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岁不比81岁差:“最老”民主国家台湾,为何下修公民权这么难?

“现在一定要20岁的理由是什么?理论基础又在哪里?”
公民科教师吕昱达及高雄新庄高中的学生。
2022台湾九合一选举 台湾 公民社会 政治 选举

【编者按】11月26日将登场的台湾九合一选举,同日合并有18岁公民权修宪案,18岁公民权,是将选举权门槛从20岁下修至18岁,让18岁以上的公民可以投票给候选人,亦可参与修宪复决;如通过,台湾将新增约41万余人的青年选民。

然而,要通过本次修宪公投需要获得高达962万张同意票,远比2020年总统大选在74.9%的投票率下,蔡英文获得史上最高的817万票还要高。除了高门槛,社会对18岁的公民权态度不一,“大人”认为青年不成熟、青年则感到自己不被信任,端传媒将以三篇系列报导,分别就学生、教师与倡议团体的角色,与读者一同认识,“这迟到的两年”如何影响台湾民主的未来?

吆喝著班上学生就位,原本嘈杂的教室里渐渐恢复秩序,一群高中生起身向自己所属阵营移动,位于高雄新庄高中课堂里,即将上演一场18岁公民权的模拟公听会。

台湾九合一选举将于11月26日投开票,此次并有一案公投,30岁的公民科教师吕昱达为这群高中生举办的模拟公听会,便是因应18岁公民权修宪复决,由学生分组扮演正反方代表。一周过后,投票结果揭晓,34名学生加上一名双语班的爱沙尼亚籍交换学生,总计开出28票同意,一票反对的结果,另有五票因迟交成废票,同意票占全班的八成。

吕昱达除了是一名公民科教师,编有《公民与社会:探究与实作》的高中选修教材,并经营“丹尼老师的公民教室”脸书专页分享公民议题与相关知识。他经常在课堂上以“换位思考”的方式,让学生能在即便有多数意见支持下,仍能试著找出、并理解对方反对的理由。

“公民教育本身就是在培养能尊重他人、具公民素养的人,”他说,在他教书以来,一直认为学生很有能力,“18岁的人,不比81岁的差。”

新北市板桥高中任教的历史教师黄惠贞。
新北市板桥高中任教的历史教师黄惠贞。

几岁才能投票?

“台湾是世界上最老的民主国家”,并非指台湾民主经验老道,而是“满20岁才能投票”。

即将举办的18岁公民权公投,为台湾首次修宪复决公投,然而其通过门槛极具挑战,必须跨越962万同意票的修宪复决高门槛。

以目前全球投票年龄规定来看,在超过200个国家中,只剩十个国家(20岁:诺鲁、巴林、喀麦隆、台湾;21岁:新加坡、萨摩亚 、黎巴嫩、阿曼、科威特、东加 )投票年龄在20岁以上,台湾甚至是民主国家中唯一18岁还不能投票的国家。国投票年龄规定需满20岁,绝大多数国家此前已将投票年龄下修到18岁,甚至也有国家研议讨论下修至16岁。

“台湾是世界上最老的民主国家,”在新北市板桥高中任教的历史教师黄惠贞说,并非指台湾民主经验老道,而是“满20岁才能投票”。实际上,以台湾邻近国家投票年龄来看,2015年日本修法、2019年马来西亚修法、2020年韩国也修法,这些邻国近年来接连纷纷将公民权下修至18岁。

到底几岁才能投票、才能落实公民权,在台湾始终是个纠缠不清的议题。在新竹任教高中公民课的教师林诗舷,十年来不断将18岁公民权的概念带进课堂,希望让学生了解攸关自身的公民权利。

如何引导青少年思考有关公民权,林诗舷分享,她在课堂上向学生发问,“你们知道哪些国家20岁才能投票吗?”接著,再透过互动问答的交流方式,一起讨论20岁门槛有没有道理。而在学生对公民权年龄感到切身相关后,她再追问学生:“你们支持下修到18岁吗?”

