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新港西路一段馬路為劃分,這頭,是剛解除隔離後的廣州海珠城中村的「次密接」,大多為康樂村、鷺江村的農民工,由於村被封控不讓進出,他們只能露宿街頭;馬路那頭,則是雖在封控中,但仍然可以外賣、憑通行證出行的居民,他們住在房價平均七八萬一平方米的小區裏,一抬頭就可以看見陽光普照的珠江和廣州塔。
這是海珠怡樂某社區住戶江晨在11月14日深夜直觀感受到的情狀。
從10月下旬開始,廣州市海珠區Covid-19確診人數激增。10月23日,廣州市海珠區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防控指揮部辦公室發布通告,海珠區自2022年10月23日16時30分起對廣州大道南以東、新港中路以南、藝苑南路以西、敦和路以北區域(除麗影廣場、珠影大院外)實行臨時管控,實行「人不出區、錯峰取物」防控措施。
而是次疫情的主要傳播區域,則是以居住着大量外來務工人員的康樂村、鷺江等城中村為中心擴散。
11月14日,海珠區新冠疫情防控指揮部辦公室發布通告稱,決定在東曉路接昌崗路以東,科韻路以西的範圍繼續實行防控措施,實行時間延續至2022年11月16日24時。
幾乎一夜之間,海珠區居民紛紛開始研究地圖,最後終於繪製出了一幅「兩頭解、中間封」的地理圖像。被政策隔開的空間是粗暴直截的,因而也出現了頗為荒誕的場景:一條馬路之隔,這邊是封控,那邊是自由。病毒在這邊,家在那邊。
封控通告發布的一個小時前,江晨在網上看到求助,大批剛解除次密接的康樂村、鷺江村等居民被困在地鐵站旁邊的大馬路上,滯留者越來越多,食物和席臥用具越來越緊缺。
江晨立刻買了水和麵包過去,看到地鐵站旁至少已有了兩三百人滯留。他隨機問了一圈,發現大多都是客村、鷺江、康樂城中村的居民,結束集中隔離後被運回來,但村裏封控進不去,想回老家,海珠封區也出不去。無路可走,只能大包小包待在原地。這些人裏,最短的也已經待了整整一晚,還有的從前一天早晨就耗在這裏,「鋪個紙板睡在路邊」。
食物一下子就分完了,但江晨心裏堵得厲害:「看到白頭髮的老人坐在車站哭,說他們回不了家了。」
江晨覺得很魔幻,他也被封在海珠區,但家裏物資充足,他還能下樓行走,但這些被「封控在露天」的工人卻行動受限,無家可歸。
廣州橋下,席地而臥
人活着需要多少東西?如果不是這次經歷,阿俊似乎沒有察覺到,除了食物和水,為避降溫而必要的衣物、防蟲鼠的必備藥,最重要的是,一部有充足電量的手機。
廣州大橋正位於珠江之上,橫跨越秀區與海珠區,連接廣州大道南北兩段。橋長近1000米,寬24米,橋下通人,往日空曠而平坦,供市民們散步、歌舞消遣之用。
但自2022年11月11日開始,這裏變成了無家可歸的「紅碼人」的滯留地。
廣西桂林人阿俊在廣州做裝修工人。11月10日一早,他從居住的海珠區去天河五山做工,晚上結束太晚,便在戶主家過了一夜。次日早晨做完核酸後,他發現自己變成了紅碼,阿俊想,「可能是因為跨區」,那幾日海珠區已經陷入了「高風險」境地。
阿俊打電話給海珠區防疫辦,對方讓他「回家隔離3-7天」,阿俊信了,決定回海珠去隔離。當天下午,經過廣州大橋時,交警還提醒他:「你過去就過不來了啊,你要考慮清楚。」
阿俊心想,「既然讓我在家隔離,那我就回家。」他跨過了「界限」直奔客村北約,他在那裏的一個城中村內租了一間月租金800元的單間。誰知,得知阿俊是紅碼後,房東將他堵在了外面,「他說我紅碼會傳染整棟樓,整個村」,不再讓他回去。
