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劳教中心出狱后不久,阿岛(化名)接到中学校长打来的一通电话。校长跟他说,在原校就读对他而言未必是好事,外间有些冲咖啡的课程,建议他不如去就读。在电话的另一端,阿岛并没有反驳什么,几句寒暄后便挂线。
2019年,阿岛在街上被捕,当时他已完成中三课业,学校答应为他保留学位,但申明如果再犯,有机会开除他的学籍。他有对这通电话有心理准备,“他一直说,我只可以听。他已经用他的方式定夺了我的将来。”那刻阿岛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是一个犯法的年轻人,学校不想收容了。
2019年反修例运动爆发至今3年,警方共拘捕10278人,其中2850人被检控,他们涉嫌参与暴动、非法集结、伤人等等,当中被控暴动罪的约有765人。如果以报称学生的人数计算,被捕人中有4010名为学生,当中1150人被检控。
这4000几张模糊的面孔里,我们访问了其中数名年青人,试图贴近他们的经历和感受。他们当中有被原校踢走的初中学生,有在狱中毕业的DSE生,有从大学退学的大专学生,也有带着案底去面试,却得不到答复的大学毕业生。官司和案底,怎样影响他们的学业路途、求职生涯?3年过去,他们的生命有怎样的起伏?
“优秀细路”
“接近3年,终于审讯。”在炎热的6月天,快要18岁的阿岛抹抹额边的汗。他一头清爽短发,穿着纯白恤衫、运动棉裤和球鞋,乍看跟其他同龄的少年无异。
阿岛在2019年、2020年曾经被捕,其中一项刑事案件在2020年判处罪成。他当时因纵火罪被判一年多的感化令,须入住院舍接受监管和遵守宵禁令。感化令期间,阿岛读报才得知律政司认为判词偏颇,刑期过轻,所以作首宗覆核上诉。
在香港的少年法庭,法官可以判处感化令、判进教导所或更生中心,或把男性少年犯送入劳教中心等等。这些都是“监禁”的替代处罚,不过各个院所的环境文化大有不同。例如,感化令目的是鼓励改过自新,一般被视为较轻的刑罚。
第一次判刑时,原讼庭的法官形容阿岛是“优秀的细路(小朋友)”。但在上诉庭,另外三位法官逐一检视他的个人性格、行为和背景,最终裁定他的操行没有特别好,亦非名列前茅,推翻了这个说法。“他们说,我很中等,只是平平无奇,不是那么高尚。”他说。
阿岛很快被改判入劳教中心。劳教中心着重透过严格纪律及劳动工作,短时间内为犯人带来冲击,提醒他们不可犯案。他说,感化院舍主要活动是上课、运动,跟社工聊天,感觉跟学校差不多。相较而言,劳教要求囚犯步操、守纪律和锻炼体能,他整个人变得很紧张、拘谨,“两边生活基本上是天渊之别,头一个星期真的不开心。”
因社会运动被捕的人数当中,18岁以下的青少年约有1754人,其中1255名为男、499名为女。其中,511人被检控。
这些未成年人出狱后面对各种问题,一位不愿具名、协助青少年释囚的支援人士向端传媒表示,有少年人在被捕保释期间,被原校老师重复提及他被捕的事情,同学亦排斥他,分组活动没人愿意跟他同组。少年人因为情绪受影响,想要转校,学校却不愿意作转介。
她亦认识一位名校中四学生,因为参与社会运动,被校方收回学位。她指,其实不乏中学尽力协助身负官司,或出狱后的少年人重读原校、升学或转校,“可惜这些情况只是占少数。”
阿岛去年离开劳教中心,身上仍负暴动罪检控。被原校踢走后,律师辗转替他联络过一些学校,但没甚结果。他尝试去其他中学叩门,一次入学试考得不错,但面试的时候,“他们问,咦,为什么你的成绩表空白了一整年?”校方最终没有录取他。
