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新港西路一段马路为划分,这头,是刚解除隔离后的广州海珠城中村的“次密接”,大多为康乐村、鹭江村的农民工,由于村被封控不让进出,他们只能露宿街头;马路那头,则是虽在封控中,但仍然可以外卖、凭通行证出行的居民,他们住在房价平均七八万一平方米的小区里,一抬头就可以看见阳光普照的珠江和广州塔。
这是海珠怡乐某社区住户江晨在11月14日深夜直观感受到的情状。
从10月下旬开始,广州市海珠区Covid-19确诊人数激增。10月23日,广州市海珠区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防控指挥部办公室发布通告,海珠区自2022年10月23日16时30分起对广州大道南以东、新港中路以南、艺苑南路以西、敦和路以北区域(除丽影广场、珠影大院外)实行临时管控,实行“人不出区、错峰取物”防控措施。
而是次疫情的主要传播区域,则是以居住着大量外来务工人员的康乐村、鹭江等城中村为中心扩散。
11月14日,海珠区新冠疫情防控指挥部办公室发布通告称,决定在东晓路接昌岗路以东,科韵路以西的范围继续实行防控措施,实行时间延续至2022年11月16日24时。
几乎一夜之间,海珠区居民纷纷开始研究地图,最后终于绘制出了一幅“两头解、中间封”的地理图像。被政策隔开的空间是粗暴直截的,因而也出现了颇为荒诞的场景:一条马路之隔,这边是封控,那边是自由。病毒在这边,家在那边。
封控通告发布的一个小时前,江晨在网上看到求助,大批刚解除次密接的康乐村、鹭江村等居民被困在地铁站旁边的大马路上,滞留者越来越多,食物和席卧用具越来越紧缺。
江晨立刻买了水和面包过去,看到地铁站旁至少已有了两三百人滞留。他随机问了一圈,发现大多都是客村、鹭江、康乐城中村的居民,结束集中隔离后被运回来,但村里封控进不去,想回老家,海珠封区也出不去。无路可走,只能大包小包待在原地。这些人里,最短的也已经待了整整一晚,还有的从前一天早晨就耗在这里,“铺个纸板睡在路边”。
食物一下子就分完了,但江晨心里堵得厉害:“看到白头发的老人坐在车站哭,说他们回不了家了。”
江晨觉得很魔幻,他也被封在海珠区,但家里物资充足,他还能下楼行走,但这些被“封控在露天”的工人却行动受限,无家可归。
广州桥下,席地而卧
人活着需要多少东西?如果不是这次经历,阿俊似乎没有察觉到,除了食物和水,为避降温而必要的衣物、防虫鼠的必备药,最重要的是,一部有充足电量的手机。
广州大桥正位于珠江之上,横跨越秀区与海珠区,连接广州大道南北两段。桥长近1000米,宽24米,桥下通人,往日空旷而平坦,供市民们散步、歌舞消遣之用。
但自2022年11月11日开始,这里变成了无家可归的“红码人”的滞留地。
广西桂林人阿俊在广州做装修工人。11月10日一早,他从居住的海珠区去天河五山做工,晚上结束太晚,便在户主家过了一夜。次日早晨做完核酸后,他发现自己变成了红码,阿俊想,“可能是因为跨区”,那几日海珠区已经陷入了“高风险”境地。
阿俊打电话给海珠区防疫办,对方让他“回家隔离3-7天”,阿俊信了,决定回海珠去隔离。当天下午,经过广州大桥时,交警还提醒他:“你过去就过不来了啊,你要考虑清楚。”
阿俊心想,“既然让我在家隔离,那我就回家。”他跨过了“界限”直奔客村北约,他在那里的一个城中村内租了一间月租金800元的单间。谁知,得知阿俊是红码后,房东将他堵在了外面,“他说我红码会传染整栋楼,整个村”,不再让他回去。
房东叫阿俊去询问本村所属居委会关于隔离的具体政策,但却拒绝告知阿俊居委会电话。最后,即便获得了居委会电话号码,阿俊也一次都没打通过。打给急救120也无济于事,“要么踢给防疫办,要么踢给居委会,要么踢回给120”。