房東叫阿俊去詢問本村所屬居委會關於隔離的具體政策,但卻拒絕告知阿俊居委會電話。最後,即便獲得了居委會電話號碼,阿俊也一次都沒打通過。打給急救120也無濟於事,「要麼踢給防疫辦,要麼踢給居委會,要麼踢回給120」。
阿俊不得已開始露宿街頭。那時候,和他一樣的滯留者已經開始多了起來,大多都是無法回城中村的工人、外賣小哥等等,「很多人都是上午出去做工,下午就回不來了」。
彼時的海珠區宛如空城,店鋪、餐廳,銀行、商場等設施都大門緊閉,這意味着,流浪者找不到任何一個可以遮風避雨的地方。
廣州大橋下成了唯一的選擇,至少這裏有檐可以遮雨避日。
從11月10日晚上到13日,與阿俊一起滯留在廣州大橋底下的無家可歸者大約達到二十多人。但人數並不是固定的,「有些今天來住一晚,明天就去別的地方住。」僅阿俊知道的,就有一部分在客村橋下,還有一些在康樂村、鷺江村門口,被堵在家門外。
沒地方睡覺倒不是最大的問題,店鋪關門後,買不到食物,就算有人找到零星還開門的超市,也進不去,「進超市要掃碼,一掃就陽性」,阿俊挨着餓,「有的吃就吃,沒得吃就不吃。」11日至13日差不多三天,他幾乎什麼也沒吃,好在有大樹下的露水可以喝。
13日,大橋底下建了個臨時救助站,有工作人員送來一點香蕉和牛奶,那就是很多滯留者們當日唯一的食物。14日開始來了志願者,送了一點蛋糕和水。
人活着需要多少東西?如果不是這次經歷,阿俊覺得自己似乎沒有察覺到,除了食物和水,為避降溫而必要的衣物、防蟲鼠的必備藥,最重要的是,一部有充足電量的手機。
前兩天,阿俊和幾個工友嘗試到附近一個公共廁所借電,但被守崗的工作人員制止了,不讓用。「現在人都不用現金,(手機)沒有電就沒有錢,就算進得去超市也沒法買,有錢也花不出去。」
好在後來找到了救星:外賣小哥。他的電瓶車可以供大家輪流充電。
住在海珠區琶洲附近的周珊可以持通行證進出社區,11月13日路過廣州塔附近時,她就看到那裏聚集了大量露宿者。除了農民工,還有外賣小哥、計程車司機,也有的是被僱主告知海珠安全,從佛山趕來做工,誰知就此被封在海珠,室外。
夜晚,周珊看見十幾個滯留者在橋下吃盒飯,她本以為這是政府發放的物資,一問才知道,這些都是義工和志願者送來的食物,「政府根本不管我們,打電話沒人接,要麼就踢皮球。」
周珊注意到,江邊其實有零散的攤位賣盒飯,但一盒16塊,對大部分露宿者而言不僅貴而且量少,根本吃不飽。一名鷺江紡織廠的女工到711去買傍晚後打折的麵包,店員免費送了她一盒牛奶。來自身邊同階層的善意雖然微小,但這些天,無家可歸的人恰是靠着它們支撐下來。
手停,即口停
汪春梅一氣之下把村委工作人員的台子掀翻了,「你們不能這麼做事的,你們把我們變紅碼了,又不管我們,不讓我們回家。」
湖南人汪春梅是11號晚上到達大橋底下的,抵達時,這裏已經橫着豎着躺了三四十個人,大部分都是男性,只有兩三名和她一樣的女工。
汪春梅年底滿47歲,在廣州待了十幾年,平時在珠江新城一帶做家政,但她習慣到處兼職,一天三四份工是常態。
11月7日那天早上,汪春梅6點出門,7點到達一家麥當勞幹完活兒後,海珠區就被封了。汪春梅暫時回到位於珠江新城的一個家政公司,在辦公室裏睡了三個晚上,直到11日早上,一覺醒來,她發現自己的健康碼莫名其妙變紅了。
汪春梅是個怕給人添麻煩的人,她想,「我肯定不能在人家辦公室裏隔離啊,我不能連累人家啊?」於是按照紅碼頁面的指示,回到海珠區「居家隔離」。
