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由端传媒与NGOCN声音计划联合发布,首发于端传媒。
2016年,西安反日游行四周年时,端曾发布报导《四年了,那个开日系车被“爱国青年”砸穿脑袋的中国人》,此篇为十周年的后续报导。
北大街报话大楼上的钟又响了,还是那首《东方红》的曲子,声调之间拉得很长,空旷地回旋在医院上空。报话大楼是1965年投入使用的,那年,出生在城墙下的李健利4岁。《东方红》的曲子播放了几十年没变过,如今,李建利也61岁了。他躺在西安市中心医院的康复床上,任凭两个年轻的穿白大褂的实习生,给他活动着手和腿脚。
“今天,是我,出事,十年的日子。”他磕磕巴巴地说,对着两个实习生。两个年轻人,大约也就二十岁左右,脸上还带着一丝稚气。他们仿佛在听他说,却又并不知道,也并不关心他说的是什么。
这是2022年的9月15日上午十点多。李健利,就是那个10年前被一把U型锁砸断了头骨,也砸断了平静人生的倒霉的中国人。
1 “警察也很辛苦”
十年前的王菊玲,风风火火,说话大嗓门。那年她刚48岁。高大,爱体面,头发总是盘起来,穿大花朵的裙子。那个秋天的下午,丈夫头顶上汩汩冒出来的血,浸透了她的衣裙。
“这十年,我不知道是怎样磨过来的。说不成。”她说。
十年前的9月15日,丈夫在西安市中心医院被抢救到深夜。他头顶左边的颅骨被蔡洋用U型锁打断,脑浆都冒了出来。万幸,抢救及时,算是保住了一条命。可那个心灵手巧,喜欢自己捣鼓车,喜欢和妻子一起去游山逛水的李健利,再也回不来了。
这十年的大部分时光,夫妻俩都是在西安市中心医院度过的。
从2012年9月15日最初入住的45号病床,搬到43号,又搬进走廊尽头最偏僻的一间病房,他们把医院当成了家,在这里度过了整整八年。
医院大门口,摆摊卖红薯的,打烧饼的,换了好几茬人了,早先的报刊亭也没有了。就他们夫妻俩,一直没离开过。到了2020年10月,医院要装修大楼了,万不得已,他们才办了出院。
住院最初的那两年,一直有警察“陪”着他们。最先是六个,后来成了四个,再后来留下两个年轻的小警察。白天他们就呆病房里,看手机,晚上支起铁床睡楼道里。有时王菊玲要去跑法院,跑政府,小警察也会开车拉她去。“说起来,警察也挺辛苦的。”王菊玲说。
两口子都觉得,警察的一个主要任务是防止记者来采访。另一个就是怕他们外出去上访。
事情刚发生那两年,来采访的媒体很多。一茬茬记者,契而不舍地来。王菊玲记得,有一次,来了位日本记者,可能是习惯,一说话就鞠躬,迅速地被警察识别了,“请”出去了。
还有一次,来了位美国记者,一个特别认真的姑娘。因为进不了病房,就守在医院门口,呆了两三天。王菊玲的姐姐来送饭,记者一直跟着她,想采访,直到她上了公交车。“我啥都没敢说。”姐姐后来告诉王菊玲。
她也相信了年轻警察劝她的话,“你这事情,影响这么大,政府不可能不管。你们就安心治病。”她也安慰自己,只要丈夫的病一直能有地方治,医药费有着落,这样下去也可以。
一开始,李建利的康复效果不错。慢慢能走路,还能慢慢挪着下楼。现在回想起来,王菊玲都觉得那是这十年最美好的时光了。常常,她安顿好丈夫,还能跑回家去,照顾一下刚出生的小孙子。
2013年,丈夫被打之后的第二年,她催促着儿子结婚。家里出了这么大事,她担心准儿媳妇嫌弃这个家,就催儿子先把婚结了。2014年,他们抱上了孙子。孩子给病中的李建利,也给这个家带来了欢乐和希望。
他们当时新买的那辆白色的丰田卡罗拉,2012年“915”那天,被密密麻麻的“反日游行”人群堵在劳动南路上,车窗玻璃烂了,车身也坑坑洼洼的。当李建利被打倒在地,紧急送医院后,人群散去,车总算保了下来。
那一天,全市至少有几百辆车被砸。后来政府组织免费修理这些被砸的车。车修好后,给了儿子。王菊玲把家里的小店,也交给儿子去做了。她一门心思照顾丈夫,靠着自己的坚强,撑起了这个家。
2 医疗费的单子快到190万了
2022年9月15日这天一早,王菊玲就扶着丈夫,一点点走到小区门口,在路边等6路公交车。
两年前,因医院装修,李建利出了院,但每天还得去医院做康复。两年来,除了刮风下雨,他们几乎没有一天拉下。
也因为一直坚持做康复训练,王菊玲觉得丈夫的状态“还可以”,但她如今也越来越担心,毕竟李建利是颅脑损伤,后遗症也日渐明显。
去年有一次,他们从医院回来,她让李建利一个人慢慢走,她到前面先去买菜。不料菜刚拿到手里,电话响了,他打来的,路上有一个小小的坑,他就摔倒了。她跑过去,看他倒在路上,也没人扶。那一刻,她“特别伤心”。
自那以后,李建利又摔过两次,其中一次是在公交车上。从此,他不敢一个人走路了,必须要她搀扶。不仅如此,因为当年的颅脑损伤导致神经受损,他每次要上厕所时,一分钟也不能耽搁。好几次,他们在电梯里,或车上,都遭遇尴尬。
