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课了,一切就会好吗?家有幼童,如何挨过疫中两年半

“小朋友要上学、要出街玩,才正常发展的,不然你做多少网课、家长教育、补救措施,都没有用的,只是头痛医头⋯⋯”
拥挤的㓥房墙壁上,贴满教孩子认识英文字母、乘数表的大海报、世界地图,疫情以来,雪琴放弃兼职工作,留家照顾两名分别是8岁及4岁的女儿。
香港 公共卫生 教育 风物

【编者按】疫情席卷全球两年有余,对学龄前儿童带来什么影响?所谓学龄前,是指入小学前0-6岁这一阶段。疫期停课停学,学龄儿童受到的影响和进度,时时见到讨论;但读小学之前的孩子呢?是否婴儿期不过牙牙学语、在家吃、睡、玩,学步儿反正不太记事,幼稚园都是唱下歌画下画,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所受影响便相对较小?

与此同时,又有多少人意识到,疫期种种生活变化对成人来说虽然是“非正常状态”,但对只有六岁的孩子来说,这样的状态却已占其人生将近一半,而对一些婴孩来说,更是他们降落人世后迄今的全部“人生”?什么是“正常”,什么是“非正常”,孩子们的感受与成人想必不同。更有疫情期间受限于经济与社会资源的基层家庭,特殊幼儿家庭,若考虑0-6岁阶段母亲与幼儿关系较日后更为直接与亲密,则处于非正常状态的是否不只孩子,更有母亲?基于这些问题,我们制作了今次报导,看看疫情下童年里消失/减弱的启蒙期,与困扰于这个消失/减弱、而产生的母子困境。

“你六岁时玩的游乐场,也不能弥补你三岁时的游乐场⋯⋯”

疫中困两年,雪琴觉得自己“一家人都病了”。

困扰她的早已不是病毒,而是更深层的:做厨师的丈夫开工不足收入减少,两个女儿经常停课,她只能放弃兼职工作,留家照顾。在深水埗,一家四口蜗居在不足150平方呎(约等于13.9平方米,或4.2坪)的㓥房,从买菜做饭、洗衣洗碗到全天候顾小孩,而跟进功课的任务自然也全落到雪琴肩上。

“我很多家务要做,教育方面我没有太多经验。辛苦不要紧,但我好像找不到方法让他们有正面发展,女儿以前上学(实体课),回家就自己做功课,但疫情期间在家,一页功课可以做几天⋯⋯”雪琴说,大女儿读幼稚园大班时停止面授半年,甫入小学就赶上网课,跟不上进度;小女儿今年4岁多,虽说已读幼稚园中班,“但没上过几天学”,内向怕人。

“妹妹没有朋友,对生活没什么美好的期盼,每天在家里就是妈妈、姐姐,她生命中就只有我们两个人,”雪琴叹气,8岁的姐姐一旁搭话:“我的生活中不是也只有你和妹妹吗?”

0-6岁黄金发展期:错过了可以弥补?

早于疫情爆发初期,世界银行的报告已指出,“危机导致幼童发展和基础学习的减弱,将意味著整整一代人的学习轨迹都会降低。”

雪琴受困的主因是女儿学校听课。相较此前长时间执行清零政策的中国大陆和台湾,香港学校停课尤其频繁,而每波恢复实体课,幼稚园又通常最晚恢复面授。第五波疫情爆发后,港府宣布学校“提早放暑假”,同时关闭所有游乐场,直到近日宣布复课,幼稚园再次最晚恢复(于5月3日才会分班次开始面授)。这样停停开开,据端传媒统计,过去两年多以来,香港幼童在幼稚园接受面授的时间,前后加起来只有约半年。

对于停课停学的影响,坊间多关注学龄儿童进度,对幼童讨论较少。“这是很矛盾的,社会总觉得幼童是最脆弱的,所以每次幼稚园都是最先停课;但从教育角度而言,幼儿教育又是最关键的,0-6岁是人生黄金发展期,错过了的很难弥补。”香港专业教育学院(沙田)幼儿、长者及社会服务系讲师郑德礼对端传媒表示,“你不能说带小朋友去买菜,就代替了学校和社交。你六岁时玩的游乐场,也不能弥补你三岁时的游乐场。”

