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修例运动三年,出狱的少年后来怎么了?

“每次有人提起,你都会记得:呀,你就系个‘监趸’(你就是一个囚犯)。”
阿島、Angus、Chelsea和梓豪(均為化名)。
香港 政治

在劳教中心出狱后不久,阿岛(化名)接到中学校长打来的一通电话。校长跟他说,在原校就读对他而言未必是好事,外间有些冲咖啡的课程,建议他不如去就读。在电话的另一端,阿岛并没有反驳什么,几句寒暄后便挂线。

2019年,阿岛在街上被捕,当时他已完成中三课业,学校答应为他保留学位,但申明如果再犯,有机会开除他的学籍。他有对这通电话有心理准备,“他一直说,我只可以听。他已经用他的方式定夺了我的将来。”那刻阿岛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是一个犯法的年轻人,学校不想收容了。

2019年反修例运动爆发至今3年,警方共拘捕10278人,其中2850人被检控,他们涉嫌参与暴动、非法集结、伤人等等,当中被控暴动罪的约有765人。如果以报称学生的人数计算,被捕人中有4010名为学生,当中1150人被检控。

这4000几张模糊的面孔里,我们访问了其中数名年青人,试图贴近他们的经历和感受。他们当中有被原校踢走的初中学生,有在狱中毕业的DSE生,有从大学退学的大专学生,也有带着案底去面试,却得不到答复的大学毕业生。官司和案底,怎样影响他们的学业路途、求职生涯?3年过去,他们的生命有怎样的起伏?


“优秀细路”

“接近3年,终于审讯。”在炎热的6月天,快要18岁的阿岛抹抹额边的汗。他一头清爽短发,穿着纯白恤衫、运动棉裤和球鞋,乍看跟其他同龄的少年无异。

阿岛在2019年、2020年曾经被捕,其中一项刑事案件在2020年判处罪成。他当时因纵火罪被判一年多的感化令,须入住院舍接受监管和遵守宵禁令。感化令期间,阿岛读报才得知律政司认为判词偏颇,刑期过轻,所以作首宗覆核上诉。

在香港的少年法庭,法官可以判处感化令、判进教导所或更生中心,或把男性少年犯送入劳教中心等等。这些都是“监禁”的替代处罚,不过各个院所的环境文化大有不同。例如,感化令目的是鼓励改过自新,一般被视为较轻的刑罚。

第一次判刑时,原讼庭的法官形容阿岛是“优秀的细路(小朋友)”。但在上诉庭,另外三位法官逐一检视他的个人性格、行为和背景,最终裁定他的操行没有特别好,亦非名列前茅,推翻了这个说法。“他们说,我很中等,只是平平无奇,不是那么高尚。”他说。

教导所、更生中心、劳教中心

在香港,被判监禁的囚犯会按性别、年龄和保安类别划分,送往不同的惩教院所服刑。年龄介乎14至20岁的年轻囚犯可能会被送往教导所或更生中心。其中,教导所提供感化教导,教导期由最短6个月至最长3年。囚犯须接受半日教育及半日职业训练和身心发展计划,获释时觅得工作、教育或职业训练,并接受为期3年的法定监管。 更生中心则是包括短期住宿训练的更生计划,共分两个阶段,为期3个月至9个月,囚犯获释后须接受为期1年的法定监管。 劳教中心计划专为14至20岁的青少年男囚犯及21至24岁的青年男囚犯而设。劳教中心强调严守纪律、艰苦训练、辛勤工作及密集日程,囚犯获释后,须接受为期1年的法定监管。

阿岛很快被改判入劳教中心。劳教中心着重透过严格纪律及劳动工作,短时间内为犯人带来冲击,提醒他们不可犯案。他说,感化院舍主要活动是上课、运动,跟社工聊天,感觉跟学校差不多。相较而言,劳教要求囚犯步操、守纪律和锻炼体能,他整个人变得很紧张、拘谨,“两边生活基本上是天渊之别,头一个星期真的不开心。”