林诗舷说,五到十年前的学生,被问到是否赞成18岁公民权,还有超过半数积极反对,他们所持的理由,多半是认为自己“不够成熟”、“没有资格投票”。

然而,林诗舷细究所谓的“不够成熟”,发现不够成熟不是主因,而是因为“不在乎”。她说,这些高中生会为了自己能否参加学校社团向家长据理力争,以理据证明自己够成熟到可以平衡学业与社团活动,但提到18岁公民权,又认为自己“不够格”。林诗舷认为,青少年在公民权议题幼体化自己,仅是说明在他们那个年纪,这些不被认为是重要的事。

在多年的课堂实验后,林诗舷历经学生从自认自己不够格,再到如今的积极争取,她认为2018年修法通过的公投法是转捩点。2018年台湾下修《公民投票法》投票年龄至18岁,选民只要年满18岁,便可对公投案投出赞成或反对的一票。

林诗舷观察到,在公投法下修后,有愈来愈多的学生对18岁公民权表示乐见其成,她说,当18岁的高三学生可以公投,学弟妹看到学长姊可以参与公共事务,耳濡目染下,进而体察公民权离自己并不远。她更趁势追问学生:“为什么18岁可以对公共议题表示意见,但却不能投票给自己支持的候选人?”

2022年9月4日,台北车站,年轻人走过马路。
2022年9月4日,台北车站,年轻人走过马路。

青少年不配有公民权?

如果像一些长辈说的一代不如一代,那人类不就灭绝了?

无论是学生自我认定的“不够成熟”,或是源于对公共事务的漠不关心,来自家长的否定与保守心态,或许强化了学生自我怀疑的效果,甚而合理化“不配拥有”公民权的认知。

林诗舷在校园任教至今已十年,丰富的校园经历除让她看过浮现在不少学生身上的“不配感”,也见过保守的师长如何反对18岁公民权——像是学生不可以拥有过多权利,以免动辄要废除升旗、废除制服,她说,这些反对意见说穿了就是从根本上看不起年轻人。问她为什么支持,林诗舷则说自己找不到反对的理由,她相信学生有能力做判断,也质疑如果像一些长辈说的一代不如一代,那人类不就灭绝了?

这样对青少年普遍的不信任,吕昱达以1999年社会心理学家达宁(David Dunning)和克鲁格(Justin Kruger)的研究说明,能力不足的人难以认知到自己的不足,且相信自己比实际表现更加优秀,此即为“达克效应”(DK effect)。

吕昱达发现,这些反对的声音来自长辈对青少年的不了解与不信任,也看不见年轻人的能力,以为自己高年轻人一等。他说,现在的学生很有想法,透过适当的引导就可以协助他们做出良好的判断。他说,长辈没有试著理解年轻人的想法跟教育方式,还留在自己所处戒严年代的教育。

这些反对的说法,除了质疑学生太年轻外,也将矛头指向修宪花太多钱,吕昱达对此不以为然,认为关乎个人公民权,不能单以金钱成本来衡量,18岁已经是刑法上有完全行为能力的人了,民法也将于2023元旦将成年年龄下降为18岁,尽管年满18岁对国家要担负更多义务,但参政权却被剥夺。他说,与其说差两年而已不要争取,他更想跟反对的人说,“才差两岁,判断、决策不会差那么多,大人请多放心,不要让参政权沦为大人才享有的权利。”

2022年10月28日,高雄新庄高中,公民科教师吕昱达在教室内,一场针对18岁公民举办的权模拟公听会,学生各自担任正反方代表进行辩论。
2022年10月28日,高雄新庄高中,公民科教师吕昱达在教室内,一场针对18岁公民举办的权模拟公听会,学生各自担任正反方代表进行辩论。