通过采访香港多家社工机构、幼稚园校长及老师、治疗师和幼儿教育学者,记者发现类似雪琴一家的状况非常普遍:家庭陷入长时间母幼困兽斗,母亲压力极大,而幼童成长也遭受全方位影响,其中,基层孩子、特殊教育需要(SEN)孩子更是首当其冲。而据政府数据,2020年香港幼童(6岁或以下)人数为382,000人,每5名幼童就有1人身处贫穷家庭。

封禁的游乐场。
封禁的游乐场。
封禁的游乐场。
封禁的游乐场。
封禁的游乐场。
封禁的游乐场。
封禁的游乐场。
封禁的游乐场。
封禁的游乐场。
封禁的游乐场。
封禁的游乐场。
封禁的游乐场。
封禁的游乐场。
封禁的游乐场。
封禁的游乐场。
封禁的游乐场。
封禁的游乐场。
封禁的游乐场。
封禁的游乐场。
封禁的游乐场。

摸不到的幼稚园

再开学时,“很多孩子都是自己同自己玩,和别人沟通变得很被动,就算你叫大家一起玩煮饭仔(扮家家酒),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和别人一起玩。”

幼稚园是一个神奇的场所。对于三岁小朋友而言,它意味著脱离父母,有了常规的社群生活,结识老师,与陌生的同龄人成为朋友,并开始独立完成一些任务。对于照顾者来说,这是第一次放手,此前不得不付出大量时间精力予育儿生活的妈妈,终于有了一点私人时间。

但在过去两三年的香港,这一切都不复存在。

幼稚园校长关淑玲表示,2020年上半年,幼稚园一直因疫情而停止面授(只有高班的小朋友在2020年6月短暂复课,准备适应小一)。2020年9月恢复面授,一个多月后再次停课,一直到2021年2月底出农历新年假后才分阶段恢复面授,最初只有1/3学生可以回幼稚园,直到5月11日才全面恢复面授课堂。

如何让孩子在家中也能接触“幼稚园”?老师们在一片混乱中摸索。关淑玲说,幼童很难吸收实时网课。况且政府指引规定,学前儿童每天接触电子萤幕时间不能超过一小时,这是因为0-6岁孩子的眼球还在发展,直至6岁才拥有健全视力。网课,加上长时间居家可能增多的电视或视频时间,对幼儿眼睛的伤害有多大?记者虽未查到专门统计,但香港中文大学有一项针对6-8岁儿童的研究指出,疫情后儿童近视的发病率是疫情前的2.5倍。

幼稚园教育很强调“五感”,即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而上网课,“五感没有了三感”。

另一个问题是,线上的幼稚园不能取代实体空间的什么?如今,香港大部分幼稚园的做法是:把教学内容录制成短影片,让家长抽空陪孩子观看,并每周数日与孩子Zoom见面,聊天、唱歌,让小朋友分享日常生活等,每次仅15-25分钟。不过,这仍然不能给予孩子们提供幼儿教育中最重要的“常规训练”以及社群环境。

幼稚园校长关淑玲。
幼稚园校长关淑玲。

在实体教学空间里,小朋友每日回到幼稚园,放好书包,洗手清洁,上课与老师同学互动,吃茶点——这一切看似普通的流程,其实都在训练孩童适应日常规则、群体秩序,体验事件/动作发生应有的合理逻辑,并由此学习自理,建立自主习惯,进而由外而内地建立自主人格。“但现在连茶点都不能食,当中损失了很多自理学习,例如如何拿餐具、倒水,吃完清洁饼干屑、(自己)抹嘴⋯⋯”关淑玲说,“就算家中有给小孩子常规训练,也是个人的,在学校和在家的规律生活是不同的,在家里你不会突然有一大班人一起排队。”

“小朋友的社交和情绪真的特别受影响。”幼稚园老师张美欣(化名)对端传媒表示,去年复活节假期后,校园终于开始复课,一段时间不见之后,她发现孩子们的社交能力都明显减弱,“很多孩子都是自己同自己玩,和别人沟通变得很被动,就算你叫大家一起玩煮饭仔(扮家家酒),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和别人一起玩。”

