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画家邱炯炯专访:我们的时代缺少解风情的眼光

从《大酒楼》到《姑奶奶》再到《椒麻堂会》,邱炯炯再现了日子,填充了人生。
导演邱炯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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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细节

2006年,邱炯炯通过绘画有了一些积蓄。

于是他买了一台机器,打算做一些影像实验,突然得知家里的酒楼要结业了。

他连夜写了一份大纲,“我当时想的是可以是虚构的,可以是扮演,可以是访谈⋯⋯”对这个题材的触角很自然的展开了。他也看过很多实验电影,对此不太忌讳,“而且第一次用这个东西的话我可能更勇敢,你懂我的意思吗,我可能更加饥渴,特别想通过各种方式挖掘这个媒裁的可能性,以及实现夙愿,毕竟是想了这么多年的事情。”

那部机器之前他只用来随便拍了点东西,甚至不算正式开了机。最开始的设想是在酒楼这个空间里拍一个室内剧,拍两个快三十岁的青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那一年,邱炯炯也逼近了三十岁。后来,他干脆直接用镜头面对真实,拍他的父母辈,拍他的朋友,这就是他的第一部电影作品《大酒楼》。

《大酒楼》从他的父亲邱志敏拍起,拍了他所结交的亲朋好友,再延伸到两代人之间的对话,从自己的世代去观看父母辈,问他们对朋友的看法,问他们对政治领袖和年轻偶像的观点,也从自己的世代看自己,谈接近三十岁的感受。素材以大量水的意象组成,游泳曾经是他父亲的日常。酒也曾经是他父亲的日常。最后的部分连续拍摄江水,那是邱炯炯的祖父辈撒下骨灰的地方。至此,《大酒楼》由亲友的日常延伸带上地方志的气质。

“我父亲从特质上有点像袍哥、或者说他是酒神,他是有酒神精神,就是说对生活无限热爱,无限地热烈,特别用力地去,以饱满的状态绽放他的生命。”袍哥,在四川方言内现引申为讲究兄弟情谊和连结的男性,对人对事有一套稳固的价值观。邱炯炯发现,尤其是酒精的作用下,父亲说话会有一种状态,也是一种讲故事的状态。酒文化在邱炯炯家族中占有很特别的位置,“那是很重要的一个线索,毕竟造就了一个人格上的东西。包括最后投射到作品的品质、品格上。所谓的酒神精神。”邱志敏在《大酒楼》里侃侃而谈自己的偶像,一个是李白,一个是导演谢晋。

邱炯炯发现每个人都有讲故事的天赋,“我父亲在我的心中,像《椒麻堂会》的那个角色,其实我开始不是想我父亲来演,首先这个角色戏份很重,而且本身拍摄条件也很苦,天气很热。我父亲自动请缨,那会他也快七十了,我就说在现场我也不太好指导他,到后来拿捏得挺好。在我的镜头前,他会找到一个舒适区,毕竟我们之间的交流、同构一个东西很久了。”

导演邱炯炯。
导演邱炯炯。

在《椒麻堂会》的结尾,所有在即将前往阴间的人聚在一间小餐馆,以聚众喝酒般的气氛,喝下孟婆汤。无论是阴间还是阳间,邱炯炯要求它像个家常的颂歌,“你无论是人间还是仙界,这个东西一定是落在日常上的。”他觉得这是四川人带给他的,对生活的执拗。

“尤其这几年下来之后,大家知道日常生活的重要,需要生活,需要生活的细节,活生生具体的细节。”

画画

邱炯炯已经记不清楚是什么东西打开了他的知觉。只记得小时候,父亲让他每天划一个四格漫画。

这是他的绘画日记。

他的爷爷是川剧名演员邱福新,按邱炯炯的话说,是一个“江湖人”。他的第一部剧情长片《椒麻堂会》即以邱福新的成长故事为蓝图,是横跨百年的家庭史,地方志,也是私人史。川剧丑角丘福阳寿尽,在黄泉路上回首人生之路。从军阀混战时期的四川讲起,以漫画式的触感娓娓讲述丘福加入“新又新”剧团,成长为名角的百年人生,面对难以言说的时代伤痛。

邱炯炯从小成长在剧团,戏曲的环境打开了他对世界的认知。剧团,让他浸淫在鲜活的在地文化里。剧团有自己的语言,自己的法则,“戏剧本身无论是文学上视觉上听觉上还是各方面的艺术,它都会刺激你。”

这种生活甚至和外部有些脱节,有时候他在剧团看到一些有意思的事,去到幼稚园却没法和人交流,旁人无法体会剧团的氛围,无法得到相同的快乐和趣味。在这活色生香的场域里长大,邱炯炯想要做一个说书人。

画画成了他消磨时光的方式,他用创作和写作填充自己的日子,自然而然地形成了“这个动作”。画画和文字,只要靠一个人就能完成,“电影比较不环保,”他笑。

导演邱炯炯。
导演邱炯炯。

之所以消磨,因为现实在他的眼里,枯燥又无聊。他如饥似渴地去阅读。小时候去书店看进口的文艺复兴画册,他带着手套,一看就是一晚上,心底觉得幸福,“一切都在路上,一切都是未知。”他想要在艺术里存活。