當天中午12點左右,汪春梅到達下渡路赤崗街下渡村,她在這裏租了一間單間。誰知,因為紅碼,村口的大白不讓她進去。房東也幫不了她,「房東這個人平時挺熱情,平時看到我們老遠就喊我們,但這次她說她也沒辦法。」
保安讓汪春梅問村委,大門口貼了兩張紙,上面寫着聯繫村委的兩串手機號碼。汪春梅打不通,心想可能忙線,她便出去逛了兩個小時,再回到門口,發現兩張紙上的手機號被矇住了,只留下一個座機號碼。
好不容易打通了座機,村委讓汪春梅找居委,居委讓她找指揮部,指揮部讓她打「12345」,「12345」讓她找派出所。汪春梅實在是委屈憤懣,一氣之下把村委工作人員的台子掀翻了,「你們不能這麼做事的,你們把我們變紅碼了,又不管我們,不讓我們回家。」她說,「如果你們不把我變紅碼,我絕對不會找你們,我自己會想辦法吃飯。」
村委威脅她,「你這樣我就報警了,」汪春梅就說,「要的就是報警,因為沒有人管我們,就是要來人管我們。」但沒有用,「他們說紅碼就是堅決不能進。」
她怎麼也想不明白,「三年來我都規規矩矩,從來沒有變紅(碼)過,黃碼都沒得過。我天天測核酸,測得比吃飯都勤快,現在忽然給我搞個紅碼,我真的是啞巴吃黃連。」
最後汪春梅還是來到了派出所,但沒有人理會她,就讓她在那裏等,「很多人進進出出,但沒有人理我的,就像看不到我們一樣」,汪春梅心灰意冷了。
從13、14日開始,有志願者陸續往大橋下送來水和食物,但對於咫尺外的餅乾、麵包,汪春梅一個都不想碰,「我是做事的人,勞動的時候才會餓,現在沒事幹就沒有食慾。」
線上,公益人和社工組織志願者們加入了線上微信群,一週以來,從早到晚緊鑼密鼓地分配任務,分秒不停歇。救助內容從滯留者的基本生存用品,到居家隔離亟需就醫和藥物的孕媽媽,從身陷險境的小動物們,到對接相關的心理輔導幫助……儼然一個災後救助群聊氛圍。
線下,每每過來一個工作人員,阿俊就會同人家講:「我們是無辜的,」他想不通,「我為國家做過了貢獻,到最後卻沒有人管。」
早知道無家可歸,就不該聽信天河政府義無反顧從天河回到海珠區。早知道平時對自己和和氣氣的房東在關鍵時候也會排斥自己,他就不該抱有希望。阿俊覺得,自從疫情爆發後,一樁樁倒楣事,逐步凸顯出他「輕信」的弱點。
10月底,廣州疫情爆發後,政府開始籌建方艙醫院,阿俊也參與了會展中心方艙醫院的建設。他本來沒想去的,因為聽說建過方艙很可能會被賦紅碼,還可能要自費隔離,「隔離費,誤工費,都要我們自己出」,他擔不起這個成本。
但當時介紹他去的一個工頭老闆哄他說「不用隔離」,阿俊信以為真,便去幹了四天,每天400元酬勞,工人們日夜24小時輪流工作,誰知剛結束工作的第二天,他就被賦了紅碼。
13日,又有人說可以去體育館睡,那裏有集中安置的條件。但汪春梅身邊沒人願意去,「那裏(體育館)人多,不透風,我們都怕。」
14日清晨,江晨從滯留在鷺江地鐵站附近的農民工那裏得知,這部分滯留者目前面臨兩個選擇:要麼跟着街道包的大巴去廣州南站,買票回老家,要麼在這裏等着,等到解封為止。
「現在只有這個方案,明天可能有更好的,但我也不確定。」江晨聽見滯留者說,「身體是重要的,大家現在還是乾淨的,可以先回家休息。要理解政府的苦心。」
但依然有很多工友不願意回去,阿俊也不願回去,「回家幹嘛?這裏租着房子800塊一個月,行李、工作都在這邊,回家什麼都沒了,還可能多出一筆返鄉隔離費。」
「回去過年又太早了,而且我的工作不止一份。」汪春梅也不願意離開,她提到,她們這種靠雙手吃飯的工人,「就是『手停即口停』」。
