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马最佳纪录片提名《九枪》:导演专访,台湾施行的是文明面貌的奴隶制

“其实台湾就是比较温和的奴隶制,有文明面貌的奴隶制,外面看来是没有,但里面的心态是奴隶主的心态。”
导演蔡崇隆。
第59届金马奖 台湾 电影 风物

2017年8月31日,一名越南移工在警方追捕过程之中遭到警方连开九枪致死。对于一般台湾人而言,这未必会是一则头条新闻。但对于长期关注移工人权议题的导演蔡崇隆而言,此事却让他得到很多警悟,进而选之作为纪录片拍摄主题。在本届金马奖,蔡崇隆以《九枪》获得了金马奖最佳纪录片提名,也是获奖热门之一。

在《九枪》当中,导演以越南移工阮国非遭到九枪杀害的事件为轴,一路扩散出去,回顾了台湾近二十年来的重大移工事件,包括高雄捷运泰劳抗暴事件等。同时也搜集了警察、律师与仲介等人的观点,使观者不仅得以窥见在台移工的恶劣处境,也能理解问题形成的根本原因。

除了上述脉络的梳理,最令观众震撼的无疑是警用密录器画面的完整公开,观众可以看到警员陈崇文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对阮国非用枪,可见当下警员在场对着倒地的他叫嚣。如此直面暴力的态度,使得本作注定成为近年来最具争议性的台湾纪录片作品。

蔡崇隆不希望观众看完《九枪》之后,只是陷入一个二元对立的迷思。对他而言,这件事情不是挺移工和挺警察的选择题。

纪录片《九枪》。
纪录片《九枪》。

真相并非拍摄重点

蔡崇隆回顾自己当时看到新闻之时,正与纪录片导演的妻子阮金红和其他移工伙伴享用晚餐。他形容当下只觉得这是一个“很神秘的意外”,因为就他长期观察移工人权的理解,警察追捕移工往往是一个无害的过程,就是你追我跑,“追不到就算了”。但遭到开枪打死,他形容这简直像是在追杀通缉要犯,也诚如阮爸爸事后所言,拒捕开枪合理,但开到九枪,是任何人都无法想像的局面。他说:“正常来讲,一个警察就算开枪也不会开到这么多枪,因为基本上这样一定会致命,而且果然(阮国非)就死了。”

而且随著对后续细节持续的关注,蔡崇隆发现背后有著许多难以解释的状况,例如没有人知道阮国非当时为何会全身赤裸出现在河边,而且当时还是他的上班时间。最启人疑窦的是,阮国非明显刚吸完毒,但是他平常在工厂其实是一个小工头,工作之一就是负责督促移工不能吸毒,甚至还曾负责将违规的移工送回家乡,是一个相当有责任感的人。蔡崇隆觉得这背后可能有太多阴谋论空间,但随著阮国非的死,真相已经无从解答。

经过一年准备,蔡崇隆在2019年正式开始漫长的制作计划。但对他而言,这部作品与他过去《岛国杀人纪事》三部曲的角度不同,不会将重心摆在案件的真相调查,而是开枪前的社会结构跟开枪后的社会反应。阮国非之死只是单一事件,他更想从中去探讨台湾对待移工的态度。至于之所以使用密录器的影像,蔡崇隆认为这也并未脱离他想要谈论的核心,他认为影片的内容可说是一整个台湾社会的隐喻。

至于之所以使用密录器的影像,蔡崇隆认为这也并未脱离他想要谈论的核心,他认为影片的内容可说是一整个台湾社会的隐喻。

蔡崇隆首先强调这个画面是在法庭公开审理时就曾公开播出的画面,所以并不是一个不能让大家知晓的内容,只是之所以可以取得影片,也是有赖一个不知名的贵人私下提供,对方正好也看过《岛国杀人纪事》,对他有著绝对的信任。对此,我忍不住问起导演,这样贸然使用片段,是不是会担心遭到提告咎责?