1994年,邱炯炯本来要在北京念一所民办的艺术学院。他上了一年就没上了,“我对『集体』很不上心,就想自己想办法去折腾一些东西。也不能说是自觉意识,可能就想性格使然。”

他一心想自己创作,做展,走上职业艺术的道路。那年头,社会看重文凭,“其实现在不也是吗?”父母一开始无法想像他在没有学院认证的情形下成为职业艺术家。看过他很多有自己家庭和家人涉入其中的纪录片,我原猜想他会不会在艺术的路上得到全力支持,邱炯炯一连说了好几个“不”,从他现在的回答看,双亲当年的反对应该是旗帜鲜明。不过最终,父母敢搏一搏。

邱炯炯对父母说,打个赌吧,给我六年时间。两千年之后,他开始了以画养画的生活。

现在回头看,他的父母很开明,敢于冒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敢于让自己的小孩离开学院,在这世纪的二十年代也难以想像,“现在是不是愈来愈保守了?”他无法肯定。

邱炯炯觉得自己肯定会走出来,“我不去学校不代表我不学习,我自己在学习,自己在对美术史通读。我觉得我的作品是成立的。”内心无比充实,但也无比焦虑,“你看我这么年轻就掉头发。”

风情

他曾经有一段日子疯狂“拉片”(指将电影逐段分析学习的观看方式),事后根本数不出自己看了多少部片。这种如饥似渴,似乎让他找到了和影像创作者们的共同语境,他为这种形式着迷,并希望成为一个剧情片导演,在后来的许多访问里,他提及费里尼对他的影响。

“我不得不提《罗马风情画》,这个东西我觉得是无比自由和流动的声画,一个散文体的东西,去讲一个城市一个地方。你说他是地方志也好,或者一个漫游记也好,非常自在和自由,我特别喜欢,这已经成了一个标杆,他直接启发了我,”这不是邱炯炯看的第一部费里尼影片,却是对当时的他触动最大的影片,“因为这个东西(影片)也有点纪实,当然是扮演的摆拍的,你感觉到一些媒裁之间的、类型之间的关节互通。这是一个创作有机体,这个有机体不是一个特别固化的类型的东西,而是一个写作方式,而且写得那么自然和幽默,没有一点是很装逼的那种东西。”

《椒麻堂会》剧照。
《椒麻堂会》剧照。

在《椒麻堂会》中,鬼城酆都有不少“戏份”。邱炯炯没有去过酆都,但觉得鬼城应该跟阳间差不多吧,他说比阳间光线暗点,把月亮打成红色,在声音上做得稍微不一样点,比如说水波浪阳间就是白布,到了忘川河那就用黑塑料,他做精准表达、简洁的表达。结果也真的有一种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味道。

邱炯炯称之为可以体察到生活细节的“解风情”,也好比积葵大地(Jacques Tati),这些作者发现了有趣的东西,用不起眼的细节去雕刻事物,令人屏息静气。他有一种对“有趣”的执拗,“我发现在生活中好多人都是不太有趣的,我们的时代缺这个东西,就缺一个『解风情』的眼光,这个也是我要捍卫的东西,比如幽默,比如一双天真细致的眼睛去体察生活,听着很简单,够我做一辈子。”

拍《大酒楼》的过程中,邱炯炯认识和接触了不同的独立电影平台及独立电影节影像展。他发现同类竟比自己想像得更多。这一批“相似”的创作者都在用影像写作,多数都是跨界的艺术家,也都不是从专业院校或者科班出身。在这样的氛围里,邱炯炯坚持着,一步一步很自觉地跟著作品走了下来。

绘画希望观众驻足,凝视。在博览会现场,人人走来走去,没有凝视,只有抢眼。但电影是一场巫术,在漆黑的影院里,电影有时间的强制,人们目不转睛地共渡这段时光,“这让作者和观众都更过瘾了。”

在《椒麻堂会》四处放映的日子里,邱炯炯写了很多导演阐述,向观众讲述自己具体的想法,“以前我不会做这些事情,从来都觉得喜欢跟不喜欢就是一锤子买卖,看成品。”拍剧情片,他愈来愈需要更多的人协助,需要更多的投入和合作,“别人为什么要跟你一起写作,一起合作?”他从不需要沟通的绘画创作,调整到愿意阐释,愿意讨论的阶段,甚至不介意徒劳,也习惯了被审视或者不屑。

镜头

摄影机摆放在家人面前,邱炯炯看着他们侃侃而谈。做纪录片对他来说不光是材料的整合,不是取证问题,“关键是摄影机前面的人和摄影机后面的人要发酵一种关系,而且这关系应该通过作品把它体现出来。”

他让自己的父母,祖母,以及各种各样的人们以一种比较自在的状态出现,“自在,不一定是完全真实。”他说摄影机就像酒精一样,是一个酦酵的连结。他的祖母在纪录片《萱堂闲话录》中谈自己的出身,情感以及对生死的态度,“对她来说是一种放松和疗愈,我也听得神魂颠倒。”拍摄纪录片要解决的首要问题,就是别让自己的拍摄对象感到不适,“我的摄像机还是比较有温度的。”