因社会运动被捕的人数当中,18岁以下的青少年约有1754人,其中1255名为男、499名为女。其中,511人被检控。

这些未成年人出狱后面对各种问题,一位不愿具名、协助青少年释囚的支援人士向端传媒表示,有少年人在被捕保释期间,被原校老师重复提及他被捕的事情,同学亦排斥他,分组活动没人愿意跟他同组。少年人因为情绪受影响,想要转校,学校却不愿意作转介。

她亦认识一位名校中四学生,因为参与社会运动,被校方收回学位。她指,其实不乏中学尽力协助身负官司,或出狱后的少年人重读原校、升学或转校,“可惜这些情况只是占少数。”

2022年2月,香港一幅被涂抹的墙。
2022年2月,香港一幅被涂抹的墙。

阿岛去年离开劳教中心,身上仍负暴动罪检控。被原校踢走后,律师辗转替他联络过一些学校,但没甚结果。他尝试去其他中学叩门,一次入学试考得不错,但面试的时候,“他们问,咦,为什么你的成绩表空白了一整年?”校方最终没有录取他。

从教导所、劳教中心和更生中心获释的青少年,须接受为期1至3年不等的监管令,在这一年,他们必须上学或就业。阿岛考虑很久,觉得自己的年纪还轻,应该继续读书。其实他在原校的成绩不算太差,原校是全港排名Band1的英文中学。

他搔搔脑袋,“我自己不敢讲自己是优秀孩子……”但他求知欲很强烈,倾谈间不自觉吐出一两句典故,问他担心这段时间成绩会退步吗?他答:“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啊。”

其实他最想入读夜校,报考中学文凭考试(DSE)。但是,他身上的暴动案今年终于开审,他怕再被判罪成入狱,只能暂时搁置计划。根据《明报》报导,自2020年6月起的新案件,至少93宗案件共323人的首次提堂日期,距案发日逾一年,最近仍有2019年的案件开庭。警方回复《明报》指,在这场“几十年以来未有的动乱”中,犯案人数众多,部分案件性质严重且案情复杂,调查工作艰巨困难。

在命运悬而未决的过渡期,他报读了高级文凭课程。他计划好,倘若入狱便在狱中修读DSE,刑满后继续考试,想方法接驳上大学。他觉得这是在香港生存的现实:“在香港不读书没有什么用,不要说出路,起码有个大学学位给人观感也比较好……”

不只是学业,他对于拍拖也不作多想。他入狱的初期,当时的女朋友给他写过信,但后来就没消息、没联络,“我就知道散了。”对此他看得开,“你有案在身,有段长时间要跟对方分开,可能她会愧疚,觉得不去找你好像很差,这样不好。保持一段距离,大家好来好去吧。”

迟来的审讯对他来说,“好像有一块大石在面前,怎样搬都搬不走。”阿岛的语速很快,唯独这一句说得字字清楚。

阿岛(化名)被原校踢走后,报读了高级文凭课程,尽管他心里最想跟其他同龄人一样攻读DSE。不过即将来临的另一宗审讯,使他搁置了一切规划,“好像有一块石头在面前。”他说。
阿岛(化名)被原校踢走后,报读了高级文凭课程,尽管他心里最想跟其他同龄人一样攻读DSE。不过即将来临的另一宗审讯,使他搁置了一切规划,“好像有一块石头在面前。”他说。

双重惩罚

直到判刑前,梓豪(化名)仍然在温习DSE。被判入狱后,他原以为没法赴考场应试了,但囚友告诉他可以申请在狱中应考。开考的第一天,他在壁屋监狱一个化身考场的室内运动场里,和其他人拿着监狱指定牌子的原子笔,在倒数的时钟面前竞速作答。