阿俊不得已开始露宿街头。那时候,和他一样的滞留者已经开始多了起来,大多都是无法回城中村的工人、外卖小哥等等,“很多人都是上午出去做工,下午就回不来了”。
彼时的海珠区宛如空城,店铺、餐厅,银行、商场等设施都大门紧闭,这意味着,流浪者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
广州大桥下成了唯一的选择,至少这里有檐可以遮雨避日。
从11月10日晚上到13日,与阿俊一起滞留在广州大桥底下的无家可归者大约达到二十多人。但人数并不是固定的,“有些今天来住一晚,明天就去别的地方住。”仅阿俊知道的,就有一部分在客村桥下,还有一些在康乐村、鹭江村门口,被堵在家门外。
没地方睡觉倒不是最大的问题,店铺关门后,买不到食物,就算有人找到零星还开门的超市,也进不去,“进超市要扫码,一扫就阳性”,阿俊挨着饿,“有的吃就吃,没得吃就不吃。”11日至13日差不多三天,他几乎什么也没吃,好在有大树下的露水可以喝。
13日,大桥底下建了个临时救助站,有工作人员送来一点香蕉和牛奶,那就是很多滞留者们当日唯一的食物。14日开始来了志愿者,送了一点蛋糕和水。
人活着需要多少东西?如果不是这次经历,阿俊觉得自己似乎没有察觉到,除了食物和水,为避降温而必要的衣物、防虫鼠的必备药,最重要的是,一部有充足电量的手机。
前两天,阿俊和几个工友尝试到附近一个公共厕所借电,但被守岗的工作人员制止了,不让用。“现在人都不用现金,(手机)没有电就没有钱,就算进得去超市也没法买,有钱也花不出去。”
好在后来找到了救星:外卖小哥。他的电瓶车可以供大家轮流充电。
住在海珠区琶洲附近的周珊可以持通行证进出社区,11月13日路过广州塔附近时,她就看到那里聚集了大量露宿者。除了农民工,还有外卖小哥、计程车司机,也有的是被雇主告知海珠安全,从佛山赶来做工,谁知就此被封在海珠,室外。
夜晚,周珊看见十几个滞留者在桥下吃盒饭,她本以为这是政府发放的物资,一问才知道,这些都是义工和志愿者送来的食物,“政府根本不管我们,打电话没人接,要么就踢皮球。”
周珊注意到,江边其实有零散的摊位卖盒饭,但一盒16块,对大部分露宿者而言不仅贵而且量少,根本吃不饱。一名鹭江纺织厂的女工到711去买傍晚后打折的面包,店员免费送了她一盒牛奶。来自身边同阶层的善意虽然微小,但这些天,无家可归的人恰是靠着它们支撑下来。
手停,即口停
汪春梅一气之下把村委工作人员的台子掀翻了,“你们不能这么做事的,你们把我们变红码了,又不管我们,不让我们回家。”
湖南人汪春梅是11号晚上到达大桥底下的,抵达时,这里已经横着竖着躺了三四十个人,大部分都是男性,只有两三名和她一样的女工。
汪春梅年底满47岁,在广州待了十几年,平时在珠江新城一带做家政,但她习惯到处兼职,一天三四份工是常态。
11月7日那天早上,汪春梅6点出门,7点到达一家麦当劳干完活儿后,海珠区就被封了。汪春梅暂时回到位于珠江新城的一个家政公司,在办公室里睡了三个晚上,直到11日早上,一觉醒来,她发现自己的健康码莫名其妙变红了。
汪春梅是个怕给人添麻烦的人,她想,“我肯定不能在人家办公室里隔离啊,我不能连累人家啊?”于是按照红码页面的指示,回到海珠区“居家隔离”。
当天中午12点左右,汪春梅到达下渡路赤岗街下渡村,她在这里租了一间单间。谁知,因为红码,村口的大白不让她进去。房东也帮不了她,“房东这个人平时挺热情,平时看到我们老远就喊我们,但这次她说她也没办法。”
保安让汪春梅问村委,大门口贴了两张纸,上面写着联系村委的两串手机号码。汪春梅打不通,心想可能忙线,她便出去逛了两个小时,再回到门口,发现两张纸上的手机号被蒙住了,只留下一个座机号码。
