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禾炚”门口时,一场急雨刚好结束,细密的光线从云层间穿透出来,老屋门口陈列的陶瓷器皿里盛放著小型植栽,在暴雨之后显得温和。近处基隆河水流声湍急,除此之外一切都很安静,沿途有一两家食店开著,却几乎听不到人声。站在门口等候片刻,到了约定的时间,店主阿燊从屋内缓缓打开门。他一身素色衫裤、踢著拖鞋,简单招呼后,又转身回到屋子里,开了灯,默默执拾。
就在这扇窄小的玻璃门后面,藏著一间开在台湾北部深山、以香港为主题的图书馆。而它的前身,是一处矿坑附近、废弃了几十年的澡堂。
如何走进一间隐世图书馆
现实中的解散与离开,却不断提醒著人们:废墟或已成为一种普遍状态。活在废墟中,该如何重组、构筑起新的空间?
如果要从台北市区出发,必须预先算好时间——离这里最近的三貂岭车站,以全台湾“唯一无公路扺达车站”著称,火车一小时一班;也可以从比较热闹的瑞芳车站转乘公车,两小时一班。在三貂岭下车后,沿著鱼寮路一直走,经过疏落的民宅、咖啡店、宫庙,间以荒草蛮生的废屋,以及至今关闭逾四十年的三貂煤矿,大约步行一公里后,方可到达。因此说它隐世,一点不为过。
踏进门,却仿佛来到另一个世界——正中间的浴池占地最大也最抢眼,正圆形内外铺满彩色细石,是五、六〇年代台湾流行的马赛克拼贴风格,如今在店主阿燊的悉心打理下几乎不见尘埃;右手边的大半面墙摆放著陶瓷工艺品,都是出自阿燊手笔,其他三面墙则陈列图书,书柜附近放置了各式各样的板凳,供客人坐下,慢慢阅读。
“如果我说,我是因为没什么其他技能才做这件事,别人会当我是讲笑。”
店内“猪肉台”(展示柜)上首推几本大书,包括香港摄影师何藩的作品集《感情・感悟・感觉》、Kelvin Yuen的香港风景摄影《KELVINISM》,当眼处还有移台的香港漫画家柳广成的《被消失的香港》,以及最近讨论度颇高的《香港舖头猫》、《图解香港烧卖》等。看得出阿燊自有一套选书风格:多以香港作为主题,偏好视觉艺术。然而言谈间,他却反复强调自己算不上读很多书的人,甚至过去少有留意香港文化。那么,如今他又为何会选在七百公里以外,开这样一间隐世图书馆?
“如果我说,我是因为没什么其他技能才做这件事,别人会当我是讲笑。”刚坐下就自嘲不太会讲话的阿燊,却很努力地解释这种状态:
“之前也有台湾媒体来采访,我感受到他们想要一个完整的故事。原本现在不想再重复(那套说法),但你们是香港人,我想你们会明白⋯⋯其他人看来,这句话也许不太重要,但香港人,或者更能够理解这种感受。”
从废墟开始一切:香港资料在台湾的小小基地
“禾炚”,是把香港的“香”字拆开,与阿燊名字中的“火”字放在一起,在台湾的深山里组出一个新词。
和大多数香港人一样,阿燊热爱旅行。大约六、七年前,他辞去在香港的电商工作,开始四处游历,花两年时间游走亚洲各地,又在两年半间踩单车从韩国到摩洛哥、最后去到冰岛。旅程结束后,阿燊就来到台湾,开始学做陶瓷;起初住在市区,后来渐渐需要个人空间以便创作,就在陶瓷老师的介绍下,找到了这间曾是矿工澡堂的老屋。
“我帮他修缮,他就租给我。”现在说来十分淡然,但当打开Google Map,查询禾炚现址,可以看到三年前的影像——当时这里仍旧断垣残瓦,连屋顶也没有,很难想像要花费多少心力整修,才能改造成如今的样貌。初搬来这里时,阿燊几乎是以野外露营方式居住:“当时这里还没有门,一有热水我就来了,搭帐篷、用gas炉⋯⋯之前四围旅行,其实早已习惯没水没电的扎营状态。”
山中气候多变,访问中途又下起了暴雨,一阵水流声传入屋内,“水塔满泻了,要去处理下。”阿燊急脚走出门外。对于住惯城市的人来说,储水、砌墙都是相当陌生的事情,如今他已驾轻就熟。“没人帮你整就自己整啰。这里一切,除了房屋结构,其他内笼,如墙壁油漆、瓷砖填补,基本上都是自己做的。现在的状态就是这样,也学到一些生活技能。”