从教导所、劳教中心和更生中心获释的青少年,须接受为期1至3年不等的监管令,在这一年,他们必须上学或就业。阿岛考虑很久,觉得自己的年纪还轻,应该继续读书。其实他在原校的成绩不算太差,原校是全港排名Band1的英文中学。
他搔搔脑袋,“我自己不敢讲自己是优秀孩子……”但他求知欲很强烈,倾谈间不自觉吐出一两句典故,问他担心这段时间成绩会退步吗?他答:“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啊。”
其实他最想入读夜校,报考中学文凭考试(DSE)。但是,他身上的暴动案今年终于开审,他怕再被判罪成入狱,只能暂时搁置计划。根据《明报》报导,自2020年6月起的新案件,至少93宗案件共323人的首次提堂日期,距案发日逾一年,最近仍有2019年的案件开庭。警方回复《明报》指,在这场“几十年以来未有的动乱”中,犯案人数众多,部分案件性质严重且案情复杂,调查工作艰巨困难。
在命运悬而未决的过渡期,他报读了高级文凭课程。他计划好,倘若入狱便在狱中修读DSE,刑满后继续考试,想方法接驳上大学。他觉得这是在香港生存的现实:“在香港不读书没有什么用,不要说出路,起码有个大学学位给人观感也比较好……”
不只是学业,他对于拍拖也不作多想。他入狱的初期,当时的女朋友给他写过信,但后来就没消息、没联络,“我就知道散了。”对此他看得开,“你有案在身,有段长时间要跟对方分开,可能她会愧疚,觉得不去找你好像很差,这样不好。保持一段距离,大家好来好去吧。”
迟来的审讯对他来说,“好像有一块大石在面前,怎样搬都搬不走。”阿岛的语速很快,唯独这一句说得字字清楚。
双重惩罚
直到判刑前,梓豪(化名)仍然在温习DSE。被判入狱后,他原以为没法赴考场应试了,但囚友告诉他可以申请在狱中应考。开考的第一天,他在壁屋监狱一个化身考场的室内运动场里,和其他人拿着监狱指定牌子的原子笔,在倒数的时钟面前竞速作答。
对梓豪而言,这是一个普通试场,只是应试的人穿着囚衣;一天下来考完试,回去的不是家而是监房。
梓豪今年约20岁,因社运案件被判囚约半年,入狱时正值考试的春季。他自觉不是读书的材料,对于狱中考试一直保持平常心,但是周遭因社运案件入狱的部分囚友,来自成绩较好的Band1学校,应试的压力很大,“本身对自己期望好高,家人也给了很大压力。他真的不断温习、不断温习,但又好紧张,常常喊——记唔入脑啊(无法把资料记入脑中)。”
惩教署会为在院所里的年轻在囚者,提供普通科和实用科目的半天正规教育课程。课程由教师任教,让在囚者参与DSE、英国伦敦工商会考试、英国城市专业学会考试及剑桥英语等考试。当中,DSE班是小班教学,每年约有7至8位学生,学生要每天出席8节课堂。应考前,他们可延后晚上“熄灯”时间一小时温习。
不过,院所开设的科目只有中英数、通识以及经济、旅游与款待科,就读这些科目的考生可以靠监狱委派的教师,获得教材和历届试卷。如果是其他科目的试卷,就得靠家人寄入狱中。
反修例运动后,2020年、2021年分别有9名和7名青少年囚犯在狱中报考DSE。在狱中,梓豪看过很多囚友的眼泪。放榜的时候,他在惩教监管下跟其他在囚生去领取成绩。虽然梓豪最低分,却比他预期的考得好,相反,同期DSE生考得比平常差,他赶忙上前安慰。“我拿着成绩单,大喊‘好嘢’——他们几个则在旁边哭,好伤心。”他说:“你说发挥,在外面一定会做得更好的。但无可奈何……”