好不容易打通了座机,村委让汪春梅找居委,居委让她找指挥部,指挥部让她打“12345”,“12345”让她找派出所。汪春梅实在是委屈愤懑,一气之下把村委工作人员的台子掀翻了,“你们不能这么做事的,你们把我们变红码了,又不管我们,不让我们回家。”她说,“如果你们不把我变红码,我绝对不会找你们,我自己会想办法吃饭。”
村委威胁她,“你这样我就报警了,”汪春梅就说,“要的就是报警,因为没有人管我们,就是要来人管我们。”但没有用,“他们说红码就是坚决不能进。”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三年来我都规规矩矩,从来没有变红(码)过,黄码都没得过。我天天测核酸,测得比吃饭都勤快,现在忽然给我搞个红码,我真的是哑巴吃黄连。”
最后汪春梅还是来到了派出所,但没有人理会她,就让她在那里等,“很多人进进出出,但没有人理我的,就像看不到我们一样”,汪春梅心灰意冷了。
从13、14日开始,有志愿者陆续往大桥下送来水和食物,但对于咫尺外的饼干、面包,汪春梅一个都不想碰,“我是做事的人,劳动的时候才会饿,现在没事干就没有食欲。”
线上,公益人和社工组织志愿者们加入了线上微信群,一周以来,从早到晚紧锣密鼓地分配任务,分秒不停歇。救助内容从滞留者的基本生存用品,到居家隔离亟需就医和药物的孕妈妈,从身陷险境的小动物们,到对接相关的心理辅导帮助……俨然一个灾后救助群聊氛围。
线下,每每过来一个工作人员,阿俊就会同人家讲:“我们是无辜的,”他想不通,“我为国家做过了贡献,到最后却没有人管。”
早知道无家可归,就不该听信天河政府义无反顾从天河回到海珠区。早知道平时对自己和和气气的房东在关键时候也会排斥自己,他就不该抱有希望。阿俊觉得,自从疫情爆发后,一桩桩倒楣事,逐步凸显出他“轻信”的弱点。
10月底,广州疫情爆发后,政府开始筹建方舱医院,阿俊也参与了会展中心方舱医院的建设。他本来没想去的,因为听说建过方舱很可能会被赋红码,还可能要自费隔离,“隔离费,误工费,都要我们自己出”,他担不起这个成本。
但当时介绍他去的一个工头老板哄他说“不用隔离”,阿俊信以为真,便去干了四天,每天400元酬劳,工人们日夜24小时轮流工作,谁知刚结束工作的第二天,他就被赋了红码。
13日,又有人说可以去体育馆睡,那里有集中安置的条件。但汪春梅身边没人愿意去,“那里(体育馆)人多,不透风,我们都怕。”
14日清晨,江晨从滞留在鹭江地铁站附近的农民工那里得知,这部分滞留者目前面临两个选择:要么跟着街道包的大巴去广州南站,买票回老家,要么在这里等着,等到解封为止。
“现在只有这个方案,明天可能有更好的,但我也不确定。”江晨听见滞留者说,“身体是重要的,大家现在还是干净的,可以先回家休息。要理解政府的苦心。”
但依然有很多工友不愿意回去,阿俊也不愿回去,“回家干嘛?这里租着房子800块一个月,行李、工作都在这边,回家什么都没了,还可能多出一笔返乡隔离费。”
“回去过年又太早了,而且我的工作不止一份。”汪春梅也不愿意离开,她提到,她们这种靠双手吃饭的工人,“就是‘手停即口停’”。
这几天一直在做志愿者的周珊在与滞留者们相处的过程中发现,大家不想回家的理由各异,有人因为手机和身份证在露宿的时候被偷了,坐不了火车;有人不想承担几百块甚至上千的隔离费用;有人没带够衣服,而老家的冬天太冷,如果回去就被隔离,不知如何是好。也有人因为老家村民不愿意让自己回去,怕他们带病毒回去影响老人和孩子……
以外来务工人员为主的滞留者们,有的在广州待了两三年,有的待了十几年,对他们而言,广州既熟悉又陌生,陌生的是每天穿梭的高楼大厦,熟悉的生活在充满市井气息和活力,如今却将他们拒之门外的城中村里。
“湖北村”消亡史
曾伯回忆,这片城中村大约在21世纪初就传出过拆迁流言。二十年过去,这附近地铁站也有了,猎德、客村的辉煌,广州“土著”们也都见识过了。“去问哪个广州城中村有房的,谁不想像猎德村的人一样呢?”