说著,阿燊指向身后:“例如这里旁边有一堵墙,后面的空间是可以使用的,但需要自己把墙打掉。于是最近开始,逐日打一些,已经打了两三个礼拜了。”他带著我们绕到屋后,参观“施工现场”,地上仍然布满砖瓦野草,但小小的空间已经成型,“如果现在回香港,我应该可以找到一些地盘工来做。”阿燊笃定地说道。
除了房屋结构,其他内笼,如墙壁油漆、瓷砖填补,基本上都是自己做的。“如果现在回香港,我应该可以找到一些地盘工来做。”
2021年3月,“禾炚”正式完工。历时约两年的整修后,原本的废弃空间已经变得四正(整齐)明亮,在翻新时阿燊尽量维持建筑原有特色,将未损坏的砖墙、彩石浴池都保留了下来。留心观察,会发现曾经的澡堂格外精致,旧瓷砖上间有枫林瀑布、富士山景的彩图,有异于一般矿工澡堂的粗糙风格。
“没人知道为什么做得那么靓,其他矿工浴池都是水泥砌的。”同样感到困惑的阿燊,也曾请教过业主:“连地主也不太清楚。这块地原本是由他们家族买下,此后空置了几十年。附近有一两位老人或许知道,但他们都是讲台语的,我也没有做过口述历史,不知该从何问起。”三貂煤矿属武丹坑煤田区,相较于临近的四脚亭、金瓜石等矿区相比,规模并不算大;而当地矿业没落后,人口逐渐外移,相关记载亦不多见,因此这些留下的历史痕迹,如今也都蒙上一层迷雾。
尽管过去已难以追溯,但得益于这一空间的独特性,“禾炚”自开幕以来已经办过不少展览活动——插画团体“猛野熊”曾在此举行作品特展,结合舞蹈与古筝的“肢体与不插电乐器表演”也选在彩石浴池中进行⋯⋯与此同时,更多读者闻书而来,有人为创作找资料,有人声称自己平时不看书、却已经来“打书钉”四五次。阿燊每每拍下他们埋首读书的身影,都颇有感触,也曾在社交平台中写道:
“我最想做到的,就是成为在台湾的香港参考资料的小小基地。”
有人入来看书,有人递上奶茶
“对书很好的人,才会这样做。”
“奶茶?”“好呀。”
转身走入隔间,阿燊为我们冲了杯奶茶。不是港式奶茶,是带有香料气味的泰式奶茶,这也是他平日招呼读者的方式。“见有人愿意坐下来、看看书,看得久了,我就会冲一杯奶茶给他们。”
暖笠笠(暖融融)的奶茶总是让人安定而精神。在阿燊看来,这间图书馆除了是他重新认识香港的通道,同时也是“治愈自己的地方”。“如果我有能力,也许可以用陶瓷创作来抒发自己的情绪;但这个空间本身,其实对我来说也是一种创作。”
台港两地都有不少大小书店、租书店、漫画舖,然而民间图书馆却并不多见。要经营一间图书馆,必然要更加悉心照顾读者的阅读体验,阿燊又如何处理这一方空间与进来读书的人之间的关系呢?讲起最近有小客人来到店里,捧著港漫《老夫子》读得津津有味,阿燊内心一直嘀咕:“《老夫子》真的适合小朋友看么?”为此,他专门开辟了一个童书专区,精心挑选了很多绘本,还特意放了张小板凳在旁边。“真的有小朋友坐下来看,有些家长也会陪他们一起读,我觉得这算是近期很成功的setting。”讲到这里,阿燊难得显露出自豪的表情。
而作为一间图书馆,让书流动、传播到需要的人手中,也是它的重要功能。“禾炚”开业至今一年多,尽管借阅制度尚未完善,已有熟客开始外借图书,阿燊也记得那些他们暂时带走的书:“有台湾读者借了好青年荼毒室的《带本哲学书上街去》,也有在博物馆工作的人借走了《香港简史》。”《香港简史》是港大教授高马可(John M. Carroll)梳理香港百年历史事件的专著,并不易读,阿燊也对此流露出几分惊喜:“当初在书店见到这本书时觉得应该要买,但本来不预计会有人翻看,竟然真的有人借。”