早已身经百战的蔡崇隆洒脱地说,照理好像是要跟竹北分局取得授权,但他也知道警方绝不可能授权给他,就算如此,片段还是得用。他坦言自己在拍摄《岛国杀人纪事》系列时,也照样放入了关键录音档与未经允许的偷录画面,但最终亦无一人对他提告。蔡崇隆强调,这是牵涉公共利益的问题,即便被告上法院,他也已经准备好说词,也会坦然面对审判。

纪录片《九枪》。
纪录片《九枪》。

密录器是台湾社会隐喻

平常台湾人对美国黑白种族歧视的议题有所关心,但对国内的移工处境却是一概漠视。蔡崇隆问道“无视和漠视有比歧视好吗?”

唯一让蔡崇隆却步的,反而不是司法问题,而是伦理问题。他知道在纪录片伦理之中有一个重要的要求,那就是不宜以奇观式的态度去展现弱势者的处境,但就这部作品的脉络来看,他又觉得使用有其意义。蔡崇隆指出:“陈崇文等人是第一层,我们是第二层的旁观者,我们是透过纪录片来旁观。如果你认为第一层的人的行为或反应是有问题的,那你第二层的人反应是什么?如果你觉得人家有问题,那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对我来说这是个挑战,讲白点我想要挑战观众。如果你觉得人家不应该,那你会比较好吗?”

换言之,导演希望让观众有著身历其境之感,平常台湾人对美国黑白种族歧视的议题有所关心,但对国内的移工处境却是一概漠视。蔡崇隆问道“无视和漠视有比歧视好吗?”他进一步解释:“那个密录器好像有个象征,或者是一个很直接的一种隐喻、一种台湾社会集体态度的隐喻。我一方面知道会让大家痛苦,但是我一方面要挑战。你觉得别人不应该,那你在这个大社会里面做了什么?第二个就是说如果不是沉浸式的感觉的话,这个东西很容易看了就过了。你觉得痛苦没关系,你看了很痛苦,可是那个人根本就是死在这边,你只是痛苦,他可是死了。我们的痛苦能够跟他的痛苦比较吗?”

不过蔡崇隆却也不希望观众看完《九枪》之后,只是陷入一个二元对立的迷思。对他而言,这件事情不是挺移工和挺警察的选择题。透过密录器影像的呈现,我们也可以完全看见陈崇文是明显训练不足的,更可怕的一点或许是,他似乎没有意识到开枪不是虚拟的电玩游戏,而是会对人体造成致命的伤害。诚如阮国非的律师刘继蔚在片中所言,陈崇文简直“把他当作丧尸”,而现场其他警察也容许了他的行为。

蔡崇隆提醒观众,无论自觉还是不自觉,开启密录器的陈崇文,其实也等于是本片的摄影师之一,他显然知道自己呈现出了什么。

如果有观众读到新闻时,会对陈崇文有妖魔化的想像,或许看完纪录片也会改观,他在当下其实明显不知所措。为此蔡崇隆也访问了其它警察的说法,惊讶地得知警察虽然受过用枪训练,却欠缺生命教育的学习,等于把人当靶子。而且每次高层都下令“大胆用枪”,但出了事却也是警员本人要自己承担法律刑责和社会谴责。

蔡崇隆说自己原本打算也能问到陈崇文本人说法,但其实仔细想想,似乎也已经能够料想他能给出的答复,除非想要创造的是麦可.摩尔(Michael Moore)纪录片般的那种英雄感,否则蔡崇隆认为这样拿著摄影机去对付小警员其实大可不必。然而在一次访问律师邱显智律师时,遭到陈崇文姑姑强行打断,他发现机不可失,追上去与她留下了资料,等于又一次机缘,让作品得以获得更完整的观点呈现。

也许对于较同情阮国非的观众而言,对陈崇文姑姑的论点显然不会同意,但蔡崇隆认为她至少提出了她的立场的观察,大概就是近似菲律宾人民看待毒品问题的角度,也说出了渺小警员的心声。不过要是说片中没有陈崇文的观点也是不正确的,蔡崇隆提醒观众,无论自觉还是不自觉,开启密录器的他,其实也等于是本片的摄影师之一,陈崇文显然知道自己呈现出了什么。