此次广州疫情最密集的爆发地,是以康乐村、鹭江村为主的海珠区凤阳街康鹭片区,这是城中村典型的“握手楼”,住宅密集,道路狭窄,管理混乱,常驻人口庞大且复杂,其中大部分都是外来务工者,从事制衣纺织行业。
20世纪90年代,纺织服装业逐渐成为广州的重要支柱性产业。有句话道“全国纺织看华南,华南纺织看中大”,身处“中大纺织商圈”核心区,总面积仅有约1500亩的康乐村、鹭江村,在过去二十多年内不断聚集无数制衣厂、小作坊,至今已达千家,成为全球最大的纺织服装辅料市场,几乎见证了整个珠三角纺织行业的发展变迁。
2021年3月,据南方人物周刊报道,康鹭片区城中村日前已聚集了约1万多家店铺、1万多家制衣厂,逾30多万常住居民,且大多数来自湖北。因此,康乐、鹭江也被称为“湖北村”。
在这座鱼龙混杂、纵横交错的纺织王国里,上世纪延续下来的劳动致富原则仍然通行。2019年夏季,记者曾走访康乐村,并从村民们口中得知,在这里,居民的年收入从几万元到上百万元不等。既可以看到用拖车带孩子的年轻夫妇,也可以看到开着保时捷挤进狭窄道路的老板。
村内俨然一个微缩城市,路边摊从猪脚饭到湖北热干面应有尽有,既有华南本地的口味,也有外省人的生活痕迹。主干道上,随处可见蹲在路边举着纸牌招工的工头,见你停留,还会用塑料味的普通话同你攀谈两句。从随便哪个巷口关进去,可能就忽然闯入了一爿星罗棋布的纺织加工厂,织器声和女工们的闲聊嬉笑混杂在一起,这里好像没有真正的大阳天,也似乎也没有真正沉寂下来的黑夜。
直到2020年初疫情爆发,康乐村、鹭江村才真正因务工者的迁出和工期的迟缓而沉寂下来。同年4月初,湖北省解封,回流的打工者才开始慢慢往村内注入活力。不过,与曾经的辉煌时期相比,也早已大受蹉跎。
2020年12月,广州公共资源交易中心挂牌了海珠区凤阳街凤和(康乐村、鹭江村)更新改造项目,改造范围内总建筑面积335.94万平方米,改造投资总金额约为346.67亿元,其中,复建安置资金约250.77亿元。康乐村旧村改造计划公布,大大小小制衣厂、小作坊即将慢慢撤离。
而据界面新闻报道,早在2019年4月,合生创展就与鹭江村、康乐村签订了旧村改造合作意向协议。2020年12月4日,该旧改项目正式挂牌,投资总金额高达约346.67亿元,是广州旧改公开招商以来,投资总额最大的专案。
其实这一片区的旧改被提及已有二十年之久,但或许谁都没想到,真正推进“旧改”的是疫情。近期,网上流传出一份有村委盖章的文件,显示本轮疫情结束后,一个月内要求外来务工人员离开本村,开展旧改工程。虽未能联系到村委成员证实真伪,但根据租住在康乐村的湖北外来务工人员所言,确有此事。滞留者群体内也有消息称,政府将借这次疫情要求外来务工人员于一个月内离开城中村,以便开展旧改工程。
与基层务工者不同,对于城中村改建,本地人未必持抵触与恐慌心态。近耳顺之年的曾伯,在城中村拥有一栋四层高的楼房,一个月能收上八千元的房租。曾伯对旧改项目中康乐村村民的评价,是“因祸得福”。据曾伯回忆,这片城中村大约在21世纪初就传出过拆迁流言,甚至当时已经传出过几版规划方案。但二十年过去了,他还是“只能收平租”。二十年间,这附近的地铁站也有了,猎德、客村的辉煌广州“土著”们也都见识过了。“去问哪个广州城中村有房的,谁不想像猎德村的人一样呢?”