這幾天一直在做志願者的周珊在與滯留者們相處的過程中發現,大家不想回家的理由各異,有人因為手機和身份證在露宿的時候被偷了,坐不了火車;有人不想承擔幾百塊甚至上千的隔離費用;有人沒帶夠衣服,而老家的冬天太冷,如果回去就被隔離,不知如何是好。也有人因為老家村民不願意讓自己回去,怕他們帶病毒回去影響老人和孩子……
以外來務工人員為主的滯留者們,有的在廣州待了兩三年,有的待了十幾年,對他們而言,廣州既熟悉又陌生,陌生的是每天穿梭的高樓大廈,熟悉的生活在充滿市井氣息和活力,如今卻將他們拒之門外的城中村裏。
「湖北村」消亡史
曾伯回憶,這片城中村大約在21世紀初就傳出過拆遷流言。二十年過去,這附近地鐵站也有了,獵德、客村的輝煌,廣州「土著」們也都見識過了。「去問哪個廣州城中村有房的,誰不想像獵德村的人一樣呢?」
此次廣州疫情最密集的爆發地,是以康樂村、鷺江村為主的海珠區鳳陽街康鷺片區,這是城中村典型的「握手樓」,住宅密集,道路狹窄,管理混亂,常駐人口龐大且複雜,其中大部分都是外來務工者,從事製衣紡織行業。
20世紀90年代,紡織服裝業逐漸成為廣州的重要支柱性產業。有句話道「全國紡織看華南,華南紡織看中大」,身處「中大紡織商圈」核心區,總面積僅有約1500畝的康樂村、鷺江村,在過去二十多年內不斷聚集無數製衣廠、小作坊,至今已達千家,成為全球最大的紡織服裝輔料市場,幾乎見證了整個珠三角紡織行業的發展變遷。
2021年3月,據南方人物週刊報道,康鷺片區城中村日前已聚集了約1萬多家店鋪、1萬多家製衣廠,逾30多萬常住居民,且大多數來自湖北。因此,康樂、鷺江也被稱為「湖北村」。
在這座魚龍混雜、縱橫交錯的紡織王國裏,上世紀延續下來的勞動致富原則仍然通行。2019年夏季,記者曾走訪康樂村,並從村民們口中得知,在這裏,居民的年收入從幾萬元到上百萬元不等。既可以看到用拖車帶孩子的年輕夫婦,也可以看到開着保時捷擠進狹窄道路的老闆。
村內儼然一個微縮城市,路邊攤從豬腳飯到湖北熱乾麵應有盡有,既有華南本地的口味,也有外省人的生活痕跡。主幹道上,隨處可見蹲在路邊舉着紙牌招工的工頭,見你停留,還會用塑料味的普通話同你攀談兩句。從隨便哪個巷口關進去,可能就忽然闖入了一爿星羅棋布的紡織加工廠,織器聲和女工們的閒聊嬉笑混雜在一起,這裏好像沒有真正的大陽天,也似乎也沒有真正沉寂下來的黑夜。
直到2020年初疫情爆發,康樂村、鷺江村才真正因務工者的遷出和工期的遲緩而沉寂下來。同年4月初,湖北省解封,迴流的打工者才開始慢慢往村內注入活力。不過,與曾經的輝煌時期相比,也早已大受蹉跎。
2020年12月,廣州公共資源交易中心掛牌了海珠區鳳陽街鳳和(康樂村、鷺江村)更新改造項目,改造範圍內總建築面積335.94萬平方米,改造投資總金額約為346.67億元,其中,復建安置資金約250.77億元。康樂村舊村改造計劃公布,大大小小製衣廠、小作坊即將慢慢撤離。
而據界面新聞報道,早在2019年4月,合生創展就與鷺江村、康樂村簽訂了舊村改造合作意向協議。2020年12月4日,該舊改項目正式掛牌,投資總金額高達約346.67億元,是廣州舊改公開招商以來,投資總額最大的專案。
其實這一片區的舊改被提及已有二十年之久,但或許誰都沒想到,真正推進「舊改」的是疫情。近期,網上流傳出一份有村委蓋章的文件,顯示本輪疫情結束後,一個月內要求外來務工人員離開本村,開展舊改工程。雖未能聯繫到村委成員證實真僞,但根據租住在康樂村的湖北外來務工人員所言,確有此事。滯留者群體內也有消息稱,政府將借這次疫情要求外來務工人員於一個月內離開城中村,以便開展舊改工程。