导演蔡崇隆。
导演蔡崇隆。

台湾就是移工之岛

台湾其实本质上就是一座移民工之岛,除了早期的原住民之外,所谓的唐山过台湾,来台湾的汉人移民都是移工,也就是一种经济移民。

《九枪》在金马影展首映后,有观众表达了心声,认为自己甚至更同情警察的处境。蔡崇隆闻之没有不以为然,但他也说道:“陈崇文遭受到的这一切,道德和法律的代价,能够比得上阮国非吗?你觉得陈崇文很可怜,阮国非却是死在那边,陈崇文只是调去内勤或变成行政;你说陈崇文很可怜,但是阮国非27岁就死了,你怎么能去比?我只能说我可以理解陈崇文还有背后体系的关系,我的理解就到这里而已,但是我不会去过度同情地说‘你也很可怜、也是很紧张’。那是你的事啊,你个人不能被苛责,但至少要去想我们怎么会有这样子的警察体系?”

“不能一直去想小警察个人很可怜,因为这样还是失焦。不要弄成是非题,变成二选一的选择题,这个事情不是这样想的,这是一个很复杂的申论题和问答题。”

从阮国非事件之后向外扩散,纪录片也开始谈到了台湾多项公共建设如高铁、北二高等重大建设其实也都是由东南亚移工贡献劳力才得以完成,但在这些光鲜亮丽的后面,其实也造成了相当严重的伤亡。蔡崇隆指出由于实在有太多非法移工参与其中,数据亦不透明,至今仍不知有多少移工死于建设过程。他说道:“一个负责任的政府,无论合法、非法都应该要有一个死亡的数据,如果连这个数据都没有,就真的只是把别人当工具而已。”

对比卡达为了世界杯足球赛场馆建设,十年死了6500人的新闻,蔡崇隆说他敢打包票,台湾十年下来死去的移工绝对更多。他说为了这部纪录片,他原有计划访问国家人权委员会的主任委员陈菊,结果整整约了一个月,对方起先答应,后来又莫名回绝,这让他不免感到纳闷。目前《九枪》也要进行几场放映,他原本想要提出邀请,但又忍不住想说:“如果真的关心就要自己来看,还要我去邀请吗?”

“一个负责任的政府,无论合法、非法都应该要有一个死亡的数据,如果连这个数据都没有,就真的只是把别人当工具而已。”

许多台湾人谈到移工人权议题,会觉得与自己太过于遥远,但蔡崇隆想要告诉大家的是,台湾其实本质上就是一座移民工之岛,除了早期的原住民之外,所谓的唐山过台湾,来台湾的汉人移民都是移工,也就是一种经济移民。一直到战后来到数百万外省人,其实就是所谓的战争难民,外省老兵也是所谓的军人身分转移工,有些也是婚姻移民。不过1990年代后东南亚移工进来台湾却无法轻易移民,到了一定年限就要被迫返国,一方面这也反映了台湾社会对东南亚移工的普遍轻视。

“一批批人进来,但是我们前面的人在排斥后面来的人。但是我们本质是一样的,我的理解是这样啊,如果本质是一样的,我们就是一个移民工的后裔的话,而他们也是人,那我们今天对台湾人怎么样,就应该对他们怎么样啊!”蔡崇隆感叹。

纪录片《九枪》。
纪录片《九枪》。

其实是比较温和的奴隶制

“我们台湾人之间这样对待彼此不正常,可是为什么在产业或家庭里面的移工劳雇关系,我们就可以允许雇主去控制人家?称之为‘学坏’?”

但现实生活却不是如此,诚如《九枪》当中一名受访移工控诉台湾仍有奴隶制。蔡崇隆也希望透过这部作品的呈现看到台湾人不愿面对的真相,他说自己曾遇到雇主不愿放自己家的外籍看护与外界接触,理由是担心他们会“学坏”,言下之意就是怕他们因为接触了外界之后有了比较心态,最后导致雇主难以掌控。但蔡崇隆说,这些看护又不是未成年人,这样的字眼背后传递的讯息其实不言而喻。

“我们台湾人之间这样对待彼此不正常,可是为什么在产业或家庭里面的移工劳雇关系,我们就可以允许雇主去控制人家?称之为‘学坏’?其实我们就是比较温和的奴隶制,有文明面貌的奴隶制,外面看起来是没有,但是里面的心态是奴隶主的心态。”蔡崇隆叹道。

谈到未来放映活动的规划,一样是老生常谈,目前台湾纪录片能够露出的管道不如剧情片丰富,除非是特定题材,否则这类社会人权关注的纪录片几乎难以在戏院获得成绩,所以他目前已经与团队著手规划,采取有别于商业发行的定点放映,希望能让作品细水长流。于此,我还是问起了导演一个经典问题:纪录片真的能够改变社会吗?