因为无法上网查资料温习,梓豪有时会去请教同仓的囚友,因此认识了因为社运案件而入狱的大学生、大专生。“他们都算好运,虽然有纪律聆讯,需要延学一年,但最后算是没事,可以继续学业。”但他也认识有人在案发时读毕中六,获大学录取,却在出狱前收到大学寄来的纪律聆讯信件,并在最后开除了他的学籍。
大专生和大学生除了面临延迟毕业,出狱后也可能被双重惩罚。出狱后,Angus(化名)被大学召去纪律聆讯,“学校说怕我坐完9个月,适应不到学业,要我做40个小时的改进计划——学校版的社会服务令(非监禁式处罚)吧。”
2021年的夏天,Angus到处做义工。他帮过长者维修电话,也去做过油漆工涂壁画、铲墙壁。“大专要我做,不做就不恢复我的学生身份。”
2019年是Angus的中六毕业年,也是他被捕的年份。他因管有攻击性武器而被捕,此前已经有大专院校录取,“第一日开学是从臭格(警署拘留所)出来,赶去上两小时的课。”他直至2020年正式入狱,无法上学。他出狱并完成大学的复学要求时,已经是2021年的开学年。两年间,他还是要付出几万港元的学费。
回到校园,Angus已经约20岁,同学年纪比他小,他在学校朋友不多。“感觉有点奇怪又陌生,组员、同学跟自己想法上、经历上有些差异。”他觉得服刑后有案底,就算按他原先计划升读护士学系,也无法当护士。“其实开学时已经没什么心机读下去,没有那团火了。我猜我这个gap year太长了。”
“我没有金钱和时间跟学校玩这个游戏,决定及早止蚀。”他最终在监管令完结后便退学。
除了像Angus一样选择退学的大专生,部分大学生如果刑期较长又有志读书,影响亦很大。志愿机构“蜕变计划”协助运动中被捕的25岁以下青年,其创会副总监宋恩荣曾经撰文指,截至2021年6月,反修例运动中估计约有6000多名25岁以下的年轻人被捕,有4000人是学生,其中2200人是大专生,包括不少研究生。在狱中读书有限制,他们很难选择原本有志的课程,只能自修,或者报读都会大学的学士课程。
Angus说话爽直,身材结实,来时穿着印上泥灰迹的黑衣黑短裤,腰间系着一对工作用的防滑手套,背包里是防毒面罩和除臭剂。退学后,他跑去做装修,至今大约一年多。对他来说,学业中断不算可惜,现在他每天跟师傅批灰、漆墙、扫地、驳喉管,很享受学习手艺的感觉。甚至,退学的决定于Angus而言,是放下家人对自己的期望,重新认识自己。“其实都好随心。即是,自主地决定。”
带着案底的生活
重获自由后,梓豪在车房找到一份工作。他喜欢车,成年后便考到车牌,自然对汽车美容和维修感兴趣,跟同事相处也很愉快。不过,4天后,老板跟他说在Google搜寻到他被检控罪成的新闻,发还他几日薪金,请他离开。“他说见到我的事迹,觉得我不太适合在这间公司继续做。”梓豪本以为,“车房可能不太在意案底的问题。”
刑期结束,但出狱后是另一道难关,释囚还要面对求职的现实。
访问前两日,Chelsea(化名)刚刚完成一场面试。“你续牌要申报所有情况,不少机构的申请表已经要你写刑事纪录了。”今年20多岁的她在大学就读某专业界别的学系,因非法集结被捕时正值毕业季。被判处出狱后,她被取消该界别的专业资格,最近才经上诉取回相关牌照。近月,她面试了约10份工作,仍未获回音。
很多次,面试中不错的气氛,在提到履历表中的空白期那一刻急转直下。这时,Chelsea都会直接回答自己当时因社会运动案件入狱。“有些听到你上庭就会神情大变,你见到他呆一呆,给你一种感觉,他立刻变得很关注。”她说,这种情况下,很多面试者会问她几个问题:你入狱后,有没有什么得着?价值观有没有什么变化?