对梓豪而言,这是一个普通试场,只是应试的人穿着囚衣;一天下来考完试,回去的不是家而是监房。

梓豪今年约20岁,因社运案件被判囚约半年,入狱时正值考试的春季。他自觉不是读书的材料,对于狱中考试一直保持平常心,但是周遭因社运案件入狱的部分囚友,来自成绩较好的Band1学校,应试的压力很大,“本身对自己期望好高,家人也给了很大压力。他真的不断温习、不断温习,但又好紧张,常常喊——记唔入脑啊(无法把资料记入脑中)。”

惩教署会为在院所里的年轻在囚者,提供普通科和实用科目的半天正规教育课程。课程由教师任教,让在囚者参与DSE、英国伦敦工商会考试、英国城市专业学会考试及剑桥英语等考试。当中,DSE班是小班教学,每年约有7至8位学生,学生要每天出席8节课堂。应考前,他们可延后晚上“熄灯”时间一小时温习。

不过,院所开设的科目只有中英数、通识以及经济、旅游与款待科,就读这些科目的考生可以靠监狱委派的教师,获得教材和历届试卷。如果是其他科目的试卷,就得靠家人寄入狱中。

梓豪(化名)说,自己未有真正的目标,仍然处于事事都去尝试的阶段;或许有一天,他会成为海员,在海上畅游。
梓豪(化名)说,自己未有真正的目标,仍然处于事事都去尝试的阶段;或许有一天,他会成为海员,在海上畅游。

反修例运动后,2020年、2021年分别有9名和7名青少年囚犯在狱中报考DSE。在狱中,梓豪看过很多囚友的眼泪。放榜的时候,他在惩教监管下跟其他在囚生去领取成绩。虽然梓豪最低分,却比他预期的考得好,相反,同期DSE生考得比平常差,他赶忙上前安慰。“我拿着成绩单,大喊‘好嘢’——他们几个则在旁边哭,好伤心。”他说:“你说发挥,在外面一定会做得更好的。但无可奈何……”

因为无法上网查资料温习,梓豪有时会去请教同仓的囚友,因此认识了因为社运案件而入狱的大学生、大专生。“他们都算好运,虽然有纪律聆讯,需要延学一年,但最后算是没事,可以继续学业。”但他也认识有人在案发时读毕中六,获大学录取,却在出狱前收到大学寄来的纪律聆讯信件,并在最后开除了他的学籍。

大专生和大学生除了面临延迟毕业,出狱后也可能被双重惩罚。出狱后,Angus(化名)被大学召去纪律聆讯,“学校说怕我坐完9个月,适应不到学业,要我做40个小时的改进计划——学校版的社会服务令(非监禁式处罚)吧。”

2021年的夏天,Angus到处做义工。他帮过长者维修电话,也去做过油漆工涂壁画、铲墙壁。“大专要我做,不做就不恢复我的学生身份。”

2019年是Angus的中六毕业年,也是他被捕的年份。他因管有攻击性武器而被捕,此前已经有大专院校录取,“第一日开学是从臭格(警署拘留所)出来,赶去上两小时的课。”他直至2020年正式入狱,无法上学。他出狱并完成大学的复学要求时,已经是2021年的开学年。两年间,他还是要付出几万港元的学费。

回到校园,Angus已经约20岁,同学年纪比他小,他在学校朋友不多。“感觉有点奇怪又陌生,组员、同学跟自己想法上、经历上有些差异。”他觉得服刑后有案底,就算按他原先计划升读护士学系,也无法当护士。“其实开学时已经没什么心机读下去,没有那团火了。我猜我这个gap year太长了。”

“我没有金钱和时间跟学校玩这个游戏,决定及早止蚀。”他最终在监管令完结后便退学。

除了像Angus一样选择退学的大专生,部分大学生如果刑期较长又有志读书,影响亦很大。志愿机构“蜕变计划”协助运动中被捕的25岁以下青年,其创会副总监宋恩荣曾经撰文指,截至2021年6月,反修例运动中估计约有6000多名25岁以下的年轻人被捕,有4000人是学生,其中2200人是大专生,包括不少研究生。在狱中读书有限制,他们很难选择原本有志的课程,只能自修,或者报读都会大学的学士课程。