位于珠江新城南部、比邻临江大道的猎德村,堪称广州城中村“华丽变身”的第一个“食蟹者”。自2007年开始的拆迁计划,让这片曾经的农田摇身一变为高楼大厦林立的现代都市,房价地价自然跟着水涨船高。而作为羊城的独特城市代表之一,城中村的逐步消失,在本地人内部每每掀起争议,对于外来务工者,则意味着可容身的家园越来越少。
白纸黑字的“改造”,与这次由疫情掀起的“隔离”和“无家可归”,相互之间是否有某种联系?
11月13日,网传一份海珠区凤阳街凤和经济联合社发布的《告知书》,告知对象是“凤和康鹭片区广大居民群众及全体出租屋主”,称“由于前期规划的欠缺及来穗务工人员的大量聚集”,康鹭片区“存在以下几个问题:一是基础设施建设滞后,道路狭窄,存在较大的消防安全隐患。二是人口密集,日常生活垃圾较多,保洁及垃圾转运力量不足,导致环境‘脏、乱、差’问题普遍存在……为了排除消防安全隐患、优化居住环境和工作环境,尽快战胜疫情保障广大居民群众的身体健康,凤和联社将对康鹭片区开展为期一个月的综和治理工作。”
至于具体的治理方法,则是对城中村居民及租户都提出了“暂时返乡或投靠亲友”的要求。
事实上,城中村内的寂静和危机气息,在这轮疫情反复上演的一次次静默中已凝结成网,钳持、笼罩着村里的每一名外来务工者。
停摆的城中村与七份通告
“三天”在当下早已不是一个确数,而代表着无限期延迟的未知数。
10月23日,“广州海珠发布”公众号发布了《关于加强社会面疫情防控措施的通告(一)》,要求区内中小学停止线下教学。次日起,三年级的小皓开始在家上网课。小皓住在与珠江仅有百米之隔的一个城中村内,地图上显示为堑口·百睦围院小区。但内部其实是典型的城中村式“握手楼”,楼间距小,天光遮住一半。但这儿地理便利,到地铁市二宫站不足一公里,地铁口周围有近百家商铺。
阿强的连锁面包店,就在市二宫地铁站附近。
6日早上,阿强收到街道通知,要求各店家拉下一半卷闸门。两天前,海珠区政府发布了《海珠区关于强化社会面疫情防控措施的通告(七)》,要求除了部分必要店铺与餐饮类企业(只提供快递外卖服务)等场所可以运行外,其余经营性场所一律暂停营业。而任何餐饮行业,都要求拉下一半卷闸门。
不过,面包店不同于外卖饭店,前者是需要靠开门迎客来赚钱的,因此阿强没有执行这一要求,并且他观察到,其实几乎所有在营业的商铺都没有执行这一要求。在大城市里讨生活,受不住一日无收。
但防疫人员还是找上门来,并要求阿强关店。阿强情绪激动起来大喊:“我又没有让人进来堂食,他们来这里打个包就走,我做的也是餐饮为什么不可以开,还要不要人做生意……”在阿强的强势下,防疫工作人员最终“通融”了,允许他继续营业。
8日下午,街道商铺群里,街道办发布群公告,要求9、10、11日三天,所有店铺全部关门,不得营业,之前允许的打包和外卖服务也不能再进行。但这一要求在海珠区官方自媒体平台上没有任何通告档,而仅仅存在于街道微信群和口头通知。
“三天”在当下早已不是一个确数,而代表着无限期延迟的未知数。当天晚上,店铺员工们招揽路人的吆喝不约而同变成了“快买啊,后面三天不营业了啊”。
9日,海珠区几乎所有商铺都闭店停业了,住在村里的河南少年小佳从那时才开始感觉“疫情好像很严重”。当天中午,小佳打算去常吃的一家地铁口北方拉面店打包午饭,发现店铺大门紧闭,其他餐饮店也全都闭不待客。