“我觉得关于纪录片介入社会很好,但是不要太目的取向,也不是所有纪录片都要改变社会,现在很多作品跟改革社会没有关系,所以那个是有点把纪录片窄化了。”蔡崇隆指出:“纪录片是观念传播,本来就不能要求有立即而明显的改变才叫成功,然后很多片子发挥的是长久的影响,这个很不容易量化。我的《岛国杀人事件》可能二十年后还在播,可能还是有人在看,像我现在知道一些比较年轻的法官、律师,甚至片子我里面访问的警察,他们都看过我的片子。那你说这个不算影响吗?这个影响可以量化吗?没有办法吧!”

“我觉得关于纪录片介入社会很好,但是不要太目的取向,也不是所有纪录片都要改变社会,现在很多作品跟改革社会没有关系,所以那个是有点把纪录片窄化了。”

“观点的深度,论述策略也会影响片子的生命力。你不能太说教,你不能去教训观众,甚至你连教育的观念都不要有。现在的观众没有这么笨,他看了有感觉就有感觉,他会想到什么就让他自己想。如果我们相信观众的能力的话,那你要给他一个思辨空间,而不是直接跟他直接讲答案,让他自己思考到底能不能改变社会。”蔡崇隆语重心长说。

“看纪录片时,你也不只是一个消费者,因为你看的是真的东西,虽然不是百分之百真的,但是里面有真实的素材在里面。所以对于真的在社会上发生的事情,你觉得不好,那要不要改变?每个人在自己的岗位上都有自己要做的事,可不要都赖在纪录片导演身上。”

导演蔡崇隆。
导演蔡崇隆。

读者评论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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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當代臺灣的移工並不是經濟移民喔!臺灣的法令就是不讓他們成為移民,時間到了就請他們回國喔!

  2. 不是要否認臺灣人對待移工像奴隸主,而是裡面有一段:
    「我們台灣人之間這樣對待彼此不正常,可是為什麼在產業或家庭裡面的移工勞雇關係,我們就可以允許雇主去控制人家?稱之為『學壞』?其實我們就是比較溫和的奴隸制,有文明面貌的奴隸制,外面看起來是沒有,但是裡面的心態是奴隸主的心態。」
    其實我個人也很懷疑台灣人是否就不會這樣對待彼此,老實說當然表現的形式會溫和更多,但是很多時候聽到雇主說「把員工當家人」,指的也是一種家父長威權式的控制員工,也是擔心員工會去比較、學壞等等,其實心態上並沒有差太多,當然我要強調,對待台灣人的基本待遇還是好很多,只是我覺得雇主對待員工的心態,恐怕真的是臺灣社會的通病

  3. 香港有些僱主不准外傭放星期日,因為怕他們接觸其他外傭,從而「學壞」。
    可悲。

  4. “对比卡达为了世界杯足球赛场馆建设,十年死了6500人的新闻,蔡崇隆说他敢打包票,台湾十年下来死去的移工绝对更多。”
    “其实我们就是比较温和的奴隶制,有文明面貌的奴隶制,外面看起来是没有,但是里面的心态是奴隶主的心态。”
    震惊。感谢文章,给到另外一个角度看台湾。

  5. 很好的访问,读完除了了解这个议题,作为媒体从业者也得到了许多创作上的启发。谢谢记者。

  6. 年紀越大越覺得,人總要跳出框架,去直視社會的陰暗面,才能更對他者共情。移工的問題,在好多國家都有,除了體制需要給他們更多的保護,每個人更需要理解他們也是人,也有自己的家庭,並尊重和平等看待他們。
    不論個人身份背景地尊重個體,恰恰是自由主義很重要的價值。這點上,其實台灣人應該做得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