张美欣说,她想念以前吵吵闹闹的课堂,但现在即使复课了,校园气氛也是非常紧张。

一人童年

“原本小孩两三岁开始,是从原生家庭、extended family,开始到学校,现在疫情将这个社会系统破坏了,小朋友就只剩下原生家庭的系统。”

“学校买了隔板,同学们之间都是隔板,大家也戴著口罩上堂,最初连饮水都不敢,你能想像小孩三个钟不饮水吗?茶点也不能食了。也不敢让小朋友之间抱抱,排队的时候地上都贴好有距离的贴纸⋯⋯”来学习人际关系的小朋友,体验到的却首先是人际的间隔与疏离。张美欣说,直到去年9月开学,彼时香港长期没有本地案例,幼稚园终于开始恢复吃茶点的活动。

一切刚进行几个月,又再次因Omicron疫情爆发而全面停课。

注册艺术(表达艺术)治疗师苏瑞雯留意到,疫情下许多小朋友出现情绪和行为问题,也多了家长向她求助。“小朋友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就知道自己不能出去玩,不能返学(上学),又不能去见其他小朋友和四大长老(爷爷奶奶公公婆婆),没有人和他们有互动。”苏瑞雯说,“有时候小朋友可能一天在家都不说一句话。”

目前,苏瑞雯服务对象中年龄最小的是3岁,因疫情长期在家、没有接触陌生人,小朋友容易焦虑、害怕,见到陌生人就躲起来,很多东西都不敢触碰;无所事事,一些小朋友就终日在Ipad上看影片或玩手机游戏。“长期的home schooling会对小朋友影响很大⋯⋯他们没有了社交技巧,表达自己的能力也会减弱,幼稚园本来就是学习和人沟通、社交的重要阶段。”苏瑞雯说。

香港专业教育学院(沙田)幼儿、长者及社会服务系讲师郑德礼。
香港专业教育学院(沙田)幼儿、长者及社会服务系讲师郑德礼。

香港专业教育学院讲师郑德礼解释,2-6岁是人开始发展自主性的阶段,这阶段的幼童需要一个安全的环境,让他们透过完成不同任务以及与人的互动,去建立自主性;感官刺激也很重要,因此幼稚园教育很强调“五感”,即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

“就算上网课,五感也没有了三感,”郑德礼说,网课也很难对幼儿进行执行能力、品德情绪等教育。在这种情况下,过去两年多,幼儿教育的责任,从原本是学校与家庭两方面来负责的“家校合作”模式,大幅转移到核心家庭——特别是母亲身上——来独立承担。。

“原本小孩两三岁开始,是从原生家庭、extended family,开始到学校,现在疫情将这个社会系统破坏了,小朋友就只剩下原生家庭的系统。”郑德礼说。

校长关淑玲指出,过去两年多,幼儿教师们除了录影课堂和Zoom见面之外,也尽力为家长提供支援。“要教育家长,教他们如何使用教学影片,两周一次打给家长,了解家中情况,真的不少家长不识怎么教(小朋友),甚至要转给社工跟进辅导。”她表示,但这一切无论对哪个阶层的家长来说都不容易。

妈妈与孩子两团火:情绪的恶性循环

小朋友在家生活不规律,也不能出去“放电”玩耍,情绪容易烦躁,又容易激怒24小时顾孩子的妈妈,“这情况真的水深火热。”

香港小童群益会阳光校园幼稚园驻校社工曾梦兰发现,疫情中不少家长情绪崩溃。以往她辅导妈妈,主要处理的是管教问题,现在先要处理妈妈自身的压力和情绪,一些母亲和小孩之间也形成情绪的恶性循环。

“这两年多对妈妈Wellbeing的影响很大,妈妈可以说最深受其害,以前可以稍微喘息,现在一直multi-task。”曾姑娘说,小朋友在家生活不规律,也不能出去“放电”玩耍,情绪容易烦躁,又容易激怒24小时顾孩子的妈妈,最终仿佛两个火头困在家中互相点燃。

疫情下全港的游乐场都关闭,小孩子只能在封条及围网前四处跑。
疫情下全港的游乐场都关闭,小孩子只能在封条及围网前四处跑。

“太多问题在同时发生了,最主要是家长照顾小朋友的亲职压力,这情况真的水深火热。”香港小童群益会阳光校园幼稚园驻校社工服务总监郑惠君说,一些家长出现情绪问题,对小孩的语言暴力和肢体暴力也有所增加。

