片”的几个评审,起码就有游乃海,有张婉婷,他们是知道怎样去评论一个剧本好不好的人。庄文强发起“首部”时就有讲明,审剧本的人一定要懂得看戏。不可以找个不知什么官员去决定,要有业界的人在里面,人数起码一半。他是很接近权力核心,但他叫做为下一代保障了一些东西。我觉得,剧本是有技术标准。起码要识得分小说和剧本有分别,会看那场戏有什么潜台词,会看个别单一场,再看整体意念、设计,会分析这个人究竟他写的故事,符不符合所谓入流的剧本标准。
贾:对,总会好过被一些外行人去 judge。阿卓说得对,如果全部人一心服务建制,其实就更危险了吧?起码有些人是有心,会去为了整个业界著想,这都是一种对抗老屎忽的手段。
刘:我认同你的说法。但大家都知道,代表建制会面对一个什么环境。我只可以说,你贾胜枫今日觉得值得一试。站在我个人的角度,我宁愿打外国战线,我会试台湾、韩国、东南亚,我都不想花时间 deal with 香港内部制度。哎,所以我赢不到(首部剧情片)啰。
PART 6:新导演想拍合拍片?
夜尽阑珊,人影灯影鬼影。红线如何拦路,人如何认路,抑或迷路。杯中酒且尽,未来五年十年——各人两套三套作品之后,自有那时的世界。而那个“未来”之本来的面目,就在今夜?
刘国瑞:“只要是我想拍的作品,资金从哪里来我没所谓,问题是它是否容许我有 100% 创作自由。如果无,给我五亿我也没有用。”
端:你们抗拒大陆资金吗?
贾:今日几乎都没有合拍片了,有的只是引进片。当然,我们所有片都有机会引进回大陆市场。
刘:我想问合拍片是不是一定指大陆合作?如果是我的下一部作品,我不想在香港拍,也不想在中国大陆拍,我是想在马来西亚拍电影。首先,只要是我想拍的作品,资金从哪里来我没所谓,问题是它是否容许我有 100% 创作自由。如果无,给我五亿我也没有用。因为你一定要过审,那就一定要斩很多刀。而且时代有些不同,今日不再是 2017、2018 年,反修例之后,合拍片背后的意义完全变了质,作品上不上到是一回事,但我不想浪费我的生命去过审。我宁愿在美国拉多些钱,去韩国拉多些钱。
贾:我觉得它背了很多东西。
刘:它是谁?
贾:合拍片这个名目。它背了很多打包一定要做的事,譬如说它一定是干预自由,一定是你剧本上要大刀阔斧地斩。
端:你觉得《流水落花》如果改以合拍片的形底,会剪几刀?
刘:首先女主角不可以死,一定可以医得好。陆骏光出轨是可以,但他要坐牢。
曾:然后改过自身,做回一个好人。
刘:还要跟女主角生多两件。
贾:差这么远,当然不想啦。拍电影最 first priority 是想拍到一部自己觉得好的作品,如果拍出来的都不是自己最想要的,但你拍电影也没意思。
刘国瑞:“我们真是有得选择吗?”
贾胜枫:“我依然觉得我有选择。”
卓:其实,很多年前我真的想过回去做合拍片,因为我小时候很喜欢《封神榜》,我经常想拍一个 version 是说真正的纣王是一个好人,只不过他打输了仗,于是他被历史改写成一个坏人。但现在大陆又不准改写历史了。
刘:其实我觉得这个故事值得拍呀,可能有机会过审。
曾:我想不会,似是觉得你含沙射影。
卓:我现在不会再想啦。
刘:不是呀,你是尔冬升你一定过到,他那部是否叫《海的尽头是草原》,过到审呀。
卓:是林超贤、刘伟强、徐克就得啰。
贾:好像以前明朝科举的八股文。其实他们都可以写到好文章,但那些都是被迫的。如果我们有选择的时候,我们不需要选择写这些东西。张艺谋没有选择,他一定要在大陆体制里创作,当然,他同样可以扭到、拍到一些出色的作品,但我们本身不用,我们有得选择。
刘:我们真是有得选择吗?
贾:我依然觉得我有选择。
刘:我就有个理想,我想拍一部马来西亚题材的电影,资金上最好台湾就给 30%,韩国 30%,我在香港又拿 30% 商业投资,但我不想拿香港政府的钱。最后在新加坡又拿 10%,对我来说这是无得输的方案。
曾:但韩国为什么要投资给你?