與基層務工者不同,對於城中村改建,本地人未必持牴觸與恐慌心態。近耳順之年的曾伯,在城中村擁有一棟四層高的樓房,一個月能收上八千元的房租。曾伯對舊改項目中康樂村村民的評價,是「因禍得福」。據曾伯回憶,這片城中村大約在21世紀初就傳出過拆遷流言,甚至當時已經傳出過幾版規劃方案。但二十年過去了,他還是「只能收平租」。二十年間,這附近的地鐵站也有了,獵德、客村的輝煌廣州「土著」們也都見識過了。「去問哪個廣州城中村有房的,誰不想像獵德村的人一樣呢?」
位於珠江新城南部、比鄰臨江大道的獵德村,堪稱廣州城中村「華麗變身」的第一個「食蟹者」。自2007年開始的拆遷計劃,讓這片曾經的農田搖身一變為高樓大廈林立的現代都市,房價地價自然跟着水漲船高。而作為羊城的獨特城市代表之一,城中村的逐步消失,在本地人內部每每掀起爭議,對於外來務工者,則意味着可容身的家園越來越少。
白紙黑字的「改造」,與這次由疫情掀起的「隔離」和「無家可歸」,相互之間是否有某種聯繫?
11月13日,網傳一份海珠區鳳陽街鳳和經濟聯合社發布的《告知書》,告知對象是「鳳和康鷺片區廣大居民群衆及全體出租屋主」,稱「由於前期規劃的欠缺及來穗務工人員的大量聚集」,康鷺片區「存在以下幾個問題:一是基礎設施建設滯後,道路狹窄,存在較大的消防安全隱患。二是人口密集,日常生活垃圾較多,保潔及垃圾轉運力量不足,導致環境『髒、亂、差』問題普遍存在……為了排除消防安全隱患、優化居住環境和工作環境,儘快戰勝疫情保障廣大居民群衆的身體健康,鳳和聯社將對康鷺片區開展為期一個月的綜和治理工作。」
至於具體的治理方法,則是對城中村居民及租戶都提出了「暫時返鄉或投靠親友」的要求。
事實上,城中村內的寂靜和危機氣息,在這輪疫情反覆上演的一次次靜默中已凝結成網,鉗持、籠罩着村裏的每一名外來務工者。
停擺的城中村與七份通告
「三天」在當下早已不是一個確數,而代表着無限期延遲的未知數。
10月23日,「廣州海珠發布」公衆號發布了《關於加強社會面疫情防控措施的通告(一)》,要求區內中小學停止線下教學。次日起,三年級的小皓開始在家上網課。小皓住在與珠江僅有百米之隔的一個城中村內,地圖上顯示為塹口·百睦圍院小區。但內部其實是典型的城中村式「握手樓」,樓間距小,天光遮住一半。但這兒地理便利,到地鐵市二宮站不足一公里,地鐵口周圍有近百家商鋪。
阿強的連鎖麵包店,就在市二宮地鐵站附近。
6日早上,阿強收到街道通知,要求各店家拉下一半卷閘門。兩天前,海珠區政府發布了《海珠區關於強化社會面疫情防控措施的通告(七)》,要求除了部分必要店鋪與餐飲類企業(只提供快遞外賣服務)等場所可以運行外,其餘經營性場所一律暫停營業。而任何餐飲行業,都要求拉下一半卷閘門。
不過,麵包店不同於外賣飯店,前者是需要靠開門迎客來賺錢的,因此阿強沒有執行這一要求,並且他觀察到,其實幾乎所有在營業的商鋪都沒有執行這一要求。在大城市裏討生活,受不住一日無收。
但防疫人員還是找上門來,並要求阿強關店。阿強情緒激動起來大喊:「我又沒有讓人進來堂食,他們來這裏打個包就走,我做的也是餐飲為什麼不可以開,還要不要人做生意……」在阿強的強勢下,防疫工作人員最終「通融」了,允許他繼續營業。