同一个问题,在Chelsea看来有两种意图,也给她两种感受:有人是带着挑衅性问的,有人是基于好奇和想要理解而发问。前者的话,“我回答,无论是心态或处事手法都有成长,也明白到任何一件事都不会有绝对的对与错。但他们好像只想听我说,我已经改过自新。”至于后者,“我可以分享在狱中的所见所闻,面试者听完有回应,明白我算有得着,不是白坐。”
她理解因为案底而不聘请她的机构,“有点气馁,但体谅。”
在香港,刑事纪录亦称案底,或影响当事人无法获得或注册某些专业资格,或被拒从事某类行业,例如保险业、银行业、律师、会计师、社工和医生等等。这些专业资格由团体发牌,视乎当事人的罪行程度,团体或会作出不同的纪律处分,甚至除牌。
案底是否不能被删除?除了循法庭上诉,按《罪犯自新条例》,如果被定罪者是初犯,被判处不超过3个月的监禁和罚款不超过1万港元,只要他/她在3年内不再犯案,案底可被视为“已丧失时效”。当他再被雇主问及刑事纪录,他/她可回答“没有”,亦不得因没有申报案底而被解雇。
不过,实际情况要视乎雇主如何发问。3年后,如果对方问“有没有案底”,求职者可以对外声称没有,但若换一个问法,例如“曾否犯事或被定罪”,求职者便要如实作答,否则雇主可以追究欺诈。条例也不适用于高级公务员、律师、会计师、保险代理人或董事的聘请,意味上述人士必须承认有案底。
一些受访的少年释囚向端传媒表示,教导所、劳教中心、更生中心等处罚不算“监禁”,如3年内不再犯事,也适用于这个条例。不过像Chelsea被判处监禁多于3个月的成年人,则要带着这项纪录继续生活。
在口罩背后,Chelsea总是蹙起眉眼微笑。她的声线柔和,有一种把沉重事物说得轻省的能力。
在不获续牌的期间,情绪的黑洞将Chelsea吞噬。有一、两个月时间,她每天躲在家里哭泣,没力气出门。她怕家人担心,也向他们隐瞒情况。“人生未曾试过这样迷失。中学时期,你好清楚自己想做什么。现在20几岁,你有一半人生为了这个专业而努力,现在他们说你不能再做这一行。”她说,“突然之间……不知道我的人生还可以做什么的感觉。”
面对案底,Chelsea也不转弯抹角,她觉得在狱中无论犯什么事,都是穿同一件囚衣,自己并不特别高尚。“有案底是一世,见工时,别人问你有没有刑事纪录,你要答有。这并不轻松容易,也并不是大家口中所说,因为社运案入狱就有光荣。”她说,“每次有人提起,你都会记得:呀,你就系个‘监趸’(呀,你就是一个囚犯)。”
说到这里,她稍稍收回情绪,缓和气氛般说,“可能我也给了自己一个Tag(标签)。”
在狱中,她常常主动跟不同的囚友聊天,他们或因藏毒、诈骗、伤人等陷狱。“监狱真的太无聊,我太钟意撩人吹水(找人谈天)。”Chelsea擅于聆听,囚友帮她起名“表妹”,跟她分享由小到大的成长经历。和他们日夜相处,她慢慢觉得社运入狱的人其实获得更多关注,“其他本来在里面坐牢的囚犯,可能朋友、家人探访,或收信都不多。”
囚友跟她说,出去之后,不论是居所、钱甚至只是一套衣服,真的什么都没有。“我觉得从来不会有‘有问题的青年’,他的偏差行为跟整个成长和社会很大关系。社会孤立了他们,他们变相又困在标签里走不出来。”Chelsea觉得社会接纳释囚的氛围是整体的,目前仍然存在理想与现实间的差距——“会不会有一间大公司真的完全不看你的背景?除非你真的遇到一个超级包容你的老板。”
案底的影响也视乎工种。梓豪被车房解雇后,做外卖单车手,工作时遇到一个由某区社区街坊组成的外卖专线平台。平台管理人得知他的故事背景,聘请他工作。“半杯水,我起码可以饮到半杯。我极度乐观。”他觉得,“我有案底又好,没案底也罢,都是这样生活。”
真正留在他心底的不是一纸纪录。他将入狱比喻为Staycation(宅渡假),听起来很吊诡,但梓豪确是不得不这样想:“在入面的辛苦程度,外面怎样也是无得比。它是在我心里面的一个经历,一个故事,我把它想成为一种与世隔绝、大半年的Staycation。想是这样想,但问心,有多辛苦就只有自己知。”