这么多年了,他思维还很清晰,但说话一直磕磕绊绊,一急,就说不出话来。
如今,王菊玲最担心的是丈夫的病情持续发展。她自己也慢慢年龄大了,她怕自己撑不住,迟早得给他找护工。
她也发愁往后的治疗怎么办?前些年,他们怕出了医院没人管,就一直住在医院,虽然医院常常催他们出院。
康复治疗很花钱。他们两口子早年都从集体企业下岗,如今两个人的退休金加起来也就几千块钱,如果不是政府当年承诺管医疗费,他们自己根本付不起高昂的康复费用。
她看着中心医院账单上的钱一点点多起来。截止到最近,大约是190万元人民币了。
2022年9月14日这天,她接到区上政法委书记的电话,书记电话说第二天要来家里慰问他们。15日这天,他们早早做完康复就回家等着,结果,只来了一位科长,没见到书记。
她说了自己的诉求。她希望政府能够一次性地给予补贴,解决这个问题。科长只是说,她的诉求“已经上报了”,需要等。
“政府的人老换,这十年,书记都换了四茬了。新来的领导不一定知道我们这事,我真怕以后没人管了。”王菊玲忧心地说。她也担心随着自己的年龄增长,加上记性不好,每次去找政府,都要解释半天。“怕时间长了,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3 十年里,这座城市消失的另外一些事物
从李建利的家到北大街的中心医院,每一天,6路公交车都要经过他当年遭遇“U型锁”的劳动南路,也要经过西安的地标钟楼。这一段路,正是10年前的那场“反日游行”中,人群集聚最多的地方。
2012年9月15日,摄影师老胡也在现场。他是当地一家报纸的摄影记者。那时他已50多岁,跑现场的经验十分丰富。他记得当天,听到有人游行并开始砸车的消息,就急忙从家出发,往市中心跑。
到了北大街,他看到人山人海,车已经开不动了。他把车停在一个巷子里,挤进了人群。
市中心的钟楼饭店门口,他看到有武警在维持秩序,据说有人想冲进钟楼饭店。这是本市一家著名的接待外宾的饭店,武警可能是担心有日本客人受到冲击。
他听见狂热的人群在喊着口号,包括“打倒小日本”,“还我钓鱼岛”等。
喧嚣中,他突然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反对腐败!”但并没有引起回响,就被别的口号声淹没了。
他举起自己手里的尼康相机(也是著名的日本品牌),拍下了狂热呼喊的人群。那一刻,他最担心的是自己的相机被暴怒的人群抢夺。还好,可能因为他的本地口音,人们也知道他是记者,他手里的相机没有遭殃。
站在人群中,那种狂热的气息让他有些担心。“其实大多数人都是在借这样一个机会,发泄自己的情绪。可能和真正的反日也没有太大关系。”他后来回忆。
因为担心相机的安全,两个小时后,老胡撤了出来。他同时庆幸自己的车属于德系,所以躲过了一劫。
老胡拍摄的大量照片,以及他的同事们当天在现场的采访,并没有出现在第二天的报纸上。当天,报社就接到了禁令。
9月16日,这家本地最大的报纸上,没有对此事的消息。但在头版的右下方,有一条转载的消息:“全球爆发反美浪潮”。
当日的报纸评论版上,有一篇评论,题目叫《理性合法地表达爱国热情》。9月18日,这家报纸的评论版,出现另一篇文章,题目叫《若法治被践踏,则爱国无意义》。
文章在结尾说:“那些比暴力拼罪恶的’爱国’,本质上是虚伪的、荒诞的、罪恶的。法治是一国之魂,若法治被践踏,则爱国无意义。”
“那时,媒体环境还不像今天这样差。虽然不能报道新闻,但我们努力争取后,还是刊发了这两篇评论。”马九器说。他是一名资深评论员,也是当时这两篇评论的作者。那以后,随着言论环境的渐次恶化,他已于2015年离开了媒体。同时他发现,自己作为一个评论人,在这个国家“已无处可去”。
2022年的9月15日,他身在异国他乡,若不是朋友提醒,已忘了十年前的那个日子。和他一样,摄影记者老胡,也已在2015年离开媒体,如今,也是含饴弄孙的年纪了。
现在回望,“西安915”的暴力行为,只有少数记录。《南方都市报》的记者王星曾到西安采访并做了深度报道。而我当时担任本地一家报纸的评论部主任,做了一篇职务工作之外的独立记录,题目叫《915,西安之痛》。
在那之后,我曾和另外一位学者,根据《信息公开条例》,向西安市公安局申请“政府信息公开”,要求公安局公布当年对“反日游行”发展为暴力事件的调查结果,并公开批准游行前是否有安全预案等等信息。但这个申请并没有得到正常的反馈结果。只知道,当时官方“非常重视”,而我则深深地感受到了或明或暗的各种压力。