8日下午,街道商鋪群裏,街道辦發布群公告,要求9、10、11日三天,所有店鋪全部關門,不得營業,之前允許的打包和外賣服務也不能再進行。但這一要求在海珠區官方自媒體平台上沒有任何通告檔,而僅僅存在於街道微信群和口頭通知。
「三天」在當下早已不是一個確數,而代表着無限期延遲的未知數。當天晚上,店鋪員工們招攬路人的吆喝不約而同變成了「快買啊,後面三天不營業了啊」。
9日,海珠區幾乎所有商鋪都閉店停業了,住在村裏的河南少年小佳從那時才開始感覺「疫情好像很嚴重」。當天中午,小佳打算去常吃的一家地鐵口北方拉面店打包午飯,發現店鋪大門緊閉,其他餐飲店也全都閉不待客。
工地也加強了管控。由於自從跟隨父親來到廣州後,小佳一直沒有自己的健康碼,他便不能向以前那樣跟隨父親去工地幫手。他開始思念家鄉,但父親告訴他,日增幾千例的廣州早已被老家村委列入了「黑名單」,不允許目前在廣州的村民返回河南家鄉。
今年碩士畢業的李亮也住在百睦圍院小區,之前實習的時候,她因動輒封校行動不便而選擇在外租住。現在有了正式工作,即便每天通勤來回需要兩小時,李亮也很喜歡城中村裏的生活。平時下班回家,不想做飯就花20元能解決晚餐,儘管城中村男性居多,她也不覺得危險,光膀子坐在路邊抽菸看着她的建築工人、加班回來後騎着電動車風馳電掣還吹着口哨的外賣小哥,反而讓她感受到一份大城市生活罕見的煙火氣。
11月6日開始,李亮開始居家辦公,9日晚,她發現所有的商鋪都關門了,無處可打包晚飯。失望回家的途中,她突然發現,沒有了沿路商鋪的燈光,「大馬路簡直比城中村小路還黑」,反而是城中村小路因極窄的間距鋪滿了各家燈火,在她心裏,這燈光比大馬路上高高在上的路燈要亮堂許多。
由於通告(七)要求居民減少流動,做完核酸後就要立刻返回家中,這意味着,小皓的「自由生活」不得不結束,因為他得與爸爸媽媽一塊兒禁足在家中。
6日下午,小皓忽然聽到附近樓有女孩在大笑,他聽了一會兒,向窗外喊着問道:「你在玩什麼啊?」。沒想到女孩真的有了回應。兩個小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對談起來,小皓知道了女孩叫小暢,上一年級,而且跟自己在同一所小學。
小皓媽媽和丈夫二人都是工薪白領,從粵西到廣州已有十幾年,住在這個城中村也有五年了。這裏通勤方便,且附近有五所公立小學,小皓媽媽知道,像小皓這個年紀的孩子在家裏是閒不住的,與其讓他在逼仄的房間裏翻騰,不如就讓他衝着窗外喊一喊。
但奇怪的是,在小皓媽媽印象裏,這個城中村隔音差勁,平時常有人來敲門投訴讓小皓安靜點,但這一次,小皓連喊了好幾天下午,卻從沒被人投訴過。
尾聲
14日,汪春梅發現自己的碼變綠後,回到城中村門口,卻依然不被放行,理由是:「你都在外面這麼多天了,超過一週了。」汪春梅摸不着頭腦,紅碼綠碼都不能進,入口、出路,被堵死了。
不論怎麼被阻攔,汪春梅必須回城中村內,因為她今年20歲的大女兒仍被封在出租房裏。
汪春梅和丈夫有三個孩子,原本一家人都在廣州打工,丈夫在中山大學校園裏做軟裝。前兩年,二兒子經歷青春期叛逆,汪春梅覺得管不住他,就讓老公帶着兒子回老家,她和大女兒留在廣州。
女兒在濱江中路職業學校唸了五年書,現在在瀝滘工作,「跟別人賣東西」。汪春梅經常勸她,「你還是要去讀個本科,女孩子不能沒有學歷。」她想,年輕人不像他們,再打幾年工就差不多了,「她(女兒)還有這麼多年的路要走。」
在今年以前,汪春梅對廣州的印象很好,她也感覺得到自己是被這座城市歡迎、需要的,「氣候暖和,本地人對我也很好」,最重要的是,她身上有廣府人喜歡的務實、勤快、肯吃苦等特質,走到哪裏都能找到工,「如果沒有疫情,我的收入隨隨便便幾千塊。」