根据香港社会福利署统计数据,2020年遭受身体伤害/虐待、疏忽照顾、性侵犯、心理伤害/虐待、多重虐待的儿童个案共940宗——这数字和之前几年相若;到了2021年,数字增至1367宗,增幅超过45%。

曾梦兰目前服务两家幼稚园,一家处于基层社区,一家位于中产社区。相比之下,前者所遭受的冲击更大。曾姑娘说,基层家庭住宅空间更小、学习资源更少、社会网络也更弱,疫情下家长和孩子的选择都更窄了。

“这两三年,许多妈妈真的是困兽斗,靠自己一个人挨过来。”明爱木棉树计划社工
王咏晖说,该计划服务年轻妈妈,年龄介乎15-24岁,大多为基层家庭,部分是单亲妈妈,“最惨的就是停课,一些妈妈是三年抱两,一个读K1(幼稚园小班),一个初生未久,这种情况下如果学校停课,就真的崩溃。”

其实,即使回到没有疫情的香港,抚育婴幼儿也毫不轻松:基层家庭没有能力请外佣,政府资助的婴幼儿托管中心严重不足,而私人中心收费不低,让人望而却步。“许多妈妈都盼望自己挨过头三年,等一个小孩读幼稚园,就会好些,”王咏晖说,但这一切,在疫情中都变得十分不确定。

木棉树计划目前服务35位年轻妈妈,其中大约10位在疫情前已有情绪困扰,疫情后症状加剧,至少2位更出现身体上的症状。王咏晖说,大家过去两年已经很紧绷,第五波疫情之下,连续两个多月不敢出门,担心小孩感染和物资不足,即使最近疫情缓和,一位妈妈还是不敢出家门,“她感觉很害怕,一出门就会觉得肚子痛”。

雪琴与两名分别是8岁及4岁的女儿。
雪琴与两名分别是8岁及4岁的女儿。

“这两三年,许多妈妈真的是困兽斗,靠自己一个人挨过来。”

在深水埗的㓥房,雪琴也感觉,自己过去七八年都没怎么放过假。

“原本姐姐幼稚园毕业的时候,妹妹就上幼稚园,我以为我就可以做一些自己的事情了,现在搞到我这8年都一直在带小朋友。”雪琴说,家中分工一直是丈夫负责上班赚钱,自己管教小孩和做家务,疫情之下,她感觉自己承担的就更多了。

“你不需要帮我做家务,你带一下孩子我也很开心了,孩子是我们共同的嘛。”雪琴说,没有疫情的时候,丈夫上班时间长,回到家就表示很累了,到了休假或疫情停工时,丈夫还是不太管小孩。

她压抑自己情绪,一天到晚连轴转。“两个小孩会一直缠著我,本来两三小时的家务一直要拖到半夜才完成,”雪琴说,她坚持每天都带孩子出去走一走,再买菜回家,丈夫通常在赌马或打机(打电玩),她煮饭给一家四口,等孩子夜晚入睡了,再收拾凌乱的家。

她有时也想反抗,或者说,只想放一天假。去年圣诞,丈夫休假在家,她提出不如爸爸带女儿一天,她和朋友去爬山放松一下,但丈夫说,孩子吵著他打机。

“那一刻我眼泪都下来了,所有委屈都出来了。”雪琴说。

自闭症幼童妈妈:“我又要教他,他又要憎我!”

另一项英国研究指出,封城和学校封闭对父母/照顾者带来负面影响,负面影响对母亲、单亲家庭、低收入家庭和SEN儿童家庭影响尤其严重。

在㓥房成群的深水埗,香港社区组织协会社工刘燕珊服务著大量如雪琴一样的基层家庭。

“照顾的责任经常去了女性身上,很普遍,传统的角色分工。疫情之下这种角色定型就更加明显,小朋友一停课,谁留下来呢?男的吗?不会的,通常都是女性。疫情加重了男女不平等。”刘燕珊说。