另一位当年亲历“915”的西安市民则记得,2012年,西安有一家非常受欢迎的草根自媒体,叫“在西安(INXIAN)”。这是一个年轻的自媒体,风格诙谐而犀利。在微博上,拥有数十万粉丝。9月15日这天,目睹这座城市陷入疯狂的西安市民,纷纷向“在西安”投稿,记录下自己的所见所闻。
这一天,“在西安”的系列微博称,他们总计收到了关于游行和打砸行为的上万条投稿。“这是我们团队有史以来最忙碌的一天。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今天的很多投稿都不能发,发了之后也失踪了。”
但那是“在西安”的辉煌时刻。从那以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三年间,“在西安”就被彻底封号,只能辗转到墙外。
4 “感谢政府”
2021年12月23日,西安因为疫情“封城”。此后的一个月,李建利无法出门去医院,只能呆在家里。王菊玲每天给他的右手戴上分指板,持续一两个小时,为了防止手指粘连。
解封后,他们去医院,康复师说,疫情这一个月没来做康复,李建利明显退步了。
2022年4月,王菊玲听到消息,说蔡洋出狱了。2012年,因为用U型锁殴打李建利致残,蔡洋被判了10年,如今减刑半年,算是提前出狱了。有外地的记者联系王菊玲,问她的感想,她没好气。“到现在,我都想不通,无冤无仇的,他就那样下狠手把一个人往死里打?”
她见过蔡洋两次,一次是开庭,一次是宣判的时候。“不管怎么样,这么多年,再没发生过这种(反日游行打砸)的事情,可能多少还是让人吸取了点教训吧。”她说。
2022年9月15日,做完康复后,王菊玲带着丈夫又去做了个核酸。回家后,她就收拾行李,准备第二天带丈夫去参加一个“299元四天”的夕阳红旅行团。
生活太苦闷了。她希望能给自己和丈夫找点乐子,她给丈夫准备着轮椅。他的自尊心太强,这么多年,一直不肯拄拐杖。但要出门,去看景点,还是离不开轮椅。
她的愿望是,政府能够一次性给他们补偿,以后他们就不用老去找政府,还可以在自己家门口的医院治疗,甚至可以去别的城市请医生给李建利会诊。
这天下午,区里的科长到家里来慰问时,她再次重申了自己的要求。科长只说让他们耐心等待。把科长送出门时,她听见丈夫说了句:“谢谢政府。”
谢谢端的报道,这件事当时闹得非常大,自从西安砸车后,当年身在的南方城市看到日系车都带着国旗保平安,当时印象非常深刻,转眼十年过去了。
感谢端的十年纪念报道,凶手都出狱了赔偿问题依然没解决和最后那句感谢政府真是点睛之笔,太讽刺了。
那一年,我家也是一辆卡罗拉,那时,只庆幸灾厄未发生在我家庭。
十年过去,品尝了更多的人间烟火和人事消磨,越来越为自己当时的庆幸感到愧疚,与之相伴的,是每每想及U型锁事件时,那种刺骨的恐惧和后怕
最后那一句谢谢政府,感觉好讽刺,想医药费被一次性付清的需求都不被满足,为什么还要谢呢?
感谢跟踪报道!
U型鎖事件當時媒體報導和網路討論非常多,畢竟是上一個時代,但聚焦於愛國和愛國民之類自由派喜歡的意識形態話題上,忽略了西安遊行爆發和暴力化的社會基礎,最早看到討論這一點的恐怕是端傳媒四年紀念日的新聞。
感谢作者的跟进报道,值得被人记住的事。
这就十年了......
没想到他们还要长期受警察监控。。。唉╯﹏╰,现在还有几人记得当初这事的。说实话这事在当时应该没被大量宣传吧,我都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的
謝謝端,不是你們提起,我也忘記了。
今天的中国 未来的中国 可以从过去的中国里看出来 人民其实一直是那个人民 底色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只是狼圈闸门开的大小的区别
都忘記了當年為什麼會有反日示威了,當年真的是無妄之災
中國人不記得無所謂,我們努力讓日本人乃至成個自由世界記得就可以。
習近平一直致力複製毛澤東的管治,要再搞文革、大躍進;把人民都弄成愚昧無知方便管治;操控輿論操弄民意;製造虛假的敵人,讓人民以為真有甚麼“外國勢力”,把人民對政府的不滿、民怨,都用民族大義蓋過;把一砌的怒火轉移到外國人身上;那他習近平就可萬世稱帝。
从狂热到失智,暴力的发生就在几秒之间。应该负责任的是煽动游行的人和机构,故意点燃民族主义,利用公众来达成政治目的,蛇蝎心肠,罪大恶极。
而發生在今天他或許會成為英雄
事发当天差点去了钟楼,后来被朋友劝阻没去,心有余悸啊
愛國反日,先打中國人,往中國人死裡打,至於日本人,當然沒事了,他們都是貴賓,會受保護的呢!
生在鬼國,看似偶然,實則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