Angus说话爽直,身材结实,来时穿着印上泥灰迹的黑衣黑短裤,腰间系着一对工作用的防滑手套,背包里是防毒面罩和除臭剂。退学后,他跑去做装修,至今大约一年多。对他来说,学业中断不算可惜,现在他每天跟师傅批灰、漆墙、扫地、驳喉管,很享受学习手艺的感觉。甚至,退学的决定于Angus而言,是放下家人对自己的期望,重新认识自己。“其实都好随心。即是,自主地决定。”

自大学退学后忙于装修工作的Angus(化名),他说纵使社会剧变,朋友离散,他仍想留下来。问道即使家人和朋友离开,是否仍然觉得这里是家?他答道:“是啊。”
自大学退学后忙于装修工作的Angus(化名),他说纵使社会剧变,朋友离散,他仍想留下来。问道即使家人和朋友离开,是否仍然觉得这里是家?他答道:“是啊。”

带着案底的生活

重获自由后,梓豪在车房找到一份工作。他喜欢车,成年后便考到车牌,自然对汽车美容和维修感兴趣,跟同事相处也很愉快。不过,4天后,老板跟他说在Google搜寻到他被检控罪成的新闻,发还他几日薪金,请他离开。“他说见到我的事迹,觉得我不太适合在这间公司继续做。”梓豪本以为,“车房可能不太在意案底的问题。”

刑期结束,但出狱后是另一道难关,释囚还要面对求职的现实。

访问前两日,Chelsea(化名)刚刚完成一场面试。“你续牌要申报所有情况,不少机构的申请表已经要你写刑事纪录了。”今年20多岁的她在大学就读某专业界别的学系,因非法集结被捕时正值毕业季。被判处出狱后,她被取消该界别的专业资格,最近才经上诉取回相关牌照。近月,她面试了约10份工作,仍未获回音。

很多次,面试中不错的气氛,在提到履历表中的空白期那一刻急转直下。这时,Chelsea都会直接回答自己当时因社会运动案件入狱。“有些听到你上庭就会神情大变,你见到他呆一呆,给你一种感觉,他立刻变得很关注。”她说,这种情况下,很多面试者会问她几个问题:你入狱后,有没有什么得着?价值观有没有什么变化?

同一个问题,在Chelsea看来有两种意图,也给她两种感受:有人是带着挑衅性问的,有人是基于好奇和想要理解而发问。前者的话,“我回答,无论是心态或处事手法都有成长,也明白到任何一件事都不会有绝对的对与错。但他们好像只想听我说,我已经改过自新。”至于后者,“我可以分享在狱中的所见所闻,面试者听完有回应,明白我算有得着,不是白坐。”

她理解因为案底而不聘请她的机构,“有点气馁,但体谅。”

在香港,刑事纪录亦称案底,或影响当事人无法获得或注册某些专业资格,或被拒从事某类行业,例如保险业、银行业、律师、会计师、社工和医生等等。这些专业资格由团体发牌,视乎当事人的罪行程度,团体或会作出不同的纪律处分,甚至除牌。

案底是否不能被删除?除了循法庭上诉,按《罪犯自新条例》,如果被定罪者是初犯,被判处不超过3个月的监禁和罚款不超过1万港元,只要他/她在3年内不再犯案,案底可被视为“已丧失时效”。当他再被雇主问及刑事纪录,他/她可回答“没有”,亦不得因没有申报案底而被解雇。

不过,实际情况要视乎雇主如何发问。3年后,如果对方问“有没有案底”,求职者可以对外声称没有,但若换一个问法,例如“曾否犯事或被定罪”,求职者便要如实作答,否则雇主可以追究欺诈。条例也不适用于高级公务员、律师、会计师、保险代理人或董事的聘请,意味上述人士必须承认有案底。

一些受访的少年释囚向端传媒表示,教导所、劳教中心、更生中心等处罚不算“监禁”,如3年内不再犯事,也适用于这个条例。不过像Chelsea被判处监禁多于3个月的成年人,则要带着这项纪录继续生活。