为了更好地“创作”一间图书馆,他从各方搜罗书籍,其中大部分是直接在台湾书店买的,也有一些是在香港买了寄来,后者大多为视觉图像类作品。此外,“禾炚”偶尔也会收到读者的捐赠,“捐书最多的是一个台湾人。”阿燊从书架上抽出一叠书志,包括《郁躁的家邦:本土观点的香港源流史》、好几期《Breakzine》、《字花》等香港刊物,都是来自于这位读者。“他本身就很关注社会议题。”
“这个空间本身,对我来说也是一种创作。”有的书“本来不预计会有人翻看,但竟然真的有人借。”
说起这位捐书者,阿燊又想到一件往事,是有关书架上周保松写的《小王子的领悟》:“那天他带这本书来捐,我影了张书相放在社交平台,刚好女友的朋友看到这则动态,告诉我们这本书里有提到他。”2015年,雨伞运动结束不久后,大学教授周保松短暂离港、来到台湾访学。在台期间,周生曾在一家地下室咖啡店里重读《小王子》,而贴文的回复者,正是当年在咖啡店打工的店员。“很小的一件事,却是很奇妙的缘分。”
而近来也有不少在台港人留意到了这间隐世图书馆。来台湾读书、生活了六年的S小姐,最近就随朋友介绍来到“禾炚”。一向喜欢香港文学的她,一口气在店里读了三分之一本小说——苏朗欣的《水葬》。想起前往“禾炚”的那段路途,S小姐笑著说道:“当日有落雨,又热,行了一段路,终于到了,却发现无冷气!”天气那么炎热,在没冷气的房间里看书,S小姐与朋友仍旧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还接过阿燊递来的热咖啡,“感谢他的咖啡,虽然天气那么热。”S小姐打趣道,“坐下来看会书,心静自然凉了。”
另一方面,S小姐也留意到店内每一本书都用透明书衣整齐包覆,惊异于店主的细腻与用心:“拎起一本书,真的包得好好。你会感受到他真的看过、了解过这些书才作选择,才安排放在哪里。那些细节很touch到我⋯⋯对书很好的人,才会这样做。”
给香港找出一个答案
“以前不会去思考香港是什么,那里只是你出生的地方,长大后揾钱,放假就出去旅行⋯⋯我不确定多少香港人是以这种形式生活,但起码旅途中认识的很多香港人,都是这样。”
然而因为住在台北、路途太过遥远,S小姐也放弃了借书的念头,却对这个地方产生了更多好奇:“我不知道他如何营运下去的,看得出他很有艺术家性格,也许对他来说,这个空间就像一场游历?”
原本只想做一间个人陶瓷工作室,如今成了香港主题的图书馆,这样的转换像是游历,也像修行。说起建这座图书馆的初衷,阿燊毫不避忌袒露出一路以来的茫然、以及必须在茫然中摸索的状态:“当然,我可以给出一个(‘标准的’)原因,譬如说我是为了保存香港文化。但去到底,其实我也不懂文化,只是想在能力范围内做些事情。本身这里是为了做陶瓷,但既然有了空间,就再加一点书吧⋯⋯相信香港人会比较明白这种状态的:(当下的香港人)会想,还可以做什么呢?”
一两年来国安法下的香港,政治能量受阻,民间组织与媒体界涌现解散潮,能量需要出口,人心需要抚慰,独立书店、治愈群组、本土新一轮追星潮等现象纷纷冒起。阿燊也密切留意香港的书店动向:“不少(开书店的人)都在访问中提到自己‘没什么别的技能,就找些事情来做’。这种‘我想做些什么,但不知道做什么好’的感受,我想我也比较接近。”
近七八年,阿燊每年待在香港的时间平均只有两三个月。而即便身在香港,他自问也并非书店常客,平时读得最多的,大概是村上春树一类翻译小说。“以前不会去思考香港是什么,那里可能只是你出生的地方,长大后揾钱(赚钱),放假就出去旅行⋯⋯我不确定多少香港人是以这种形式生活,但起码在旅途中认识的很多香港人,都是这样。”
最近在台湾国际纪录片影展上映的《忧郁之岛》,从六七暴动到反修例运动,讲述了几代香港人的挣扎与选择。阿燊对电影开头提出的问题记忆尤深——“你想像中的香港是怎样的?”“某程度上,我觉得经营这个空间,也是在寻找答案的过程。例如我以前很少留意香港资讯,现在却去会看这些电影,同时也很想回答内心的困扰:为何现在会那么想做(开图书馆)这件事呢?”