在香港新界东的唐楼(香港旧式无电梯住宅)里,妈妈Kinki觉得喘不过气来。即使丈夫经常帮忙带孩子,她还是感觉压力大得要爆炸。6岁的儿子文诺是自闭症孩子,非常好动,如今天天困在家中,只能在沙发上跳来跳去。

妈妈Kinki与6岁的儿子文诺。
妈妈Kinki与6岁的儿子文诺。

“自闭症儿童通常比较固执,忠于自己的生活模式,等他形成一些惯性之后,要改动就很难,”而在过去两年多,这些专业训练很大程度却只能依靠自闭儿家长在家进行。

Kinki担心儿子自己开门下楼或往窗外扔东西,又要跟进儿子功课,再煮一日三餐。“大家都有脾气,就会开始闹(吼)小朋友,之后自己又内疚,但其实不关他事的,他是没有地方玩呀。亲子关系一定是破坏了。”

Zoom网课对所有孩子都是一个挑战,SEN儿童就更加困难。“我不想对著萤幕上堂(上课),我想出去玩。”文诺说妈妈说。Kinki苦笑,线上课堂常常一片混乱,所有孩子都不能集中精神,有的孩子半小时都在绕著电脑乱跑,“妈妈就闹(吼)足半小时。”

“除了鬼上身,我不知道有哪个小朋友钟意做功课,都是喜欢玩的,”Kinki笑著说,但完全不上课的话,她又忧虑文诺的发展。2020年,医生诊断4岁的文诺只达到两岁半小朋友的程度,这一年,文诺终于轮候到协康会雷瑞德夫人中心,这是为SEN孩子而设的幼稚园。一阵网课后,2021年文诺回校面授。

“当时文诺每日都好似坐过山车一样,进步好快,好似用一年时间就追回了两年,”Kinki说,文诺在幼稚园的进步包括“成功戒片(戒掉尿布)”,自己独立上厕所,还结识了新朋友,又特别喜欢学校的老师。

协康会雷瑞德夫人中心社工陈年威说,该中心服务的SEN儿童90%是自闭症,大多伴随过度活跃症和发展缓慢的问题。自闭症通常在3岁或之前被诊断,而3-6岁正是一个介入训练和治疗的黄金时期。

“自闭症儿童通常比较固执,忠于自己的生活模式,你等他形成一些惯性之后,要改动就很难,做什么都好似同他死过(跟他拼命)一样,”陈年威说,0-6岁小朋友就像一张白纸,“你在白纸上画任何东西,都比改动更加容易。”

在特殊幼儿中心,除了普通幼稚园的常规日程和面授课堂,还提供言语治疗、物理治疗和职业治疗,协助孩子们发展认知、语言和社交,同时不断形成新习惯——在过去两年多,这些训练很大程度只能依靠家长进行。

“家长以前主要是照顾者,现在完全失去了平衡,需要将教育、管教全部揽上身,”很多家长对陈年威分享,“我又要教他,他又要憎(恨)我,我都不知道怎么办!”

协康会于4月2日国际关顾自闭日发布家长状况调查,200位受访家长中,74%表示疫情停课期间照顾自闭症儿童感到困难,47%家长表示没有信心在疫情停课期间在家妥善照顾孩子。调查也发现,自闭症谱系儿童的家长压力指数是7.2(10=非常大压力,1=没有压力),显示压力水平颇高。

“我们只有两年时间,但这两年被疫情卡住了。”

妈妈Kinki 与6岁的儿子文诺已很久没有进入游乐场玩耍。
妈妈Kinki 与6岁的儿子文诺已很久没有进入游乐场玩耍。

眼看今年就要上小学了,Kinki感觉很焦虑。“我们只有两年时间,但这两年被疫情卡住了,”Kinki说,不能上学面授之后,文诺状态转变很大。“学校真是(可以)让他放电的,他需要用脑、用体能,做各种治疗,吃饭也规律,一回家就想休息了。”文诺妈妈说,长期困在家,儿子胃口也不好,母子之间就常常为了吃饭、做功课等问题起冲突。

但经历太多母子冲突之后,Kinki已经打算“躺平”。“随便啦,你喜欢啦,我不想继续破坏关系,”Kinki说,“但又会很担心⋯⋯文诺就快要小一了,如果不做(训练和功课),是不是真的可以读小一?有时觉得自己好似有精神病⋯⋯”

消失的时光,谁来评估,谁来承担?