2021年12月,香港一个监狱的远景。
2021年12月,香港一个监狱的远景。

在口罩背后,Chelsea总是蹙起眉眼微笑。她的声线柔和,有一种把沉重事物说得轻省的能力。

在不获续牌的期间,情绪的黑洞将Chelsea吞噬。有一、两个月时间,她每天躲在家里哭泣,没力气出门。她怕家人担心,也向他们隐瞒情况。“人生未曾试过这样迷失。中学时期,你好清楚自己想做什么。现在20几岁,你有一半人生为了这个专业而努力,现在他们说你不能再做这一行。”她说,“突然之间……不知道我的人生还可以做什么的感觉。”

面对案底,Chelsea也不转弯抹角,她觉得在狱中无论犯什么事,都是穿同一件囚衣,自己并不特别高尚。“有案底是一世,见工时,别人问你有没有刑事纪录,你要答有。这并不轻松容易,也并不是大家口中所说,因为社运案入狱就有光荣。”她说,“每次有人提起,你都会记得:呀,你就系个‘监趸’(呀,你就是一个囚犯)。”

说到这里,她稍稍收回情绪,缓和气氛般说,“可能我也给了自己一个Tag(标签)。”

在狱中,她常常主动跟不同的囚友聊天,他们或因藏毒、诈骗、伤人等陷狱。“监狱真的太无聊,我太钟意撩人吹水(找人谈天)。”Chelsea擅于聆听,囚友帮她起名“表妹”,跟她分享由小到大的成长经历。和他们日夜相处,她慢慢觉得社运入狱的人其实获得更多关注,“其他本来在里面坐牢的囚犯,可能朋友、家人探访,或收信都不多。”

囚友跟她说,出去之后,不论是居所、钱甚至只是一套衣服,真的什么都没有。“我觉得从来不会有‘有问题的青年’,他的偏差行为跟整个成长和社会很大关系。社会孤立了他们,他们变相又困在标签里走不出来。”Chelsea觉得社会接纳释囚的氛围是整体的,目前仍然存在理想与现实间的差距——“会不会有一间大公司真的完全不看你的背景?除非你真的遇到一个超级包容你的老板。”

案底的影响也视乎工种。梓豪被车房解雇后,做外卖单车手,工作时遇到一个由某区社区街坊组成的外卖专线平台。平台管理人得知他的故事背景,聘请他工作。“半杯水,我起码可以饮到半杯。我极度乐观。”他觉得,“我有案底又好,没案底也罢,都是这样生活。”

真正留在他心底的不是一纸纪录。他将入狱比喻为Staycation(宅渡假),听起来很吊诡,但梓豪确是不得不这样想:“在入面的辛苦程度,外面怎样也是无得比。它是在我心里面的一个经历,一个故事,我把它想成为一种与世隔绝、大半年的Staycation。想是这样想,但问心,有多辛苦就只有自己知。”

平行时空

Chelsea总是两手带着水晶手链。她数算每条手链的功效:辟邪的黑曜石、旺事业运的绿幽灵、俗称开心石的摩根石,锁骨前那一条颈链是治愈心情的月亮石。月亮石里有几阵雾色,转动的时候,光晕会折射出天空的蓝。

回复平常生活,Chelsea觉得自己分裂成出狱前后的两个人。“你有没有做过MBTI(Myers-Briggs Type Indicator,16型人格测试)?我以前是ENFP(外向、直觉型人格),但我可能就快变Introvert(内向人格)啦。”以前她大癫大肺(大大咧咧),说话没有顾虑,现在她说话慎重,很少发表自己的意见。

朋友在聚会中感受到她的变化。她试图重新融入,但每当朋友回顾自己不在的半年,她就开始抽离,“你会有种感觉,我在跟平行时空里另一个的他说话,他们描述的,是另一个时空里我的故事。”她很喜欢科幻电视剧《二月廿九》、续集《940920》,剧情中,女主角Yeesa有穿越时空的能力,常常有一种不属于某个时空的感受。情节刺中了她,“我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