导演邱炯炯。
导演邱炯炯。

那是摄影机的一个功能,“比如说它是一个口述史,拍一个人,拍他的肖像,拍他的说话方式,他的表情,他用他的口语去整合他的故事去重温他的记忆。这个东西在摄影机面前太重要了,他在摄影机面前会有这样一种状态,那我也会有一种特别仪式感的状态,它和我们日常随意的聊天不一样。”多年以来,邱炯炯正视了摄影机的魔力,“我没有强调真实,我强调真切。”

那种在影片中家人与他其乐融融的互动,让人难忘。“互动不一定是融洽。”当他关上摄影机后,现场的众人常常会陷入一段时间的沉默。他咀嚼这种意味,后来有一段时间就不再纪录了。曾经的职业本能,每去一个场景,他都带着摄像机,拍完《痴》之后他少了带摄像机出门,“是不是我还是应该更直接地,比如举个杯碰一下,或者一个拥抱?这也是我对生活的认识不断调整,可能有时候诶把摄影机架上了,它又会发酵出一个层面或者另一个维度的东西,生活就是探险。”

甚至《椒麻堂会》这样的剧情片,邱炯炯也以类似于纪录片的非虚构写作方式来处理,“从实质上来说,它还是一个肖像范畴的东西,还是对人的塑造,绘画感的营造以及叙述的口语化腔调、语法、温度感,这个我觉得是一致的。这个东西肯定要往深度走,下一步我可能还会继续走,所以肯定是有表面的变化,但是这个东西都是一步一步搭成的。”从《大酒楼》开始到《椒麻堂会》,他一直在追求朴素的“好看”。

创作和制作《椒麻堂会》的六年,邱炯炯视为一个创作周期,去年他还做了一个个展叫做“椒麻神游记”,以电影为原点发展。这六年,或者每一次创作,于他都是一次旅行,一场冒险。

创作不是疲累的,“创作方式就是个性的体现,个性造就了创作方式,也造就了改变。”写到中途,有的戏他花了二十几天来写,但他觉得可以“磕”出来,“在你绝望的时候,具体的瓶颈,特别好解决,就熬就行了。”

在他的不少作品中,观众可以看到他的家庭和他的生长环境,知道他的祖父辈和父母辈的成长故事。仿佛通过镜头,我们已经和他走得很近。他的家族史是他的前传,“好多文艺作品里面有讲自己的父母自己的长辈,他们经历的年代里有好多东西就是需要我们持续去回忆和去表达。比如具体的个人的生活史,他们将这些日子很具体地过过来,我觉得非常了不起。这个东西是可以激起我们书写欲望的。”

《椒麻堂会》剧照。
《椒麻堂会》剧照。

邱炯炯也有边界,在这私人历史的书写里,他没有交代太多自己的东西,隐约留下了边界,“这需要用通感,不一定是曝光,那个是另外一种写作方式,一种记者的写作方式。作者的写作方式是在一个基础之上可以延宕开的。”《萱堂闲话录》将他祖母的爱情和生育,再加晚年生活,“那是一条单纯的线,但是人生的维度很多。”他开玩笑说不会写自己,在突发奇想写自传以前。

时间

《椒麻堂会》花了六年时间走到观众面前,如果接下来再花六年拍出一部新片,邱炯炯已经52岁。他期待自己愈做愈“好”。“好”对他来说,就是朴素的定义——进步,“52岁里面可能我认为的进步,我现在不能准确地陈述出来,我觉得到了后面都是跟着生活的流程在走,只要你维持了你创作的动作就好。”

他已经开始焦虑地创作下一部片。因为各种事务跑来跑去,他觉得自己的状态还不够好,有点懒,也有点累。心情不平复,也静不下来。

“你必须得规律,以及,你必须得操练,你必须得坐那,你一个字写不出来也必须得坐那。最近老想睡觉,可能年纪大了跑得有点累,脑雾很深,最近老忘事。”

邱炯炯尽量平均每天都稳定地工作十个小时,“就是写东西画画做饭吃饭,然后散散步,拉拉片看部电影,基本就一天就过去了,很容易,时间不够用,总觉得我操,时间怎么这么快就过去了。”

在纪录片《姑奶奶》里,邱炯炯的拍摄对象是健谈的设计师樊其辉,夜晚会变成妖娆的歌手碧浪达夫人,在酒吧纵情歌唱,洒脱面对并不顺利的人生。邱炯炯觉得樊其辉和自己祖母对待人生的方式都同样强悍,“但人生不能叫不幸吧,也不能叫困难。困难就太常见了,每天都有困难,睁开眼就是困难,闭上眼困难还没解决,这个肯定是人的常态。”

现实如今在他眼里,可能依然还有些枯燥,“说实话,无论创作也好,学习也好,做饭享乐也好,只是填充时间的一种方式,消磨时光的方式。”有人说电影是雕刻时光,邱炯炯说那是消磨时光,看电影还是做电影,其实就是怎么把生命的流程充实起来,变得充盈。

就这么回事。他只是在寻找他的生活内容。

录音整理:江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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