联合国儿童基金会(UNICEF)报告指,疫情对学前教育影响最为严重,但各国的疫情政策往往忽略幼儿教育。

香港“儿童无限学校”创办人及校监邱振明相信快乐学习和蒙特梭利教学理念。这几年,他一直很忧虑学校停课和过度防疫政策对幼童的影响。

“小朋友的成长,越早的阶段越critical,0-6岁,特别是0-3岁,是形塑一个人的性格,当然形成了也不是说不能改,但是会事倍功半。”邱振明说。

蒙特梭利教育相信人之初的潜能。邱振明指出,婴儿从诞生之初,就无时无刻都在吸收外界信息,也在进行自己的创造,无论是四处张望,还是揉捏纸张;和不同的人接触、听大人说话很重要,他们就是在种种互动中去吸收和感受外部世界。

一岁多至两岁多左右,孩子们开始走路。邱振明说,从这个阶段开始,户外活动就很重要,小朋友在玩耍和奔跑中训练大、小肌肉和感觉统合,即大脑综合体感、听觉、视觉等多种感觉,进行消化并输出的过程。

“Playground(游乐场)对幼童来说是最好的感觉统合的工具,现在连playground和沙滩都封了⋯⋯”邱振明说,这时孩子也喜欢模仿他人,特别是同龄人,社交开始变得重要,“但现在连跨家庭聚会都不可以⋯⋯”第五波疫情下,康文署设施自2月10日起限制跨家庭聚会,2月28日开始关闭公园与游乐设施,这些措施要直至4月21日才开始放宽。

“儿童无限学校”创办人及校监邱振明。
“儿童无限学校”创办人及校监邱振明。

无论是对何时复课、复课具体安排或复课后幼儿教育界的支援需求,近年业界也越来越少自下而上的发声渠道。关淑玲曾担任教协理事、副会长,她说:“以往有什么声音,教协都会搜集意见,现在都没有了。”

自两岁多三岁开始,儿童开始建立自主,可以认知的事物越来越多,并投入越发精细的活动,这时候核心家庭未必能提供如此多学习机会,教育开始由幼稚园承担。

无法去幼儿中心、幼稚园会带来什么影响?英国美国等对此早已有实证研究。英国一份针对189个家庭的研究指出,在2020年疫情期间,去接受幼儿教育与保育服务更多的孩子,认知的词汇量更多;而以社会基层分析,基层儿童收益更多,这意味著幼儿教育与保育的中断对基层的影响比上流阶层的更大。

另一项英国研究指出,封城和学校封闭对父母/照顾者带来负面影响,负面影响对母亲、单亲家庭、低收入家庭和SEN儿童家庭影响尤其严重。

联合国儿童基金会(UNICEF)报告指,在59个回应问卷的中低收入国家中,每名学前儿童在2020年平均算是106天面授课程,小学和初中的相应课程损失为103天和99天,直2021年夏天,全球超过60个国家仍未恢复学前教育。Unicef指出,疫情对学前教育影响最为严重,但各国的疫情政策往往忽略幼儿教育。

早于疫情爆发初期,世界银行的报告已指出,“危机导致幼童发展和基础学习的减弱,将意味著整整一代人的学习轨迹都会降低。”

2021年10月,英国国会作出特别报告,综合最新学术研究,指出疫情对学前儿童在认知,社交、情绪及行为发展,身体机能,家庭关系,入学准备等方面都带来不同程度的影响。就此,英国政府作出不同拨款协助教育界,包括为幼儿语言教育提供额外支援,为幼儿教师提供额外训练,英国教育部也为即将升读小学的幼童在言语教育方面提供额外拨款。

目前,香港政府和教育局并未对上述影响作出系统评估,亦没有相应的额外拨款。教育局回复端传媒查询时表示:教育局和幼稚园业界一直保持紧密沟通,了解学校及学生的情况,并提供适切的支援;同时推出“赠书计划”及“小手作及资源套计划”,过去两个学年向参与计划的幼稚园学生送一本图书,而后者则为幼稚园提供5-8万港元津贴,为学生设计活动。