入狱和出狱,Chelsea(化名)谈前者更自在,后者更难。三年后,她仍不时有flashback(闪回),重回自己被捕的场景。
入狱和出狱,Chelsea(化名)谈前者更自在,后者更难。三年后,她仍不时有flashback(闪回),重回自己被捕的场景。

无法升读高中的阿岛现在一间院校上课,学校距离他原先的中学不远,他不时见到旧同学,但是没有打招呼。他心里想着:“他们很开心,有青春生活、中学的生活。我就变得很不同,有另一种生活。”

他合十手掌,然后分开双手,比拟人生的厚度。“人生经验更多,扩阔了视野。但是当然……宁愿自己不要坐,当然不要。”阿岛说,“但可能正因如此,我才懂得斟酌每一步怎样走。以前我细路仔未必懂事,只会想去哪里玩好?”

这年,家人提早移民到英国,阿岛现在一个人生活。每天早上,他回校读书,下午回家后做做家务,照顾家中两只仓鼠,晚上埋头赶功课,处理法庭文件。他预想过如果家人的居所都卖走,要做最坏打算,可能一边去夜校读书,一边做全职工作。“我要去安排自己的生活。”

审讯延迟的时间,足以让阿岛长大成人。阿岛自问在人生规划上会多想几步,源于这3年的经历,让他有一种危机感,逼着要成熟。例如他90多岁的爷爷,在他服刑的时候过世了。爷爷在生的时候,常常叫他不要出外示威。阿岛当时已经有案在身,只能笑笑答道:“当然不会,爷爷放心吧。”

无法出席爷爷的丧礼,是他最耿耿于怀的事。“好多事不是理所当然,会随时没有的。”

阿岛和家人关系很紧密,爸爸想过要在香港陪他完成官司才离港,但是阿岛劝他们先出发,家人最后决定先到英国安顿,等他尘埃落定再作打算。“政治局势日新月异,英国今日说放宽BNO(英国国民(海外)护照),可能明天就会慢慢收紧政策。”他轻描淡写,“妹妹还小,可以重新出发。”

Chelsea一直觉得,出狱后要面对的事更多,“虽然我这样说好‘耶撚’(对基督徒的贬称),但入面真的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安稳。”

出狱后唯一没变的是,她仍会不时在恶梦中被追赶,严重的时候,恶梦持续好几天,“Flashback,睡得很差。狱中的人笑我半夜瞓觉好恐怖,呀呀呀地叫,吓醒了隔离囚友。”她不想看煽情式报导,也不想看运动的纪录片。她心里知道可能需要去找辅导员,但是,“我知过程会很痛苦,我未准备好去处理。”

Chelsea和男朋友在2020年认识,后来她才知道男朋友跟她是同区街坊,当年目击她被捕,“就在男朋友面前不远,他当时还跟弟弟说,那个女仔好惨啊。”男朋友很了解她的创伤,也在重拾生活的途上,和朋友一直鼓励她,“他会说我养你啰。其实我听到没有特别开心,但他会这样讲笑,不断陪着我。”

近来,她决定试试开网店卖水晶,每天跟客人塔罗占卜,听听别人的故事之余,也会建议对方如何解决生活难题,“每次当他们说,跟你倾谈后方向清晰了,便觉得,哇……那种觉得自己很无用的感觉便消失了。”

2022年5月,香港的维多利亚港。
2022年5月,香港的维多利亚港。

改变

阿岛以前觉得大学就是职业训练所,但现在他把大学视为学习知识的地方。他想报考传理系、政治与行政学系,尽管“我不知道这个政治局势,这两个学系会不会转变了?”