“现在,或许香港人还是维持著互相讨厌对方的特性?但也开始小心翼翼,讲几句观察一下对方是不是同路人,之后才会愿意慢慢说多一点⋯⋯”
近些年来,他开始寻找各种资料,周围淘书,逐渐发掘出一个未曾留意到的文化香港。前不久,他在台湾的二手书店买到1997年前出版的《说吧,香港》,书中囊括了彭定康、黎智英、麦理浩等数十位文化政商要人物的口述历史,其后阿燊也在脸书专页写下感想:“他们讲自己的故事,也同时在讲香港的故事。很多观点和想法都在25年后的今天重读,感觉十分不真实。”此外,“禾炚”也搜罗香港的最新出版。在读了香港作家董启章的新书《香港字》后,他亦感触颇深:“世界上第一副中文铅字,原来是在香港铸造完成,叫‘香港字’⋯⋯这种强烈的感情,作为香港人,完全收到,而且结尾真的很精彩,读完情绪久久不能平复。”
香港书愈找愈多,关于香港的疑问也一直埋在心头萦绕著。阿燊坦言,经历了2019,自己对这个城市的情感更复杂了:“以前旅行去到日本偏乡,又会听到香港人讲嘢(说话),见到香港人都会特意避开。台湾人就比较不同,他们到了异乡会聚在一起,见到对方会很开心。但现在,或许香港人还是维持著互相讨厌对方的特性?却又似乎更能了解台湾人那种心情,同时也会小心翼翼,要讲几句观察一下对方是不是同路人,才会愿意慢慢说多一点⋯⋯”
也许正因为对香港有著复杂又混沌的情感,那句掷地有声的“我好撚钟意香港”,阿燊至今仍觉难以发自内心地说出口。“以前大家都想逃离这个地方。虽然我在香港长大,但实际上对香港的感情是很薄弱的,可能是因为从没想过(与香港之间的关系)。但后来为何又有那么多人愿意做一些‘无谓嘢’(无聊事)?这种状态,是以前大家都没办法想像的。”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如今竟也成为了“做无谓嘢”的一份子:“也许别人看我的空间,也会有这样的感觉吧。”阿燊笑著说道,“以前也想不到有香港人会做这样的事——在深山里开一间看书的地方,癫的吗?”
“以前大家都想逃离香港。但现在为何又有那么多人愿意为它做一些‘无谓嘢’⋯⋯也许以前别人也想不到会有香港人做这样的事——在深山里开一间看书的地方,癫的吗?”
这不是一个浪漫的故事
读者往来,为了坐下来读一本关于香港的书,也带来各自的故事与心情;店主就像《深宵食堂》里的老板,倾听时也构思这里还能加入哪些新书⋯⋯这样的故事听起来十分理想,然而阿燊却强调:“不要太过浪漫化。”
他毫不讳言,当初把这空间设定为图书馆,也有现实层面的考量:“当然还是很想要做书⋯⋯但一部分的我也非常现实的。”开书店需要成本,无论购入、运输、仓储,都是一笔不菲的花销,如果客人不多,则会直接陷入营运困境。而位于深山的“禾炚”,显然很难以此维生,而图书馆却成为了一个很好的gimmick,吸引到更多人前来“探秘”。因此在经营图书馆的同时,阿燊依然努力赶工,制作陶瓷工艺品,赚钱维系这个得来不易的空间。
那当初为何会选定做图书馆呢?“如果改个名作‘藏书室’,好似好弱嘛,还是‘图书馆’听起来更好一点。”阿燊笑言。但仔细想想,“藏书室”与“图书馆”不止是用字上的分别;在个人收藏与走向公共之间,阿燊选择了后者。而也正是透过这个空间,来来往往的人与书,他才终于找到了一条通道,重新认识那个曾被忽视的文化香港。
另一出讲述香港离散潮的纪录片《野草不尽》中,有位受访者将离港形容为离婚;虽不能完全认同这种说法,阿燊却也有类似的感受:“也许我与香港的关系就是这样,原本有著很强烈的连结,但实际上却不认识她,现在又通过找资料、认识人、了解文化,希望能知道更多。”或许正是因为过去“熟悉却又陌生”,阿燊不愿停留在情怀中,而是更倾向用一种朴素而缓慢的方式来填补空白。
“也许我与香港的关系就是这样,原本有很强烈的连结,但实际上却不认识她,现在又通过找资料、认识人、了解文化,希望能知道更多。”
而在这条漫长的路上,也总有一些小事会触动内心、引起波澜。阿燊记得前不久有位大人带小朋友来看书,看的应该是绘本《生日快乐》和《定格香港》。看书的时候,大人同孩子介绍香港:“那是一个人流密集、人们走路都很快的地方⋯⋯不过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小孩接著问为什么,大人却没有回答。这段戛然而止的对话在他心中默默延伸,“也许他所说的‘不一样’,并不是我想的那种,但听到时,还是很多感触⋯⋯”
我们各自想像的香港是怎样的?如今又有哪些“不一样”了?每个人心底也许都有不同答案。而现实中的解散与离开,却不断提醒著人们:废墟或已成为一种普遍状态。活在废墟中,该如何重组、构筑起新的空间?“禾炚”,是把香港的“香”字拆开,与阿燊名字中的“火”字放在一起,在台湾的深山里组出一个新词;这也是深山图书馆给出的答案,举重若轻:
“有空间,相对有能力,又不至于破产,就试下先啰。”
這是一個浪漫的故事呀
文章不夠深入啊。
這間“圖書館”真的好有趣。
天哪,那浴缸應該是很多台灣人童年的回憶。
很有特色的圖書館
感動……
書店文真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