平行时空
Chelsea总是两手带着水晶手链。她数算每条手链的功效:辟邪的黑曜石、旺事业运的绿幽灵、俗称开心石的摩根石,锁骨前那一条颈链是治愈心情的月亮石。月亮石里有几阵雾色,转动的时候,光晕会折射出天空的蓝。
回复平常生活,Chelsea觉得自己分裂成出狱前后的两个人。“你有没有做过MBTI(Myers-Briggs Type Indicator,16型人格测试)?我以前是ENFP(外向、直觉型人格),但我可能就快变Introvert(内向人格)啦。”以前她大癫大肺(大大咧咧),说话没有顾虑,现在她说话慎重,很少发表自己的意见。
朋友在聚会中感受到她的变化。她试图重新融入,但每当朋友回顾自己不在的半年,她就开始抽离,“你会有种感觉,我在跟平行时空里另一个的他说话,他们描述的,是另一个时空里我的故事。”她很喜欢科幻电视剧《二月廿九》、续集《940920》,剧情中,女主角Yeesa有穿越时空的能力,常常有一种不属于某个时空的感受。情节刺中了她,“我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
无法升读高中的阿岛现在一间院校上课,学校距离他原先的中学不远,他不时见到旧同学,但是没有打招呼。他心里想着:“他们很开心,有青春生活、中学的生活。我就变得很不同,有另一种生活。”
他合十手掌,然后分开双手,比拟人生的厚度。“人生经验更多,扩阔了视野。但是当然……宁愿自己不要坐,当然不要。”阿岛说,“但可能正因如此,我才懂得斟酌每一步怎样走。以前我细路仔未必懂事,只会想去哪里玩好?”
这年,家人提早移民到英国,阿岛现在一个人生活。每天早上,他回校读书,下午回家后做做家务,照顾家中两只仓鼠,晚上埋头赶功课,处理法庭文件。他预想过如果家人的居所都卖走,要做最坏打算,可能一边去夜校读书,一边做全职工作。“我要去安排自己的生活。”
审讯延迟的时间,足以让阿岛长大成人。阿岛自问在人生规划上会多想几步,源于这3年的经历,让他有一种危机感,逼着要成熟。例如他90多岁的爷爷,在他服刑的时候过世了。爷爷在生的时候,常常叫他不要出外示威。阿岛当时已经有案在身,只能笑笑答道:“当然不会,爷爷放心吧。”
无法出席爷爷的丧礼,是他最耿耿于怀的事。“好多事不是理所当然,会随时没有的。”
阿岛和家人关系很紧密,爸爸想过要在香港陪他完成官司才离港,但是阿岛劝他们先出发,家人最后决定先到英国安顿,等他尘埃落定再作打算。“政治局势日新月异,英国今日说放宽BNO(英国国民(海外)护照),可能明天就会慢慢收紧政策。”他轻描淡写,“妹妹还小,可以重新出发。”
Chelsea一直觉得,出狱后要面对的事更多,“虽然我这样说好‘耶撚’(对基督徒的贬称),但入面真的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安稳。”
出狱后唯一没变的是,她仍会不时在恶梦中被追赶,严重的时候,恶梦持续好几天,“Flashback,睡得很差。狱中的人笑我半夜瞓觉好恐怖,呀呀呀地叫,吓醒了隔离囚友。”她不想看煽情式报导,也不想看运动的纪录片。她心里知道可能需要去找辅导员,但是,“我知过程会很痛苦,我未准备好去处理。”
Chelsea和男朋友在2020年认识,后来她才知道男朋友跟她是同区街坊,当年目击她被捕,“就在男朋友面前不远,他当时还跟弟弟说,那个女仔好惨啊。”男朋友很了解她的创伤,也在重拾生活的途上,和朋友一直鼓励她,“他会说我养你啰。其实我听到没有特别开心,但他会这样讲笑,不断陪着我。”
近来,她决定试试开网店卖水晶,每天跟客人塔罗占卜,听听别人的故事之余,也会建议对方如何解决生活难题,“每次当他们说,跟你倾谈后方向清晰了,便觉得,哇……那种觉得自己很无用的感觉便消失了。”
改变
阿岛以前觉得大学就是职业训练所,但现在他把大学视为学习知识的地方。他想报考传理系、政治与行政学系,尽管“我不知道这个政治局势,这两个学系会不会转变了?”