社会运动和国安法浪潮后,香港经历彻底的变革。在惩教院所,署方表示会一如既往,以“惩”和“教”两大方向管理青少年在囚人士,协助他们更生。近年,署方落实许多措施,例如与临床心理学家制定更生计划,在2020年建立“青少年研习所”,“进行心理修复与重建,并调整思维模式,从而认识自我,学习多角度思考,纠正犯罪思想和行为”。

另一方面,署方也推行“一切从历史出发”教育活动,指要让在囚青少年认识历史,提升国民身分的认同,重返正途。在教育课程的转变下,署方亦强调会在初中中史等科目加强价值观教育,包括德育及公民教育、《基本法》和国安法教育等。

“这3年,香港的变化很大。因为国安法、新特首上场。空间少了,寸步难行。”阿岛出狱后,感受到很多人背负着3年以来的情绪,想脱离政治、回避新闻,他说可以理解。“大家都开始为生活、工作去拼博,移民就移民,开展新生活。不过没办法啊,香港人精神就是能屈能伸,现在的政策如何,唯有跟政策走。”

家人先行赴英,以为阿岛完成官司后也会离开,但他交出否定的答案:“我其实想留在这里,就算有点辛苦。去到英国要重新建立社交圈子,要靠那边的华人。有句话是生于斯、长于斯,在这里大始终有感情,我希望留在香港生活。”

读法庭新闻和目送朋友入狱,是他最情绪波动的时候。这时,他会从家里走到天星码头坐下来吹吹风。回想3年的一切,他有新的想法:“我们做这些事不是为了香港,而是为了自己的内心而做——因为不做,内心会过意不去。”

从大学退学后的每天,Angus游走在香港各地的楼盘装修。近日他经过南港岛香港仔,看到即将离港的珍宝海鲜舫,当时厨房船翻沉,插进了水底。他想到其他具有政治意义的雕像、民主墙,愈拆愈多,很多东西消失了。部分传媒和组织相继倒闭或解散,他身边也有朋友离开香港。“不会觉得离开就不好,也不会觉得他们走就是乞人憎(讨人厌)。但好像家庭成员一个个离开,令这个家感觉空空如也。”

2022年6月,珍宝海鲜舫的厨房船翻沉,插进了水底。
2022年6月,珍宝海鲜舫的厨房船翻沉,插进了水底。

工作中,他见识过5层楼的别墅,搬过价值逾3000万港元的风水石头,去过残旧破烂的唐楼,也遇到刚刚抽到公屋单位的基层客人。他觉得看多了,原来样样事物都会有感情,“建筑也好,文化也好,语言、环境和气候,都是这里独有的。”

香港的6月,天色时晴时雨,空气中有一阵挥之不去的翳焗气味。“就算是坏的天气,你离开后也会很挂念。就像去到外国,无阿妈哦你,你会好唔自在。(没有妈妈唠叨,你会很不自在。)”Angus说。

在打拳的擂台上,Angus是别人走前一步,他顶回一步的人。“如果顶不到,我最多企喺度(站在原地)。”他觉得,“香港暂时未面目全非到我认不出来的状态,我都仍然想留在这里。我的自由就是留在这里。”

他强调这不是盲目的乐观,不是“差不多先生”的乐观,“我要想办法把事情变好,就是这种乐观。”他想学习更多的技艺,不论是用心驳好一条破烂的喉管,还是学拳,抑或微小至讲好一句广东话:“我留低我这个人,是想把知识和记忆留下来。”

如果可以重来一次,他会选择这个时空的自己,抑或从没遭遇一切的自己?“我会选择现在的自己。”他说,“整个2019年到现在是一个经历。香港当然损失了很多,但我觉得,好多人都从这些损失中,学习到很多。”

(尊重受访者意愿,阿岛、梓豪、Chelsea、Angus均为化名。)

读者评论 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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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香港已成南深圳..