幼稚园校长关淑玲表示,这两年多来,教育局主要工作是安排何时停课、何时复课。而无论是对何时复课、复课具体安排或复课后幼儿教育界的支援需求,近年业界也越来越少自下而上的发声渠道。

关淑玲曾担任教协理事、副会长。“以往有什么声音,教协都会搜集意见,现在都没有了。”她表示,除了疫情停课外,移民潮也给香港幼儿教育带来冲击——香港出生率低迷,而不少生源因移民而退学,一些幼稚园已经倒闭,刚毕业的幼儿教师也面临找工作难的问题。

2022年3月10日,疫情下,小孩子在东岸公园玩耍。
2022年3月10日,疫情下,小孩子在东岸公园玩耍。

邱振明校监说,“这两年多,香港不应该停课这么长时间,但所有团体、议员都没有质疑这些决定,小朋友要返学、要出街玩,才正常发展的,不然做多少网课、家长教育、补救措施,没有用的,只是头痛医头。”

而伴随著国安法后的政治动荡,香港公民社会几乎被连根拔起,近五十年历史的、香港最大的单一行业工会“教协”也于去年8月宣布解散。现在教师团体只剩下亲建制的香港教育工作者联会(教联会)。

“香港变到一个程度,是个个都不出声,都理解的。因为出了都没有用。但都是要出吧,都是要出。”邱振明校监说,“这两年多,香港不应该停课这么长时间,但所有团体、议员都没有质疑这些决定,小朋友要返学(上学)、要出街玩,才正常发展的,不然你做多少网课、家长教育、补救措施,没有用的,只是头痛医头。”

邱振明认为,香港应该更加关注疫情持续、停课停学多时对幼童成长的影响,平衡防疫政策和儿童成长的需求,同时考虑在复课后进行全港儿童成长评估。

香港社区组织协会(社协)早前发布《贫穷幼童在疫症下学习面对的困难问卷调查报告》,报告访问164位基层幼童的家长,其中89.2%的家长表示子女就读的幼稚园在网上学习方面没有提供任何支援,停课影响家长和子女情绪和社交,㓥房儿童更欠缺基学习设备和空间。社协呼吁政府要为幼童提供支援,确保教育公平,同时调整幼稚园教学课程,辅导未能跟上学习的幼童,以及尽快恢复全日制面授等。据了解,社协已将报告发给相关政府部门,要求约见和跟进,但至截稿时未有回复。

出路?“让孩子自由,家长也自由了”

“家长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放松,放手。让小朋友独立一些,相信他们可以自己玩、自由探索,让孩子自由,家长也自由了。”

步入2022年4月中,香港第五波疫情持续回落,政府宣布全港学校分阶段复课,其中最迟复课的幼稚园将于5月3日恢复面授,若学校发现5%感染个案,就研究是否停学。教育局又规定,未打疫苗的学生不能参与体育、音乐等非学术活动,同时规定所有学生每日回校前必须自行做快速测试,阴性才可回校。

而文诺所就读的特殊幼儿中心是属社会福利署所管理,目前仍未收到恢复面授课堂的通知。

邱振明认为,无论之后是否还要停课,家长都要学会自救。他建议家长在家中模仿幼稚园日程,每日上午和下午各给孩子两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同时上下午各半小时亲子时间,此外每日保证一小时的户外玩耍时间。

邱振明说,在幼稚园小朋友每日都会相对独立地和人互动,完成不同任务,但在家中,父母可能会特别紧张,“有时家长抱孩子、哄孩子、逼孩子太多,就会让孩子不够独立自主;又有些很心急,不停在教小朋友,会让孩子判断力差了,不那么独立自主。”

“家长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放松,放手。让小朋友独立一些,相信他们可以自己玩、自由探索,让孩子自由,家长也自由了。”邱振明说。

2022年3月10日,疫情下,小孩子在东岸公园玩耍。
2022年3月10日,疫情下,小孩子在东岸公园玩耍。

“不要只关心孩子,妈妈也有自己的成长需要。”