社会运动和国安法浪潮后,香港经历彻底的变革。在惩教院所,署方表示会一如既往,以“惩”和“教”两大方向管理青少年在囚人士,协助他们更生。近年,署方落实许多措施,例如与临床心理学家制定更生计划,在2020年建立“青少年研习所”,“进行心理修复与重建,并调整思维模式,从而认识自我,学习多角度思考,纠正犯罪思想和行为”。
另一方面,署方也推行“一切从历史出发”教育活动,指要让在囚青少年认识历史,提升国民身分的认同,重返正途。在教育课程的转变下,署方亦强调会在初中中史等科目加强价值观教育,包括德育及公民教育、《基本法》和国安法教育等。
“这3年,香港的变化很大。因为国安法、新特首上场。空间少了,寸步难行。”阿岛出狱后,感受到很多人背负着3年以来的情绪,想脱离政治、回避新闻,他说可以理解。“大家都开始为生活、工作去拼博,移民就移民,开展新生活。不过没办法啊,香港人精神就是能屈能伸,现在的政策如何,唯有跟政策走。”
家人先行赴英,以为阿岛完成官司后也会离开,但他交出否定的答案:“我其实想留在这里,就算有点辛苦。去到英国要重新建立社交圈子,要靠那边的华人。有句话是生于斯、长于斯,在这里大始终有感情,我希望留在香港生活。”
读法庭新闻和目送朋友入狱,是他最情绪波动的时候。这时,他会从家里走到天星码头坐下来吹吹风。回想3年的一切,他有新的想法:“我们做这些事不是为了香港,而是为了自己的内心而做——因为不做,内心会过意不去。”
从大学退学后的每天,Angus游走在香港各地的楼盘装修。近日他经过南港岛香港仔,看到即将离港的珍宝海鲜舫,当时厨房船翻沉,插进了水底。他想到其他具有政治意义的雕像、民主墙,愈拆愈多,很多东西消失了。部分传媒和组织相继倒闭或解散,他身边也有朋友离开香港。“不会觉得离开就不好,也不会觉得他们走就是乞人憎(讨人厌)。但好像家庭成员一个个离开,令这个家感觉空空如也。”
工作中,他见识过5层楼的别墅,搬过价值逾3000万港元的风水石头,去过残旧破烂的唐楼,也遇到刚刚抽到公屋单位的基层客人。他觉得看多了,原来样样事物都会有感情,“建筑也好,文化也好,语言、环境和气候,都是这里独有的。”
香港的6月,天色时晴时雨,空气中有一阵挥之不去的翳焗气味。“就算是坏的天气,你离开后也会很挂念。就像去到外国,无阿妈哦你,你会好唔自在。(没有妈妈唠叨,你会很不自在。)”Angus说。
在打拳的擂台上,Angus是别人走前一步,他顶回一步的人。“如果顶不到,我最多企喺度(站在原地)。”他觉得,“香港暂时未面目全非到我认不出来的状态,我都仍然想留在这里。我的自由就是留在这里。”
他强调这不是盲目的乐观,不是“差不多先生”的乐观,“我要想办法把事情变好,就是这种乐观。”他想学习更多的技艺,不论是用心驳好一条破烂的喉管,还是学拳,抑或微小至讲好一句广东话:“我留低我这个人,是想把知识和记忆留下来。”
如果可以重来一次,他会选择这个时空的自己,抑或从没遭遇一切的自己?“我会选择现在的自己。”他说,“整个2019年到现在是一个经历。香港当然损失了很多,但我觉得,好多人都从这些损失中,学习到很多。”
(尊重受访者意愿,阿岛、梓豪、Chelsea、Angus均为化名。)
香港已成南深圳..