10月26日,汪春梅到海珠區一戶人家做家政時,不慎被封在社區整整7天。那次,戶主讓她在自家沙發上睡了整整七天,用戶主的衣服、毛巾,一週內,社區裏也有很多戶主拜託她來家裏搞衛生,給她算了工費,這些都讓汪春梅蠻感動,「這是個有溫度的城市」。
而現在,全國大部分地區已開始由秋入冬,廣州的白天雖仍然燠熱,環繞天橋的木棉花也還開着。但汪春梅明顯感覺得到,這幾天的晚上,「降溫得厲害」。
11月14日凌晨,海珠區發布《海珠區關於繼續強化部分區域疫情防控措施的通告》通告顯示:經專家綜合研判,決定在東曉路接昌崗路以東,科韻路以西的範圍繼續實行《海珠區關於強化全域疫情防控措施的通告》的防控措施,實行時間延續至2022年11月16日24時。
百睦圍院小區不在此範圍內。這意味着,小皓、小佳、曾伯和阿強都暫時復得了自由,該區域地鐵和市路面交通恢復、餐飲店鋪也在關閉6天后可以正常營業,雖然繼續不允許堂食。
李亮在15日正式返回公司上班,晚上出了地鐵後,她看到幾乎所有商鋪都正常亮起了燈光,雖然路上還是很冷清。她決定今晚大吃一頓,買很多東西。因為不知道下次看不到燈光,會在什麼時候來臨。
應受訪者要求,均為化名
疫情前曾在鷺江村口的逸景翠園小區生活過一年。村口的幾個小區去地鐵站都需要搭乘由鷺江村和村口幾個小區一起民營的「村巴」,九人電瓶小車載著一車人穿過城中村送大家往鷺江地鐵站通勤。鷺江村內的店鋪,無論是餐廳還是美容美髮都比村外的便宜,而且服務態度也很好,確實是很有活力的城中村。
在端這篇文字看到熟悉的地方,聯想起這些畫面,覺得好唏噓。
好文章!感谢作者和端!恳请作者和端继续关注广州海珠区的情况。似乎前天晚上海珠也有抗议?
感谢报道!评论里面讲的现象确实存在,背后就是广州2000年后多年的落寞,没有互联网和高科技的产业发展、粤语文化的衰落,还有已经很久没有广东籍的政治精英了,且未来这一状况也还会持续。但不是所有人都看不清楚,只是不便指出这一层。
我算是“土著”了,但不是在村子的村民。海珠区名字来自于海珠石,我们都叫“河南”。海珠岛上原来最旺是在沙面对面的西部,而不是如今东部的琶洲。十三行的巨贾在这里修豪宅,还有一些出埠的华侨回来买地建房子。中国城市化变化太大,中间有很多问题,很多不是一拆了事。
感谢端详细的报道,看的好唏嘘。
其實對於外來務工者的批評和當年(不論是14年佔中和19年反送中)批評香港示威者的話術都是類似的:「都是湖北二房東不願意作出寬限」「都是湖北同鄉搶走物資,搞得他們沒能拿到物資」v.s. 都是「香港地產商炒高樓價,為什麼不針對地產商而是針對政府國家etc」。還有共同的「自作自受」,「待不下去就滾」etc。對於冒頭的反對者,打壓的邏輯都類似的。
讽刺的是,外来务工者在反抗,广州以及其他广东人在骂他们驱赶他们,结果强内墙外不明真相的在说“还是广州/广东人有反抗精神”。底层互掐,没人骂政府,政府完美隐身。而官员现身抚慰一下民众情绪,则立马就有人夸上了,“广州政府是亲民为民的好政府!”。
谢谢端
“好在有大樹下的露水可以喝”……
好文
广州不该这么对他们
竟然彷彿回到戰亂時期般
在广州生活了一年就在海珠这个【岛】上,每天通勤都穿过广州大道南、中大、东晓南、客村、广交会…看着熟悉的地名真是唏嘘…
写得好仔细哦!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