刘:因为我有才华。韩国政府有支持很多 co-production,那笔资金是否给我就不知道。但我一直在尝试,不希望任何一方的资金比例太多,这就可以平衡势力,最终揸fit(抓主意)人仍然是我。你给我的条件太难,我随时可以踢走你。我未必一定要拍香港电影,但如果在海外拍到两三套,让我熟习了这样的模式,At the end,我可以将它带回香港。
曾:你说的那种,我觉得很理想,亦很值得尝试,不过这个模式又可能有其他问题。未必是限制,你反而要面对更多方面的投资者意见,准备时间会拉长,或者更会影响你的创作。
刘:但当最大的那样东西,即是创作权,掌握在自己手上有,当然,这是我的理想。我觉得下一部电影真的未必做到。
贾:不过跟你相反,我也很想尽可能筹集到多方资金,但我想的不是令我话事权大一点,反而是想多点学习不同国家的模式。
刘:但我觉得没有东西要学。我不是指导演技巧上,而是要告诉别人我为什么这么特别,不是我请求他们来投资我,是他们想要加入我。
贾:有机会去到不同国家,例如学习美国那边的工业模式,他们可以教我怎样将拍电影变得体制化一点。
刘:所以你是想尝试的。其实你最终就是会走入体制的那种人,但我就是不想。
曾: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用错 term,他是想我们变得再有系统一点,或者是减少剥削。
贾:刚才就说我们资金有限,会变成剥削。但如果这是一个比较有 system 的行业,大家应该要有一套公平的方法去做电影。
刘:我自己就真的没想到那么大。因为我自己觉得,我本身在这个行业都被人歧视,为什么要帮这个工业想那么多东西?所以,对于我来说,我不用去想怎样去帮这个系统,我对我的创作团队好就可以了 。
贾:但你对团队好,譬如你跟他们计足 OT 钱,有固定开工时间,这都是一个待遇,是工业化的一部分。或者你心里不是这样想,但你想做的事都会影响这个工业。
刘国瑞:“如果觉得自己变了,不要觉得这件事是不对的,问题是你要知道自己变了。我有预感,香港有朝一日会发生非常重要的事,一夕之间就会改变,那个 moment 如果不身处香港,我会后悔。”
刘:但我经常觉得我是要跟大家有所不同的,因为我本身就跟大家不同,那种感觉是不会消失的。当然我们现在都是新导演,所以今晚才会约出来一起做访问。
别人看来,这班人好像很齐心地做电影,因为我们正面对相似的问题,但再过两、三套作品,五年、十年的时候,其实会见到一些不同,因为大家的想法、性格不同,有些人会妥协,有些人是不会,有些人会走,继续对抗这个系统,但有些人会选择在这个体制里工作。但只要我们记得今晚,或者是你最初的那个模样东西就行了。别人会觉得你今年变得和上年不同,但我变了关你撚事?
如果觉得自己变了,不要觉得这件事是不对的,问题是你要知道自己变了。其实这也是拍《白日青春》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我从小就经历很多离别,由十几岁到三十几岁都看到很多人的改变,会觉得很可惜,但是也很珍惜我们真的很密切很接近的那几年的时光。虽然都是华人社会,但马来西亚没这种强烈的集体认同,反而在香港住了十几年,我是有的。其实 2020 年我是有机会离开,真的可以去美国发展,要决定那一刻才发现自己不舍得。
我有预感,香港有朝一日会发生非常重要的事,一夕之间就会改变,那个 moment 如果不身处香港,我会后悔。好似《阳光兔仔兵》最后一幕,大家出来庆祝,我不想错过那一刻,其实留在香港都是想等那一刻。
场地鸣谢:上海街唐三楼
多謝端傳媒。好難得睇到唔官腔嘅發言,對談剖析咗好多香港電影業界問題,好多都似乎係暫時無解。希望香港電影業可以愈黎愈好。
唉,文人多数确实很天真。
端傳媒果然厲害,為香港電影一個重要的斷代留下紀錄
但是要說一下,「謝票場」實在不是香港獨有的觀影文化。台灣的國片上映時,導演演員安排映前映後座談已經是行之有年的宣傳模式,基本上是從影展文化延伸的。但是能像香港謝票謝到半年也是沒有~
好文。
感謝紅眼 (抱歉筆誤)
感謝端傳媒促成呢種訪問 集合新生代影人嘅真實想法
大時代下嘅處境 有靈魂敲問 有各自取捨
成件事好有人味
雖然大家都唔知何去何從 但係都仲堅持住一啲想做嘅野
呢篇報導 感覺就好似下一波鮮浪潮咁
我覺得的的確確係產生緊下一波黃金時代
再次從作品出發 講自己想講嘅野 如同當年一樣
對於留低一起作見證嘅導演們 由衷致上無限敬意
留在香港的人,永遠不是只有你一個
如果有播客听他们聊就更好了,期待香港新导演的新作品
多謝紅眼和咁多有心的新導演,大家要身體健康,長拍長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