这篇报道让我对香港人非常失望,如此对待为了民主而失去自由的人,活该你们得不到民主。
某地天之驕子,人中龍鳳要等到去廁所方便要預約才敢罵聲赤佬,此地凡人少年,走上街頭,所為所捍,卻是社會根基。高下立見。
拿一片菲涅尔透镜挡住面部真是太妙了
願日後走出新路,海闊天空
謝謝報導,一邊看一邊便會有很多畫面出來,希望文中的年青人可以找到自己所想的生活
謝謝記者,謝謝受訪者。
謝謝端傳媒的報導,香港年輕人的聲音需要被更多人聽見
感謝報道
暴政下悲烈的香港
其實香港一直無變,尤其對曾牽涉刑事案件的年青人。很多話說得漂亮,真正的支援或包容一點沒有,包括政府自己的招聘,又或是領取政府津助的學校。
讀這篇出獄的少年後來怎麼了,特別能理解那種身體、內心和社會處境的某一部分被殺死的感覺。
會不知所措,會失去行動的可能,會讓自己失去自由,會連累家人,會獨自陷入一個又一個重復的創傷夢境,現實中會遭遇曾經不會預料到的事情,進入一個個limbo。不再喜歡表達自己,提醒自己,只能有一種情緒,因為你不希望自己崩潰,在任何時候都要站起來,因為過於孤立無援。你知道你身上的某一部分,某種信任感,某種安全感,某種心氣被永遠地殺死了。
祝福你們,你們有過自己的「本雅明時刻」(Benjaminian moment)。在巨大的歷史之手把你們作為棋子操縱遏制時,你們解開過它虛偽的歷史棋盤,抓住過危險時刻的記憶,留下了證明,可以用一生去奪回自己的故事。
(…「to seize hold of a memory as it flashes up at a moment of danger,」 and undo the chess master’s moves that always seemed to outwit historical actors by suffocating the new under the weight of historical conformism and false teleology.)
我是大陆人,从头到尾都支持的是香港社运。很感叹他们年轻一代的勇敢。勇气是稀缺的。大陆人就没有这样的勇敢。我们的女性在火锅店被暴打,周围男性无一相助,因为懦弱,也因为中国法治不健全,正当防卫难,见义勇为更难。被暴打是住院,打输了也是住院,但是打赢了或者”防卫过当‘都得直接去坐牢。那些受常年忍受家暴最后终于杀夫的女人都在牢里。简而言之就是没有法治,没有公正,社会又厌女。香港社运本质在我看来就是维持法治,因为民主的基石是rule of law。他们只是行使自己作为公民应有的权利。希望香港永远也不会像大陆一样这么惨。
2019令這群青年人走上不一樣的經歷,成年人的我們感到很心痛,總覺得離開是對他們會好一點,易過一點,但真實感受只有當事人才能判別。
相信你們會作出最適合自己的決定,未來更好的路會等著你們。不是安慰說話,不一樣的經歷無法改變,但自身的改變會有更好的未來,山後一定會有更好的人在等
從百萬人上街遊行一直到大學攻防戰不是在喊和勇不分?這些業主跟同學當時總有些支持運動的,怎現在聽到因示威入獄就敬而遠之落井下石
年輕人很有自己的諗法,唯有尊重
@rogyog7 他們求的是社會民主開放自由司法獨立政府不是極權獨大。何來求仁得仁?邏輯不通。
求仁得仁埋咁?早日去英國喇。
這些故事,每次讀都令人心傷。無了蘋果、立場之後,現時祇有端還會報道,感謝。
於英國有人記得,有人上街,好過612全民追捧豬肉佬。同時香港依舊有一班家長背後撐住呢班細路,希望三年之後有人依然記得“兄弟爬山”。
當英國的612「嘉年華」搞得熱熱鬧鬧
又有多少人還記得(別說關注了)這班被時代選中的細路
感謝報道
對年輕人窮追猛打,對權貴姑息養奸-「新香港」社會實況。
年青人:海濶天空,去留從心
這些點滴是黑暗社會中的一點光
這是一個合謀殺死少年的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