过去一年,文诺妈妈担任了协康会雷瑞德夫人中心家长会的主席,透过whatsapp群组和许多妈妈保持联络,互相支援。

社工王咏晖也认为,妈妈们形成互相支持的网络非常重要。在第五波疫情高峰时,王咏晖服务的一些妈妈和小朋友都中招了。“最初大家很害怕,但后来有一两个小朋友中了,他们在group分享经验,就知道其实要准备什么药物,在家挨过4-10日就可以,”王咏晖说,“他们的survival skill其实很厉害。”

“不要只关心孩子,妈妈也有自己的成长需要。”最近王咏晖开始为这些妈妈举办瑜珈班,让他们暂时离开孩子,伸展、深呼吸,放松自己。

在深水埗,雪琴还是忧心忡忡。她既期待复课,又担心孩子不能适应,又或者感染病毒。回望过去数年,她最感恩的是㓥房业主4年没有加租,租金是每月5800港元,而最担忧的是孩子的黄金成长阶段被耽误了。

拥挤的㓥房中,她在墙壁上贴满教孩子认识英文字母、乘数表的大海报、世界地图,还有她买给孩子的补充练习和各种绘本。

为尊重受访者意愿,文中张美欣为化名。

读者评论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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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感謝寫這篇文章的記者。道出了受香港防疫政策所害最深,卻又最不為人注意的族群。

  2. @tomu
    Homeschooling都有同齡社交的,亦並非只有母親與小孩。

  3. 親人有剛上幼稚園的小朋友,疫情關係都只能窩在家,不能外出,出去也只是在商場或超市走走,沒有到處奔跑的自由或和同齡孩子相處的時間。見小孩子充滿活力但只能在家沙發跳來跳去,真的替他們感到不甘…

  4. 疫情將所有問題推向臨界點。樓上有問:生仔之前有冇傾好責任?就算傾好,社會都係期望女性成為偉大嘅母親。本來男女喺香港就唔平等。對於選擇單身,普遍嫌棄。好多人就跟着社會形式嘅結婚、生仔。反正選擇單身或者唔生,又要承受其他壓力。不過當下,情況已經改善咗好多,因為生育率呢個時代越嚟越低。
    教育問題,更加明顯係因為政府決策。政府由中央委任,服務對象係邊位,有冇考慮10年20年之後嘅生活,大家心知肚明。劏房入面冇空間成長;劏房外面,無clubhouse,邊個社區可以有遊樂設施呢?就算父母自救,帶小朋友去大自然,又有冇咁多空閒時間放棄生計換取家庭時間。由根本嘅人口政策開始,就已經係災難級。

  5. 只可以講,以現代生活方式來考量,教育幼童不僅僅是父母的責任,還需要機構或是其他額外人力幫手。
    我同太太兩人WFH時,必須有一人上午陪住上zoom堂,工人要準備午餐及其他家事。下午工作時不時會被打斷,要應付幼童各種需求,好難集中注意力。放工之後本來應該是親子時間,成個人因為之前“劣質”的“親子時間”已十分疲倦,變到只想沙發上玩電話。
    所以年輕人要生,一是有多套房產可以避一避,二是有力量可以讓自己能夠透下。否則不建議你們生。

  6. 教父母重要過教仔女。

  7. 身邊不少朋友從事教育工作,包括幼稚園和小學教師,大家都一致認同在疫情年代出生及成長的兒童,其社交能力會明顯較差,成長發育亦較遲緩。更進一步來說,通常家境比較好的兒童,受到的影響較少,所以將來“贏在起跑線”的問題會更嚴重。

  8. 我很認真地問,真的有那麼多人,在生小孩前,不會雙方都有共識要一起照顧教育孩子嗎?
    如果有那麼多理由而不想照顧孩子,那為什麼要生?真心希望,女生在考慮結婚生育前要好好想想。

  9. 很喜歡這篇文章,已收藏。
    感覺似乎一直以來的社會分工,原生家庭會將幼兒交托給學校照顧(一部份),以致疫情下「被homeschooling」時,家長缺少經驗知識和心理準備,所以「困獸鬥」成為城中常態。
    我在想的是:home schooling 在疫情前已經存在 (雖十分小眾),但是否有些前人經驗,能為現在的情況提供solution?

  10. 這篇文章帶來的觀點很好,母親長期一個人帶孩子毫無喘息空間真的是能逼人瘋狂,但很怵目驚心的也是父親缺席的程度了