工地也加强了管控。由于自从跟随父亲来到广州后,小佳一直没有自己的健康码,他便不能向以前那样跟随父亲去工地帮手。他开始思念家乡,但父亲告诉他,日增几千例的广州早已被老家村委列入了“黑名单”,不允许目前在广州的村民返回河南家乡。
今年硕士毕业的李亮也住在百睦围院小区,之前实习的时候,她因动辄封校行动不便而选择在外租住。现在有了正式工作,即便每天通勤来回需要两小时,李亮也很喜欢城中村里的生活。平时下班回家,不想做饭就花20元能解决晚餐,尽管城中村男性居多,她也不觉得危险,光膀子坐在路边抽烟看着她的建筑工人、加班回来后骑着电动车风驰电掣还吹着口哨的外卖小哥,反而让她感受到一份大城市生活罕见的烟火气。
11月6日开始,李亮开始居家办公,9日晚,她发现所有的商铺都关门了,无处可打包晚饭。失望回家的途中,她突然发现,没有了沿路商铺的灯光,“大马路简直比城中村小路还黑”,反而是城中村小路因极窄的间距铺满了各家灯火,在她心里,这灯光比大马路上高高在上的路灯要亮堂许多。
由于通告(七)要求居民减少流动,做完核酸后就要立刻返回家中,这意味着,小皓的“自由生活”不得不结束,因为他得与爸爸妈妈一块儿禁足在家中。
6日下午,小皓忽然听到附近楼有女孩在大笑,他听了一会儿,向窗外喊着问道:“你在玩什么啊?”。没想到女孩真的有了回应。两个小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对谈起来,小皓知道了女孩叫小畅,上一年级,而且跟自己在同一所小学。
小皓妈妈和丈夫二人都是工薪白领,从粤西到广州已有十几年,住在这个城中村也有五年了。这里通勤方便,且附近有五所公立小学,小皓妈妈知道,像小皓这个年纪的孩子在家里是闲不住的,与其让他在逼仄的房间里翻腾,不如就让他冲着窗外喊一喊。
但奇怪的是,在小皓妈妈印象里,这个城中村隔音差劲,平时常有人来敲门投诉让小皓安静点,但这一次,小皓连喊了好几天下午,却从没被人投诉过。
尾声
14日,汪春梅发现自己的码变绿后,回到城中村门口,却依然不被放行,理由是:“你都在外面这么多天了,超过一周了。”汪春梅摸不着头脑,红码绿码都不能进,入口、出路,被堵死了。
不论怎么被阻拦,汪春梅必须回城中村内,因为她今年20岁的大女儿仍被封在出租房里。
汪春梅和丈夫有三个孩子,原本一家人都在广州打工,丈夫在中山大学校园里做软装。前两年,二儿子经历青春期叛逆,汪春梅觉得管不住他,就让老公带着儿子回老家,她和大女儿留在广州。
女儿在滨江中路职业学校念了五年书,现在在沥滘工作,“跟别人卖东西”。汪春梅经常劝她,“你还是要去读个本科,女孩子不能没有学历。”她想,年轻人不像他们,再打几年工就差不多了,“她(女儿)还有这么多年的路要走。”
在今年以前,汪春梅对广州的印象很好,她也感觉得到自己是被这座城市欢迎、需要的,“气候暖和,本地人对我也很好”,最重要的是,她身上有广府人喜欢的务实、勤快、肯吃苦等特质,走到哪里都能找到工,“如果没有疫情,我的收入随随便便几千块。”