  2. 这篇报道让我对香港人非常失望,如此对待为了民主而失去自由的人,活该你们得不到民主。

  3. 某地天之驕子,人中龍鳳要等到去廁所方便要預約才敢罵聲赤佬,此地凡人少年,走上街頭,所為所捍,卻是社會根基。高下立見。

  4. 拿一片菲涅尔透镜挡住面部真是太妙了

  5. 願日後走出新路,海闊天空

  6. 謝謝報導,一邊看一邊便會有很多畫面出來,希望文中的年青人可以找到自己所想的生活

  7. 謝謝記者,謝謝受訪者。

  8. 謝謝端傳媒的報導,香港年輕人的聲音需要被更多人聽見

  9. 暴政下悲烈的香港

  10. 其實香港一直無變,尤其對曾牽涉刑事案件的年青人。很多話說得漂亮,真正的支援或包容一點沒有,包括政府自己的招聘,又或是領取政府津助的學校。

  11. 讀這篇出獄的少年後來怎麼了,特別能理解那種身體、內心和社會處境的某一部分被殺死的感覺。
    會不知所措,會失去行動的可能,會讓自己失去自由,會連累家人,會獨自陷入一個又一個重復的創傷夢境,現實中會遭遇曾經不會預料到的事情,進入一個個limbo。不再喜歡表達自己,提醒自己,只能有一種情緒,因為你不希望自己崩潰,在任何時候都要站起來,因為過於孤立無援。你知道你身上的某一部分,某種信任感,某種安全感,某種心氣被永遠地殺死了。
    祝福你們,你們有過自己的「本雅明時刻」(Benjaminian moment)。在巨大的歷史之手把你們作為棋子操縱遏制時,你們解開過它虛偽的歷史棋盤,抓住過危險時刻的記憶,留下了證明,可以用一生去奪回自己的故事。
    (…「to seize hold of a memory as it flashes up at a moment of danger,」 and undo the chess master’s moves that always seemed to outwit historical actors by suffocating the new under the weight of historical conformism and false teleology.)

  12. 我是大陆人,从头到尾都支持的是香港社运。很感叹他们年轻一代的勇敢。勇气是稀缺的。大陆人就没有这样的勇敢。我们的女性在火锅店被暴打,周围男性无一相助,因为懦弱,也因为中国法治不健全,正当防卫难,见义勇为更难。被暴打是住院,打输了也是住院,但是打赢了或者”防卫过当‘都得直接去坐牢。那些受常年忍受家暴最后终于杀夫的女人都在牢里。简而言之就是没有法治,没有公正,社会又厌女。香港社运本质在我看来就是维持法治,因为民主的基石是rule of law。他们只是行使自己作为公民应有的权利。希望香港永远也不会像大陆一样这么惨。

  13. 2019令這群青年人走上不一樣的經歷,成年人的我們感到很心痛,總覺得離開是對他們會好一點,易過一點,但真實感受只有當事人才能判別。
    相信你們會作出最適合自己的決定,未來更好的路會等著你們。不是安慰說話,不一樣的經歷無法改變,但自身的改變會有更好的未來,山後一定會有更好的人在等

  14. 從百萬人上街遊行一直到大學攻防戰不是在喊和勇不分?這些業主跟同學當時總有些支持運動的,怎現在聽到因示威入獄就敬而遠之落井下石

  15. 年輕人很有自己的諗法,唯有尊重

  16. @rogyog7 他們求的是社會民主開放自由司法獨立政府不是極權獨大。何來求仁得仁?邏輯不通。

  17. 求仁得仁埋咁?早日去英國喇。

  18. 這些故事,每次讀都令人心傷。無了蘋果、立場之後,現時祇有端還會報道,感謝。

  19. 於英國有人記得,有人上街,好過612全民追捧豬肉佬。同時香港依舊有一班家長背後撐住呢班細路,希望三年之後有人依然記得“兄弟爬山”。

  20. 當英國的612「嘉年華」搞得熱熱鬧鬧
    又有多少人還記得(別說關注了)這班被時代選中的細路

  21. 感謝報道

  22. 對年輕人窮追猛打,對權貴姑息養奸-「新香港」社會實況。

  23. 年青人:海濶天空,去留從心

  24. 這些點滴是黑暗社會中的一點光

  25. 這是一個合謀殺死少年的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