黄惠贞也有同样观察,来自长辈的反对意见与价值观,深深影响学生对18岁公民权的判断。

学生会问她,“国家大事欸!我们真的可以做决定吗?”对于公民权下修18岁反倒怀疑起“是不是有政党想利用我们?”这些来自长辈的否定,蚕食学生的自信,让他们无形中接受了自己就是能力不足、没有资格、不配拥有,最终自我幼体化。

从历史来看,这样的不信任感,不仅出现在年长者对青少年身上,也出现在富人与穷人、男人与女人身上。黄惠贞解释,19世纪,英国曾经历20年的宪章运动和三次改革法案才达到某程度的民主政治;当时,资产阶级也担心,穷人会不会被金钱收买?后来工人阶级透过教育以及一连串抗议行动,最终在1884年才让所有成年男子都享有选举权,但女性则要等到1919年才享有选举权。

“台湾现在的教育资源丰富,也有这么多的课程,就是要将学生训练成一名公民,”她问,学生都接受这些训练了,为什么不能投票?

2015年,台湾少年权益与福利促进联盟,与18岁公民权推动联盟共同举办第二次“全国青少年投票日”时,代表全国高级中等学校教育产业工会发言的黄惠贞曾表示,目前青少年的政治成熟度已不同于戒严时期。学校与主管单位应具体改革教育的威权性格,不要一面教授公民教育,却又一面阻挡学生实践公民权。

黄惠贞认为,威权遗留在校园,乃至国家体制的各个角落,随著时代演进,宪法部分的条文若不合时宜就要修改,但修宪门槛如此之高,没有一任总统的票数高于这次18岁公民权所需的962万票,“台湾我们要作为一个正常国家有多难?”

黄惠贞认为,这次公投结果难以乐观,台湾人不太在乎儿少的“权益”,长辈会说“囡仔人有耳无喙”(台语:小孩有耳无嘴,意味著小孩不懂不要乱讲话),如果没过,也是好事,让大家注意到,为何那么重要、朝野全数支持的议题,最后为什么过不了?

18岁公民权通过的意义

捍卫别人的权利,就是保障人权,其他人的权利提升,并不会危害到自己的利益,如果有,那叫做特权。

尽管在选战进入倒数阶段,18岁公民权逐渐升温,但由于修宪门槛极高,需要962万张同意票,远比2020年总统大选在74.9%的投票率下,蔡英文获得史上最高的817万票还高,因此一般认为要通过该公投案难度不低。

林诗舷认为,公民权案对学生族群来说有其正面意义,尤其18、19岁的年龄横跨高中职与大专院校,攸关学生权益的政策讨论更有机会被纳入选举考量,使学生族群的议题被看见。

林诗舷说,虽然台湾社会看起来更重视学生的意见了,《高级中学教育法》也规定校务会议要至少有百分之八的学生代表,地方与中央政府也设有青年咨询委员,然“咨询”成分居多,甚至被认为是学生“练习表达”的过程。她说,18岁公民权可以改变过往大人以“施恩惠”的方式看待青少年参与公共事务的态度,“一旦学生有实权,他们的意见就会被纳入政策考量。”

黄惠贞强调,捍卫别人的权利,就是保障人权,其他人的权利提升,并不会危害到自己的利益,“如果有,那叫做特权。”她认为,社会应该把这块饼一起做大,而不是担心自己会少了一口饼。

黄惠贞认为,台湾社会应多一些对话,像是讨论各个选举年龄的意义是什么?不同时代对于成年的定义也不同,“现在一定要20岁的理由是什么?理论基础又在哪里?”实际上,台湾在18岁公民权这条路上,并非走在最前面的国家,他强调不必害怕下修年龄会带来什么坏处。

虽然从民调与声量来看,18岁公民权通过难度不低,但黄惠贞仍显乐观地说,做教育的还是要有一些信心,“就算不通过,我们也要检讨,天字第一号立委全数通过的修宪案,为什么过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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