10月26日,汪春梅到海珠区一户人家做家政时,不慎被封在社区整整7天。那次,户主让她在自家沙发上睡了整整七天,用户主的衣服、毛巾,一周内,社区里也有很多户主拜托她来家里搞卫生,给她算了工费,这些都让汪春梅蛮感动,“这是个有温度的城市”。
而现在,全国大部分地区已开始由秋入冬,广州的白天虽仍然燠热,环绕天桥的木棉花也还开着。但汪春梅明显感觉得到,这几天的晚上,“降温得厉害”。
11月14日凌晨,海珠区发布《海珠区关于继续强化部分区域疫情防控措施的通告》通告显示:经专家综合研判,决定在东晓路接昌岗路以东,科韵路以西的范围继续实行《海珠区关于强化全域疫情防控措施的通告》的防控措施,实行时间延续至2022年11月16日24时。
百睦围院小区不在此范围内。这意味着,小皓、小佳、曾伯和阿强都暂时复得了自由,该区域地铁和市路面交通恢复、餐饮店铺也在关闭6天后可以正常营业,虽然继续不允许堂食。
李亮在15日正式返回公司上班,晚上出了地铁后,她看到几乎所有商铺都正常亮起了灯光,虽然路上还是很冷清。她决定今晚大吃一顿,买很多东西。因为不知道下次看不到灯光,会在什么时候来临。
应受访者要求,均为化名
疫情前曾在鷺江村口的逸景翠園小區生活過一年。村口的幾個小區去地鐵站都需要搭乘由鷺江村和村口幾個小區一起民營的「村巴」,九人電瓶小車載著一車人穿過城中村送大家往鷺江地鐵站通勤。鷺江村內的店鋪,無論是餐廳還是美容美髮都比村外的便宜,而且服務態度也很好,確實是很有活力的城中村。
在端這篇文字看到熟悉的地方,聯想起這些畫面,覺得好唏噓。
好文章!感谢作者和端!恳请作者和端继续关注广州海珠区的情况。似乎前天晚上海珠也有抗议?
感谢报道!评论里面讲的现象确实存在,背后就是广州2000年后多年的落寞,没有互联网和高科技的产业发展、粤语文化的衰落,还有已经很久没有广东籍的政治精英了,且未来这一状况也还会持续。但不是所有人都看不清楚,只是不便指出这一层。
我算是“土著”了,但不是在村子的村民。海珠区名字来自于海珠石,我们都叫“河南”。海珠岛上原来最旺是在沙面对面的西部,而不是如今东部的琶洲。十三行的巨贾在这里修豪宅,还有一些出埠的华侨回来买地建房子。中国城市化变化太大,中间有很多问题,很多不是一拆了事。
感谢端详细的报道,看的好唏嘘。
其實對於外來務工者的批評和當年(不論是14年佔中和19年反送中)批評香港示威者的話術都是類似的:「都是湖北二房東不願意作出寬限」「都是湖北同鄉搶走物資,搞得他們沒能拿到物資」v.s. 都是「香港地產商炒高樓價,為什麼不針對地產商而是針對政府國家etc」。還有共同的「自作自受」,「待不下去就滾」etc。對於冒頭的反對者,打壓的邏輯都類似的。
讽刺的是,外来务工者在反抗,广州以及其他广东人在骂他们驱赶他们,结果强内墙外不明真相的在说“还是广州/广东人有反抗精神”。底层互掐,没人骂政府,政府完美隐身。而官员现身抚慰一下民众情绪,则立马就有人夸上了,“广州政府是亲民为民的好政府!”。
谢谢端
“好在有大樹下的露水可以喝”……
好文
广州不该这么对他们
竟然彷彿回到戰亂時期般
在广州生活了一年就在海珠这个【岛】上,每天通勤都穿过广州大道南、中大、东晓南、客村、广交会…看着熟悉的地名真是唏嘘…
写得好仔细哦!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